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2023年第10期|石琇:恋曲
感觉今年夏天来得比往年早,春元骑着电动三轮,裸露在半袖衬衫外面的手臂已经是深古铜色,在热得发白的日光直射下黢黑黢黑的。路面软绵绵的,新建大街两边的树还没长起来,低矮倔强。六车道的马路到处都是刺眼的白光。
路过平安路的清华池时,春元习惯性地歪着头注视着大门口直通三楼楼顶的欧式罗马柱,每根柱子的侧面都雕刻着一个几乎全裸的女人,那女人背对着大街,侧着头,一条长长的布条搭在肩膀上,顺着她后背一直垂落到完美的臀部。上个月。同样是在这条给体育学院送货的路上,同样是路过清华池的门口,蒋薇和春元并排挤在电动三轮的驾驶座位上,她的过肩长发被风吹起,发梢刮在春元的脸上,痒痒的。她告诉正歪着头看清华池大门的春元,那是维纳斯,她是罗马神话中美的女神,也是希腊神话中的代表美和爱的阿芙罗狄忒,她的儿子就是众所周知的丘比特。春元刚认识蒋薇时,她是短头发,春元说不出那叫什么发式,只是觉得精致的那种短发。一起踢球的哥们儿小六说,看女人就得看头发,一看头发就知道她是啥档次的。再具体的他没说,春元也没问过,他不想在这些关于女人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显出他的无知,他需要时刻捍卫自己在球队中“老大”的地位。但他每每偷瞄女人,看过胸和屁股,都会再瞄一下头发。他想,四肢发达的小六能总结出的理论肯定没啥高深的门道,多看看说不定就整明白了。
春元从没想过那靠在柱子上的女人是谁,他回头望过去只是一种单一的习惯。蒋薇的话把他拉回现实,他想亲一下蒋薇被风吹红的脸颊。蒋薇不经意间的叨咕总是让春元大气不敢喘,生怕她接下来问他一句“你知道吗”。“你知道吗”,是蒋薇的口头禅,她随口讲讲的唐宋元明清,或是她崇拜得要命的竹林七贤,还有很多春元听都没听过的那些一嘟噜一嘟噜的外国人的名字,每一句“你知道吗”的后面讲的都是春元不知道的。春元觉得自己在蒋薇面前总是矮了一寸。起先,春元只是佩服,并会随手摸摸她的头,调侃一句“这脑壳里都是啥?咋装进去这么多东西”。再后来,春元发现蒋薇的问题越来越有所指,他的心里总有点慌慌的。
起因是那个周六,一切都是按常规,每周召集一群喜欢踢足球的哥们儿去近郊的足球场踢球。在春元的带领下,这个习惯已经坚持了二十来年了。那天,蒋薇忽然心血来潮,说她也要去看春元踢球。春元没挨过她的软磨硬泡,就带她去了。为啥不想让我陪你去啊?坐在副驾驶的蒋薇一边扶正挂在后视镜上的紫金色小葫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春元。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说话没深没浅的,平时荤的素的玩笑从来都不带掉地上的,怕你去了反感。其实春元有自知之明,他那些陈糠烂谷子的事还是少让蒋薇知道好。他看到她透亮的眼睛仿佛能直穿他心底的小算盘。春元最初看到蒋薇时就被她的眼睛迷住了,三十多岁的女人还有着清澈的眼神是少见的,春元拐弯抹角地要了蒋薇的电话号,备注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好”。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是咋想的,就是觉得这个穿着朴素、留着精致短发的女人会是他的。
过了平安路就是胜利广场,从转盘的第三个出口转出去就是体育学院了。春元望着体育学院的灰蓝色楼顶,右手握紧了手柄,加大了力度。到了门口又是一番填表检查的流程,春元习惯了烦琐的过程。是蒋薇让他心态缓和的,上次蒋薇一起陪他来送货,她去保安室填表配合检查车上货物,保安那张五官揪在一起的脸有了笑容。春元折服蒋薇的魔力,不管是多大的官员还是普通的保安,蒋薇都是差不多的一种表情和态度,那种说不明白的表情,有点亲切还有点骄傲,反正就是没人敢小看她。用小六的话说,那是薇姐的气场,别人没有的。
