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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3年第11期|安宁:夜色辽阔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11期 | 安 宁   2023年12月01日08:45

在偌大的杭州城,我总是迷失方向。朋友便说,闭上眼,尽管跟我走。

于是半小时后,我便坐在靠窗的位置,从二十层高楼上,俯瞰着大半个杭州城。我不清楚这是哪个区域。作为路盲症和脸盲症患者,我总是将路过的城市和擦肩而过的人很快忘记,仿佛自己在这个城市的一角,看到的霓虹闪烁、商贩叫卖,只是梦境一场。而那些曾经坐在一起,打过招呼,碰过酒杯的人,也如一滴水融入汪洋,瞬间消失不见。我也从未关心过这些逝去的点滴。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只有那些与灵魂息息相关的事物,才会融入血肉,成为生命的一个部分。它们闪闪发光,宛如夜晚的星辰,我无须将它们刻意地记下,我只要抬头,仰望苍穹,它们就无处不在。

正如此刻,朋友将一瓶冰镇的德国清啤,缓缓倒入我的杯中。窗外,初夏傍晚的余晖,正穿过对面巨大的玻璃幕墙,投射到我的酒杯上。菜还没有来,但诱人的香味早已弥漫了整个饭馆。人们说说笑笑,年轻的服务生高举着餐盘,欢快地穿梭来往,收银员熟练地为顾客结账。这熟悉的日常,却因与朋友千里迢迢的一场相聚,让我动容。仿佛在此之前,我们吃过的千百次饭,不过是为了完成此刻的重逢。

这是花费二十分钟,便可从一个城市抵达另外一个城市的高铁时代。但人与人的相见,并不比《诗经》时代更为频繁。两颗心之间的距离,也并未因为一秒抵达的网络而缩短丝毫。我们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漂浮在苍茫的大海上,孤独找寻着与自己灵魂相通的那个人,对方无须你说什么,彼此对视一眼,便能瞬间抵达。

作为一个热爱美食的享乐主义者,朋友熟悉这座城市的酒肆茶楼,就像熟悉自己的肠胃喜好,总能在曲折的街巷和林立的高楼中,找到一个愉悦的角落,将所有人生的负累统统抛掉,只让诱人的美酒饭菜穿肠而过,抚慰疲惫的身体。此刻,年轻的服务生正端着一大份火焰冰虾,微笑着朝我们走来。透明的玻璃器皿中,冰块高高耸立,犹如北极圣洁的冰山,闪烁着耀眼的蓝。虾肉那鲜嫩的肉质、浓郁的香气,让人觉得仿佛整个神秘的北极,都横亘在面前。

先吃一只虾,再呷口清啤试试。朋友将剥好的虾递过来,柔声说道。我将虾放入口中细细嚼着,北极深海的气息,立刻弥漫至舌间一万个味蕾。随即,香醇的清啤汇入其中,清甜紧密的虾肉,仿佛被清新的海风沐浴,重现生命的自由。夕阳正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抹热烈的光,洒在对面的高楼上。就在明与暗交汇的地方,一只飞虫穿过神秘的阴影,奔赴燃烧的天堂之光。

人们把酒言欢,酣畅淋漓。暮气四浮,喧哗渐渐退去,若有若无的音乐,正穿过城市的上空隐约传来。这即将抵达的寂静,让人心变得柔软,仿佛我们活着的所有意义,都是为了这一粥一饭。

我与朋友彼此倾诉着漫长时光里,各自的人生经历。有时,我们什么也不说,任由美好的沉默,在身边缭绕。生存的艰辛,命运的跌宕,都已成为过去,此刻,我们只需一瓶沁人的清啤,一桌鲜美的鱼虾。这些慰藉肠胃的美食,丰盈了我们的肉身,并将这个美妙的黄昏,化为生命中的永恒。

窗外,夜色完全笼罩了大地,仿佛杭州西湖、灵隐寺、雷峰塔、钱塘江、西溪湿地,都不复存在,天地成为混沌的一团,闪烁着幽暗的光。酒足饭饱的人们,迈着微醺的步子,慢慢踱出餐馆,互道一声晚安,而后消失在无边的夜幕之中。

