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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2期|王琛:椿舍里
来源:《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2期 | 王琛  2023年11月24日08:38

那晚的月亮大得出奇,满眼清晖在夜风中摇荡,写有“椿舍”的木牌子轻轻拍打着门楣。蛩声低沉,两棵椿树站成一帧晃动的剪影。

我怀里的姑娘,柔软得像一只羔羊。

传说,香椿的原名叫香玲子,臭椿叫木砻,是天上的一对恩爱夫妻,为寻找丢失的孩子流落人间。月影轻摇的时候,在树下可以听到他们的私语和叹息。

第一次路过小院,我透过门缝往里看,单凭这两棵树就爱上了这里。小院建在半山坡,有依势垒就的围墙和纹理粗硬的木门,五间石头房有些破旧,却异常坚固,融成了山体的一部分。两棵椿树摇曳在风里,独自寂寞,又彼此陪伴,像一幅老画撩动人心。

我们是在屋主搬走两年后住进来的。空了几百个日夜的小院,新闯入的野草肆虐而轻狂,经年的南瓜秧则已枯萎成骨。草丛里窜着松鼠和野兔,窗上趴着壁虎,雀儿把白腻腻的粪便拉在门把手上,肥大的蜘蛛编织着惆怅。一切的一切,写就着一段无人问津的荒芜的历史。

请工人干了三个多月才装修出来,又花一周时间收拾妥当。有一间侧屋漏了雨,干脆掀了尖顶的旧瓦,铺上水泥斜顶。晴朗的没有风的夜晚,在屋顶铺个大大的防潮垫,我跟一一躺上去,四周是星星和萤火虫在飞舞,分不清哪颗是星,哪只是虫,夜晚静谧又奇异。

风水上讲究前有照后有靠,小院背依青山,门前是一条蜿蜒的小溪,可谓风水宝地。三年前,山下村子在屋后建了公墓,站在床上透过窗子往外望,就能看到那一排排肃穆的石碑。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也是规划中公墓的用地,只是暂时没排到这里,也就没有拆。我花很少的价钱租下来,像得了个宝,高兴得只想对着那些墓碑叩拜称谢。

一一的青春期来得有点儿晚,但还是来了。眼见着体态越来越丰满,肌肤不再稚嫩,性情也变得古怪。医生说,像她这种病,智商是停下了脚步,身体发育却和常人无异,那种叫作“性荷尔蒙”的物质不会放过她。它们随着血液的流动,从大脑出发,奔向女孩的卵巢,指挥身体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也让人变得暴躁。她的体内,仿佛有一只受困的狮子,四处乱撞,无可遁逃。她会大喊大叫,会摔东西,会撕咬,甚至会扒光衣服来宣泄。

我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月经量越来越少,还时常爽约,头发忽然就不可控地白了,身体一阵一阵冒虚汗。从前一一听话,我的脾气也不错,现在不行了,她无理取闹,我也难以自控,我俩像那种连炮,一个爆了另一个也爆,好端端的家快让我俩炸飞了。在一次鸡飞狗跳之后,我甚至生出了拉着她从窗户跳下去的念头。看着先生疲惫的眼神,不知所措的样子,我想也许带着一一躲到一个清静之地,才是最好的选择。这个家,总得留一个正常人。

先生怕不安全,不同意我们搬来住,可耐不过我的软磨硬泡。有什么不安全的呢?家里不放值钱的财物,谁会冒险抢一堆锅碗瓢盆?人呢,是一个更年期妇女和一个青春期唐宝,不值得多看一眼。当然,在这样一个离人远离鬼近的地方,谁也免不了会害怕。怕孤单,怕黑,怕鬼,怕诸多的不方便,对我而言却全是虚无。自从接受了一一的病,我就知道,害怕是生活里最无用处的情绪,选择一种恰当的方式,顺利度过每一天,才是我看得到摸得着的幸福。勇敢,是我对抗,或是驯服于命运最有力最顺手,也是最廉价的武器。

“永夜依山府,禅心共寂寥。”我享受这样的寂寞时光。小院有着自己的时间。第一天我们打扫庭院,第二天迁于乔木,第三天晴耕雨读。山上的三餐四季,就像匆匆流淌的小溪,不徐不疾,没有变化,却绝不单调。