从总务处的仓库出来,春元再去给杂货店送食杂。杂货店的老板叫秋姐。过了午休时间,闹哄哄的孩子们相互簇拥着离开了这个临时的据点,杂货店恢复了安静。春元看着孩子们都出来了,才把一摞食品箱子往里搬。杂货部的窄门很难通过,春元不得不加了几分小心,放缓节奏。刚过门口,“吧嗒”一声,是打火机的声音。哎呀,吓我一跳,进屋咋没动静呢?我还以为是哪个老师呢。我说我不能点子这么背,刚点上就被抓现行了。秋姐快人快嘴,春元没有表情地点了一下头。你媳妇没和你一起来?秋姐把刚刚慌乱中放下的烟又拿了起来。春元看她长长的两根手指娴熟地夹烟的动作,刚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天太热了,我没让她和我一起,她怕晒,一晒就过敏。你可真会疼媳妇呢。秋姐一边指着货架的一层,一边把腿搭在桌沿上。放第二层上,那个怕潮。我这屋潮气大。前天水管爆了,满屋水。那,就那边墙角现在还湿漉漉的。秋姐说话时,春元大多不用插话,是问话就回一句,其他的,听她说就是了。春元第二次返回屋时,秋姐一手上搭了几件衣服,一手里拿了两根大白糖冰棍。吃个冰棍吧,我最爱吃这个,还便宜,你先吃着,吃完再去冰柜里拿。那个红豆绿豆的也行。现在这雪糕贵得不得了,动不动就十几二十块的,贵的还有好几十的,你说这赚钱是不是赚疯了,一个冰棍雪糕要好几十,还真有人吃……就这学校,那半大丫头小子,就挑贵的买,也不知道都是啥家庭。开始我还劝他们吃点便宜的,现在我也不劝了,也是劝不动……真是的,也不知道都是啥家庭。
春元搬完最后一箱时,发现秋姐没了声音,他拿着货单往里走,看到秋姐正拿着几件衣服往里面的一间小屋里扔,在门合上的一瞬间,春元看见那间屋子里除了一张床还有一面墙那么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秋姐把门关上,并挂了锁。春元看见秋姐把衣服扔在了床上。秋姐接过单子,钱还是转给你媳妇呗?嗯,转给她吧。秋姐汗津津的额头上黏着几缕头发。她的额头挺好看的,上次蒋薇说过之后,春元就会多看一眼她的额头。他看不出有啥好看,只是想看到和蒋薇看到的一样的好看,他想和蒋薇同步,发现她所说的美。
自打那个周六的球赛结束,蒋薇的微信里一下子就多了二十来个好友,都是春元踢球的哥们儿。蒋薇用手机抓拍了每个人在球场上的特写。中场休息时,一群大老爷们儿围着蒋薇看照片。春元翻看着蒋薇发给他的射门照片,也禁不住啧啧了两声,他从来不知道用手机能拍出和相机一样的效果。小六带着几个年轻一点的围着蒋薇学调焦和对比度。其实我们的智能手机都可以拍出大片效果,很多功能我们都没研究,直到手机用坏了也不知道呢。蒋薇摆弄着小六的手机,教他设置焦距。小六咧着嘴傻笑着,薇姐啥都明白呢,我还真不知道手机有这么多用处。你那榆木脑袋能知道啥?旁边的人调侃着,对!你就知道守好大门,别让球进大门就行。大家哄笑着。春元护着蒋薇走到看台,两人一同坐在大伞下面,你呀,离他们远点,浑身臭汗味儿。他们再疯跑起来把你碰着。蒋薇随着春元走,小声嘀咕着,我又不是纸糊的,咋这么金贵了?蒋薇忽然一扭身,我知道了,你不想我和他们说话,是不是怕他们告诉我你的秘密。春元一咧嘴,我哪还有什么秘密,有秘密也是和你的……春元说着,捏了捏握在手里的小手,蒋薇笑着甩开他,跑到看台的另一边取了一瓶水递给春元,春元拧开瓶盖再递给蒋薇,蒋薇喝一口再递回春元,春元觉得喝进嘴里的水是甜的。
时隔一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春元正在做拿手的糖醋鱼,蒋薇走进厨房看着春元熟练地翻勺,冷不丁地问了春元,你在丁香湖小区有房子,咋没听你说过?春元心里咯噔了一下。肯定是那群傻小子说走了嘴。春元后悔带蒋薇去看球,后悔让她认识那群有二三十年交情的哥们儿,后悔让他们逐渐熟悉,尤其小六,他知道的太多了,嘴也没有个把门的,也不知道都说些了啥。好在蒋薇并没有等他回答,只是轻描淡写地随口问一句,就忙不迭地去尝刚出锅的糖醋鱼了。春元知道,有些事必须解决了,不然,日子都不好过。