街灯在马路上洒下细碎的光影,风吹动道路两旁的香樟树叶,发出静谧的声响。打车去附近的酒吧,那里,一场让人迷醉的爵士乐正在上演。车窗外霓虹闪烁,犹如梦中蒙眬的睡眼。几颗星星在遥远的天边注视着人间。晚风多情,掀动路边女孩的裙角,撩拨着一颗夜色中飘来荡去的心。

与朋友各自要了一杯红酒,慵懒地坐在酒吧一角的沙发上。台上年轻的女歌手,正在萨克斯轻柔的演奏声中,微闭起双眼,性感地晃动着身体。当她打开歌喉,时而轻盈奔放、时而沙哑咆哮的声音,立刻将我俘获。似乎整个夜晚的杭州城,都沦陷在这让人神魂颠倒的歌声中。不过饮下小半杯红酒,灵魂便迫不及待地冲破肉体的束缚,跟随醉人的音符,和热情的歌声,在辽阔的大地上自由地飞翔。

此时,仿佛连身边的朋友也不重要。夜晚的风声停止,星辰全部退去,喧哗消逝,人群忽然隐匿不见,世界陷入静止。

我为什么抵达这座城市?与朋友此后一别,是否还能相见?缩在童年阴暗的壳里,一直不想长大的自己,会以怎样的结局,终结起伏的一生?所有留在过去的伤痕,脱落后是否依然会留下尴尬的印记?这所有曾经占据过我的生命的负累,一杯红酒之后,全部消融在孤傲的乐曲中。

我沉溺其中,一曲终了,还想继续。

仿佛这一晚没有止境,是人间永不会散去的宴席。

饭菜摆满餐桌的时候,我和禅举杯,忽然想起,这一天是母亲节。但我们都不在母亲的身边。禅的母亲早已化作缥缈的尘埃,而我的母亲,则在千里之外的故乡,许久都未曾联系。我们举杯,为做母亲的自己庆祝节日快乐,也为曾经折磨了我们的母亲,那在尘世的和已经离去的、一生都没有快乐过的母亲。

音乐安静地飘来荡去,昏黄的灯光落在禅皱纹横生的额头上,将所有流过那里的岁月,一一照亮。菜有些凉了,我们却吃得很少。女服务生像一只蝴蝶,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帮我们续一杯茶水,又悄无声息地消失。更多的人慵懒地倚在沙发里,像一只猫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黑暗伸出无数只手,抚慰着奔波劳碌的人们。

我和禅对今晚吃些什么,似乎都没有兴趣。那在天上和人间的母亲,此刻仿佛坐在我们身边,倾听我和禅对她们的控诉。是的,控诉。做母亲的有没有想过,她们留给女儿心里的伤痕,是永远祛除不掉的呢?在天上的已经听不见了,在人间的三年未曾联系,却从未想过打一次电话,问一句女儿是否还好。

当你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时,你的灵魂是不是获得了解脱。

我平静地问出这个问题,既想知道禅内心的怨恨,是否随着母亲的离去彻底放下,也想预知某一天,当我面临同样的问题,内心是否依然心如止水。

我没有想到,禅听到这个问题,竟然失声痛哭。我什么也没有说,只递给禅一张纸巾,默默等待风暴过去。

我与禅有着同样的母亲。她因性格好强,和总是不如意的困顿生活,变得暴躁乖戾,试图控制身边每一个人,尤其自己的女儿,借此将所有对于残酷命运的憎恶,都粗暴地施与我。她也曾是一个眼神清澈、笑容羞涩的少女,可是生活却将她变成粗粝的农妇,并在日复一日艰辛的劳作中,内心失衡,开始用恶毒的言语咒骂与自己有着一样容颜的女儿。她看到这个孩子在身边晃来晃去,眼看着她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无法控制,她因此生出愤怒,仿佛被命运再一次无情地扼住了喉咙。她要挣脱,而唯一的方式,就是去折磨已经跟自己的命运完全迥异的女儿。

我理解母亲给禅带来的长达一生的痛苦,却不知道这痛苦如此猛烈地击中了她,仿佛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她所有人前的伪装,所有此刻的欢乐,都被瞬间击破。她低垂着头,将手摁在胸口,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虚弱地说出一句话:你不知道,永远不会解脱……你不知道,我的心多么痛,真的痛死了啊!