一一什么都不懂,却通天地之合。来小院后,变得乖顺了很多,像鱼儿遇了水和尚进了庙,有一种大自在的超脱。还是会不分时候地闹闹脾气,但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已经不错了,在城里时,她成日成夜地闹,小区好几个保安被她打过,在派出所都挂了号。

她状态好,是我们家最大的福气。我的更年期症状也缓和了很多。心情像一块洗净了的旧抹布,难得的爽利。

山里信号弱,微信时有时无,不定哪个角落能收到新消息,也没规律可循。幸好这么多年,我早没什么社会活动了,有没有微信也不打紧。先生每周五下午来,住一晚就走。是准时来吃晚饭,还是晚些到,都会提前知会一声,实在来不了,就请朋友帮忙,送些生活必需品。其实大可不必,我有辆电动三轮车,日常采购在山下小超市就能完成。但也表明人家一个态度,我领这个情。

从中午开始,我就举着手机满院子转。

先生说,他准时来,还带个帮忙的,让我多做一个人的饭。打从知道一一得了这个病,我辞了外面的工作,一心在家照顾她,家里就没请过保姆。倒不是请不起,是心里没底。将来我俩都走了,只能把她托到机构,谁知道需要多少钱。可能多少钱都不能顾她周全,但能多留点儿是点儿,万一有用呢。我也不是纸糊的,总忙得过来。所以这没头没尾的话让我有些糊涂,我在微信里问,“帮忙的”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回我。

先生一人在外打拼,不能每天回家,这么多年总是有人提醒我提防点儿,说什么男人是下半身动物,何况他还是个大老板。怎么防呢,让他放下工作回家陪我们吗?那谁来养我们,谁给孩子准备后半生的倚仗?

“什么大老板,一个小公司。”我打着哈哈。我们俩,是把后背交给对方,与命运抗争的战友,一丁点儿的不信任都会让我们一败涂地,我可没多余的力气面对那样的不堪。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懂这个理儿。

盛夏时节,山里的气候非常舒适,四五点钟凉气就已到访。我取一件长外套,给一一披了,和她坐在院子里,边择菜边等先生。

两棵椿树差不多粗细,臭椿高大香椿矮小,却一样浓荫蔽日。听说,这两棵树是野生的,当年不知是谁先围着它们圈了院子,又慢慢盖了草棚,再后来,才一块石一块石地垒了屋,到我把“椿舍”的木牌子挂上门楣,这里便成了我们的家。我上网查到,香椿和臭椿属不同的植物科系。香椿为楝科,以气味讨人喜,却木质脆弱,民间有“不怕有蛇进家门,就怕香椿高过房”的谚语。臭椿属苦木科,以气味惹人厌,却异常坚韧,是绿化造林的好物种,在很多国家和地区作为行道树,被美誉为天堂树。我怕香椿易折,坚持让石桌离它远些,却没想到一一喜欢拽着树打转转,臭椿旁边有石桌,转起来受影响,香椿树成了她的玩具,一眼看不到她就转起来。

一一又摽着树转起来,怎么劝都不听。我得留一半的心思关注她,也是没辙了。

大门被敲响,我起身去开门。一一已欢快地叫着爸爸,抢在了前面。我心里有些纳闷儿,怎么带个帮忙的还客气起来?回自己家敲什么门嘛。

我听到一一大叫一声,转身就往回跑,差点儿跟我撞个满怀。门开处,是个眉眼俊俏的小姑娘,高马尾有些凌乱,也因此带着朝气,在夕阳的光影里镀了一层辉光。她的身后,是一个大大的行李箱。

一一躲进了屋里。她从小怕人,青春期暴躁伤人,也多是缘于恐惧。我忙将小姑娘请进院,又出门向山路那边张望。上山的路只有一条,绕过小院通向墓园,再从墓园围着山绕下去。山路太窄,仅能一车通行,停车也只能在路上。好在农村上坟的习惯是上午,平日也少有开车上山的,所以先生傍晚来不会挡路,周六一早就把车开走。

山路上空空荡荡,清冷中带着几许神秘。

“吴总没来,我叫小路。”身后的声音细声细气。

“为什么?”我瞪大了眼睛。他还从没有说来又不来的情况。

“他临时有事,叫我先过来,他办完事才来。”姑娘顿了顿,又补充说,“估计近些天来不了了。”