春元看着秋姐拿着货单对货,他也随手扒拉秋姐那张收银桌上的一摞各种颜色的写满字的纸,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心动的皮囊,契合的灵魂,不是神明就是野兽”,春元念叨着可以辨认的一句话,还有很多字迹太过潦草,春元使劲看,再也没看出第二句整话。
蒋薇告诉春元,她把她爸妈都拉黑了,电话号码、微信、支付宝,一切和她爸妈的联系方式一起抹掉了。春元想问为啥,但看看蒋薇并没有想继续说的意思,就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毕竟他还没有见过未来的丈母娘。姐姐蒋瑜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质问,你心里不好受,我们都能理解,但不能这么绝吧?蒋薇说,以后他们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你愿意通知我就通知我,不愿意通知也无所谓。蒋薇不想解释,她轻快地回复蒋瑜,说完她就挂断了电话,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蒋薇在姐弟三人里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她一度挣扎着想证明自己的存在,拼命地表现自己,事事要强争先,但并没有换来她想要的重视。父母想到她时只有在姐姐或是弟弟需要经济资助的时候,不只是姐姐弟弟家换房换车,甚至弟弟丈母娘家翻建养猪场,妈妈也会来电话告诉蒋薇一定要送去份子钱,一定要包个大包,围绕一个中心就是要让弟弟在丈母娘家有面子。只要蒋薇肯拿钱,就能换回一句,还是老闺女懂事。如果没拿钱,就是不肖子孙,看着一奶同胞有难处也不伸手,当初生了她就是作了孽。这次引起僵持了半个多月蒋薇也没吐口点头的事是,弟弟家的孩子还有一年就小升初了,妈妈想让蒋薇把在她二中的学区房过户到弟弟名下,说是为了小升初的侄女能名正言顺地进二中。这次,蒋薇没有让步,坚决否定了妈妈的提议。二中的房子在蒋薇心目中不单单是一所简单的房子,更主要的是她不想再这样继续无尽头地消耗自己。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秋姐说的那句话:人这辈子说不准抓着啥牌,不管啥牌都得记住三点,一是把手里的牌看好了,二是别着急出牌,三是出错了牌也别扔牌走人。蒋薇手里的牌已经是换了又换,有时她都忘记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被电话轰炸得神经衰弱的蒋薇刚半眯起双眼,就又被一阵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闹得接近崩溃,她干脆地拿起手机,没有一丝犹豫,把那两个发热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蒋薇连日做着几乎相同的梦,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他总是在逆光的方向面对蒋薇,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从他温柔的手指感受到暧昧的表情。蒋薇陶醉于他手指的碰触和偶尔蜻蜓点水的浅吻,蒋薇知道,那个人肯定不是春元。春元做事最嫌麻烦,他才不会浪费时间调情,他的表现出来的喜爱是简单粗暴的。蒋薇一面反感着他的直接,一面又享受着被人迫切需要的感觉。春元不喜欢喝茶,说是太费时间,太费劲。蒋薇说,喝茶不是浪费一小时,而是享受60分钟。春元说,你这提溜个壶又给我灌了个顶。春元看蒋薇笑得灿烂,又接着说,我就是你说的那种不会为了一碗醋包顿饺子的人。
