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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我”之光
来源:光明日报 | 李骏虎   2023年11月29日07:42

我第一次看到太阳雨,约莫是八九岁的时候,那种被自然之大美撼动心魄的体验,与多年后在海上看到晚霞中翱翔的海鸥时相仿。

那天,隔壁奶奶来我家串门,跟我奶奶正在堂屋里闲说话,外面的天空慢慢地上了云,落下一阵急雨。不大会儿雨声小了些,奶奶担心我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书看坏眼睛,就抱怨了一句:“这娃不听话,说了也不听!”隔壁奶奶就支使我说:“娃啊,你给奶奶出去看看‘耀我’出来没有?这雨下得把人急躁的,一会儿后晌还要到‘姑姑庙’上去看戏!你奶奶脚小走不了远路,奶奶带你去。”

在我的家乡,祖祖辈辈都把太阳叫“耀我”,很长的岁月里,我一直以为这是“照耀着我”的简称,觉得家乡人民还挺诗意。后来才明白这两个字里居然包含着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

我自小爱看戏,听到这话立马放下书。当我掀开门帘子来到屋外,看到院子里的景象就呆住了。我家院子很大,远处猪圈边是棵一搂粗的大椿树,屋前的两棵梧桐树遮天蔽日。此时正是农历四月末,再有个把月就可以开镰收麦了,布谷鸟和斑鸠在树冠顶端的茂密叶丛中扑扇着翅膀上的雨珠,偶尔发出各自的鸣叫;家鸽早就回到屋檐下天窗里的窝中舒服地“咕噜咕噜”着,麻雀们傻呆呆地瑟缩在树枝上任凭雨线抽打。让我发呆的不是这些景象,这些都是我司空见惯的,震慑住我心魄的是笼罩着这一切的“耀我”之光——清新灿烂的阳光照耀着院子里的树木和生灵,它从遮盖着院子的各种树木的叶隙间投射下来,像一道道金色的箭矢射进泛着七彩水泡的水洼里,在无数金色的光束中,急雨如珍珠编织的珠帘展开在亮堂堂的院子里,如梦如幻。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太阳雨,一时如同木雕泥塑。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大叫一声便狂喜地冲进了金色的雨中,如同进入了一个奇幻的梦境,我大声欢呼着,在院子里的树木和水洼间奔跑,体会着内心中审美觉醒时的疯狂。

急雨把村庄冲洗得分外干净清爽,来得快去得也快,雨水没来得及使村庄的道路变得泥泞,就一路猛冲向着村西的小河奔涌而去。黄昏到来之前,早早吃过晚饭的人们夹着板凳,扛着杌子,提着马扎子,络绎穿过村西的田野,在黑青色的麦田中说笑着走向古老幽深的河谷,多数是老婆婆、老汉汉带着娃娃们,有我这样的半大小子,也有要背着去的小娃娃,家里有驴的就在驴背上驮一排孩子,牵着仿佛跛腿般的瘦驴一颠一颠朝前走。明明人欢马叫、孩子哭闹大人呵斥很是热闹,在霞光中的旷野上却有着一种莫名的肃穆庄严。

历时近两个月的“姑姑庙”庙会已经接近尾声,却一天比一天热闹,大车和拖拉机多到得在很远的地方就停下来,坐车的人们下来跟我们一起走路去庙会。乡间的庙会也是贸易大会,大到卖骡马牛驴、水缸粮食瓮的,小到吹糖人、卖针头线脑的,帐篷摊点鳞次栉比、热闹非常,人们摩肩接踵如同嗡嗡闹闹的蜂房。隔壁奶奶紧紧地拽着我瘦筋筋的胳膊,生怕我挤丢了。她不爱逛集市,一心想着快点挤到庙里的戏台下,不能误了开场大戏。