我低头看手机,才见他发过微信,是我没看到。他说姑娘是他们公司的实习生,听说了我家的情况,主动过来帮忙。他的确遇到突发状况,紧急飞上海出个差。

“你怎么上来的?”回桌前坐定,我一边倒茶一边打量眼前的姑娘。她可能和一一年纪差不多,气质样貌甚至眼神里的东西,却是一一没有的。我看着窗里那张躲躲闪闪的脸,禁不住叹了口气。

“我坐地铁倒公交,下了车直接求个开电动车的大爷拉我上来的。”姑娘的脸上带着一丝得意,像极了帮我扫完院子得到表扬的一一。

“吴总没帮你打车吗?”我感到奇怪,先生过得节俭,人情世故却是懂的,否则也不会那么好人缘,我们需要的时候,总有人来帮忙。

“打了啊,但我看到地铁站就下来了。距离那么远,打车得花多少钱啊,坐地铁很方便。”姑娘低头饮茶,凌乱的发梢垂在脸旁,掉进茶杯里。

我伸手帮她把头发捋到耳后,心里涌动着歉意。“这么沉个箱子,你又地铁又公交的,多不方便!”

“这算什么,地铁里有电梯,上公交就那一下子,都不是个事。”姑娘微微笑着,眼神扫过窗户,“这不是省钱嘛,下午这个点车上人也不多。”

懂事的姑娘,总会让人心疼。但太过伶俐,又让人生疑。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晚风如扫,我听到两棵椿树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站在树下,头仰着,让风像把梳子那样把头发往后吹,露出一张光洁的脸。太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像一支支凌厉的箭射向地面。有束光打到她脸上,为她镀上一层神秘的光晕。她的眼睛微闭,神情是种经历过挫折的坚毅,带着心事重重的复杂。

有种文艺片的既视感。在这个全民娱乐的时代,敢站在镜头前的都是好演员,别看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孩子,已经能把成熟和沧桑演绎得看不出真假,让人心生敬畏。

她已经住下好几天了,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有些不解,不解之后,是隐隐的担忧。

以前先生也会有事脱不开身,托朋友送些东西来。他们都是来了就走,说是怕车挡道,我懂是怕近旁的墓地。这鬼地方,除了我们母女,没什么人能待得住。

先生说,小路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让我别问也别管。他确实忙,下了飞机才告诉我,小路是新来的,得知我俩搬到了山上,主动提出要来陪我们。她说一一需要与人相处,避开人群对她没好处。这当然是我们希望的,要不是一一无征兆地攻击旁人,还不懂得女大避父,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一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刚来公司就了解了上司的家事,还能主动来帮忙,让我心里有些别扭。我不由得想起人们常说的,现在的小姑娘可现实了,都喜欢年纪大的男人,有经济基础,懂照顾人,她们可不管人家有没有家庭。是这样吗?看着小路满脸的胶原蛋白,我不敢再往深里想。

小路住得很安心,我便什么也不问。快五十岁的人了,若还没个孩子有城府,我也是白活了。

“这叫丁达尔效应。”小路接过一一递过的手机,一起翻看刚刚拍过的照片。“山上容易抓到这样的镜头,因为湿气重,太阳光投射到水分子上,发生散射作用。”

一一照得不错,她完全贯彻了小路的意图,让镜头里的光拥有了一种神圣的力量。但她显然听不懂什么叫丁达尔效应,只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小路。

小路仅用两天就和一一熟络起来,很快把这孩子变成了小跟班。她指挥着一一擦桌,洗碗,叠被子,教一一拍照片和视频,还带着一一跳房子,跳绳。看着一一不协调地伸展着四肢,努力又怪异的样子,我觉得好笑又心酸。

我是个不合格的妈妈。想到这一点心里很难过。

这么多年我尽心尽力,以为自己把一一照顾得很好,也最大限度地开发了她的潜能,现在看来,缺失的太多了。仅仅几天,一一就学会了很多新技能,情绪也越发稳定。青山绿水的滋养,小路的引领,让她感知的触角慢慢伸展,懵懂的灵魂开始复苏。