春元算不上幽默,只能说是搞笑,但这种搞笑在蒋薇身上起到了恰到好处的作用。蒋薇的生活太中规中矩了,严苛的原生家庭,传统的中国式家教,没有肯定和认可,没有赞美,吵架、拌嘴和厮打是解决问题的有效方法。蒋薇不喜欢那么吵闹的方式,她选择沉默。她恐惧婚姻恐惧生孩子。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不敢给自己一个成家的理由。她从不向人说起她的父母和姐弟,在她的文字里一派祥和的家庭都是她凭空想象的,蒋薇不知道那些美好的词汇是怎么从她的脑子里闪现的。春元给她的自由和放纵是蒋薇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她和他在一起时会自然而然地冒出一两句脏话,用TMD开头说话,蒋薇没有了羞耻的脸红,反而有一种报仇雪恨的畅快。
春元坦白地说,在认识蒋薇之前,他的生活不只是自由和放纵,甚至是荒唐的。嗜酒、挥霍、泡吧、寻找女人是他每天生活的主线。女儿潇潇保研毕业后在上海有了工作,还在当地找了婆家,他和前妻的婚姻也走投无路到了自然解体。春元偷眼看看蒋薇的表情,她的脸看不出平静以外的表情。于是他继续说,这事一点都不怨人家,是我太能作了。蒋薇说,想回头,放不下脸,是吗?
那倒不是,试过了,真不行。怎么都回不去了。
蒋薇问,要喝点酒吗?
春元没回答,径直去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拉开盖子递给蒋薇。
蒋薇接过酒说,我是想知道,你有了走进来的冲动,有没有走下去的勇气呢?
春元从蒋薇家里退了出去,轻轻地合上门。他扪心自问,他还真得好好想想。
第二天,蒋薇接受了春元的约会邀请,他发来的微信只有四个字:我想试试。
蒋薇隔三岔五陪春元一起去送货,尤其是去体育学院送货时,蒋薇总是表现得很积极。今年夏天比往年热很多。蒋薇说,热得像π啊!春元还没反应过来,蒋薇又说,无穷无尽啊!春元笑了,他和蒋薇在一起时总是会笑,无缘无故地笑。蒋薇看春元每次路过清华池时下意识地看向罗马柱上的雕塑。像这种地方,春元以前是座上宾。如今的他已经和这种地方绝缘了,每次看到气派的大门,他的心里想什么呢?是惆怅还是遗憾,还有一种可能是回味吧。蒋薇暗自想着,她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丘比特和他的母亲,讲述着她们忠诚自己的职责——爱和美。春元似懂非懂又欣然倾听。
给体育学院配送完办公用品,再去给学院里的杂货店送些日杂和小食品,本来春元的店里没有食品经营范围,春元给杂货店送货纯属帮忙。学院有规定,除了给学院总务处送货的车,其他车辆一概不得入内。从学院大门到杂货店骑车得15分钟,秋姐每次用自行车把卸在大门口的货拉到杂货店里,前前后后要用三四个小时,并且她一个女人家做搬搬运运实在是力不从心。最初只要是春元送货时会帮她捎带进去,她给春元100元搬送费。搬送了几次春元发现了她上货渠道的问题,很多快消品是从二类经销商进货,价格比一级批发商上浮了30%。春元说,等我再来之前,你告诉我缺啥,我给你从批发市场带。秋姐千恩万谢地请春元和蒋薇喝饮料。蒋薇看着秋姐欲言又止。从那次送货之后,蒋薇只要听说给体育学院送货就会忙不迭地要求一起去。春元说,太热了,别去了。蒋薇说,带我去吧,我还给你讲讲维纳斯的故事。蒋薇明显看出春元对秋姐有几分不耐烦,也不愿意让她和他同去。秋姐央求春元时,有着小女人的娇弱,服软示弱应该算是女人的通行证吧。蒋薇看着春元的表情,耐人寻味。春元说蒋薇总是想得太多,其实男人的思路很简单,做事简单。蒋薇说,那可不好说,啥事都备不住。
