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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3年第6期|穆萨:骷髅
来源:《野草》2023年第6期 | 穆萨  2023年12月04日08:23

晨雾尚未散尽,如残留的睡意在大脑中缭绕不去。公路蜿蜒,海拔越来越高,透过雾气,时或能够看到远处的城市,那些建筑密集地坐落在旷野中央,静谧得令人惊讶。一只狐狸迅疾地穿过路面,他忙踩了一脚刹车。车上其他人没看清是什么,短暂地望向遍布石块与杂草的狐狸消失之处。他没有告诉他们那是一只赤狐,任他们好奇与猜测。坐在副驾上的秃头男人是他的上司,正是此人在这个难得的假日喊他来这种荒郊野岭开车。“小程,公司有十几口人想去,还差一个司机,你还是一起去吧。”他只好答应了。后排是三位女同事。他一路听着他们喋喋不休,把车开得飞快。

公路尽头是一块平整的土地,他们下车后,另外两辆车很快也到了。这些男男女女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五之间,置身野外,似有无穷精力,兴奋地嬉闹着。接下来的山路只能依靠步行,程誉提出他想留在这里看守车辆。上司知道他只是不愿随众人爬山,于是同意了。同事刘岩想要陪他,他以自己犯困,想在车上睡觉为由,拒绝了她的好意。

来时的路上他的确有些犯困,但此刻山里的空气让他清醒无比。同事们沿小径而上,很快连声音也消失了。周围剩下他和三辆尚自散发余温的汽车。风吹得青冈树叶簌簌作响,看不见的鸟雀在其中争相鸣叫。路的一侧是停车的平地,另一侧是梯田式的山坡。他从山坡上逐级跳下去,到一个较为陡峭的地方停住。眼前视野开阔,空气凉爽,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感到十分惬意,假日被占用的怨气似乎也渐渐平息。

百无聊赖之中,他捡起脚下的一块碎石抛了出去,石头在空中旋转下落,伴着一声轻响掉在肉眼可见的缓坡上。他想超越这段距离,于是捡起另一块,用更大的力气扔出去。很快他就迷上了这个游戏,以致后来发明出更多的花样,比如先以较高的角度扔出一块石头,再以另一块击打它,有时竟能打中。平台上的碎石被他捡完了,打算前往下一个平台之前,他在脚下疏松的土地中又挖出几块抛了出去。埋藏在土壤中的石头较大,但他可以像掷铅球一样,用肩背的力量把它们扔出,别有一番趣味。他继续在脚下挖掘,其中一块格外浑圆,触感不像石头,等到全部挖出,他发现那是一块完整的人的头骨。

程誉像被那东西咬了一口似的,猝然丢下它,倒退两步。头骨在地上翻滚几圈,停住时面部朝上,那双塞满沙土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他站在原地四下张望,周围凝然无声,连鸟雀都不再叫了。他继续盯着地上的头骨。它颜色发黄,表情既狰狞又有些无辜,两排牙齿还完整地留存着,光秃的头顶则让他想起他的上司。起初他和它对峙般站着,等到他确认那不过是个骷髅,既没有危险性,也不会让他产生生理上的不适,他渐渐地不再害怕,蹲下身子凑过去,近距离观察它。他感到这个游戏比扔石块新鲜刺激,也比他身后那群人哼哧哼哧地上山又下山好玩多了。

后来,他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头骨捧起来。头骨比表面看上去要重一些,里面裹挟着土壤和许多植物根须。他和它对视,像个考古学家拿着它翻来覆去地观察。最后他把它带回汽车旁,从树上折下一根细枝,顺着面部那些窟窿开始清理。随着沙土从眼睛、鼻子、嘴巴里掉落,孔窍疏通,一颗干净清晰的骷髅头渐渐呈现。

“是不是舒服多了?”他对它说。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程誉一直坐在树荫下端详着这个死人头骨。他猜想它的性别、生活年代、身份、死因、死去时的年龄……一切信息都无从知道,更显得它神秘诡谲。临近中午,气温逐渐升高,他从车上拿出矿泉水喝了几口,用剩下的水将骷髅表面清洗一番,又拿到阳光下晒干。此时它看起来更像一件工艺品,虽然品相不佳,颜色泛黄,头顶甚至有苔藓似的青痕,但这样一来倒更显得粗犷自然。

