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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农民进城、商业传奇,或割舍不断的乡土情缘
来源:《收获》 | 刘小波   2023年11月23日16:45

杜阳林的新作《立秋》承接其上一部作品《惊蛰》而来。《惊蛰》落笔于农村青年的成长与奋斗,这一过程概而言之就是逃离乡土,走向都市。小说通过主人公凌云青的家庭描写及其个人的奋斗故事透视了中国乡村的裂变和现代化进程。《惊蛰》书写农村的青年的“离乡”,却隐含了离开之后会如何的隐忧与思考,而《立秋》正是对此问题的解答。

小说《立秋》书写主人公凌云青考学成功,毕业后进入省报,后来在时代的洪流中选择辞职,下海经商,最后成为一名出色企业家的故事。整体来看,小说以农民子弟缔造商业传奇的故事来回答进城之后会如何的问题。饶有意味的是,在主人公身上始终流露出一种深切的乡土情缘。不断来城里寻他的家乡人,一次次将他带回到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始终无法割断乡土的牵绊。作品多次回溯上部作品的情节,邻居纠纷与当下的关系、懵懂的爱情、人物命运走向,就连那些作为礼物的“红苕酸菜”也是勾连过去的道具。虽然作品转向进城书写,但依旧是一部乡土题材之作,全方位思考乡土的命运。城与乡的描写,其实也是在书写一种命运的分水岭。这种无法割舍的乡土记忆也是对农民进城后命运走向的深度思索。这也是长久以来中国社会城与乡之间关系暧昧性的表征之一。

一 农民进城与乡土社会的裂变

要谈论《立秋》,不得不先提及《惊蛰》,《惊蛰》出版后连续加印多次,并出版了精装纪念本,一部书写乡土的小说究竟为何如此吸睛?《惊蛰》通过主人公凌云青的个人奋斗故事透视了中国乡村的变迁史,其落笔主要在农村青年的成长过程。“农村青年”的这一限定,凸显了作品的独特价值,而略带自传性质的写作,也让作品具有天然的亲和力。《惊蛰》书写农村的青年的“离乡”,却隐含了离开故乡之后会如何的隐忧与思考,有一种离乡与返乡博弈的味道。《惊蛰》的故事集中在乡土世界,小说分上中下三个部分,分别讲述了农村青年凌云青三段成长时光,这三段时光可概括为“饥饿的童年”“劳累的小学”“曲折的中学”。而《立秋》从乡土转向城市,书写农村青年进城后的种种遭际。

《立秋》接续《惊蛰》而来,农民子弟出走之后境遇如何作者留下了期待,主人公进城后会如何是很多读者阅读《惊蛰》时都有的疑问,而作家也顺着这一思路给出了答案。《立秋》一开始,上一部作品中的主人公凌云青已经在大城市立足,儿时玩伴韩细君则是通过打工创业进入城市,两人见面,新的故事掀开了篇章。

小说不同于一般的都市创业书写,而是对农民进城这一问题的关注来书写城乡关系。《立秋》一开始便写到了凌云青斩不断的故乡情缘。小说开头,故乡的人来到凌云青工作的单位门口,希望能够他能帮上忙,作为危急时刻能够让乡亲们想起来并找帮忙的人,足以说明他已经是乡里人心目中的成功人士了,并且两家还有些仇恨,算是硬着头皮来求他。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人需要他的帮扶,而凌云青几乎从不拒绝。问题接踵而至,来找他的人络绎不绝,为了兄弟的事情,将结婚的预算用光并欠债,拼了命地工作只为还债。就连一家餐馆,也成了招待故乡来客的根据地。或许正是这份无法拒绝的乡土情分,催促着凌云青为了理想砥砺前行。这些书写,都指向了当代乡土社会的转型与变迁。

作家并不仅仅描写凌云青在大城市的生活现状,而是继续着对乡村命运的深度思考。除了通过读书跳出农门的人们,还有大批像韩细君、吕冬冬、韩先贵这样的进城务工的群体以及包括弟弟凌云白在内的外出闯荡者。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已经离开了观龙村,那些没有知识和文化出走的人们,他们现在的生活又如何呢?这一庞大的群体需要更多的关注目光。虽然着墨不多,但是他们的生活也得到了清晰的呈现。这又构成了故事的另一条隐含的主线。一种明显的生存差异出现了。而主人公却在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来尽量消除这种差异。无论是对上门求他的乡亲们大事小情的帮扶,还是出资修建家乡的公路,抑或是创办餐饮培训学校,都是为了实现这一理想。

