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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无足赤
来源:《青年文学》 | 黑铁  2023年11月29日11:16

有人说,这里的雨真好,一会儿就不下了,不添麻烦,不像南方的雨,一直下个不止。

关于这句话,他从前是赞同的。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又有了异议。

如今呢?

如今他来不及想,他的全部心思,都随着目光,聚焦于白色灯光下,笔尖白色的那一点。

那白色与下面的暗红泾渭分明,尖端被打磨成圆弧形。他用拇指的指甲轻轻刮过圆弧,感受着上面的棱角。那棱角若有似无,却会在纸上划过时,让尖角轻轻震颤。因为含有百分之五十黄金的缘故,尖角的弹性很好,将震颤反馈到指尖,带来愉悦。那愉悦是因为书写本身,也是因为黄金的介入。

他找了这笔尖很久,型号算不上稀有,笔尖下端有两个小小的戳记,“12K”的标识表明,它不过是诸多低端金笔中的一种。只是带“86”字样的比较难得,那是笔尖的出厂年份。

这正是他想要的,因为她。

她是一九八六年出生的,他一直记得。

笔尖放进超声波机,为了防止笔尖的铱粒触碰不锈钢清洗槽,他还特意加了个塑料网篮,倒入清水,按下定时键,细密的嗡嗡声响起,每秒两万次以上的压缩力和减压力的高频变换向液体进行透射,先在液体中产生真空核群泡,再将之压碎。于是在创造与毁灭间,产生强大的冲击力,冲击着笔尖。笔尖上附着的陈年积垢,仿佛已经与笔尖融为一体,饶是如此,依然抵挡不住冲击,黑色在水中散开,丝丝缕缕,如烟如雾,还有些许细小的颗粒缓缓落下。

黑色与清澈纠缠,渗透,融为一体,终于变为一片混沌,就如他和她之间发生的一切。

他努力从超声波机抽回目光,打开贴有绿色仿呢面的笔盒,仿绒底衬上躺着一支钢笔,不锈钢笔帽,黑色塑料笔身,尾端的金属环斑驳,其上的铬镀层已经剥落。拔下笔帽,露出透明观墨窗,接着是黑色的尖套。这是一支常见的暗尖钢笔,如果不是内行人,很容易把它和几元一支的英雄616搞混。笔尾的金属环上嵌有一颗塑料尾珠,乳白色,半透明,在阳光的照射下,光晕流转,形如猫眼。只是因为岁月流逝,猫眼上已有了细小的裂纹,形如老瓷杯上的开片。

岁月同时也在护胆管上留下痕迹,铬镀层剥落更为严重,银白色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暗黄色疤痕,遮蔽了原来的刻字。只有借助灯光,才能勉强辨识出两行繁体字,上一行是“中國100英雄”,下一行是“上海崋孚金筆廠製”。

“这笔是‘英雄赶派克’时候造的。当时派克51号称是世界一流水平,华孚厂于是提了这个口号,按照派克51试制出来的一款金笔,就是这个华孚100英雄金笔。这事当年还拍成了电影,我小时候就看过,我们家老爷子领着去的。”师父老甘在端详这支经他手修复的钢笔时如是说。当然,老甘也和平常一样,接着喋喋不休地抱怨着儿子小甘的不成器,不能像他一样潜心研究老旧钢笔,子承父业已是无望之类。

这支笔已是垂垂老矣,相较而言,它的后代英雄100的结构更加复杂,工艺趋近完美。他承认,从日用的角度而言,英雄100作为书写工具,无可挑剔。

但于他而言,这支华孚100意义非凡。

嗡嗡声停止,他提起染得发灰的塑料网篮,夹出笔尖,重又在清水中涮了涮,用眼镜布擦干,笔尖并不光亮,而是呈现出暗红色,那是岁月侵蚀出的色彩。

他将笔尖插入尖套口,贴着笔舌,笔舌的顶端正中处对准笔尖的中缝,阻力渐渐增大,到了最后,他不得不用拇指的指甲顶住笔尖,向下用力,终于,笔舌的上端紧紧贴合在笔尖的内壁上,左右对称。他用笔蘸了红墨水,在一张草纸上随手写了“赵小玲”三个字。