同事们下山时,头骨已被他裹上塑料袋塞入背包,放在汽车后备厢里。车是公司的,但平日任由他开。后备厢还有其他同事的物品,为避免被他们察觉异样,他把自己鼓囊的背包放在最内侧。爬山耗尽了他们的精力。原定于下午的其他活动已有半数人表示不愿去了,上司只好决定取消。他们沿山路回到城市,由于出汗,连聚餐也免了。程誉只需开车把上司和后排的三位女同事逐一送回住处,就能够独自享受剩余的假期。

回程路上大家默不作声,当车内只剩下他和刘岩时,他们反倒有意无意地说起话来。刘岩问他整个上午独自一人是不是很无聊。他敷衍地说他只是睡了一觉。于是她讲起他们登山的过程,讲山上的地形、植物、动物。作为回应,他偶尔抬头从后视镜里看看她。她坐在中间座位,头发扎在脑后,镜子里映出她的额头和眨动的双眼,使他联想到那层皮肉之下的头骨。

“那你呢,除了睡觉,什么也没干吗?”她问。他说还扔了石头。“扔石头?”那个额头诧异地前倾了一下。他向她解释自己如何让每一块石头飞得更远,又如何用一块石头撞击空中的另一块。她听后捂着嘴大笑起来。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他想,假如他告诉她,他还捡到一个死人头骨,就放在她身后的后备厢里,她还笑得出来吗?

快到她的住所时,她邀请他一同吃饭。“不好意思,我想自己吃。”他拒绝道。“没关系,也没指望你会答应。”她说。这话让他微微一愣。的确,他独来独往惯了,对于公司里任何与工作无关的邀约,总是尽可能拒绝。上司为了大局,有时会勉强他参与一些活动,比如这次登山。其他同事碰壁一两次也就识趣。唯独他身后这位女士似乎乐此不疲,从来不会因为被拒绝而不再相邀。他知道,她说“没指望你会答应”还不够准确,应该说她料定了他不会答应。他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明知对方会拒绝还仍然提出邀请。但让他发愣的并不是这个。即使他常常以拒绝的姿态出现在人前,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没指望你会答应”这类话。而今天听到刘岩如是说,他的心底生起一股小小的叛逆。似乎较之于和对方吃饭,他更不能忍受对方明知他的答案却仍要他亲口说出。对他而言,这近乎一种戏弄。于是在靠边停车之际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同意和她一起吃饭,但他还是忍住了。“下次吧。”他说。

他的公寓距离刘岩的住所只有五分钟车程。公寓是他一年前买的,如今还在按月支付房贷。进屋后,他首先打开背包,拿出里面的头骨。塑料袋不够密封,一些渣土掉进背包底部,他不去管它,径直将头骨拿进卫生间,放在洗漱台上。接下来,他点了一份外卖,换上宽松的睡衣,像男孩把玩新买的玩具一样用一支牙刷认真清理头骨的每一寸部位。

这项工作比他想象的更为耗时。骨头表面顽固的污垢要经过反复刷洗才肯掉落。一些肮脏的印记和颜色已经与白骨同化,怎么洗也是徒劳。最费力的是牙缝。不知道此君生前就不讲卫生还是死后才形成的大量斑痕,他像雕刻师一样几乎将两排牙齿逐一打磨,它们看起来才稍微像样。外卖送到后,他快速地吃了,随后又清洗头骨内部。两小时后,他总算把它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垢了,尽管那些洗不掉的东西让它看起来仍然脏兮兮的。