看来,她是真的需要除我之外的陪伴,特别是同龄人,她需要正常的交往和成长。在我眼里,一一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可是在小路面前,一一变成了正当好时候的姑娘。

有些唐宝在某个方面是天才,像澳大利亚姑娘玛德琳是超级名模,美国姑娘杰米是个演员,中国也有个乐队指挥舟舟,他们的成功让我看到过希望。我也曾从各方面去试探,希望能有所发现,开发出一一的一技之长。结果总是令人失望,一一虽不至笨得什么都不懂,却看不出有哪方面的天分。现在小路来了,教一一拍摄,我才发现她是个摄影天才。

小路会提前给一一摆好角度,告诉她要怎么拍。听不听得懂不知道,但她拍出来的片子总会让人满意。有时候她也会随手拍,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的憨一一,变成了一个见到一滴露珠、一片云朵也心有所动的摄影师,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

看着小路捧着手机指指点点,一一在旁边不明所以地笑,我也忍不住凑上去看个究竟。

原来她是个旅游博主,网名叫小鹿,作品都是分享如何一文不花游遍大好山河,粉丝有几万个。小小年纪的她,居然去过那么多地方。在海南分界洲岛,她住在一艘简陋的渔船上,戴个斗笠同渔民摸黑去打鱼。船主大姐满眼对她的喜爱,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她给翻译出来:我儿子在北京上大学,你留下等他回来认识一下吧!小路眉眼带笑地答应着。

在内蒙古,她去拜访一个牧民。那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看起来憨厚又粗笨,却性格温和。他手把手地教她灌制羊肉肠,带她骑马去赶集,当她在草丛中方便的时候,就在不远处守候。入夜,她睡在他的帐篷里,中间搭着汉子的大袍作分界。我问她这样安全吗,她说男人是个网红,全程都是直播的,会有各种各样的女人去和他同住,他从来不会越界。“况且,”她嘻嘻笑着,“越界又怎么样,要不是实在受不了他身上的味儿,我还想越界试试呢。”我有些瞠目,现在的孩子,胆子大,心也大。

看她那么在意粉丝量,我假装内行地问:涨粉很难吗?她说很难,在自媒体时代,谁都能拍短视频,流量红利让很多人发了财。可是做的人太多了,自然就内卷,作品没有新意谁也不会看,再想发财可太难了。

一一学会了按小路的指令为她拍摄,自然也希望自己成为镜头中的主角。像过家家一般,她按照小路安排的角色,努力学着摆拍。奈何智商不够,总是达不到要求。但发自内心的热情是挡不住的,在她呆滞的外表下,竟然藏着一颗想当明星的心。

我既为一一掌握了新技能而高兴,又有着深深的不安。

小路来这里是不是因为一一的与众不同,她想拿一一挣钱?或者,这里也是她穷游的一个点儿?

想到这些可能,心里就有些不快。网络上什么人都有,还有网络暴力,我不得不防,我不能让我的心肝宝贝任人消遣,受到一点点伤害。

但我制止不了,一一的热情已经完全被小路调动起来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适时地插进去打岔,破坏一下进度。有时候,也会举着自己的手机给她们拍,确保这些视频不外流。

我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张开翅膀。可是小鸡却在努力跑出我的怀抱。

小路看起来并不急,她把镜头转向了我。她说她喜欢我温婉慈爱的样子,故事里母亲的形象就是这样的。谁信呢,我素面朝天,一身家居服邋里邋遢,有时还会大呼小叫。但得说,这话听起来很受用。

我做饭的时候,小路要我一边操作一边讲解,添多少油,放多少葱花,炒到什么火候放酱油。她则指挥一一将这些全拍下来。想起没有一一那会儿,我是县电视台的出镜记者,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哪里知道怯场为何物。可是此时,面对小小的手机镜头,我竟慌了,丢三落四不说,还总是笑场。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没有自信了,完全是一个围着锅台转的妇女?