比我年长十几岁的禅,对母亲百依百顺,从未想过像我一样对抗。作为家中长女,她成了母亲的出气筒,所有来自生活的苦难、羞辱、卑贱,都被母亲加倍地发泄在禅的身上。禅默默忍受着一切,找不到逃脱的出路。她也从未想过逃脱,那意味着亲人眼中的背叛和不孝。她想尽办法,用讨好母亲的方式,换得她对自己的爱。可是,母亲对禅似乎只有永无休止的恨,这恨如此之深,仿佛尚未降临尘世,就已根植在母亲的生命中。

“我为此看了许多心理学方面的书籍,试图去追溯母亲漫长的一生,发现她所有对我的恨,或许源自苦难深重的童年。外公参加过战争,但早早去世,孤儿寡母为了有口饭吃,苟活在世,受尽欺辱。我的父亲娶了她,却不能满足她对物质热烈的需求。她年轻时非常爱美,喜欢漂亮的裙子,但凡新来的样式,一定要去买一件来。我记得童年时,放学后,总看她锁上房门,在房间里对着镜子试穿衣服,左顾右盼。我因此小心翼翼,不敢推门打扰,怕她飞起一脚,将我踹倒在地。因为经济总是捉襟见肘,父母便常常吵架。她吵完架就大哭一场,一天不吃不喝,也不给家人做饭。待她吃饱了饭,有了力气,又拿着藤条满院子追着骂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差点要了性命,或许因此,她觉得我一辈子欠她,拿命来也还不清那种。她常常诅咒我死,甚至儿子在我腹中八个月的时候,她还骂我,并锁上房门,不让我吃饭,我内心抑郁,导致儿子早产。唯一值得宽慰的是,她对外孙特别宠爱,上天似乎将所有她应该给予我的爱,全部拿去,给了我的儿子。如果我现在还有一些爱的能力,大约全部来自父亲,可惜,他也被母亲无休无止地折磨,五十岁就去世了,我们兄妹一直觉得,父亲是被母亲活活气死的……”

我听着禅悲愤地控诉,知道她对母亲爱恨交加。她是一个爱母亲胜过爱自己的女人,她对母亲所有的讨好,都出自本心,仿佛一个卑微的孩子,讨好着命运,希望会有一丝光,忽然降临自己的人生。她为此努力了五十年,可是,那个折磨她的母亲去世了,她依然没有得到命运恩赐的一粒糖果的甜。

你跟母亲失联的这三年,内心没有过愧疚吗?禅困惑地问我。

“没有,因为我彻底放下了,我知道我所有的努力,都对这种关系的修复于事无补。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代人,对生命有着完全迥异的认知。母亲认为她生了我,我就要一切听命于她,稍有违逆,她就骂我是畜生,猪狗不如。我是唯一一个走出小城的孩子,姐姐弟弟留在故乡,却因经济条件有限,没有能力关照父母。我一个人给父母养老,没有怨言,却无法忍受母亲对我人生的控制。我嫁到千里之外的塞外,或许是命运冥冥中在帮我逃离。我也曾像你一样事事听命,想要挣脱,却内心恐惧。终于有一天,我跟母亲大吵一架,再也没有回头。我短信告知姐姐弟弟,此后我的人生,不再需要父母管控,我们各自负责各自的人生。父母和子女虽有血缘,终会如蒲公英一样,散至天涯海角。我的生命来自母亲,却只属于我自己。我接纳所有过去母亲给予我的伤害和辱骂,因为那是我的命运,我也接纳而今决绝离去的自己。我知道有一天,母亲会离开这个人世,那是她受苦的一生得以解脱的日子。她所有对人生的不满,不应给予自己的女儿,她不懂得这个道理,我也无法帮她走出,这人生的痛苦,她想不明白,就只能一个人承受。我从未因此有过愧疚,我只有精神的自由,真的,自由的感觉真好。”