他的房间几乎没有朋友造访,但父母偶尔会来看他。因此他不能像摆放工艺品一样光明正大地把头骨放在桌面或是置物架上。思来想去,他把它藏在卧室衣柜的顶层。当天夜里,他梦见头骨在衣柜里生出了皮肉,五官渐渐清晰,头发与柜子里的黑暗融为一体,但仍然分辨不出它的性别。他问它叫什么,它表情严肃,闭口不言。那副样子让他感到有些害怕。第二天早晨,模糊的梦境使他想到小说和影视剧中许多荒诞不经的鬼怪故事。他第一次对他的工艺品产生怀疑,这东西是否是一件不祥之物,他把原本属于荒野的它带回住所,是否有失妥当,托梦,还魂,重生,这些词语在他脑中不住闪现,是否此人生前的遭遇将与他的生活相交,从而给他招来厄运。好在白天的阳光旋即使这些想法淡去。打开柜门面对着散发清淡土壤气息的头骨时,他一样爱不释手。

剩余的两天假日意味着他可以不跟任何人见面。父母有时会喊他出去吃饭,但几乎每次都谈到对他恋爱结婚之事的担忧。他们甚至自作主张给他安排过相亲饭局,在他明显表示厌烦后,他们也就听之任之,不再插手。有时他自然也会感受到独处的孤寂,可但凡与人交往,那些别扭与不适之感总让他立刻想要退缩。他通常无法参与他们那些话题,无法领会他们的玩笑,对他们所喜爱的事物也提不起兴趣。学生时代他曾因此感到自卑,但如今已接受他与他们之间的差异,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以这样的方式存在。他并不厌恶人本身,假使能够找到同类,比方说,假使有人和他一样喜欢这件意外捡来的头骨,他并不排斥和那人共度假日,一起把玩、欣赏、研究、揣测这件荒野之物。但想想就知道,倘若他所熟识的这些人看到一个骷髅头,他们脸上的表情会变成什么样。

假期第三天,他醒来时没有再被梦境困扰。但另一个想法在他脑中诞生。他的工艺品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此人不仅有脑袋,还有身体的其他部位。它们是否也埋藏在那片梯田式山坡上。想到他带回头骨的做法可能使一具完整的骨骼身首异处,他感到这也许才是这件事的不祥之处。于是,他带上一只编织袋和两样小型掘土工具上路,驾车来到南山公路的尽头。天气依然晴好。平台上土壤被翻动过的痕迹犹在。他开动铁锹,顺着埋头骨的地方挖掘,没几下就又出现一截白骨。可见它们原本是一体的,他想。他兴奋地挥动双臂,把多余的土壤顺着山坡抛洒出去,干燥的土壤颗粒像降雨一样落下,发出均匀细微的响声。

一具无头的人体骨骼很快就出现在他掘出的坑穴里。脊柱、髋骨、肋骨、四肢,清晰分明。为避免打乱顺序后不易拼接,他先用手机拍摄一张照片,再把它们一一拾进编织袋。确认没有遗漏,他把口袋放在一旁,扩大挖掘范围,试图发现棺椁的痕迹或是死者的遗物,最终一无所获。正当他掘土之际,身后传来人声。来不及将编织袋放入车内,两人已经从小径来到公路。“太好了,有车。”他听到他们中的男声说。他们朝他走来,他赶忙拉上编织袋的拉链。

一对小情侣,学生模样,长得清纯可爱。他们趁假期来爬山,打车到此地步行上山,下山后正好遇到他,想搭顺风车回城市。“我们可以给你和打车来这里一样的价钱。”男生说。他们在路边蹲下身子,一边询问他是否方便,一边看着编织袋、坑穴和他手里的铁锹。这景象,俨然一副野外埋尸现场被人撞见。他有些心虚。“这是在挖什么?”未等他回应搭顺风车的请求,女生已经好奇地问。他只好先回答女生。“矿石。”他说,随后捡起坑穴里的一块普通石头,装模作样看了看,丢下山坡。两人倒是来了兴致,“什么矿石,值钱吗?”女生接着问。“不值钱,做研究用的。”他说。“您是地质专业的?”男生对他顿生敬意。他回答说是。接着,他们指着口袋,说想看看他挖到的矿石。“有什么好看的。”他冷淡地说,一边收拾工具,准备离开。“您挖完了?”“那您同意带我们回去吗?”两人跟在他身后问。“走吧。”他把编织袋放入后备厢,请两人上车。他不想拒绝,一是自己心虚,怕拒绝引起他们怀疑;二是他不想让他们在挖掘之地停留,以免发现什么端倪。