心里难过,于是拒绝拍摄。奈何一一闹起来,非要我听从导演的安排。为了安抚她,我只好稳住心神,在镜头前装模作样。一一在旁边看得仔细,还伸出手跟着比画,有一次我忘记放盐,居然被她指出来。

任何母亲都会这样吧,对孩子有好处的事,再难再不愿意,也不会拒绝。我于是认真起来,努力克服心里的胆怯,把步骤提前默演多遍,拍摄的时候尽量不打磕巴。假如真能教会一一做饭,哪怕是最简单的,她将来也能少受点儿委屈。

小路拿着手机忙了一晚,剪出一个小片。镜头虚构了一个我。松散的发髻自然地垂在脑后,一点儿不显凌乱,也看不出丝丝缕缕的白发。笑容浅浅,鱼尾纹并不明显。说话慢条斯理又字正腔圆,特别柔和。

配上音乐的加持,配上两棵椿树适时的捧场,太美了,我都被惊住了。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模样,想起那个喜欢漂亮喜欢玩,在镜头前大方得体的女记者。

先生出差回来,一进家门就被一一拦住,举着手机让他看,像小孩子展示好不容易得来的奖状。先生惊喜地赞叹着,他每次用这样夸张的表情都是为让我们高兴,但这次,我感觉他是发自内心的。

那日傍晚,我们四人在椿树下饮茶。先生说该专为我和一一建个号,拍我们的日常,我是如何做饭的,如何带一一做事的,一一是如何学习、如何进步的,说不定能火。落日余晖洒在他脸上,他枯黄的皮肤有了亮度。

小路的眼睛有一种清灵的美,笑起来尤其生动。她说她也是这么想的!可以做一个系列短剧,起个名字。先生说,就叫《椿舍里》吧,一对母女在小院的日常。小路迎合着,哇,这个名字好。我在湖南旅游的时候,听房东老先生说过,椿庭萱草代表父母之爱。

先生说,椿也代表长寿。

他俩的眼神都有光,碰到一起就有了水波一样的流动。小路比平常更爱笑了,周身散发着快乐的气息,像一尾活泼的游鱼。先生的表情里有藏不住的喜爱和欣赏,像包容的溪水。

我本是参加讨论的,却发现没一句能说到点儿上。有那么一瞬,我住了嘴,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和一一一样智商不足。那感觉就像被人迎头泼了盆冷水。

没有人发现我的异常。

我端起桌上的茶杯,茶已微凉。杯中青绿的叶子半卷着,或沉或浮,像一个古老的预言诉说着俗世的悲欢。

很久以前,我问吴先生,放学后能不能帮我出板报?那时候我们十二岁,我是宣传委员,他写得一手好字。那一期板报出完后,我们心里都住进了小秘密。

中学六年,我们一直在一个班,虽尽量避嫌,绯闻却没断过。同学们说,我俩只要在同一个场合出现,浑身上下都长出眼睛望向对方。高考前,因为平时成绩相差不多,偷偷填报了同样的志愿,却阴错阳差地分别考到黑龙江和广州。但天与地离得再远,雨也会把它们相连。一封封长了翅膀的书信,让遥远的天涯变成咫尺。毕业后,没有任何犹豫,我放弃了在大城市打拼的机会,他违背了父母让他娶县长女儿的意愿。

我们像炭与火,不能相遇,相遇便燃烧。原以为那是最美的人间烟火,却忘记了烟火熄灭后,是灰烬。

我看着先生鬓角的白发,看着他额头的皱纹、眼神里的疲惫,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一一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如果说婚姻是人的第二次生命,那么只有天定的缘才会被祝福。我们之间,难道是逆天而行?

先生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自顾自说着话。他说他最近总梦见父母,得明天一早去上个坟。我有些惭愧,墓地离我几百步的距离,我都没说带一一常去拜拜。

小路说她也想去,她想看看先生的血脉传承。先生热情地回答,好啊,一起。

身体里像钻入了一条冰冷的蛇,让我有了生理反应。我冷下脸来。扫墓是家里的活动,外人不适合跟着。小路这孩子不懂事,先生可不应该,他是成年人,边界感总要有的。

椿树的密叶里有鸟儿惊飞的声音,一摊湿漉漉的鸟粪落到我手臂上。

我起身回屋,边走边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从前我不高兴,先生立刻就能看出来,总是想办法把我哄好。可是这次,他木讷得像个桩子。他的目光不再放在我身上。

一条小溪蜿蜒而下,流经墓地,绕过我的小院不知去了何方。冬天的小溪是干涸的,到了草盛时节,忽然有一天就会水声叮咚,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水质清澈,小小的游鱼在石缝中穿行,像从时间的源头顺流而下。