仿佛这是人生中第一次,将我与母亲的爱与恨,倾诉给一个人听。我知道禅会懂得,我也知道禅做不到我这样的“无情”,她也没有机会这样做了。

她真狠心啊,去世两年了,一个梦都没有托给我,她死了也不肯爱我……禅这样说着,眼泪又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桌上的饭,全都凉了,我和禅谁也没有去吃。似乎这些饭摆在面前,只是为了听我们哀伤的倾诉。

现在,故事已经讲完,饭菜也全部打包。禅拭去眼泪,我也抚平内心的皱褶。推门出去,见夜空中几颗寥落的星星,正散发出冷寂的光,仿佛命运注视着我们,在爱的道路上,继续孤独地追寻。

饭后,我们在慕先生的客厅里一边喝茶,一边谈一些江湖上的事。

暮色四合,落地窗外的小花园里,只剩下氤氲的光影。几只猫列队走过墙头,跳到旁边的大槐树上。晚风吹来,树叶哗啦作响。邻家的狗被声响惊动,一阵疾风骤雨似的狂吠,随即又陷入长久的沉默。远远的地平线上,雷声正轰隆轰隆地赶来,像一列漫长的火车,从地心深处开往寂静的人间。

看看天色,慕太太起身,去厨房端来几盘南方寄来的精巧点心。她还细心地补了妆,披了一袭月牙白的罩衫,又将口红涂得明亮了一些。我送来的一大束花,慕太太修剪后,拆分开,放入两个漂亮的花瓶。一束是热烈的红玫瑰,摆在我们面前的圆桌上,一束是淡雅的康乃馨,隐在沙发一侧的角落里,默默吐露芬芳。

黑暗中,风化作冰冷的游蛇,穿过纱门潜入客厅,贴着人们脚踝处的肌肤弯来绕去。橘色的吊灯在隐隐的雷声中不安地晃动,天鹅绒般的玫瑰花瓣轻微地战栗着。一场即将抵达的大雨,让世间万物陷入无处躲避的惶恐。

忽然一声惊雷,在花园的石灰矮墙上炸响。人们纷纷停下言谈,扭头看向窗外。见高大的白杨,正在风暴中发出雄狮般的怒吼。乌云滚滚而来,顷刻间笼罩了整个大地。客厅的灯努力地亮了一些,仿佛知晓此刻的人们,需要更多温暖的光。一只孤傲的白猫惊恐地跳下槐树,消失在黑暗的角落。大风卷起枯枝败叶,在夜空中游荡,又重重地将它们摔下。整个城市的车辆都受到惊吓,沿街发出一连串的尖叫。雷电和风暴以狂飙突进之势,裹挟着大雨奔涌而来,夜空瞬间撕裂,暴雨如注,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片混沌。

我走至窗前,去看花园里飘摇不定的花草。黑暗中,听见一根粗壮的树枝,重重地坠落在水泥地上。所有的飞鸟虫豸都消失不见,连同它们建在半空或地下的巢穴,也在暴风雨中隐匿。我忘了片刻前朋友们热烈谈及的江湖掌故,雨夜中正忍受无情摧残的花草,让我心痛。只有矮胖的诗人吃饱喝足,在这无处可去的夜晚生出困意,将人间的烦恼统统抛弃,卧倒在沙发上,不过片刻,便发出幸福的鼾声。饱受失眠之苦的朋友,看着四仰八叉酣睡的诗人,生出微微的嫉妒,知道乾坤颠倒也唤他不醒,便指着他灯下露出的肥胖肚皮取笑一阵,继续将视线投向窗外无休无止的雨夜。

慕先生提及花园里的几株沙果树,每年秋天,果实都会落满了庭院,因为工作忙碌,来不及捡拾,只能任由它们腐烂,再经几场雨雪,便化为淤泥,仿佛它们从未在枝头有过耀眼的四季。有时,他站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看到被鸟儿啄食得千疮百孔的果实,会一阵心疼,转身取一个袋子,将色泽红润的完好沙果一一捡起,送给门口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几只野猫蹲在墙头,很少睬他,只眯眼享受着秋日的阳光。流浪至此的白猫性情冷傲,一只眼睛是深邃的蓝,另外一只则是璀璨的金,于是当它站在墙头,仰望苍穹,人们便觉得它的身体里,有一望无际的大海,也有光芒万丈的太阳。慕太太因此更喜欢它,尽管它每天蹭吃蹭喝,从未对她的喂食表达过感激。倒是白猫生下的四只小猫,颜色灰黑相间,在院子里每日追逐,撒娇卖萌,惹人喜爱。黑猫并非猫仔的父亲,却每日与白猫形影不离,仿佛神仙眷侣。