回去的路上,他们仍想与他谈论地质和矿石。他在地质学上和他们一样是外行,为了不露马脚,只好主动把话题引到他们身上。他问他们是哪里人,在哪所学校读书,学什么专业,得知他们不在同一所学校,甚至又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总之,陌生人相遇时聊什么,他就同他们聊什么。往常他讨厌这样,他不知道说这些话、互相了解对方的信息有什么意思。如今他为了避免谈论自己为隐藏骷髅而撒的地质学的谎,不得不勉为其难聊起这些。他故作感兴趣地问他们,他们倒是句句都真诚相告。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说还是我说?”男生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女生。女生让他说。于是他继续讲他因何原因偶然去她的学校,如何在食堂吃饭时因没有饭卡而请她代刷,又如何在刷卡后索要她的联系方式,两人如何频繁地开始聊天,频繁地前往对方学校……他冗长地描述着他们相识的经过,不住地看向身旁的女友,与其说是讲给陌生司机听,不如说是讲给她听的。听他讲述这些过程时,程誉无须插话,也不用思考什么新的话题,因而他感到舒适。看着后视镜中两人对自身经历甘之如饴的样子,他想原来这就是人们不厌其烦地互相交流的结果。他又想,假如他告诉他们,后备厢编织袋里其实并非矿石,而是一具无头的骸骨,他们还能甘之如饴吗?

到了市区,两人在一处公交站下车。他们要付给他搭车的费用,他坚决不要。骸骨的缘故,他不愿和他们留下任何联系过的痕迹。他继续开车回去,拎着编织袋上楼,将里面大大小小的骨骼放入浴缸。浴缸洁白的内壁反衬出骨骼表面的脏污,它知道清洗它们又要花去他大量的时间了。黄昏时分,他盘坐在客厅地板上,对照自己拍摄的照片和一幅人体骨骼结构图,像拼积木一样把那些清洗干净的骨头连同柜子里的头骨拼接在一起。人体骨骼有206块,许多部分本就连接在一起,因此拼起来倒也不难。而一些细小的骨骼脱落后不易区分,比如28根手指骨形状大小相似,挖出时又不曾标记,他只好随意拼凑。

这堆松散的骨头平躺在地面,看身高大概是个成年人。他在房间四处走动,不知道应该把它们安置在哪里。唯一隐秘且足够宽敞的空间是床箱。掀开床板,里面放着一些冬季被褥。尽管这样会显得自己和骷髅共寝,但他的房子别无合适的空间,他只好决定把它藏进去。他又下楼买了一根热熔胶枪,把那些骨骼的脱落部位粘好。这样一来,骨架稍微有了立体感,一具完整的骷髅标本在灯下呈现。他绕着它走来走去,从不同角度欣赏他的杰作,心中很是满意。死亡的模样,他想。每个活人不过是给这东西填上血肉。他注视着它,仿佛注视着所有人的内部。他想到和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些人,父母,上司,同事,想到刘岩,还想到今天搭顺风车的那对情侣。几十年后,他们都将变成地上这副模样。随后,他把床箱里的空间腾出来,小心翼翼地将骷髅放入。

假期结束,每天照常上班,他感到他又回到了活人的世界。他不再有时间整日和骷髅待在一起,只能在每天起床时和晚上下班后掀开床板看看它。久而久之,一副静态的骨架也没什么好看的,但它的存在给他的生活造成了一些变化。他买了一些介绍人体骨骼的书,开始了解不同部位骨骼的名称和作用。他搜集查看近几十年来本地发生的命案和失踪人口案,试图知道这具骷髅是否和某桩尚未侦破的案件有关。不仅如此,对人体骨骼的熟悉使他有时将身边的人也想象为一具具骷髅。那些白骨在大街上奔波,有的乘车,有的走路。除了那个大高个,同事们彼此几乎不再认得出谁是谁。他们用髋骨坐在椅子上,用指骨在键盘上敲来敲去,龇着两排牙齿,像往常一样忙得不可开交。由于久坐,大部分同事的脊柱弯曲得严重,还不如他床箱里那个人的脊柱健康。他自己也是如此。照镜子时,他可以看到自己皮肉下的头骨轮廓,额骨,颧骨,鼻骨,上下颌骨。这层皮肉似是虚幻之物,他所看到的那些坚硬的白色骨组织方为实相。