我喜欢牵着一一的手,踩着石头穿溪而过。我们会花大半天的时间在山上,让所有烦恼和压抑被山风吹得无影无踪。可是此刻,我正站在床上,透过后窗向外张望,看到的是小路和一一手拉手,踮脚踏过小溪。先生走在旁边,小心保护着两个姑娘别跌倒。画面唯美,像一幅文人水墨画,却针一样扎我的心。

我看到他们在公婆的墓碑前站定,先生将烧纸用的大铁桶挪过来,小路将冥币放进桶里,先生点燃了打火机。然后,先生擦拭墓碑,小路则拉着一一,给公婆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一切结束后,三人并没有回家,一起向山上爬去。

我像个观众,看着屏幕里温馨的家庭剧。我更像个小偷,鬼鬼祟祟窥视着别人的生活。

我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身上抽了筋一样无力。我觉得自己很多余。先生需要我吗?他关心的问题我不懂,他需要的帮助我给不了,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的困惑、他的喜悦,因为说了也没用,他从不向我提任何要求。他每周回来吃一顿我做的饭,那是我需要的,对他来说,更像是责任。一一还需要我吗?也许情感上还有依赖,但她也在成长,她更需要小路那样平等的、可以带她飞翔的陪伴。

我打了个寒战。我忽然想到,既然我不像自以为的那样不可或缺,那么就有可能被替代,真到这个地步,我得怎么办?

我攥紧拳头,能抓住的只是一把风。

门外,传来他们的嬉笑声,他们把采来的野花插在空啤酒瓶里。

我换上笑脸迎出去,卑微又懦弱。

我列了书单给先生,请他下周带过来。我想我可以看书写作,把我对生活的感悟放到网上。艾丽丝·门罗就是家庭主妇,安妮·埃尔诺退休后专职写作,她们都是优秀的小说家,生活的一地鸡毛牵绊不住向前的脚步,反而提供了更多的素材和动力。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请先生带些笔墨纸砚来。我还可以练练书法和画画,这些我是童子功,那么多年不是白训练的。

这是我拿得出手的所有技能了。就如用躲进深山来面对更年期危机一样,蛰伏在我心底的某种力量又开始动起来。我知道生活就像暗渠,在不知处藏着不可见的危险,那么遇到的时候我要用力跳过去,而不是毫不抵抗地陷进去。

我要让小路看到,我不是个普通的粗鄙的无知妇女,也有独立的人格,有能力活得精彩。我要让小路看到,没有家庭的羁绊,我也一样光彩夺目。也许这仅仅是一种自我疗愈或麻痹,但我无法抗拒,因为这是我作为一个觉醒后的女性本能的自我防卫。

有时候,女人之间的战争是看不到硝烟的,一切都在无形中进行。

我不再拒绝小路为我拍视频,并且主动向她请教。拍镜头,剪片子,配音乐,加动画,有时候,还像模像样地安排一些有趣的桥段。我要跟上这个时代,不能躲在深山中,随便一个小姑娘就能把我打败。

假如命运安排我做一棵树,我就站成树的姿态,哪怕挪不动脚步,也要把枝丫伸向蓝天。

原来一切并不难,难的就在迈出第一步,克服自己的惰性和胆怯。

我独立操作的第一个小片,是一一写字。

我告诉过小路,一一原名叫吴伊,因为写不出这么复杂的字,只好改成两个横道。就是这两个横,一一都写成两条射线。那天下雨了,我们没法到户外玩,小路就在房间里教一一写字。“伊伊”,一一一笔一画地照着写,把纸都戳破了,还是记不住下一个笔画是什么。但她没有放弃,一张张白纸被划出大大小小的窟窿。

当她最后不用人提醒,也可以把那些奇奇怪怪的笔画拼凑到一起,勉强能看出是个“伊”字时,我的眼泪比窗外的雨滴还密集。

这是“椿舍里”出品的第一个作品。一个温和的,却坚持不让用“一”代替“伊”的老师;一个笨拙的,把“伊”用无数个“一”拼凑出来的学生。没想到视频经小路一转发,两三天就吸引了上万粉丝。大家热切地留言:伊伊真可爱,伊伊真漂亮,伊伊真棒!原来伊伊的特殊可以获得的,不仅仅是人们猎奇式的关注或恶语相向,更能激发善良人心底的爱。

