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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知寒小说人物读札:青年作者的人性视点和地域性观察
来源:中国青年作家报 | 任诗桐   2023年11月23日16:40

青年作家杨知寒,常被称作“新东北作家群”的接力书写者。与双雪涛、班宇等东北作家一样,杨知寒成长于东北的老工业城市,但她不仅仅是以子一代的视角关照上一代国企下岗职工的命运,而是描写了更为广泛的边缘人群众生相,正如作者自己所言,“他们和她们,均走在和人生孤寂相等程度的冰地寒天,以深埋头、硬顶风的姿态,穿茫茫雪原,求一束光亮,得片刻心灵辉照。”

毛姆曾说,“小说家的任务并不是提出观点,而是创造人物。”在中外文学史中,当提到某部文学作品时,其中的人物角色是最引人关注的元素,安娜、简·爱、于连就如同真实存在过的人物一般,永久地留在一代又一代读者的心中。现代小说以塑造个性鲜明的人物为己任,以语言符号深入人物的精神和心灵世界,探寻和揭示那些幽微细致的意识流向及性格特征。通过窥探杨知寒笔下那些顶风冒雪仍在努力生活的人物内心,我们或可勾勒出其所构建的文学东北。

以叙述者的姿态深入他们的内心

通读杨知寒的中短篇小说我们能够发现疏离于环境的“各色”人物,“各色”即与众不同或有怪癖的人,其作品对这类人物角色倾注了大量笔墨。他们的内心世界往往很丰富,善于观察,敏感多思,但在社会交往中,他们却通常处于弱势状态,甚至被排挤被孤立。杨知寒站在他们的立场,以叙述者的姿态深入他们的内心,理解他们的行为动机,以宽宥之心描述他们与周遭环境的格格不入,与他者的对抗,自我的纠结。

“喝着陈年的老窖,开着自己的玩笑,烫伤之后去搓澡,骨折的时候撑杆跳”,来自东北的段子手张踩玲以幽默的方式,阐释了东北孩子的成长路径。那就是从小就要学会蔑视脆弱,尤其是男孩,能闯荡、擅社交,一度成为判断一个东北孩子是否能成功的标准,而内向、不善交际则被视为没出息,《独钓》里的方片子便是这样一类人。他曾是个考古爱好者,喜欢冰钓时那种孤寂自由的感觉。他的社交圈子很窄,只有两个发小二黑和小东还有交往,但他其实无法融入他们的世界,他不喝酒,不擅交际,甚至成为不了母亲眼中的“正常人”。

“什么是别人眼中的正常人,男人嘛,要能说会唠,烟酒不忌,到哪儿都能找见关系,将个人名字一报,等于报出所有履历和本事。再不济,有几个狐朋狗友,搬家的时候来撒把力气,最后喝多,醉在桌下,仍拽着彼此的脚,说你是我的亲兄弟。”《大寺终年无雪》中李故也很“各色”,被老师认定为不正常,一上课就哭,“不是念课文的时候,不是有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就是自己在那流眼泪,讲数学公式也不耽误她流眼泪。”但在“我”看来,李故只是有点青春期孩子都有的交际障碍。当“我”被李故的母亲常姨委以找她聊聊的重任后,在寺庙里找到了这个隐匿于城市的女孩儿,发现她并非母亲和老师眼中那般奇怪,而是有着自己的追求和规划。

在作者看来,“我”并非李故的救赎者,而是曾与她并肩,一起对抗世俗的藩篱。过程中,魏子心已消失无踪,“我”回归于烟火人间,李故则仍在继续求索,不过她心里的雪,迟早会化作水汽,消失于人间。《借宿》里“我”很“独”,“各色”、别扭,“我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思考的都是存在、时间等哲学命题。《一团坚冰》中,“赵小涛在学校没有朋友,几乎在复制我的成长轨迹,多思、孤僻、心有点狠。”生活中,他们往往是容易被忽视的人群,作者把他们置于文学世界的前景,作为故事里的主人公,剖析潜藏的成长之痛,及不易被发觉的情感和思维,写他们的所思所想和行为特征,从而塑造出一个内向者人物群像,充实了当代文学人物画廊。