一次,某同事过生日,宴请全部门职员,自愿参与。刘岩知道他不会去,因此特意来做劝说工作。“又不是你过生日,你干吗来劝我?”他说。不过,大概是上次她邀他吃饭时他心中微小的叛逆起了作用,他竟同意了。不仅刘岩,公司其他人也感到意外。晚上他们在一间包厢喝酒唱歌,许多人上前蹦迪。他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刘岩在旁边和他碰杯。酒过三巡,众生皆为白骨的幻想又出现在脑中。他看到那些男男女女化为体型相似的骷髅,努力扭动着身躯,并且互相取悦。他们的肱骨带动桡骨和尺骨上下摆动,他们的足骨踩着节奏,胫骨和腓骨在拥挤的场地寻找缝隙,他们的髋骨无节制地晃动,不健康的脊柱像一条条笨拙的蛇,颅骨们更是自以为是地甩来甩去。音乐吵闹,不同颜色的灯光照着他们,这景象犹如中世纪的死亡之舞。

“你笑什么?”刘岩在旁边发问,他才觉察到自己被幻觉中的骷髅们逗笑了。他很想告诉她他在笑什么。但她大概从未见过真人骷髅,更没有像他一样和骷髅长久地相处过,即使告诉她,她也无法将眼前这群同事在想象中白骨化。但是他看到她同样也在笑。“你又笑什么?”于是他问。“我笑你笑的样子挺好笑的。”她说。多么可笑的一句话。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可这话实实在在地又一次惹他笑了起来。他的笑更加助长了她的笑。于是,两人莫名其妙地笑得停不下来。和一个同事笑成这样,于他而言是从未有过的。

这次聚会后,他和刘岩的关系表面看来没什么不同,但他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些许变化。她常常找他聊工作上的事,有时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入日常。一次他们不着痕迹地讲起彼此的童年经历,聊了许久他才惊讶地意识到他居然连这种事也开始对她诉说。他本能地戒备起来,而她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他的防线,及时止住话题。她对他小心翼翼的迁就,使他略微感到心情复杂。为了偿还这份迁就,他开始试着主动找她说话,这在以往是绝无可能的事,而她并不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自然而然地接纳着,仿佛他们的关系向来如此。

距离骷髅被完整地掘出已有两星期,他偶然地从一本书上看到通过骨骼可以判断死者的性别。于是原本已经习以为常的对骷髅的兴致又重新激起。晚上,他对照书上介绍的方法细细察看床箱里的骨头。由于缺乏不同性别骨骼实物的对比,一些方法模棱两可,并无作用。但他隔着皮肉摸索自己相应部位的骨头作为参照,发现这具骷髅额骨陡直,颧骨低,乳突较小,骨盆入口为椭圆形,可初步判定其为女性。他放下那本《法医人类学》,退后一步,隔了一段距离端详躺在床箱里的骨架。一个女人,他想。知道性别后,他似乎不再能够安然地将它看成一件工艺品。这是一个女性的遗骨,而不是一个摆件。但这一想法没有在他脑中过久地停留。时间不早,他盖上床板,准备上床休息。