好容易来到那座高大巍峨的门楼下,上面挂着一块匾额,我以为写的是“姑姑庙”,在被隔壁奶奶拉拽着挤进去的瞬间仰头看了一眼,写的却是“唐尧故园”。园中人更多更吵,我个子小,几乎四面都是人墙,然而隔壁奶奶听到人们嚷嚷:“戏要开演了!”她便奋起神勇拉着我从人缝里奇迹般地来到了戏台下,就势把我往上一托,说:“娃娃家上戏台去没人管你!”我就攀上了戏台边沿,那里已经有好几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猴娃子”了。我们坐在大幕的外面扮鬼脸,可谁也不敢钻进幕布底下去瞅里面的光景。隔壁奶奶刚在前几排挤出一个空档放下马扎子坐好,戏台上的电铃就响了,声浪低下去一些。这是预备铃,声音低而柔和,却是人们翘首以盼的。几分钟后,一阵更为高亢激越的电铃声响过,戏台下的人山人海顿时鸦雀无声,连那些卖冰棍和瓜子的小贩也不敢出声了。大幕在或急或缓的唢呐二胡旋律中缓缓拉开,只见被花布套着的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出现在戏台中央。角儿还没有出来,台下观众就抢着报出戏名了。

在我们晋南乡村,人们最爱看的是蒲剧和“眉户儿”,庙会上剧目不是很多,最受欢迎的是《杀狗劝妻》《三对面》《杨排风》《穆桂英招亲》,轮番上演,人们还是百看不厌。也会有角儿来,引起老百姓的阵阵欢呼,比如蒲剧名家任跟心的保留曲目《挂画》老百姓最爱看。任老师那时候还很年轻,一身丫鬟装扮,轻盈地跳上细细的圈椅背,穿着镶有小毛球的绣花鞋的双脚跳来跳去,动作俏皮,优美流畅。台下的人们为她捏一把汗,心里惊叹着却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她摔下来,然而艺高人胆大,她总是能有惊无险地完成表演。人们喜爱任跟心,几乎家家都挂着她的剧照年画。我最爱看的是武生戏,之前看的是热闹,可就在看完太阳雨的那天晚上,我趴在戏台边沿上,看着那个武生甩掉头上的缨盔,双腿跪地一边甩着马尾长发,一边悲怆地唱着心中的懊悔,我忽然间看到他的脸在灯光下闪着光,仔细一看是满脸的泪水。我心想唱个戏他怎么真的就哭了?一摸自己的脸,竟然也是满脸的泪水。就在那一天里,我在太阳雨中完成了审美的觉醒,在戏台上武生的泪水里感悟到了艺术与人生的真谛。

庙会上演的戏当然首先是娱神的,所以戏台的台口冲着大殿,很多年里我一直以为戏台对面的大殿上挂的匾额是“姑姑殿”,直到参加工作后作为县报的记者去庙会上采访,才赫然发现大殿匾额上写的是“娥皇女英殿”。翻阅史料,才明白这看似乡野民俗的庙会居然是上古历史文明的传承——我的家乡山西洪洞县甘亭镇相传是尧帝故里,自古这里的人们就把尧王称作“爷爷”,把尧王的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称为“姑姑”。相传当年,帝尧老年访贤时在历山遇到舜,为了考验他“以观其内”,就把一双女儿嫁给他。每年农历三月三,我家乡的人们都会抬轿穿越20多个村庄去往汾河西边的历山,把两位“姑姑”接回来,住到四月二十八,历山那边的人们又会抬轿来到唐尧故园,把他们的“娘娘”接回去,这期间人们就会在唐尧故园举行近两个月的“姑姑庙”庙会。这个“接姑姑、送娘娘”民俗活动,历经千百年而从未中断,以活标本的形式佐证了中华文明的连续性,每年都会有十万上下民众参与,沿途村庄的群众焚香遮道、高接远送。2008年,洪洞走亲习俗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我请教乡间学者方才知道,“耀我”,其实就是家乡土语“尧王”的发音,人们把尧王的功德视为太阳,正如《史记·五帝本纪》所载:“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

(作者:李骏虎,系山西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