弹性适中,笔尖划过纸张,适当的阻力传递到指尖,那是一种舒适的软糯。

他满意地盖好笔帽,将笔放回笔盒。

他终于做好了准备,准备去见她。

和她见面的时间定在下午,他上午去单位转了一趟。

他走进小院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但他并不在意,小院里其他单位的人也不在意。两个拎着菜的大姐跟他打招呼,他笑着应了,问今天的菜价怎么样,然后跟大姐抱怨两句:“现在什么都涨,就工资不涨。”大姐回应说:“还有个地方给你按月开饷,就知足吧。”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他推开吱嘎作响的木门,扶着暗红油漆的木扶手上了四楼,掏钥匙开门。

办公室里有四张办公桌,他那张还算整洁,余者都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桌上放着已经没法开机的旧电脑,牛皮纸封面卷了角的工作笔记,以及笔芯几近灯枯油尽的圆珠笔。

作为本厂最后的留守人员,只有他每天到岗。十点上班,三点下班。除了会计月底会来之外,其他人只有需要在某张证明上加盖公章时才会出现。

小院里其他的单位大多如此。这些单位对于集团而言,形同鸡肋。它们大多濒临破产或者已经破产,但还有些资产、人员,以及遗留问题,于是被扔到这里苟延残喘。

今天并没有什么公文需要上报,传真机也不曾吐出任何关于加强安全生产或者落实节假日值班制度的通知,他掏出黑色笔袋,想着该研究研究上个周末收来的那支老钢笔。

他的眼光触到皮质笔袋上那个小小的六角雪花,被烫了一下,那是万宝龙的标志,是阿尔卑斯山勃朗峰上的皑皑白雪,也是驻留峰顶纯洁的冰川。这笔袋伴随他多年,边缘已经磨出白茬。他总是随身带着它,因为它内部有三个隔层,钢笔不会互相划伤,空间也足够大,无论是用来装小鉴赏家、大班146,抑或3776教堂蓝,它都足以胜任,更遑论那些尺寸并不十分巨大的国产老钢笔。

这是她送给他的礼物,价格不菲,用尽了她搞微商时的第一笔月薪。

她留下的痕迹不断出现,甚至已经嵌进他的生活。亦如笔尖上的积墨,无论清洗多少次,泡入清水中,总会丝丝缕缕,绵绵不绝。

他想着,该换个笔袋了,或者像老甘那样,每支钢笔都套上黑色绒布套,再装进铁皮文具盒。

这支笔笔身粗大而圆润,周身是暗淡的光,他以为那是经过时光淘洗的塑料的颜色,收的时候并不十分在意,心想回去下水洗一下会好很多,毕竟老钢笔大多蒙尘,并不为人所珍视。金色笔夹上刻有品牌名,那是一个日本品牌,如今还在生产,也是日本三个知名钢笔品牌之一。他对日本钢笔素无好感,总是把这三个牌子弄混,这一点倒很像是师承老甘。

轻轻拧开笔帽,露出了狭长的金色笔尖,笔尖上除了刻有品牌名和日本制造的英文外,还镌刻着个巨大的“3”字,用数字标识笔尖型号,是很多欧美老钢笔的习惯,日本人学了个十成十。笔尖的暗黄色和铱粒的银白相映成趣,黄白分明,这是个金尖,在纸上干写时那十足的弹性也是明证。

笔握和笔杆严丝合缝,似乎是一体的,而笔尾的旋钮他拧过,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他不敢用蛮力,连着在网上找了几天资料,都一无所获。无奈之下,他只好在论坛上发了求助帖,附有几张照片,希望会有某位大神提供答案。

他打开电脑,先是CPU风扇的轰鸣,然后是机械硬盘咔咔的轻响。进入桌面界面,他等了两分钟,电脑才把杀毒软件、输入法等等加载完毕,终于可以用了,但打开网页浏览器时又等了一分多钟。他不乏恶意地想,不知这台老旧的电脑和单位哪一个会先寿终正寝。