蒋薇打量着秋姐的杂货店,眼睛落在桌子上的一堆乱糟糟的进货单下面,那里竟然埋着一本《索拉里斯星》。她凌乱的外表加上祥林嫂似的碎嘴,和眼前的这本《索拉里斯星》完全是两种属性的世界,是怎样的力量能把这些完全不搭界的因素揉进这个女人的身体里呢?蒋薇喜欢和有故事的人打交道,秋姐就是有故事的人。在蒋薇的眼里,透过秋姐凌乱的刘海和不修边幅的宽大衣裳,她看似笨拙却又能言巧辩,蒋薇看到的秋姐是曹雪芹笔下活脱脱的刘姥姥,除了没有刘姥姥那么大的年纪之外,她的所言所行完全是复制粘贴了刘姥姥那种看似愚笨的智慧。
蒋薇独自来到体育学院的那个下午,她径直来到杂货店。她已经和保安混得脸熟,她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进到校园。这个时间学生都在上课,杂货店除了两台大冰柜电机的嗡嗡作响,都是安静的,秋姐在安静地抽着烟。蒋薇送给秋姐两个盘发的发夹,秋姐,你的额头真好看,我教你盘头吧,你把头发盘起来气质杠杠的。她说话时眼睛闪着光,透着真诚。秋姐笑着应着,蒋薇一边把秋姐的头发挽起,一边斜睨着桌面上的进货单,今天的桌面上只有一堆进货单,没有任何书的影子。秋姐,你以前做什么的?是不是比现在更有趣?秋姐稍微想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生活有馈赠,也有剥夺。蒋薇来了兴致,把最后一个发夹别好,又顺了顺秋姐额头上的几根碎发。秋姐,你真不像开杂货店的老板。嗯,你今天来不单单是给我送发夹的吧。蒋薇拉着秋姐的手,我就是想和你单独聊聊天,最近在为一家专栏赶稿,有点焦头烂额。我就是一个粗人啊,可别让我打乱你的思路。我俩就随便聊呗。你这是效仿蒲松龄啊,人家蒲松龄用大碗茶换故事,你是用发夹子来和我换啊。哈哈哈……蒋薇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一改往日的矜持。
我有个同学,他总说想让人把他的事写成小说,我就和你说说他吧。秋姐被蒋薇的笑声感染了情绪,走进了楼梯下面的卫生间,照着镜子前后地端详着自己的新发型。
他是我从小在一条胡同里长大的发小,一同读了小学和初中,后来他作为体育生被保送到市里的一个高中,而我去了师专读了财务。从高中之后我们就几乎没有联系,只是听说他凭体育生这个金招牌,加上人长得帅家里又富裕,在高中和大学里追他的女生一大把。从来没缺过女朋友,他自己也数不清他的恋爱史。大学毕业后他一心从商,没有服从分配,自己想尽办法研究赚钱,那个时代好赚钱啊,有点人际关系,有点渠道就能做买卖。后来他多半靠自己的运气和家族的势力慢慢积累一些钱。俗话说了,好赚的钱不得好花。他就是典型的败家子,结婚之后他也没消停过,他自己也数不清自己睡过多少女人,花在女人身上的钱也数不清了。他老婆开始还是连打带闹的,可最终也没拗过他,后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胡闹了。时间久了,两个人就生分了,形同陌路。他总想赚大钱,不停地做各种投资,他太哥们儿情义,做事又爱冲动,一点点把多年积累起来的产业都败掉了。他像个赌徒,越是亏钱越是想捞回来,被人忽悠着去开发房地产,自己手里没钱就出去东借西挪,再后来拆了东墙也补不上西墙了,借钱的人开始起诉他,一天天像过街的老鼠。这期间他的老婆也出轨了,和一个学校校长好上了。他们的家就这样散了,过着貌合神离的日子。
以色事人者,能有几何?蒋薇在秋姐停下来喝水的工夫,插了一句话。
前几年他自暴自弃。因为他接连被债主起诉,他老婆也连累得工资卡被查封,又加上他老婆出轨的事情在单位被公开了,他老婆只能在单位辞职,从此也没了音信。这些年他却又从头做起了,说是又开始经营老本行了,也组成新的家庭。