在时代的浪潮中,有大量的普通农民涌进大城市。虽然进城了,但是其身份并未被认可。在凌阳轩开业典礼的宴席上发生的一场冲突旨在说明这一问题,虽然从观龙村出来的农民能够在城里靠着劳动立足,但是却不能被真正的都市人所接纳认可,就连敬对方一杯酒的资格都没有。小说的另一人物吕冬冬也有同样的困惑,无论现在多么适应城市生活,依旧无法忘却自己的乡里人身份,用小说中的话来讲,“用一条府南河的水来清洗,也洗不去乡村留给她的生命印记”,也因此会对丈夫一家人对乡里人的种种评价心存芥蒂。农民进城,这是一个复杂的现实问题,是一个从物质到精神,从事实到观念的极为宏观的问题。而他们自身也确实有着很多小问题。特别是思维观念远跟不上时代的飞速发展。凌云青在帮助乡亲时,经常遇到法理与情理的冲突,明显存在乡土思维与都市思维现实的矛盾。犯下抢劫案的孙二龙,以为城里遍地黄金,丢了淳朴的本性。都市是一个大染缸,那些潜藏在人性深处的恶往往一触即发。

二 城与乡的纽带,以及割舍不断的乡土情缘

作家笔下的主人公进入都市,但并未就此完全进入都市写作,依旧有着乡土的影子。《立秋》反复出现一个情节,那就是凌云青主人公与乡土的关联,“儿时光阴”时隐时现。不同于一般的企业家形象,凌云青始终没有割裂与乡土的关系,“他的家人,他的乡邻,就是系着他血脉的根”。他与老家人一直都没有斩断联系,虽然很多次的帮扶都显得吃力不讨好,但下次遇到事情,还是毫无推脱之意,就连他拼命奋斗的动力,部分也来自想更好为乡亲们解决问题。很多人都不能理解为何一个人进城之后还和那些“泥腿子”保持联系。这或许与自己朴素的感恩、不忘本的心态有关,同时也和自己传统的观念有关,本来自己的成功就是证明给那些走不出乡土的人看,而非向都市人证明什么,在他们朴素的观念里,也许连资格都没有。更重要的是,他有着帮助乡亲走出贫困的朴素愿景。旁人不解,“在城里有了光鲜体面的生活,为啥还和泥腿子们保持黏黏糊糊的关系?”凌云青与故乡的关系是十分微妙的,小说有一段聊天:“曾黎与凌云青聊过他的家人,也谈到了他的家乡:‘我觉得你的心里藏着很深的负疚情结。’曾黎的话让凌云青心头一震。他无法否认她的认知,深藏于心的这种负疚感,也许来自于他曾是观龙村中奋勇挣扎的一员。”

因为自己是最奋勇挣扎的一员,获得了成功,反而有了负疚感,因此才会竭尽所能帮助村里人。一次次竭尽所能帮助有求于他的人,但每一次都未能让受助者满意。这里很容易联系起了鲁迅关于“铁屋子”的论述,凌云青的处境也有几分相似,或许正是因为自己太奋勇挣扎,才给故乡带去了一些触动,引发一些观念上的转变,更重要的是让大家看到了希望,而这些希望不能兑现,就会变成失望,况且兑现的要求又是如此之低,能够在大城市打工,一个月工资顶得上地里一年的刨食,在城里挣了钱,回乡修新房,等等,简单到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由此,凌云青做的每一个抉择,似乎都和自己的贫穷记忆有关,所以才会一再帮助有求于他的人。一直到后来,也未曾停止对家乡的帮扶,在有了利润之后,资助家乡修路。创办餐饮管理培训学校的初衷也是让那些贫困的乡村人改变命运:如果有一所学校,能从“城市生活指南”到“职业培训”,教给他们技能,从泥腿子转变为打工人,也许不会再有进城的惶惑。其实这些书写的背后,是关于城乡关系的问题的深度思考。

三 个体创业传奇与“商道”

《立秋》也是一部关乎商道的作品,在凌云青奋斗的这一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一种“商道”。作品的核心故事就是一家品牌餐饮店的发展史。在个体的打拼中,个人的精神世界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展示。一家餐饮店,从一家小饭馆,到集团化规模化经营,再到创办自己的学校,建成商业综合体,如何一步步做大做强,其中又有哪些门道,作家一一道来。在描写蓉城餐饮行业的同时穿插着学生时代在百货公司打工时积累的经验,其中的商道是相通的,这些商道都是浅显的、朴素的,能够坚持下来就会成功,但很多人往往选择走弯路,最后必然行不通。小说既描写凌云青如何恪守商道,一步步走向成功,也从侧面写到了那些违背商道而倒闭的同行们。从邱老板儿子的餐饮公司,到后来宋桥单干后的餐饮连锁店,都以失败而告终。其中很大的缘由在于一种商业道义的背离。