“伊伊适合本色出演,以后就让她做自己。”小路开心地说。

小路说我有天赋。她那么努力才攒了几万粉丝,我很快就能追上她了。伊伊的特长也在此,她拍出来的片子质量都很高。

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我当真话来听。我的一一,不,是我的伊伊,原来也是个天才,只是被我的拙目埋没了。开心是可以传染的,成功可以驱走阴霾。那时候天空放晴了,太阳还有些湿漉漉,树影摇曳出一片清凉,我们仨笑成风铃的模样。

我在石桌前向两棵树神祈愿,希望我们能得到更多人的关注,让所有无助都有希望,让所有等待都有结果。

下午开始,就感觉小路没精神,喜欢熬夜的她早早睡了。侍候一一睡实,我也准备休息,隐约听到另一个房间的小路在翻身,动静和以往不一样,还伴有轻声的呻吟。我披衣来到她面前,一摸头,烫手。

“路儿。”我轻声叫。

清冷的月光下,她的面色更显苍白。

取一杯水递到她的唇边,问要不要去医院。

她摇头。“我休息一下就好了。应该是受了凉。”她让我放心,说自己身体好着呢,发个小烧不算回事。

我取来退热贴贴在她额上,然后俯下身,坐在床边,嘴里念叨着:“还是去医院吧。”

坦白地说,我跟小路相处得不错,并且虚心向她学习,却还是心存芥蒂的。虽然我时时在克制自己的多疑,但已经冒头的猜忌就像荒草,在隐蔽的地方疯狂生长。无论她是想借一一的特殊性吸引流量,还是想取代我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我都在冷眼旁观中保持着警惕。

何况,我的能力确实退化得厉害,半夜三更的去医院,我还真有点儿发怵。

想带她去医院这样的话,不过是一个虚伪的成年人刻意的表演。

她费力地坐起,突然靠在我身上。她的身体单薄又柔软,还在微微发抖。我没理由推开她,就那样任她靠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路儿,听话,咱这就去医院,让医生看看什么情况就放心了。”她的柔弱让我害怕。我忽然想到,万一就医不及时,出点儿什么状况,我还真担待不了。

我看到有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那一刻,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转身面向我,把头埋在我怀里,轻声说:“抱抱我。”

我的心脏莫名地一动,眼泪一下子模糊了双眼。我强忍着,把它们逼回去。

发现伊伊异常,是在她半岁之后。

一直觉得她就是婴儿丑,长开就好了。那些一出生像个小老头儿,或者像只猴子的小婴儿,不是都长成帅哥美女了吗?何况我和先生的颜值都不低。我们为她起了好听的名字:吴伊。“南窗读书声吾伊,北窗见月歌竹枝。”吾伊,吴伊,她承载着我们对一个美丽聪明的小公主全部的希望。

可是她没有变美变聪明,还被确诊得了永远不会变美变聪明的病。

那时候,她在我怀里用力吸吮,吸得我的奶头生疼。我整天以泪洗面。我后悔极了,孕期因为工作忙,因为盲目自信,也因为做羊水穿刺要到市里大医院,我嫌麻烦也觉得没必要,就没有进行唐筛。

先生默默陪在我身边,怕公婆埋怨我而带我们到外面租房住。他还毅然辞去了县委机关的工作,一头扎进商海。他说公务员工资太低了,伊伊需要大量钱,他要让我们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发现伊伊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时候,我们如五雷轰顶,却没有互相埋怨。多方寻找无望后,也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们无数次复盘伊伊出生时的情景。那时候,我生产完被推进病房,看了一眼身边那个嘬手嘬得香甜的小婴儿,就昏睡过去。生下她,耗尽了我所有力气。我的奶还没有下来,医生也不让喂奶粉,先生就等我醒来让伊伊吸奶,他说他一直没忍心叫醒我。

还好伊伊不爱哭,饿了就啃手,啃着啃着就睡着了。由于她的黄疸好久不褪,别人三两天就出院,我们足足住了一个星期。

伊伊的小手腕上戴着个手环,上面写有我的名字。

伊伊采足跟血的时候被抱出去过,还有每天早上九点来钟被抱去洗澡。先生在忙单位的一个报告,离开过病房一段时间。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更想不明白的是,我们整天盯着孩子看,却都没有看出她的异常。