这故事平平无奇,如今的社会上一抓一大把,啥亮点也没有啊。蒋薇嗔怪着,无聊地敲着桌子上的碳素笔。秋姐自言自语似的说,原本一手好牌被打得稀烂……但好在还没放弃。蒋薇还要再说什么,就被下课涌进来的孩子们打断了。呀,秋姨,今天真好看啊。孩子们的赞美让蒋薇有了小小的得意,看着秋姐忙着应付学生们,扫码,收款,她慢慢退出了杂货店。
秋姐等蒋薇走出门了,才抬起头,目送着蒋薇走向停车场。
秋姐一直等到熄寝灯的铃声响起,转过教学楼,看看办公楼三楼最东边的办公室,如果灯没亮,她就回到小屋里取本书,她斜靠进椅子里,把脚搭在桌子上,再点上一支烟,夏日里的虫鸣蛙叫并没有使她烦躁,反而让她多了一种恬淡的惬意。白日里要对付难缠捣蛋的学生和学院各种不定时的检查,各种焦虑把她挤压得如同被榨干水分的柠檬,又酸又皱。她极力控制着自己身体里的一团火,她坚守着自己一贯的做事底线——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凭借着这个信念,她也才有勇气走到今天。
好在体育学院孩子大多来自周边郊区,家长们自然也不会认识她这个曾经的地方银行信贷办的主任。学院里的老师们大多是外地分配来的,他们也很少会和银行信贷啥的扯上关系。就连唯一和外界有交集的进货和收货,也全权托付给了春元,她完全沉浸在几乎与世隔绝的七十多平方米的杂货店里。每天除了卖货、对货单、核算之外,还有偶尔的等待。书成了她的伴侣,最近她迷恋上《莱姆文集》,尤其对《索拉里斯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相信平行世界的存在,对于用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物她更愿意用平行世界的理论解释。
刚入夏的一天,秋姐突然发现自己的右边颧骨无缘无故肿了起来,她仔细看了又看,不疼不痒怎么就肿了呢?她坐在椅子上揣摩了一会儿,最后用平行世界里的自己受了伤为理由放过了冥思苦想的自己。还有更多独自待着的时候,秋姐会盯着斑驳的墙壁,勾勒着某一块水渍,有时是一只老虎,有时变成一个美女头像,换个方向看,又变成一张怪兽的脸,甚至会演变成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秋姐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卷入那个旋转的黑洞。她笃定平行世界的存在,她相信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有另一个自己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她不确定自己现在的生活是不是平行世界里的“她”想要的生活。
当她飞快地走在路上,她会想象着自己被转过的快车撞倒,撞得血肉模糊,她闭上眼睛之前看到撞她的女人飞奔过来,扶起她的头,呼喊着她的名字,她没有力气回答,笑着看着那女人闪亮的眼睛。透过那双闪亮的眼睛,秋姐看到红砖围墙,黑漆大门,院子大门上爬满盛开的蔷薇,她在满院子的紫色土豆花里荡着秋千,鸡鸭鹅狗在她的脚下蹒跚、跳闹。
潇潇的婚期很快就要到了,春元独自张罗着,毫无头绪。他事先和蒋薇说好,不让她去参加婚礼。因为女儿不知道她的存在,春元和前妻在两年前就办了离婚手续的事情还瞒着女儿。女婿家是南通的,择偶标准的第一条要求是不能是单亲家庭。春元想着女儿的婚姻和前程,就差跪在地上乞求蒋薇了,小两口一年回来一次,也不可能和你有啥交集。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让孩子顺利把婚结了,其他什么事我都听你的。我和她妈绝对没有可能在一起了,我们根本回不去了,等潇潇生了小孩儿,她妈可能就去给她带孩子了,我们更不能有接触了。余生是咱俩一起过。我只求你这一件事,别的都听你的,行吗?