此刻,风雨猛烈撞击着纱门,慕太太有些不安,几次起身走到门口,探头去看昏暗的庭院。那里除了遍地的枯枝败叶,什么也没有。黄昏时还在庭院里散步的猫咪,这回踪迹全无。只有无尽的雨夜,笼罩着苍茫的大地。

慕先生也扭头去看窗外绵延不绝的夜雨。不知什么东西忽然从半空坠落,我猜测那是一根枯萎的枝干,摇摇欲坠地悬在半空,曾与猫咪一起,在小小的庭院里沐浴着阳光,但最终没有敌过这场残酷的风雨。也或许,那是一枚酸甜的沙果,刚刚泛起羞涩的红,尚未等到秋天,向主人奉献所有的甜。这些不过是风雨之夜最朴素的场景,没有人会为这样的瞬间停留,只有偶然行经此处的慕先生,会因这与生命相连的细微的声响,生出无限的愁思,仿佛它们是他漫长人生中,汁液饱满的部分。

雨下了不知多久,终于慢慢停下。推开纱门,见夜空中一弯被雨水清洗过的月亮,闪烁着清澈的光。三五颗星星眨动着眼睛,好奇地注视着人间。一只飞鸟抖落羽翼上的积水,消失在夜色中。庭院里落满了枝叶,一根粗壮的槐树枝干横亘在甬道上,断裂处泛着银白的光。沿墙的沙果树下,满是青涩的果实,一颗一颗,湿漉漉的,带着让人怜惜的伤。一只小猫从厢房中探出头来,惊异地看着满地的积水。

这雨后无处不在的衰败与新生,让人内心涌动着哀愁。梦中被叫醒的胖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出门,一低头看到脚下满地的沙果,呆愣了片刻,而后弯腰捡起几颗,揣入口袋。

我们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回头,还看见慕先生和慕太太,并肩站在门口的丁香树下,注视着我们。一阵风吹过,两边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枝叶间的雨水随风飘落,有沁人的凉,倏然在脖颈处消失。此外,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之中。只有遥远的星辰,闪烁着寂静的光,无声地注视着人间的这一场别离。

疼痛汹涌澎湃地向我袭来,瞬间将我淹没。我的手指在医院冰冷的白色墙壁上,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印痕。随即,这紧抓墙壁的力气也完全丧失,我的意识慢慢模糊,身体化作一片飘零的树叶。我无力地顺着墙壁滑落,跪倒在妇科大夫的面前,发出最后的呼救:大夫,求求你,给我剖了吧。

窗外,整个大地陷入漆黑,但这并不能阻止正在发生的一切。一个刚刚降临尘世的婴儿,正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放声大哭。一群护士推着急需抢救的病人,风一样经过门口昏昏欲睡的陪床家属。重症监护室里,医生们平静地撤下呼吸机,宣告一个老人生命的终结。一个抑郁症患者,正大睁着眼睛,将视线刺向窗外永无休止的深夜。一个女人在邻床婴儿的啼哭声中,等待手术取出已死腹中的胎儿。寒风席卷了整个城市,却不能阻挡人们奔赴医院的脚步,仿佛这里,是人间生死必经的通道。

病房里刚刚出生的婴儿,闭眼吃了一会母乳,便在刺眼的白炽灯下,重新陷入深沉的睡眠。顺产的年轻母亲,疲惫地躺在窄小的床上。初为人父的男人,缩在床角,一脸茫然地看着给孩子换尿不湿的老人,一时间不能接受这突然而至的混乱。老人悄无声息地收拾着杂乱的衣物,但她的种种努力,最后都归于失败。垃圾筐里婴儿的屎尿气味,女人身体里散发的乳香,吊瓶里药水冷静的滴答声响,走廊里杂沓的脚步声,婴儿划破寂静的哭声,让拥挤的病房,时不时便被裹挟进一场新的混乱。

