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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怀念导师秋山骏
来源:文汇报 | 陈喜儒   2023年11月27日09:06

秋山骏先生去世快十年了,我很想念他,总觉得他没有走远,眼前常常浮现他酒后微醺的笑脸。

初见先生,是1990年秋天,他参加日本作家代表团到中国访问。这是他第一次来中国,处处感到新奇,眼中闪着孩子般天真兴奋的光。在中日作家座谈会上,问及日本文学流派、思潮、动态或作家作品时,团长、小说家三浦哲郎先生就请秋山先生回答。他高屋建瓴,言简意赅,三言两语就能把问题说得一清二楚。不仅中国作家,连在座的日本作家也频频点头,表示赞许钦佩。

一路上,我曾就日本的中间文学、“新人类”文学、历史小说与时代小说的区别,特别是有争议的作家与作品等敏感问题请教先生,他的回答总是毫不隐讳,一针见血。很明显,先生对于这些问题都曾认真地思考过,胸有成竹。比如在日本文学中有历史小说和时代小说,它们都以历史为题材,如何区分界定?他说历史小说是纯文学,是用现代目光解析历史,依靠的是知性。时代小说是通俗文学,用民族神话梦想和英雄故事构建历史,依靠的是想象力。在交谈中,我发现先生目光犀利,学养深厚,对日本文学史、西方文学史,了如指掌,是日本近现代文学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但他如同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如果不问他那一亩三分地都有什么奇花异草、瓜果梨桃,他就像个闷葫芦,一声不响。

那年秋天,先生回国后撰文说中国使他感到亲切,他爱上了中国,并且在《文学1991》的序言中说:“我到中国访问时,中国作家协会的陈喜儒先生全程陪同。他开朗幽默,对日本文学有很深的研究造诣,且熟悉日本现代文学。我问他怎样研究日本小说,他说通过阅读获芥川、直木奖的作品,还有日本文艺家协会编选的各种小说集,即可大体把握日本文学的动向。我不由得大吃一惊,仿佛冷不防被人打了个耳光,面红耳赤,两眼冒金星,因我就是那套丛书的编者之一,但在窘迫的同时也窃喜:是吗?这套选集如此重要吗?……”

先生所说的丛书,是由日本文艺家协会每年编选一卷的《文学》,后来又增加了《代表作时代小说》《现代小说》《畅销短篇集》等系列。我一直很重视这套丛书,不管新旧,看到必买。因为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不管怎样努力,也无法把日本当年发表的全部小说都读完,借助编者慧眼,一册在手,万千气象,尽收眼底。

当时我所供职的中国作家协会的各级领导,都很重视对日的文学交流,邀请日本作家,大都是在文学史上有定评的大家名家,或者如日中天的文坛新秀。为了及时了解日本文学最新动态,保持高层次高水平稳定的交流态势,我们不仅要浏览日本友人寄赠的《海燕》《群像》《新潮》《世界》《小说新潮》等杂志,还不惜重金,订阅了《朝日新闻》《文艺春秋》《文学界》等报刊和部分重要图书。但我不知道先生是《文学》丛书的首席编委,只是实话实说,没想到先生很高兴,不但在序言中谈及此事,还亲自到文艺家协会翻箱倒柜,为我补齐了这套书中所缺的各卷。从此以后,每年选集出版,先生都寄我一册,直至病故。

秋山先生生于1930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法国文学系,曾任新闻记者,东京农工大学、武藏野女子大学教授。1960年,他的评论《小林秀雄》获《群像》新人奖,一举成名。他的著作不多,有《中原中也评传》《想象的自由》《无用的告发》《步行和贝壳》《铺路石的思想》《人生的检验》等十余本,是日本文学史上被称为“内向一代”作家群的代表评论家,以探索精神的起源而著称于世。他的文章朴素简洁明快,单刀直入,犀利辛辣,既有评论家的深刻、缜密、凝重、敏锐、渊博,又有散文家的精致、激情、真诚、坦荡,风格独特,自成一格。

大约在1991年前后,中日两国作家在座谈中经常谈及纯文学,但在理解上却大相径庭。比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山崎丰子的《浮华世家》,渡边淳一的《花葬》等,中国作家认为是纯文学,而日本作家却认为是大众文学。把中日文学稍加比较,就会发现,中国的所谓纯文学,大部分属于日本大众文学的范畴,中国的通俗文学与日本的大众文学大体相同。这种概念和内容的交叉和混淆,成为中日文学交流的误区,所以我想,只要搞清什么是日本的纯文学,就可以扫除交流中的暗礁。1995年春天,我写信向先生请教:日本纯文学这个概念是谁,何时提出来的?是否有准确的定义?日本纯文学的主要特征是什么?目前日本纯文学的状况如何?