一封站内信提醒给他带来了惊喜,发件人是论坛里隐逸日久的大神。大神名“索尼克”,人在上海,读研究生。因为对钢笔的挚爱,外加家境殷实,“索尼克”拥有众多钢笔藏品。学理工的“索尼克”动手能力也很强,师从一位上海的修笔老师傅,着手修复了许多老钢笔。

“索尼克”说,这支钢笔他曾经收过一支,是滴入式钢笔,这种上水方式如今已经不多见了,只有一个日本的品牌还保留着。从笔身标识推断,这支钢笔的出厂年份应该是在一九三六年左右。“索尼克”提醒他,想修复这支老钢笔的话,处理笔杆和笔帽一定要慎重,因为它们的材质并不是塑料,而是硬橡胶,外面覆以生漆,做工十分考究。“索尼克”还附上了三张手绘的草图,详细介绍了这支钢笔的结构和使用方法。

他仔细读着“索尼克”的信,钦佩与狂喜交织。他没想到手中这支老钢笔已经高寿八十有一。

电话铃声响起,是她打来的。这些年来,她几乎每次打电话来都会更换号码,号码归属地也从东南沿海一路北上,向他的城市抵近。这次的号码罕见地使用了两次。不过他依然没有存进电话簿。

因为没有必要了。

见面的地方是他选的,一个咖啡馆,老板是外国人,在欧陆风情街上,离单位很近。他对咖啡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认知仅限于那些甜得发腻的速溶咖啡。他不知在这里喝一杯咖啡要多少钱,想来在此繁华闹市,寸土寸金,咖啡价格也应该不菲。但这不重要,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东道主,待客之道还是要讲的。

他原本想在南站附近找个地方的,她却说不好占用他的工作时间,可着他来吧。

这样也好,他想。

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暮秋的一场雨后。周末出去走走,于他而言,是工作,也是消遣。他和他的同行们一样,每到周四,就开始筹划周末的行程。距离并不很远,票价于十元到三十元间浮动,在K字头的绿皮车厢里坐上一两个小时,即可抵达。虽然每周的目的地不尽相同,但往往都是座小城,人口百万左右。

文庙街,始于一座历史悠久的书院,然后向北逐渐延伸。他在一片叫卖声中走进街市。最先遇到的,当然是本地的商人,之后外地商人居多。他走过铺展开来的字画,以及各式各样真真假假的文玩物件,并未作停留,更不曾认真挑选。

再向北,已经出了文庙街,稀疏的地摊沿着寥落的人群向一处开放式小区的深处延伸。在此处摆摊的,多是小城的居民,他们并不以在集市上做买卖谋生,只是借热闹的文玩市场的一隅,把家中的零碎旧物摆出来兜售。

直到此刻,他才摒除一切杂念,变身淘金客。他即将走进河床,独自挖掘,独自淘洗。

他在满是霉味的制服、蒙尘的《新华字典》以及缺了天线旋钮的收音机之间挑挑拣拣,一无所获。这并不意外,这些地摊他走过不止一次,全都仔细地篦过。他的眼光很准,未曾放过一支老钢笔,无论是随处可见的暗尖英雄616,还是在本地司空见惯的嵌入尖白翎703,他都要拔开笔帽,一一看过。如他所料,大部分都是钢尖,而且尖端的铱粒都被磨成了斜面,更有甚者,笔尖扭曲成奇怪的形状,那或许来自某个孩子的恶作剧。这些老钢笔,各有各的疲态。有的笔尖缺失,水口洞开,只剩黑色的笔舌;有的笔握开裂,墨水随之渗出,形成一条条黑色或者蓝色的纹理;有的经受不住铁胆墨水经年累月的腐蚀,导墨管一段段碎裂,在被染色的墨胆中折戟沉沙;更多的则是被错配了“姻缘”,英雄的笔身,插着永生的笔帽。这些都不是问题,于他而言,要修复并非难事,但并无必要。毕竟没有人会花上一二百块,在网上拍下这么一支随处可见的廉价货。