《法医人类学》还介绍了通过骨骼判断死者年龄的方法。较之性别,年龄推断起来更为复杂,即使专业人员也未必能够准确地鉴定出来,同样由于缺乏实物对比,对他而言更为困难。因此他花了大量时间研究这部分内容,最终还是只能粗浅地推测死者是一名成年人,年龄大约在二十至四十五岁之间。还很年轻,他想,不知道为什么猝然身亡。埋骨南山,又无棺椁坟墓,大概死得很不正常。也许是凶杀,见色起意,谋财害命,杀人掩埋后逃之夭夭。死者生活的年代无从推知,那需要更加专业的仪器和技术。但查看近些年本地的案件,没有发现未找到尸体的凶杀案,失踪人口信息也多为老人和儿童。多半是个古人。这样想,他更容易接受了。既然不是同时代人,就不涉及未侦破的案件,捡回骷髅的行为大概也算不上盗墓,他可以安心收藏这件标本。除此之外,人骨标本想来也和其他藏品一样,年代愈久远愈值得收藏。倒不是说它可以高价售卖,而是时间使人对同类的骨骼没有了心理障碍。一具新鲜的尸体令人不适;而一堆白骨则仅仅使人产生初见时的恐惧,久之,人们可以端详甚至触摸它;假如骨骼深埋于地下上万年,挖出时已成化石,那么它不仅不会引起恐惧和不适,还可以放在展柜里供人参观了。

他的这件藏品,自然还没有久远到可供参观的程度。但表面那些即使是由于缺乏保护、直接与土壤接触而加速造成的斑痕和污垢,也足够显示它和死亡已相隔一段漫长的距离。这是一个惨遭意外的古代年轻女子。不论真相如何,他凭着一己之意这样定义他的藏品。他也为它只能够由他独享而感到遗憾。许多时候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地冒出邀人一起观赏的念头,尽管他不善与人交往,但一想到有个人和他共同研究这件死亡与时间的艺术品,兴许还能为推知骷髅的身世提供新的思路,他还是有些蠢蠢欲动。

一天下班后,刘岩搭他的车回家,他在她所住的楼下停车,两人一起去附近一家餐馆。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单独吃饭了。这段时间他们联手逐一击破他构筑已久的防线,他们的关系正平稳地向深处推进。饭间,她问他一个人生活有些什么爱好,他不假思索地说他喜欢收藏。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除了那具骷髅,他此前对收藏毫无兴趣。“看不出来啊。”果然她继续道,“收藏什么呢?”他原想骗她说收藏矿石,可刘岩不像那对搭车的陌生情侣可以敷衍,若是追问起来,他对矿石一无所知,没法继续编下去。何况他本能地并不想骗她。于是他说:“标本。”

刘岩露出惊喜的表情,立马对他的这一爱好来了兴趣。“肯定很美吧,你收藏的标本。”她侧着脑袋想象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她以为的他的藏品。她继续问:“都有些什么?”他动用起自己为数不多的关于标本的知识,勉力回答她。“还不是常见的昆虫,蝴蝶、螳螂、蟋蟀,还有一些别的什么。”随后他问她,“怎么,难道你也喜欢标本?”“当然了。谁会不喜欢标本呢?”她看上去很兴奋。“可是,”他说,“都是死了的东西,都是尸体,不会觉得害怕吗?”“不会,以前去植物园见过他们制作标本,只觉得很漂亮。昆虫都很短命,它们用被制成标本的方式对抗时间,多好。”他表示认同。最后,她笑嘻嘻地说:“我想看你收藏的。”他想了想,答道:“改天吧。”

这天回到住所,他开始网购标本。他首先买了一些他向她提到的蝴蝶、螳螂、蟋蟀。随着它们送到,拆开包装,看到那只翅膀上磷光闪烁的黑色燕尾蝶静静地伏在透明容器里,一种既鲜明又诡秘的美似乎于瞬间将他慑住。于是,出于对标本本身的兴趣,而不是为刘岩来他的房间参观做准备,他开始大量地选购其他的动物和植物。除了成品,他同时也买了一些标本工具,打算亲手制作。很快,他的房间就名副其实地成了一个标本收藏爱好者的房间。

收藏标本期间,他不仅没有冷落他的骷髅,反而对它爱惜有加。他感到那些买来的标本虽然异彩纷呈,但在赤裸地呈现死亡的美与震撼上,它们远远比不上他床箱里的人骨。他给它涂上制作标本使用的防腐剂,人体骨骼面积大,防腐剂用量多,以致每晚睡觉时他都能闻到浓烈的药剂气味。这气味让他联想到木乃伊。相比骨骼,血肉之躯才更难于存放。但这并不是他所要考虑的事了。