而我毫无羞耻地绝望喊叫,更像一声声惊雷,划破乱哄哄的房间。我已惨叫了七个小时,我确信再这样下去,我将会耗尽全身的力气,也用光子宫里的羊水,那是腹中胎儿的生命之水。或许此刻,这个小小的婴儿,正和我一起,历经与母腹分离的痛苦。我尚不知他(她)是男孩还是女孩,我也不关心这些。疼痛让我只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所有对伟大母爱的颂扬,统统被我抛弃。疼痛把每一秒无限地抻长,而我,只想以剖腹的方式,让这无休无止的折磨,瞬间停止。

值班大夫见多了待产孕妇,并不觉得我的下跪多么惊人。她的声音在深夜里听上去慵懒疲惫:先做一次阴检,看看开了几指再说吧。

我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地挪进空空荡荡的检查室。

自己铺上一次性垫纸,脱掉鞋子、裤子,上床躺下。女大夫一边准备,一边发出例行公事般平静的指令。

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牲畜一样被人摆布。我不知道大夫使用了什么工具,我也不想知道,似乎看不到那些尖锐的器具,我的身体就会完好无损。这承载了灵魂的肉体,它是私密的、美好的、洁净的,独属于我自己,且有生命的尊严,未经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触碰。

一根类似筷子的细长器械,无情地插入我的阴道又拔出,而后,我听到大夫说:才开了一指,还早着呢,等着吧。

可我不想再等了。我要立刻剖腹解决掉这剧烈的疼痛,它让我的身体不停地流血,它将我的私处赤裸裸展示给毫不相干的人。此刻,腹中的婴儿还未与我相见,我无法想象出他(她)的样子,我只爱我自己,我不想继续忍受这将无限升级的剧痛,我愿意用一条长长的疤痕,交换魔鬼对我的每一块骨头,一刀一刀冷酷地切割。

人们总是赞美那些顺产的女人,她们对于疼痛的隐忍如何的伟大,仿佛只有经历产道的挤压,生命才会被赋予闪亮的光芒。而如我这样还没有抵达撕心裂肺的战场,就溃败求饶的逃兵,或许,连腹中的婴儿都对我不齿。当他(她)正努力地从我的子宫壁上脱落,试图经过十厘米的生命通道时,我却毫不知耻地跪下,哭求大夫直接剖腹,将他(她)一把拽出,这样直截了当采摘果实的方式,似乎有辱母亲这一光荣的称号。

但我不关心这些。我只知道,当我躺在手术室里,听着男麻醉师和女大夫们,在凌晨五点柔和的光线中,轻声地说笑,历经一宿折磨的身体,仿佛漂浮在幸福的天堂。一切疼痛都因麻醉不复存在,世界陷入永恒般的寂静。白炽灯的光线在医生的絮语中,水波一样轻柔地晃动,犹如此刻我的子宫里,依然滋养着婴儿的羊水。我赤裸的身体,在即将抵达整个大地的黎明中,重获生命的尊严。

羊水太少了,幸亏选择了剖腹,否则孩子会缺氧窒息。

出血量不多,很好。

婴儿出来了,准备缝合伤口。

是个女孩,体重六斤。

我安静地听着医生的对话。这朴素日常的一幕,让我动容。我第一次意识到生命的伟大。我的小小的女儿,她只响亮地发出一声啼哭,便重新沉入香甜的睡梦之中。她和我一样,未曾历经艰难的跋涉,就抵达这个世界。而我,却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她。

让我吻吻她。我对抱着女儿的护士温柔地说。

她真好看。护士情不自禁地发出赞美。

因为长得像我。我骄傲地说。

医生们全都笑起来。这笑声溢出紧闭的门窗,瞬间包裹了辽阔的大地。

【安宁,生于20世纪80年代,山东人。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四百余万字,已出版作品二十六部,代表作有《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荣获华语青年作家奖、茅盾新人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多种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教授,一级作家,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