在商战书写方面,凌云青颇有传奇化的色彩,更换装修队,在下属面前立规矩,对付地痞流氓,推出系列营销手段、严控食材安全、兼并国营饭店、改良川菜等,都显示出极高的商业头脑。在为人处世上,包括处理情感“官司”上,又显现出较高的情商。从在行业站稳脚跟,到后来挽救兼并国营饭店,一步步做大做强,成为行业翘楚,并打破重重阻挠,实现了建成餐饮培训学校的理想。这份成功来之不易,与自己的勤奋当然不无关系,更多的是违背自己的意愿,去梳理维护人际关系,依靠着各种关系网。小说还写到营商环境的一种转变乃至进化,一开始,有各种关系需要维护,甚至还有腐败问题的滋生。比如创业初期,以通宵达旦的麻将局来维系着餐馆的运营,以牺牲家庭的和谐来换取生意上的成功。小说中还有一个服务员的逆袭书写,也是在强化个体如何通过奋斗改变命运的故事。虽然不乏理想化的色彩,但是根源在于坚守了做人的道义与原则。

作品以川派餐饮为“药引”,书写川商这一群体。小说以凌阳轩这一餐饮店浓缩了经济社会几十年的高速发展。透过这一群体,将几十年来的时代剧变整合起来。这是一个庞大的创业群体,除了凌云青,宋桥的表哥举债从国企辞职,最后获得成功。宋桥较早从报社离开,以承包旱冰场起家,韩细妹远赴海南打拼,凌云青的弟弟凌云白也去海南闯荡。《立秋》是一部当代创业史,包含就业、择业、创业的历程,也有人生十字路口的种种抉择。作品描写的是常见的“兄弟合伙”创业模式,但分家是必然的,明显存在格局与理念的差异,是现实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的交锋,也是商道的选择。

小说聚焦1990年代以及新旧世纪之交的书写,从凌云青的视角延宕开去,作者也写了一个时代的裂变,那是风起云涌的年代,也是泥沙俱下的年代,好与坏、快与慢、冷与热交织交锋。香港回归祖国、1998年的特大洪水、市场经济,国企改制、私营经济的兴盛、下岗潮、下海潮……时代的剧变像一只无形的手一直在挥舞着,正是时代的剧变引领者个体一次次做出抉择,也让他们得时代之益。凌云青他们是得时代红利的一代人,从跳出农门,到下海经商、创业,经历从“穷”到“富”的一个转变过程。而且这种成功来之不易的观念深深根植于自己的记忆中,小说有一个情节,餐馆邱老板去世后,很多开着豪车的成功人士出席,这正是对贫穷的一种怀旧性仪式。当然,小说也有命运的偶然性呈现。几次问题的解决都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比如工程的建设遇到阻挠,从方书记的支持,到账本的出现,才得以解决,如果没有这些机缘巧合,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作品在细节上也更加精细化,精雕人物的心理活动,景物与心境的相互印照。在描述岳红花因为儿子的事情等待见到凌云清时的心态,用“时间漫长的,日头就像栓上了绳索”,来描述她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漫长。还有六十元的房费与一百多斤的玉米钱的浅显换算,这些细致入微的刻画,将头发花白的岳红花焦急矛盾惆怅的内心刻画得十分真实。而这样的细节描写在小说中经常出现。几次冲突描写画面感十分强烈,小说后面部分关于培训学校的修建也将整个过程事无巨细予以呈现,虽然花费了大量笔墨,但是不可或缺,正是在这样一个具体的操作过程,各种人情关系、纷繁乱象,矛盾问题层出不穷,也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商业传奇色彩。

虽然从报社离职,但是凌云青曾经省报记者的身份与经历,能够更加全面透彻、综合立体地正视时代,正视问题,使得小说的介入日常生活的力道更深,批判现实主义的味道也就浓郁。记者的使命与作家的使命都在文字中得到最完美展现。同时,这个从乡里走出来的人,成为了乡民与城市的纽带,找工作的,打探消息的,遇着事儿的,都来找他,把他当成做救命的稻草,凌云青连接着乡土与城市,不断在解决问题的路上奔走着。上门的乡亲们一次次带给他乡土的消息,这些消息整合起来,便是一部乡土的裂变史。这种特殊的视角,让小说在日常生活的平铺直叙中,潜藏着惊心动魄。

“秋”作为中国文人笔下常见的意象,有着两个堪称悖反的意指,一是代表着成熟与收获,另一层面则意味着成熟后的凋零,容易引发一种悲凉的愁绪。小说开篇所引宋人刘翰《立秋》一诗,并非仅仅是题目的参照,而是为作品定下一个基调,一个能够参透主人公成长过程中所具有的一切心绪的基调。小说结尾时,凌云青投注巨大心血的餐饮学校及配套设施竣工,并经过相关部门多次检查,验收通过。项目落成,能否按照自己的预期盈利,能否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包括曾经的搭档宋桥命运又如何,会迎来转机吗?作家又一次留下了悬念。据作者透露,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拟定题《大雪》,这有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意味,也有一切尘埃落定的表达,当结局被书写,当主人公回望他的一生,又有怎样的体悟,只有等待作家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