在寻找伊伊的过程中,我们偶然听说了一件事。大约在我生伊伊的那阵子,医院接过一个急诊。男人是个流浪汉,女人有精神病。他们本是偷着混上火车回老家的,谁知女人临产,被中途送下车直接到了医院。生下孩子后,院方与民政部门对接,准备做完常规检查,就把他们移交收容机构。可是那个流浪汉,不知是怕被收取医药费,还是不想被送到收容所,趁人不备将女人和婴儿偷了出去。

虽然只是个传闻,我俩却当真事来调查。可是医院并没有他们的就诊记录。到派出所报案,我们也提供不了有用线索。我的女儿,像流星一样消失在夜空里。

我们在“宝贝回家”网站登出了寻人启事。可是连张孩子的照片也没有,孩子的任何特征都说不出来,只能把我俩年轻时候的照片放上去。我把流浪汉的事写了进去。虽然不确定是不是真有其事,但这是唯一能够接近真相的信息了。

曾经有一天,先生问我,如果我们真的找到了女儿,要不要换回来。我看着熟睡中的一一,她那么柔弱,又那么安详。我泪流满面。不,不换!我的一一,是一口一口吃着我的奶长大的,这么多年,我和她分开的时间最长不超过八小时,她一会儿见不到我就会发狂。我也离不开她,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能觉出自己存在的价值。

但想到我怀胎十月的女儿,想到流浪汉和精神病女人,我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我亲爱的女儿,她面临的到底是怎样的人生,她要经受怎样的苦难才能长大?

“两个女儿我都要。”我说,如果余生还能有愿望的话,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找到女儿,补偿她,给她我的所有。如果要拿命来换,我也愿意。

“别瞎说,”先生抱紧我,“等找到闺女,咱四个好好过日子,永远不分开。”他替我擦去满脸的泪,接着说,“就算真要拿命换,也轮不到你,有我呢!”

窗帘半掩,有一束月光斜斜地照进房间,地面上泛起一片白光。床头灯光线有些昏暗,我看不清怀里姑娘的脸。

那时候,月亮也是这样趴在窗口张望,昏黄的台灯下,先生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泪光。我懂他心里的疼,比我更甚。

先生除了自责还是自责,他后悔护士抱孩子出去的时候,他没有跟着去,后悔为了一个不那么重要的工作,离开过病房一段时间。他变得敏感脆弱,只要我情绪有变化,他就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对我的愧疚,让他自我惩罚,变成一个赎罪的人。

而我,除了要克服思念女儿的焦虑,还要小心翼翼地应对他。我怕我的情绪或话语伤到他,就如他觉得他深深地伤到我一样。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爬满了虱子。果真如是。别人眼里相敬如宾的我们俩,其实就像两枝荆棘,一边拥抱一边疼痛。我们的婚姻很牢固,我们的婚姻也很脆弱。

小路望向我,她的瞳孔里有一个沉默的我。

“我是特意找到吴总的公司实习的。”她说,“有一天我看到你们的寻人启事,就想来看看。”

她告诉我,她是奶奶带大的,她不记得爸爸妈妈的样子了。奶奶告诉她,她是爸妈在路上生的,所以奶奶叫她小路。

奶奶说,她妈妈脑子有毛病,在她一岁多时掉进水库里淹死了。爸爸在家里待不住,在妈妈去世后不到半年,没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家,再没回来过。她十六岁上,奶奶得了尿毒症,她才知道她和奶奶完全没有血缘关系。

她的头发蹭着我的下巴,像一一在我怀里撒娇。“我羡慕一一,她有这么好的妈妈,有爱她的爸爸。我也想像她一样。”

窗外月色很好,山里的月亮特别静谧,初来的那一晚就是这样的。冷冽的月光投在两棵椿树上,暗沉的风在清光里摇荡,椿舍的木牌拍打着门楣。

我抱着怀里的姑娘,一低头,泪便流了满面。

王琛,北京作协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2021年北京大学中文系与北京老舍文学院骨干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作家》《人物传记》《北京日报》《北京晚报》等报刊,其中《离家出走》获第七届金贝壳未来影像季年度优秀原创剧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