刘岩几乎每天搭乘他的车上下班,这在部门已经尽人皆知。他们一起吃饭不再刻意邀约,饭后去附近公园散步也是常有的事。对于他们关系的升温,同事们收敛对待这种事的向来的态度,既没有打趣起哄,也没有投来异样的目光。大概他们深知他性格孤僻,恋爱不易,于是都小心谨慎,不敢表现过度的关注。刘岩同样把握着分寸,仍像朋友一样与他相处。自从她上次提出想看他的藏品,他回说改天,她就没有再提过此事。他猜想,也许她将他的“改天”理解成了他不愿意。毕竟他们虽然都是独居,对彼此的关系也已心照不宣,却从未去过对方的住处。或许她认为在他看来这仍是一道尚未开放的界限。想来想去,在一个周末他主动邀请了她。

他们约好下午相见,她穿了一条下摆参差不齐的黑裙子,像那只燕尾蝶。他领她进屋,替她放包,给她泡一杯果茶。直到此时,他还并不确定他是否要向她展示那具骷髅。她亲切地打量着他的房间,神情仿佛打量着一个她不久之后就将搬来的地方。较之观看标本的目的,他请她来他的住处这一行为对她而言显然更为重要。但她还是首先被茶几表面的几样标本吸引了。那是几只体型中等的帝王蝶,在他的藏品中实属最为普通的,因此摆在客厅茶几上。她拿起相框仔细观赏。对于她的称赞,他表示这种蝴蝶没什么特别的。他起身去置物架给她拿另一只蝴蝶,她跟了过来,站在架子前面观看。置物架上多为昆虫,不同科目的蜻蜓、螳螂、蜘蛛、蝉,她挨个欣赏,最后才看到他拿下来的那只。

“蝴蝶里面,这一只是我最喜欢的,也是我花价钱最贵的。”那是一只阴阳蝶,长得奇怪,左翅为黑褐色,右翅为蓝色,像是某种畸形或病变所致。“这种蝴蝶是稀有品种,”他说,“据说雌雄同体,左翅是雌性,右翅是雄性。”“雌雄同体,那它们怎么交配呢?”她说。“大概既可以和同类交尾,也可以自娱自乐。”他猜测道。于是她笑了。她的笑里有一种绝对的信任,这让他既感到放心,又隐隐地有些担忧。

看完昆虫,他带她来到阳台,那里有个更宽的置物架,上面摆着他收藏的体型稍大的动物。这一次,刘岩没有像刚才那样凑近它们直接拿起来观看,而是隔着一段距离,表情严肃地盯着它们。上排的架子上有几只蝎子,几条个头较小的蛇,两只拳头大小的伸展着脑袋和四肢的乌龟。中间部分主要为不同种类、不同颜色的蜥蜴。架子下排则陈放着一些海洋中的鱼类。“害怕吗?”他问。她摇了摇头:“多看几眼就没事了。”随后上前拿起一件,细细察看里面蜥蜴皮肤上的褶皱和花纹。等她看得差不多了,他告诉她:“我还有一件体型更大的标本,想看吗?”她点点头:“当然。”

他们来到他的书房。书房是由一间次卧改装的,并不宽敞,两面形成九十度夹角的书架之间放着一个木质圆柱,圆柱上固定着一只蓝孔雀。这件藏品让她惊讶。圆柱齐胸高,孔雀站在上面,丰硕的扇形尾羽垂悬而下,煞是美丽。就在她绕着孔雀欣赏和抚摸的时候,他感到心跳加快。“这还不算什么,我还有一件藏品。”隔着孔雀,他看着她说。“还有比这个更大的?”她问。“更大,当然。但体型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物种。实话跟你说,是一具骷髅。”“人的骷髅?”“没错。”“你在开玩笑吧?”“没有。”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疑惧,对眼前的孔雀瞬间失了兴致。她还是决定要看个究竟。