他渐渐走到尽头,那是在小区的主路边,一个他没见过的摊位。一张蓝白格旧床单上,整齐地摆放着各色旧物。最前一排是旧衣服,有毛料的灰制服和解放帽,也有带着网格花纹的咖啡色毛线坎肩,两副粗大的皮手套满是白色霉斑。之后是黑面红角账绳装订的本册,几把算盘,从十三档七珠的木珠老算盘,到十七档五珠的塑料珠财会算盘,甚至还有带着钥匙环的铜算盘。最后一排的东西很细碎,两打捆着牛皮纸绳的练功券,一个盛满了各色硬币的水晶烟灰缸,两个旧眼镜盒。接下来出现的东西,让他眼前一亮,那是个暗黄色的木匣,匣盖已经抽开,放在一边,里面并排摆放着几支钢笔。虽然算不上崭新,但保存得很好。看得出来,它们的主人很爱护它们。

只那一瞥,他便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富矿。

他蹲下逐一看,心跳也跟着越发剧烈。先是外形相同的两支钢笔,只不过笔杆一蓝一黑,平顶平底,方笔夹,是永生101金笔。接下来一支全钢杆帽,金顶金底金夹,笔夹上那长长的箭羽和短狭的尖头都是永生400的典型特征。永生400仿制于派克75,配有14K金尖。接下来一支,正是派克75,金色碟形的顶底,同为金色的笔夹是派克那典型的箭羽形,杆帽上满是细小的方格,灰黑色的氧化层遮蔽了原本的银白色。他努力抑制着狂喜,继续看,下一支全钢杆帽,宽大的金色方形笔夹中间镂空,上端一个白色的塑料圆点赫然,那是犀飞利塔格,14K嵌入式笔尖。接下来一支,是酒红色的塑料杆帽,金顶金夹,笔身修长,他没见过,但杆尾有一条细小的缝隙,作为单独部件与笔杆分离,这是活塞式结构的特征,而笔尾与笔帽上的六角形白色雪花证明了它的出身。——这是一支万宝龙。

他还未来得及继续向下看,便被喊声喝止。

一个男人喊着“这货有主了”,后边还跟了个姑娘,穿着一身土里土气的校服。男人抢过木匣,把一张百元大钞塞给姑娘。姑娘刚要接,却被他拦下了。

男人咋咋呼呼地喊生意得讲个先来后到,他没理男人,只是问姑娘这些东西是不是她的。姑娘答东西是她爷爷的,摊子是她老姑的。

他又问姑娘知不知道这一盒子钢笔值多少钱。姑娘说男人挨个儿看过了,都是破钢笔,里边还有坏的,也就值个二三十块钱,但盒子不错,打包出一百。

他哼了一声。男人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着都是同行别撬行之类的话,既像套关系,也像是威胁。他挣了挣,男人拽着他说生意成了回头分他点儿。他抡了一下胳膊,许是他太用力,许是男人太瘦弱,男人被他抡了个趔趄,木匣险些脱手。

他抢过木匣递给姑娘,让她拿好了,还跟她说,里边的钢笔随便一支都不止这个价。姑娘听了,用双手抱着木匣,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男人说他这是光天化日明抢。他从木匣中拿出一支钢笔,问男人值多少钱。刚才还气急败坏的男人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他说那支是派克75,一九六三年面世,为了纪念派克公司创建七十五周年命名的。笔身设计成这样是因为老板派克有个英国银匠做的烟盒,就是格子图案。派克75是派克公司的第一款高端金笔,笔身用的是925银,笔尖是14K金,法国版本的是18K金,笔顶笔尾笔夹都是镀金的。他又说,这支笔当初定价二十五美元,就是按今天的汇率,再打个五折,也不止一百块。

姑娘听着,木匣抱得更紧了。

男人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抢了先,他说当初在鲁迅公园的文玩市场,男人卖给他一支永生400,一百五十块。笔没问题,只不过14K的笔尖被换成了金色的钢尖。他交过学费,所以一直都记得。男人显然没想起来他,但永生400是想起来了,忙道歉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回头钢笔拿回来,照价退款。