春元语无伦次地反复轱辘着这几句话,蒋薇心软了,丁香湖的房子也是用来给女儿演戏的吧?
是。我本不想瞒你,又怕和你说了,你会生气。等孩子结完婚,我就把房子卖了,钱都给你,你想买就再买个新的,不想买就把钱留着。
蒋薇默默地帮春元张罗起潇潇婚礼前的准备,订酒店,发请柬,买喜糖礼盒和婚礼用的烟酒,她还给春元准备了一段婚礼致辞,每天抽空就教春元诵读。蒋薇教春元时总是绷起脸,用教训她的学生的口气说他这说得不对,那读得太快。春元只是憨憨地笑,也不反驳,被逼问急了就是回一句,我嘴笨,脑子慢,有家族耳聋遗传史,你就别和我计较了。春元说这话时说得顺溜极了,一点都不像平时说话时一着急就卡壳。
潇潇婚礼的这天,蒋薇的心慌慌的,她无所事事,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身边的同学和朋友,想找个人陪她挨过这两整天。她漫无目的开着车子闲逛,不知不觉开到体育学院的大门口,平日里车流不息的体育路到了周末就变得格外寂静。晴朗的天空飘来几块黑灰色的云彩,很快就下起雨来,雨刷器启动了自动功能,左右摇摆着。蒋薇望望体育学院灰蓝色的楼顶,又盯着看右边的雨刷器,再看看左边的,头也随着雨刷器摇摆的频率左右晃动。晃着晃着,蒋薇开始后悔,后悔把爸妈拉黑,后悔答应春元嫁给他,后悔最近一次做车保养时没有把两个雨刷器都换掉,后悔自己单独去见过秋姐,后悔见过秋姐又没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蒋薇的车疾速打着转向,她想掉头,她想原路返回去。雨越下越大,左边那根没有更换的雨刷器的胶条已经老化,它艰难地应付着一注注倾泻而下的急流,一层接着一层的水雾铺满了左侧玻璃。蒋薇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看到一个穿着深紫色套裙的女人急匆匆地冲到马路上。蒋薇反应过来,她的脚刚落到刹车踏板上,那个深紫色的身影硬生生地冲向车头撞过来,一声巨大的碰撞声之后,那个身影被弹起,再落下,落在车的引擎盖上。蒋薇苶呆呆地看着她,水雾中的深紫色更像是黑色,披散开的发髻挡住了她的额头和眼睛。在短短的几十秒里,蒋薇用尽力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想还原刚刚发生的事情,她似乎清楚地看到那女人在倒下之前似乎是在向她骄傲地宣示什么。她盘着高高的发髻,她昂着光洁的额头,她在倒下之前……蒋薇木然地摇摇头否认自己看到的,该死的雨,该死的雨刷器,该死的女人。该死的女人?蒋薇的心猛然收紧,她的胃被疼痛牵扯着一阵阵恶心,疼痛使她打起冷战,她忽然清醒过来,她手捂着绞痛的心口像疯了一样打开车门,大声哭喊着,秋姐啊!
潇潇的婚礼上,主持人正在进行热烈的开场白。秋姐和春元并排站在舞台的一侧。这个女人靠谱,照比你从前的那些真是天上地下,是时候收收心了。秋姐低声对春元说,她的脸上挂着标准的新娘妈妈式的笑容。
【作者简介:石琇,辽宁营口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散文发表。本小说为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