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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保俶塔的灯亮了
来源:文汇报 | 沈轶伦   2023年11月28日09:00

只要把距离拉到足够远,遥看我们都是历史长河中的沙粒,微不足道,又彼此雷同。唯有少数事件和人物的存在突出水面,犹如礁石,成为标记物,让余者得以参照自己生活过的痕迹。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人类才如此热衷于建立高物、高楼、高塔,想用某种挑战地心引力的努力,去树立一种信心,好证明自己能超脱时间的水位。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们那晚说,不如去看保俶塔。

而夜晚隐藏了一切。

白天西湖边的游人、小贩、自拍者,都隐去了。一如它让湖边的飞鸟都收拢翅膀隐去了。一如冬天让喧闹了整个夏日的虫鸣也都隐去了。降温和夜幕一起删繁就简,让通向保俶塔的小路变得简洁、清爽、异常幽静。月光遥遥,路灯清冷,所有的光线加在一起,不过能照亮脚下两三步距离内的石阶,再往前和再往后瞧时,环境全都被夜晚隐去了。

那便只能看清此刻的立足处。就好像我们只能拥有此时此处此地,其余的我们一概不知。那不知道的,就如同也不存在。现实世界如舞台布景,聚光灯只此一束,只照亮我身处的一个刹那。

我想起读大学时有一次来杭州,住在当地同学家。清晨,她的母亲要去买菜,把我捎到黄龙洞景区门口,嘱咐我自己玩会儿。那天可真早啊,游客都还没进来,我沿着山路走啊走啊,一路上一直没有碰见旁人,直走到自己都有些害怕的时候,忽闻前头有人在用美声唱法唱歌。

山路笔直时我能看见他,遥遥一个背影,山路转弯时,我又看不见他,可那歌声不断,穿林而来。从他的视角,他只是一个人在放声,不是为了叫别人听着好听、享受,因为他自己要唱歌,所以他唱歌。

快走到景区出口的时候,身边三三两两的游人多了起来,我这才快步赶上了歌者。这是一个老人,许是走热了,他把外套脱下缚在腰间。他看起来和任何一个晨练者没有不同。我想对他笑笑,想称赞几句,想告诉他谢谢刚才他的歌声伴我一路,但我看到他脸上浮着一个心满意足的表情,他自得地甩着手大步走着。我终究什么也没说。

我也记得几年前的一个周末,和两位出版社的编辑一起去杭州开会。那天我们早上从上海出发,傍晚就要回沪,时间争分夺秒。一路上三个人互相勉励,快点快点快点,快点走路,快点吃饭,快点看材料,这样还能挤出半个钟头在会议开始前看一会儿西湖。到了湖边,我们赶紧上了一艘小船,掐着点让船夫快点划一下。起初我们每隔三四分钟看一下手机,唯恐错过开会时间,但船至湖中心,微风吹来,湖四周的画面开始变得遥远,岸上生活显露一种不真实。我记得我对面的编辑老师放下手机,双肘撑着座位靠背,仰脸感受阳光。她闭着眼睛说,真好。说了三遍。我记得船夫笑着说,你们一看就是从上海来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们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啊。

是吗?三个紧张的人面面相觑。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当好西湖上的船夫?既带着服务业者的机敏和殷勤,也带着魔幻小说里渡者的一针见血和超然。

西湖如钟面,小船就是指针,在时间的序列里不疾不徐地移动。泰山压顶,不能让这指针快一秒,宇宙毁灭,这指针可会倒转一分?

若是能倒转,我会想到自己刚工作时出差来湖滨,那夜灯光璀璨,鲜衣怒马的人群里,见过好多名流,那时年纪小,也会觉得站在光环下的人似巅峰传奇。直到后来听说后续沉浮,有人身陷囹圄,有人再无消息。

我也会想到年轻时沿着苏堤白堤散步,边上一定是当时的恋人。那时都说了什么,全不记得了。但记得我们也曾认认真真站在桥上看风景,或者在柳边和桃边拍照,我们一定拍了一张又一张,好像多拍几张就能留住当下,好像留住当下,就是天底下顶重要的事。可当时拍过的照片,现在一张也找不到了。

