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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却道南岳足
来源:文学报 | 周闻道   2023年11月30日16:06

到南岳之前,总是被一种情绪困扰,惆怅的,惋惜的,忧虑的,总之是消极的。如此多的消极堆积在一起,甚至让我在心里产生了疑问,这衡阳怎么了,竟这样让南来的雁与诗人,都如此不待?

哪来这么多的情绪,还是消极的,莫非是矫情?我心里有一种条件反射式的否认:是被那些古诗词害的。“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范仲淹),“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王勃),“应怜归路远,不忍更南飞”(毛会建)……一个比一个惆怅,一个比一个惋惜,一个比一个忧虑。

到了衡阳,简单地在南岳的土地上走了走,看了看,呼吸了衡山湘水之间的“地块之气”,喝了几口衡湘之水,到南岳最高的祝融峰登高远眺,我顿然感到,一切都是误会。既误会了衡阳,又误会了归雁,甚至误会了诗人们。

我于是不去想象南飞雁和古诗人们,先给南飞雁正名。“应怜归路远”,而又有谁会相信大雁怕飞得远呢?大雁天生就是大型游禽,喜欢飞,飞得远是它的天性。何况,飞翔中的大雁,就像顺境中的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收翅返回的。因此,怜归路远,只是诗人的猜想,并不合乎大雁的逻辑。

古人把行万里路,与读万卷书等同,是有道理的。我每到一地,总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把那里的历史人文、自然风物等一网淘尽,满载而归。到衡阳也是如此。秋来风景异,置身南岳,其实不好选择。我选择了走捷径,在威廉·燕卜荪的诗《南岳之秋》中,去寻找对应。我到南岳的时间,与这位当年的剑桥才俊在同一个节点,只是,他比我整整早了86年。秋已很深,深到冬已在轻轻敲门。我希望从威廉·燕卜荪的发现中,尽快走进南岳之秋的内心。恰好一下就找到了飞翔。在诗里燕卜荪发现,一切都在飞行。有时候对世界的观察,换一个角度,甚至可以颠覆我们的既有印象,也更好还原对象的真实。比如在飞机上,在高山之颠俯瞰流云,以飞翔的姿态,或者是透过飞翔的云,像叶芝那样“让无足的鸟携带一切”,就不难找到大雁在南岳折返的答案。也许是南岳山的神奇,让南飞雁找到了灵魂的住址。

飞翔之下,南岳的山,不再是土石的堆积物,而是波澜壮阔的海,绿波荡漾,横无际涯。祝融峰之高,水帘洞之奇,方广寺之深,藏经殿之秀,回雁峰之奇,都被无足的鸟携带着,被飞翔的云呵护着,被五颜六色的树叶装点着。南岳七十二峰,不再仅仅是传说中的诠释和意义,而是承载了太多的人文故事。这里的水帘洞也并不是《西游记》中那个真正的花果山水帘洞,而是凭借一些起伏的山坳、奇石、溪涧、飞瀑、老树等自然造化之物,包括宽敞石阶、宽广石庭和上面种满的奇花异草、洞壁上挂满的宝石和珍珠等,与飞翔的思维相结合,共同完成的想象。

万物不缺的南岳,究竟为了什么,要生造一个水帘洞?想来想去,最合理的解释,是为了给七十二峰赋魂,飞翔之魂;有了飞翔之魂的南岳,才能迎接南飞雁。有了灵魂的住址,南飞雁足矣。

也许是南岳植物的宁静,让南飞雁到而思归。

飞机上看见的一片葱郁,其实都是植物。满山遍野,连片的乔木灌木,根本无法数清楚。数不清楚就不要去数,用心揣摩这绿色的含义。成千上万顷的植物连在一起,构成了大山的翅膀。不管什么季节,只要一起风,这些植物就会抖动羽翅,让南岳的大山飞翔。飞翔的安静是生命的理想状态,会直指内心,让灵魂栖息。我相信,大雁飞到南岳的感觉,与在飞机上隔云鸟瞰的我一样,触动了灵魂。

飞翔让距离拉长,也让视野流动,无法辨清植物的种类,只能从不同颜色上去把握植物的存在和状态。所谓魂,都在其中。让这种宁静增加动感和深度的,是节令。可能是为了给南来的飞雁惊喜,南岳的节令故意慢了半拍。立冬时节,北方已经天寒地冻,但南岳,似乎还在夏的尾巴里悠哉游哉地行走。这样的节令拖延,也许就是植物的意思。人怕老,植物也是。当然,主要还是为了雁。千里迢迢飞到南岳,不就是为了寻找温暖,寻找生命的宁静?

显然,南岳最懂南飞雁。眼下的南岳,温暖而湿润,在绿的大基调下,也有片片点点其它颜色,比如红、黄,褐等。星星点点而不是成片的五颜六色,投进浩瀚的绿里,不仅没有打绿的宁静,反而产生了“鸟鸣林更静”的效果,让浩瀚而宁静的绿,更富有生命的动感、深度和质感。

也许,这就是南飞雁折回的原因——飞到南岳,已破译了植物四季的全部秘密,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再往前飞,还有什么意义。

也许是南岳人的漂泊经历,让南飞雁惊醒。

既然衡阳那么好,为什么南飞雁不留下来?一位研究大雁的专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大雁的念乡念情的。他说,大雁非常清楚,自己的根在出生的北方。一年一度的秋冬南飞,不过是去寻找避寒的温暖,也顺便带着一家老小见见外面的世界,领略一下南方的山川风物,而不是家的转移。在飞行中,也有严格的组织纪律性和坚韧精神,一次可以飞一千多公里,甚至可以飞越太平洋。大雁的情感也很专一,天空飞翔的雁群都是一群一群的,很重视团队精神;每一个团队,都是一对对雁的情侣,包括它们的孩子。如果在漫长的飞翔途中,因为年老,生病或者劳累过度,某一只公雁或者母雁飞不动了,降落到地上的某个地方休息,它的配偶一定会随它降落,一直陪伴在它的身边,为它寻找食物,梳理被风吹乱雨打乱的羽毛;如果它的配偶突然掉下来摔死了,或降落在地上病死了,饿死了,冻死了,被人打了被野兽吃了,它的配偶也一定要就地陪着,直至死去,决不能独自离开……

当然,也有逆行者。不是不回返,而是因为某种必然和偶然的原因,回返的路被阻断,就像南岳的洛夫。是什么结果?可以问问走失的孤雁,最好问洛夫本人——正是这一问,让南飞雁惊醒。

是的,洛夫本来就是南岳人,在人生的真正起步阶段,就从容地误入了一场旷世的败局。人离开了系着生命之根的故乡,情却无法割舍。最终得到了什么呢,得到漂泊孤独的人生,得到这样的答案:

“我只是历史中流浪了许久的那滴泪

一直找不到一张脸来安置……”

南岳的山,南岳的植物,南岳的温暖,都给了南飞雁希望得到的一切;南岳的人以亲身的经历,告诉了漂泊流浪的结果。真的是雁到南岳足,足够的足,心满意足的足。飞不是目的,要知道折返。飞翔中的知折返,就像人的知进退,其实是一种境界。如果返回,想为未能到达的远方朋友捎一封信,这里有蔡伦的信纸;还不安心回返,就到衡南去,去那里的洛夫文学艺术馆。于是,我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莫怜南雁归,却道南岳足;魂到南岳留,北归是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