卧室门一打开,弥散的药剂气味就使她皱起眉头。他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径直带她走到床边,连同铺盖掀起一侧床板,那具骷髅赫然躺在里面,如同躺在自己的棺木中。那双空洞的眼睛像是在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刘岩失声叫了出来,面部不受控制地紧绷。她本能地抓住身旁的他,但又立马撒手,转而后退几步。裙子下摆晃动,一只受惊的燕尾蝶。

回到客厅,她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但脸色仍然难看。她在这房间不再觉得舒适,走路时也似乎有意回避房间的主人和那些标本,仿佛她恍悟自己误入了一个遍布生物尸体的诡异之地。她决定要走了。“不好意思。”她连声道歉。他试图向她解释,那具骷髅是他捡来的,就在那次爬南山的时候。他还告诉她,那是个古代女子,距今已有很多年了。他又说,之所以放在床箱里,是因为暂时没有合适的空间。但这些都没什么用。“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有点变态。”她说。她找到自己的包,跟他道别,随后转身离开。那杯果茶已经变凉,他坐在沙发上,一口气把它喝了。

晚上,他被防腐剂的气味裹挟着躺在床上,几次忍住了想要联系她的冲动。这些天与她相处时的场景不停地涌上脑际。他去想床箱里的骷髅,他有些后悔把它展示给她。原本是个很好的下午,她喜欢那些动物标本,也喜欢他的房间。他们会一起吃晚餐,他会送她回家,也许还会跟她上楼,去她的住处看看。虽然缓慢,但他们的关系会持续发展下去。如今骷髅把一切搅黄了。但即使今天不给她看,她也迟早会知道这件事。没关系,他想,他们不过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他可以照样独来独往,照样对任何人爱答不理,他床箱里的艺术品还在,他照样可以把空闲时间全花在它上面。

第二天,他很晚才睡醒,打开手机没有任何她的消息,这让他重又感到心神不宁。他不知道事情有没有回转的余地,不知道经过一夜,她心里如何想。下午,他总算忍不住约她外出吃晚饭,她回说:“不了。”他盯着这两个字看了许久,大段输入他想要对她说的话,最终又统统删去。晚上他再次掀开床板,用手指摩挲着骷髅的肱骨,触感滞涩,微凉。他想象着他的手抚摸她的皮肤,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尽管他从未触摸过。

许多同事看出他们关系的变化。他看到他们关切地去问她,而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对他们讲的。这种感觉让他更加不安。若是以往,他自然可以无动于衷,对他们的想法和看法漠不关心,但这次他只能佯装不在乎,实际上却不住地瞥向她的工位。她背对着他认真工作,一次也不回头看他。回到房间,在公司的那些感觉短暂地消失了。他原以为能在骷髅这里寻求慰藉,但看到那堆白骨,他发觉自己对它有了轻微的责怪。这本应该深埋地下的不祥之物,他想,却被他带回来搅扰人间的生活。

防腐剂的气味日益消散。他似乎也逐渐开始适应与她的冷淡关系。只是再次看到她的背影,总感到比那个沉睡在床箱里的女人更叫他心生怜爱。这并不是由于她们之间生与死的区别。一星期后,他带着那具骷髅来到派出所,向他们讲述了挖掘和收藏它的详细经过,又乘警车去往南山,将挖掘现场指给他们看。由于涉及人命,他们把他留在所里,同时将骨骼送去检测。后来他们告诉他,死者是一名民国时期的年轻女子,由于年代久远,仅凭骨骼无法推断死因。他没有问他们将如何处理这具骷髅。那不再是他所能关心的事了。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黄昏时分。他走进对面一家他来时就注意到了的花店。玻璃容器里插满各式各样的花枝,下面标着好听又别致的名字。他问店主:“这些花还能开多久?”“一两个星期。”老太太微笑着说。真是易逝的东西,他想。他选了一束颜色夺目的黄玫瑰,随后开车前往她家楼下。

【作者简介:穆萨,1994年生于甘肃陇南,古代文学硕士,现居武汉。作品散见于《江南》《青年文学》《西湖》《黄河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