为人物命运留下希望的火种

文学何以总是把弱势群体作为表现对象,与其在本质上始终关切着人类命运和生存状态密切相关。作为创作主体,作家天然地具有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情怀,就如阿根廷诗人斯托尔尼的诗句所言,“ 我理解一切,因为我是一切”。韩国作家朴玟奎甚至直接为文学这样定性,“文学本身就是为弱势群体而存在的,弱势群体只有文学可以依靠。”只有在作家建构的文学世界里,弱势群体才得以发出声音,表达自我,获得生命的尊严。杨知寒在表现弱势群体时,并不赋予其批判意蕴,而是成为角色本身,书写他们在尘世中拼尽全力地生活,于卑微的生活中燃起希望的火种。

《黄桃罐头》中的江红玉,童年时替同父异母的姐姐江福芝背锅,被冤枉偷了钱而被母亲打残了腿。成年后,江福芝嫁得如意郎君成了“上等人”,江红玉因残疾生活艰难,终生未婚。每次去姐姐家做客,江红玉都要提上两瓶黄桃罐头。这两瓶黄头罐头是弱势在强势面前维持体面和尊严的媒介,即便如此,也依然不能赢得平等的对待,作者把江福芝对穷亲戚的防范心理描绘得十分形象。

《美味佳药》里赵乾也被亲人打成了瘸子,身体和心灵都遭受了摧残。作者没有剥夺角色恨的权利,而是用角色的逻辑构思故事走向,以大量篇幅叙写了赵乾的复仇计划。杨知寒的叙事时常在绝境的边缘徘徊,既避免大团圆式结局,又为人物命运留下希望的火种。小说结尾,在遇见同样处于边缘,被父亲抛弃的女孩朱秀秀后,赵乾的生活透进阳光,为今后的生活获取了救赎的机会。

《爱人》中,作者聚焦不被世俗接受的同性恋人,尽管他们彼此相爱,却在生死之际,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相送和告别,还有《起舞吧》里跳钢管舞的单身母亲,作者深入细致地呈现他们的情感,感同身受地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抒发那些常被忽视的感受,书写那些被遮蔽了的生活和思想。

中国当代文学史中,一直不乏对传统艺人的刻画,汪曾祺、冯骥才、邓友梅等作家都曾经在小说中关注过这一群体,如《炮打双灯》中的画家、《泥人张》里的手艺人等等。

不同于汪曾祺、冯骥才小说中对奇谲技艺的描写,杨知寒更多的仍是着眼于其情感世界的探寻。《水漫蓝桥》通篇洋溢着浓郁的旧日情调,传统二人转演员刘文臣,始终沉浸在往日时光中。他执着地等待着曾与他配戏的女演员,仍旧按照戏中角色称呼她,他试图用两道现如今已没什么人做的雪衣豆沙和酥黄菜做媒介,寻找故人。时过境迁,如今看戏已被看电影、唱卡拉OK所取代,刘文臣的同仁们早已改行,唯有他依然坚守着传统艺人的风雅。

《虎坟》中人们曾经的休闲方式——京评话马中,京剧团和评剧团已经消失,马戏团和话剧团仍在勉强维持,驯兽师陈寿过着孤单的生活,唯有老虎相伴,这是他与世界仅有的关联。《喜丧》里的二人转演员,难以为继的戏团生活,只能靠哭丧延续。

“东北是我的母地”,杨知寒用小说构建了独属于她的文学东北,冰天寒地里,大雪纷飞中,作者描绘出他们奋力生活的身姿,为中国当代文学奉献出了青年作者的人性视点和地域性观察,丰富了东北叙事的内涵和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