信寄出后,我又后悔不迭,因为在先生的著作中,未发现与此有关的文章,想必不在先生研究的范围之内。而且我提出的这些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需要花费很大精力,查阅大量资料,才能得出结论,但覆水难收,只好听天由命。

没想到,仅过一个多月,就收到先生从东京发来的洋洋近万言的特快专递。估计先生接到我的信后,马上停下手边的一切工作,全力以赴,解答我的问题,他说:

纯文学没有定义。这个概念最早是由诗人、评论家北村透谷(1868—1894)在《何谓干预人生》(1893年)一文中提出来的。

那么,什么是纯文学呢?

横光利一(1898—1947)在《纯粹小说论》中说,纯文学就是私(我——作者注)小说。

久米正雄(1891—1952)说“一切艺术的基础都是‘私’”,所以作家赤裸裸地、原汁原味地描写“私”,才是艺术的正道、基础、真谛。

小林秀雄(1902—1983)在《私小说论》中也说,描写“私”,就像卢梭的《忏悔录》一样,是文学新的发现。描写“私”,就等于不断地探索“我是什么”。尽管私小说是作家描写自我的作品,但又不完全局限于作家个人的生态、感觉、日常琐事。私小说作家真正的追求是以自己为素材,探索人生的底蕴、生存的真正价值和意义。

以上关于纯文学的讨论原本是某一时期文学高峰论坛上的特殊话题,是极为冷僻孤独的思考。一般的读者和知识分子可能没有一个人想过巴尔扎克、司汤达、托尔斯泰、福楼拜、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是“通俗小说”……

战后,即五十年前,纯文学等于私小说的说法就已经消失。我认为现在日本所说的纯文学,在概念上与中国的纯文学可能没有太大差别。

收到先生的信后,我马上译成中文,摘要发表在《光明日报》(1995年7月19日)和《文艺报》(1995年9月29日),以期使更多的人了解什么是日本的纯文学。先生也把这封信发表在《群像》杂志,并收入他的散文集《一粒沙子的记录》中。

1996年秋,我应邀赴日进行中日纯文学比较研究,并请先生做我的指导教授。说句老实话,在先生访华之前,我没看过他的文章,而且对一些云山雾罩的评论家也无好感,但我在日本作家的目光中,读出了他的价值和分量,以至后来读其人,读其书,投其门下,做他的学生。先生很热心,为我开列书目,介绍我去讲谈社资料室查阅资料。是年,先生的长篇评传《织田信长》连获野间文艺奖、每日出版文化奖两项大奖,一时洛阳纸贵,一册难求。我去花店选了一盆最贵重的蝴蝶兰表示祝贺,先生很高兴,回赠我一瓶皇家礼炮21年苏格兰威士忌。先生爱酒,这瓶美酒不知珍藏了多少年,自己舍不得喝,送给我这个滴酒不入的人,实在是明珠投暗,本想还给先生,又怕失礼,回国前,我请好友把酒喝掉,留下瓶子做纪念。

研究中,不时遇到一些问题,需要请教,但先生很忙,一是在大学教书,二是为报刊写文章,三是参加出版社、文学团体的评奖工作,见一次不容易。先生告诉我,他在荻洼的读卖新闻文化中心有个文学讲座,每月去两次,可到那里去找他。从我住的阿佐谷到荻洼很近,所以我常去请先生解疑释难,顺便听先生的讲座。

这个名为“文学魅力”的讲座,实际上是个面向社会的文学沙龙,已经开办十几年了,欲罢不能,学员是业余作者、文学爱好者、先生的学生粉丝朋友。先生每次指定一本书,学员们读后各抒己见,最后由先生点评总结。

这个文学讲座,人数不多,报酬很少,每次所得未必够先生当天的车马费烟酒钱。班里有位中年妇女是政府某高官之妻,曾对先生说,有一个由司局长以上高级官吏组成的学习会,仰慕先生的学识,想请先生去讲演或讲座。先生想都没想就说,不去。他不说没有时间,也不说身体欠佳,不用任何借口缓冲,而是一口回绝,不留余地,弄得那位夫人下不来台。我知道日本的讲演费很高,凭先生的名望,讲一次可得几十万或近百万日元,但先生说,我对那些高官显宦没有兴趣,给多少钱也不去。先生清高,安贫乐道,不为钱折腰。