再往前想,我还能记得小学毕业时的春游,那是我们第一次集体到外省,那时我们一定张牙舞爪,闹腾不驯,我们被老师领着参观博物馆,我们吃藕粉,也吃片儿川,看岳飞墓,也看秋瑾墓,那时我们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了,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懂。我们那时正在形成自我的意志,但又还不够有自我意志,也许时至今日我们依旧不够有,唯一的区别就是学会了扮演有自我意志的成人。我记得傍晚我们坐在校车的大巴上返程,夕阳照在湖水上,又把粼粼波光的倒影反射到车厢里。当从车窗看出去,再看不到西湖的影子时,我们也把自己生命的一个章节蜕下,留在了西湖边。

湖水也是令人生敬的,来自边地的朋友说,他们在家乡游泳时,不怕湍急的河水,反而最怕无风无波的湖。因为河水有流速,你在游到极累时,只要能顺势而下,即可轻松借力到下游或者到岸边。可湖水如此平静,水温会在不知不觉中带走泳客的体温,游到累时,一旦意识到自己抽筋,已动弹不得。

当我还是小孩子时,曾随母亲单位工会组织的旅游在暑假时来杭州。大巴停在楼外楼饭店门口,众人正要下车去用餐,却见天瞬间变了颜色,一阵暴雨轰然落下,雨珠砸在车顶,像千万个密集的鼓槌。我们一时被困车内,众人急切盼着雨停。我坐在座位上,靠着窗,母亲怕我无聊,把方才路边买的一只莲蓬递给我让我剥着玩。我记得莲子入口清淡的味道——它的小巧和它的青色,还有雨水的气息和雨点的暴烈,都在表述着江南的脾性。窗外场景,全然是“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苏轼的西湖,和那一天的西湖隔着起码九百年,但也什么都不隔着。

西湖从未动,动的是每天来看湖的人。又或者是这人世间从来没动,是西湖来看过我。在不同的年份和季节,在我人生不同的阶段,它看着我绕着湖坐过车、走过路、骑过车,它仰面看我上山,也低眉慈目看我泛舟其怀。它看我结伴来过,也看我独自经过。

但也真奇怪,明明来这里那么多次,却是第一次想到来看看保俶塔。“湖上两浮屠,宝石如美人,雷峰如老衲”。雷峰塔居湖南,塔下总是人头攒动,保俶塔在湖的北端,在这个夜里显得多么安静,安静得如居于世界的尽头。导航显示它就在不远处,就在几百米外,但山路随着山势起伏,在一处平台,有台阶往上,有台阶向下。黑暗中,我不能确认去塔的方向,一时走到山下,直到看到停车场和游人,然后走到街上,看到热闹穿梭的车流扑面而来,我才知自己走错了。

还要回来重新上山吗?我们还要找保俶塔吗?

传说吴越国王钱俶入宋觐见宋太祖,为祈祷他平安归来,故在此建“保俶塔”。也说北宋咸平年间,杭州有僧人名叫永保,人称“保叔”,因有眼疾发愿重修此塔,因此人们将重修后的塔称为“保叔塔”。同时当地人也叫它“宝所塔”“宝淑塔”。

那曾坐拥吴越十三州的国王,最后平安归来了吗?那发愿疗愈的僧人,最终重见光明了吗?那些在历史中被混用的名字,最后被辨析分清了吗?像一部庞大长篇小说中的人物,你不能总知道每个人的结局。也许作者也不知道。就像写故事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命运的方向。

我们站在北山街上四望,宝石山在夜色中,是朦胧一片黑色的混沌,什么都看不清。而断桥名胜就在东边一点,那里灯光清晰,似一种更触手可及的诱惑。

要不算了,以后找机会再来,今天先去别处走走?

可是,就在那一瞬,在那一个我们就要放弃的刹那,忽然西湖一圈的名建筑都亮灯。原来保俶塔那么清清楚楚矗立在山上。它被映照得通体发亮,那逐层向上收拢的造型,像一枚小小的针,显得异常纤丽。

让我们重新拾级而上吧。

此刻夜路被景观灯都照亮。此刻指引上山的路牌箭头清楚。此刻塔身如炬。所以让我们,回到山径分岔的路口,找到去保俶塔的路。我们会在夜幕中绕着它慢慢走,我们会知道它曾被珍爱过、被礼拜过、被拔高过、被降低过,它曾朽废、曾几度倾斜,但如今还矗立在这里。而那些毁坏它的人都已不存在。

未来,它也许还会“屡颓”,但它一定会被“屡兴”。它的身上也许没有最初的任何一块砖了,但它依旧是保俶塔。它明亮如开悟。它也沉默如谜题。

我们终究在这个夜晚找到了它。我们并肩仰头细看它。然后我们从那里出发,再次认识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