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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珍贵的人间——读杜阳林长篇《立秋》
来源:《收获》 | 来颖燕   2023年11月29日21:00

不知哪一个深夜,杜阳林合上书稿,点上一支烟,静静坐在他的书房,他的影子又一次跟凌云青叠在了一起。影影绰绰间,往事历历,目光从夜的深渺里挪到了眼前的书桌上,记忆的锚点定终于在了当下。

我读过《惊蛰》之后,曾好几次想象过凌云青坐上绿皮火车、驶向远方后的沿途风景。《立秋》续上了读者的念想,只是再遇见时,凌云青已经走向城市,安稳地成家立业,成了一名记者,并且小有成就。杜阳林的目光划过了凌云青初涉城市的种种艰难,决绝地将取景框投向他之后的奋斗史。这显然并不讨巧——比起叙写一个农村孩子初入大城市时的个人经历和生活,聚焦在他毕业之后的奋斗史,会更容易滑入一种范式,甚至走向乃至结局都会被预见。我担心这样的透支会削弱故事的跌宕,但是,尽管小说的前进路径没有大出意料,杜阳林却没有以一种人生赢家的姿态去俯瞰,去回顾。他默默地、慢慢地打捞回忆,将之熔化,重铸成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当然有着明显的现实投影,但并不妨碍生成其中自洽的逻辑,这不是一个成功人士的逻辑,而是一个人情世界的逻辑。加缪说:“我离不开时间,我重视个体,我看不到胜利,就拥抱失败。”我们以为《立秋》呈现的会是一个“拥抱胜利”的民营企业家的创业史,掩卷才懂,创业史只是一个容器,杜阳林在其中置入的是一个普通人如何在人情世界里遗世独立、挣扎跌宕,又始终持有道德觉醒力的故事。

《立秋》的主线清晰明了,身处改革潮头的凌云青,内心感应到时代的潮汐,在众人不解中离开安稳的工作环境下海经营餐馆。其中的险阻可想而知——创业之初,他步步维艰,创业后扩大基业,又深陷当时特定的社会情境,因而在智识、勇气和社会责任担当上,都经受多重拷问。凌云青不仅经受住了这些拷问,更是先行一步——因为太明白乡里人进城打工的意愿,却又缺乏技能无法自食其力融入城市,索性创办餐饮培训学校。

小说一路向下,几乎没有在叙述结构和技法上动用花招,却潜有作者用心的反复打磨。权力和利益、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较量和制衡,是小说最能捕获读者注意力也最难以处理的线团。我们跟随作者深入线团,但理清这些线团的欲念却渐渐被其中纠葛的人情所稀释——事件的转折、事态的发展背后,是人性的力量在掌控一切。

老家亲人和乡里人的各种求助,凌云青一一回应,他不是不明白他们的确有难处,但背后是肆意的走捷径的贪欲,要如何满足他们,要怎样才能不为难自己也葆有他们的自尊?下海开餐馆后,在管理中如何服众、凝聚人心,又如何巧妙地人尽其才,如何平衡好下属之间的关系,触动一个企业发展的动力?在眼前利益和长远的社会责任面前,一起创业的伙伴从志同道合到分道扬镳,他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悸荡?

《立秋》展示的是一幅宏大的时代画卷。我想杜阳林领会了要想宏大就必须精微的命理。而他个人的实际经历让这种精微有了非凡的准确性。创业时的准备和手续,经营餐馆时要注意的事项,在转制时的细则等等,都精准还原了那个时代的印痕。在谈到兼并国营的利民饭店时,凌云青与合伙人宋桥的对话掷地有声:“‘我们公司只留百分之七十的股份。’宋桥疑惑不解,‘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呢,不要啦?’凌云青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让原利民的员工和凌阳轩的员工,内部认购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钱多的可以少买,让大家成为合伙人。员工从此不分你我,使合并后的餐饮公司,成为他们自己的事业,也成为他们当家作主的地方。’”短短几言,却可窥见凌云青的智识、胆魄以及对于人性拿捏的基点。当然,也可见他是多么的理想化。这其中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暗藏机杼的专业性是这部小说的空气和亮光,叙述技巧此刻让位给了精确性,是一种中性的填充,成就了它特有的现实性。