我问先生,新书多如牛毛,怎样选书并写评论?他说我拿到书,先看开头,再看中间和结尾,如果觉得有意思再细看。一个评论家,切忌胡吹乱捧,说违心话。本来没有什么艺术品位,你非说好,那是自欺欺人,背离了文学的良心,也败坏了自己的名声。有位作家,给我寄书多年,希望我写篇评论,但我觉得,他的作品目前还达不到我的要求,一直没写,虽然觉得抱歉,但我认为,一个评论家,应该有自己的文学标准和职业尊严。在先生的心目中,文学评论是高贵的,庄重的,严肃的,自尊的,有品格的,绝对不可信口开河,自轻自贱。

几十年来,先生生活在文学之中,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他说:“我只知道文学,只知道文艺批评,对其他一切概无兴趣,是一个枯燥无味的男人。”是的,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谈文学,先生就高兴,就兴奋,就眉开眼笑,就两眼放光,但也仅仅限于文学,至于家长里短,油盐酱醋,世道人心,五洲风云,最好免开尊口,因为他不仅“概无兴趣”,而且像个大傻子,概无所知。

我不知怎样描述先生对文学的热爱痴迷,困惑中蓦然想起日语中有个单词叫“可乐中”,意为可口可乐“中毒”,上瘾,依赖症,于是照葫芦画瓢,斗胆发明“文学中”。我觉得先生就是文学中毒的标本,典型症状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比如他对棋类一窍不通,但看到电视中棋类比赛的解说员口若悬河,妙趣横生,浅显易懂,引人入胜,就扪心自问:文艺评论家不也应该这样循循善诱吗?他连煎鸡蛋都不会,但看烹调节目,却看岀了门道。厨师做鱼,刀法灵巧,一招一式,轻松流畅,机敏有力,甚至可以说优美。他说:对于我来说,小说就是鱼,评论就是厨师手里的刀。但我有厨师解鱼时那种明快、神气、优美吗?他在观察点心师制作日本点心时,心里想的还是他的评论:我终于明白,一个日本人如果不接触日本的古典、日本的短歌俳句,语言很难成熟。日本点心集日本自然之精华,可以说是日本古典文化的味觉化。每一块点心,就是一首日本短歌,一首俳句。日本点心可能是以无形的、眼睛看不见的、日本人生活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神为原料,提炼精制而成。

但是,在现实的社会结构中,自己属于哪个阶层,是富是穷,他却说不清楚。本来,他无房无车无儿无女,与妻子一直住在1956年租赁的两间一套的单元中,起初连个窗帘也没有,挂的是一条床单。有时买不起菜,就把海带用剪子铰碎蘸酱油下饭。但这位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文化名人却从不怨天尤人,而是随遇而安,只要有书读,就心满意足。他在《我是穷人吗》一文中说:什么是贫穷呢?很久以来,我一直搞不明白。我时常想,我算不算穷人呢?他经过一番分析对比之后认为:我不穷。

在我准备写论文时,先生看了我的提纲后说,论文太单调枯燥,不如写散文随笔,讲述你在日本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更有价值。当时我也正在犹豫,绞尽脑汁写就的论文,即使侥幸发表了,没有几个人看,又有什么意义呢?先生的意见,正中下怀,于是决定用散文的形式,写我眼中的日本作家与作品,后结集为《樱花点缀的记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请先生赐序,没想到先生寄来的序文由著名小说家黑井千次、高井有一和他,三位日本艺术院院士共同署名。我虽然喜出望外,但也诚惶诚恐。日本艺术院,是日本政府为发展文化事业,表彰在艺术上有卓越成就的艺术家并给予优厚待遇,于1907年成立的特设机构。院士为日本最高艺术称号,定额为120人,终身制,去世一位补一位,其中包括绘画、书法、雕塑、建筑、小说、诗歌、评论、翻译、戏剧、音乐、舞蹈等诸多门类,获此殊荣的作家评论家大概也就七八位而已。先生在序中称我为日本作家的珍贵的朋友,说“这些文章是作者依据自己的观察、思考和印象而描绘的日本作家群像,想必会引起中国读者的兴趣,同时对于了解日本文学也有重要价值和意义”。我何德何能,得此谬赞,实不敢当。

2011年秋,我去日本写《野间宏论》,住在热海,有一次去东京参加中日作家座谈会,见到了先生。他面色憔悴,精神萎靡,脚下无根。他说前年大病一场,险些丧命,现在已遵医嘱戒烟酒。我知道烟酒不仅是他的嗜好,也是点燃他智慧的火花。如今火花熄灭了,他的生命也失去了活力和光彩。我握着他冰凉的手,本想安慰几句,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幸好这时黑井千次先生走过来,说他原来有许多野间宏的资料,没地方放,都捐给了日本近代文学馆。如果需要,他可介绍我去查阅……

2013年10月2日,秋山骏先生病故,但他的师德师恩,永远滋润温暖着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