姑娘看出他们不是一伙的,于是问他那一盒钢笔的价值。

男人一边给他使着眼色一边说着要请他吃羊汤馅饼。他明白,男人还没死心。

他把盒里的钢笔逐一拿出检查了一番,先是拔了笔帽查看笔尖,然后仔细检查笔身,拧开笔杆查看墨囊。待全部查看过后才对姑娘说,不能听别人忽悠,这一盒笔少于两千块不卖。

他看到男人的面目渐渐扭曲,不无恶意地用指节敲了敲木匣,还补了一句:“这玩意儿榉木的,不值钱,有人要就三块五块的处理了吧。”

他说完要走,却被姑娘拉住。姑娘跟他要电话,他说了,姑娘从地摊上抄起个印着西湖风光的塑料皮笔记本,把他的电话抄在了上面。姑娘说自己叫赵小玲,回头会联系他。

姑娘还要他挑一支钢笔,说是送他的。他推辞过,但没用,姑娘一脸认真,把木匣伸到他面前。

他只好从中拿出一支没有笔帽的钢笔,黑色的笔杆和尖套,笔尾的金属环锈迹斑斑,嵌着一颗乳白色的塑料尾珠。笔尖是钢的,铱粒几乎磨损殆尽。这支老钢笔他没拆开看过,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支老版本的英雄616,整支笔最有价值的,可能就是那颗尾珠。

男人的神情更难看了。

姑娘要他挑支好的,他却说这支还行。他还特意嘱咐了一句,说一定记住,这些钢笔少于两千不卖。

他揣着这支钢笔走出文庙街,男人一直跟在后边,要不是同去小城淘货的老甘从中说和,请他俩吃了顿羊汤馅饼,那天恐怕要大动干戈。

他那时还不知这是一支华孚100英雄,直到后来已经成为他师父的老甘和他讲起它的历史。

她是准时到的,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周哥,抱歉让你久等了。”

的确,算起来,为了这次见面,他已经等了五年。

他站在对面,不想握手,那样略显正式,也不想拥抱,那样又太热情。

他说:“外套脱了吧,这儿挺热的。”

她摘下白色的挎包,脱下深蓝色的羊毛大衣。他伸手,她愣了一下,把大衣递过去。他接过大衣,触到一片冰凉,是小城的凛冽北风留下的痕迹。他把大衣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看见衣领上有一根长发,暗红色,弯曲着。他想把那根头发摘下,却想不出该如何处置它,只好置之不理。

她抻了抻酒红色毛衣的下摆,又拢了拢散开的长发,等他走回来,才坐进藤椅中。

他恍然发现,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扎着马尾辫,穿着土气校服的姑娘了。奇怪的是,他认识她这么多年,却总也忘不掉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他把菜单推了过去:“看看,喝点什么?”

她把挎包放在腿上,俯身看着,他嗅到香水味,柠檬混着茉莉,居然与咖啡馆里弥漫的咖啡焦香与小野丽莎的歌声很贴合。

他说:“不用替我省钱。”

这话说得戏谑,但她和他都明白,其中不止有戏谑。

她抬头笑了笑,选了杯卡布奇诺。服务员问他喝什么,他问有没有不加糖的,于是服务员替他选了杯美式,闻起来就是满杯的苦。

他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说:“我回老家了,跟老姑一起住。”

她觉察出他眼神中的疑惑,又说:“她这两年身体不太好,脑出血,发作了两次,第一次没当事,第二次严重了,现在成天睡不醒,人认不全,话说不利索,还能下地,但走路‘㧟筐’,得有人照应着。老姑父外边有人,早跟她离了,我哥在国外,都指望不上,想起我来了。”

他想,她和老姑终于算是和解了,可她和他呢?