于是,往事历历,滚滚而来。改革开放的大势所趋已成历史,在这已然的历史之下,杜阳林让他的人物站在了舞台前列。时代的背景是一种特殊的显色剂,人情冷暖在其中被加倍晕染。他一一复盘一路走来的许多岔口,许多选择,这是鲜活且实际的人性角逐的时刻。他所期望的“宏大”需要“精微”来制衡,这精微依傍的是准确的细节,更深层地落在了对于人性的复杂丰富的体悟乃至茫然之上。如他在竭力帮助亲友还是会遭非议后的疑惑:一起打拼的异性兄弟之间“都能融洽相处,为啥自己和亲兄弟的交流,就会疙里疙瘩呢”?当然,这个让他暖心的异性兄弟,最后依然在利益的面前,选择了跟他分道扬镳。

这就是人性,深不见底,终极无解。而杜阳林让自己笔下的人物深入了时间的腹地,让这段已然的历史重新发酵,而人物重新获得了自由而复杂的维度。或者正是他在叙述上不设门槛,更加速了我们与他笔下人物之间的共情——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会记起曾经的自己,不曾经历过的会将自己代入:一时之性情,万古之性情,如果是我,当时会怎么办?

凌云青的形象一点点扎实,但我必须坦陈,这种扎实与我所料想的并不一致——在许多利益和社会担当面前,他那么决绝,那么义无反顾,我甚至觉得这样的坚决和正直会让整个故事显得太过平衡。我希望凌云青的路能不那么稳定、那么正,或者在这条正途上能有一些自行爆炸和跑偏的时刻。但是小说始终不疾不徐,基调稳定。作者并不担心这样的义正辞严会有损于凌云青的有血有肉,因为他赋予凌云青的是另一种生动和摇摆——当凌云青在等待市里领导审核他的餐饮培训学校投资计划时,他是如此无奈和焦虑——“如果锦羊市长愿意换位思考,抽出时间来听听一个投资者的心声,也许不会榨出他强烈的自卑感。这种卑微,如同大山压在心上,多年打拼,为自己挣得的一点骄傲,仿佛丝丝缕缕地泄露殆尽。”“丝丝缕缕”四个字,言尽了凌云青一路走来的跌宕、心酸和挣扎。教人想起波斯诗人鲁米的诗:“当内心的柔软/找到那隐秘的伤痛,/痛苦自己会击碎岩石/然后,让灵魂浮现。”凌云青并非坚如磐石的完人,但人海茫茫,确乎会他这样的人,有担当,有道义,有勇有谋。他当然也有迷惘和犹豫,但这些不是阻碍而是触动了他更加顽强而坚定地成长,犹如拔地而起的参天大树。自传是对自我的一种界定,而半自传则会更多地探究可能性的边界。显然,《立秋》里的凌云青身上聚集着作者杜阳林对于完美的人生境界的期许,他带着属于作者的经历不断向前奔跑。这种向善的力量,生发出从具体入微直至形而上层面的思考——农村与城市之间如何融合、当下与长远之间如何对视、卑微与高贵如何界定;也让整个小说“立”了起来——它所植根的现实地基里,潜有着特属于那个时代的气息,这气息缓慢但真切地弥散开来,让这部简朴而坚韧的小说氤氲出温暖的光晕。

作者在小说的最后写道:“四季轮回,天道立秋。”这似是对小说结局的注脚——因为太注重眼前利益而选择分道扬镳的那位合伙人,最后欠债而落魄。凌云青当然会寻找对方,但对方不再接受这位昔日战友的帮助,只有拨打的电话铃声一遍遍寂寞而固执地震响。如上一部长篇《惊蛰》一样,杜阳林用了二十四节气之一来命名自己的小说。这当然是一种隐喻,但除了在最后的登场,节气的意蕴对于具体情节的隐喻是淡然的、影影绰绰的,但细想,它的作用力又分散而无处不在——因为作者所倚重的是一种更深的属于天地自然的逻辑。所以他的立意不止于善恶有报、祸福自招的终极审判心理,小说也没有陷入一种简易的寓言式的装置,而成为了一个更加开阔的、涉及了自然命理的隐喻场。作者少年的乡村生活经历此刻显形,尽管这部小说的舞台一直都被设置在城市。海子曾有诗《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人生与自然在根性上是相通的。人世艰险,泥沙混杂,但善恶好坏充满辩证,都有权利被理解。人间依然珍贵,依然美好。杜阳林对这一切抱有难得的通透和宽容,因而他的小说的品性始终质朴而克制,并从克制通往了一种豁达和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