她后来真的联系他了,那是0410开头的陌生号码,背景音嘈杂,一片车水马龙。她想托他把那一匣老钢笔带到省城代卖,然后五五分成。他很惊异于她年纪轻轻,看起来不过是个高中生,却有如此的头脑。他答应下个周末去趟小城,见面聊聊。

小城的羊汤馅饼很有名,他选了家不错的馆子,斜对面就是文庙街。

她还是穿着那套校服,里面是件加绒的套头衫,兜帽露在外面,显得校服的领子窝窝囊囊的。

等餐的时候,她说班上有个男生,想用自己的金笔跟她换那支永生400。男生说自己的钢笔更高级,皮尔卡丹的,还给她看了笔尖上23K的戳记。

他问换了没有,她说换了,虽然那个男生平时总是薅她的辫子,还跟几个男生一起笑话她,但就他们两人的时候他还挺好的,请她喝过奶茶。

他听着她为那个男生辩护,找尽理由,其中一些不免荒唐可笑。他没有揭穿那个男生,也没对她说金笔的含金量是有讲究的。国际公认的金尖是12K和14K,12K是下限,10K的笔尖因为含金量太低,已经不能算是金笔了。18K的也有,那是法国的标准,在法国,18K以下都不算金尖。日本还研究出了21K的金尖,至于打着23K标识的钢笔,那不过是在笔尖上镀了一层23K金而已。

他问她把钢笔拿出来代卖,她老姑知道吗。她不作声,只是用汤匙一下一下搅着面前的羊汤。热气上涌,有水滴进汤碗,她伸手抹着眼睛。他忙递上纸巾。

她擦过了泪水,盯着手中折来折去的纸巾说,她小时候爸妈就离婚了,一直跟着她爸,后来她爸得急病没了,就跟着爷爷。这回爷爷也没了,就剩她一个了。她平时住校,周末回来就暂时住老姑家。爷爷身后留下的财产和房子,都让叔叔和老姑分了,她和她爸那份老姑没给她,说是留着供她上学用。她说爷爷当初说过,等爷爷啥时候没了,房子就留给她。可叔叔说空口无凭,也没有遗嘱,只能按法律办。她争辩说自己快成年了,能独立处置财产,老姑压根不理她这个茬。

他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却觉得于事无补,对于她和她的家事,他这个局外人实在无能为力。

她从书包中拿出个塑料袋,解下捆在上面的橡皮筋头绳,打开,露出那几支老钢笔。她说那天他走后,木匣子让她扔了,钢笔全都留下了。老姑回来时,她说钢笔连着匣子卖了,给了老姑一百块钱,老姑还夸她会做生意。

他问那一百块钱是从哪儿来的,她说是老姑给的生活费,老姑说平时吃住都在学校,也花不了什么钱,一个月一百够了。

她又说,明年就高考了,如果考上了大学,还不知道老姑能不能供她去,她得给自己留点儿钱。

他说,别代卖了,这些笔他打包带走,那天说是少于两千不卖是粗略估计,其实还能再多点,他出两千五。

可她却不让,说是不想让他可怜她,他们就是合作关系。他拗不过她,答应了。她煞有介事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把那一袋钢笔给了他。

他很惊奇,说不留点押金吗?就这么给他了。她说不用,他是个好人,那天就看出来了。

这让他心头一热。

之后的日子里,他时常往返于省城与小城之间,见她一面,吃一顿羊汤馅饼,跟她说最近卖掉了哪支钢笔,售价多少,利润几何,他俩的分成各是多少。他在说这些时很认真,没有一点儿玩笑的意思,把她当作平等的合作伙伴对待,尽管他汇报的账目全是编造的。

当她考入省城的一所高校时,他分给她最后一笔利润。

账目他没汇总过,但她分得的钱款,大大超出两千五这个数字。这是她跟他说的,她的旧笔记本上,每一笔钱款都记录得清清楚楚。她不免得意,说还是她更有商业头脑。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接下来他知道该跟她客套两句,但话到嘴边,却总开不了口。

她倒是没在意,自顾自地说起此行的目的,看样子很兴奋,亦如当年。

她大学四年,他们见的次数不少,一般都是他请客,在学校周边找个小店吃一顿。她的学校挨着三好街,周边的高校也不少,于是这里的小店不但山南海北各种口味都有,而且价格也亲民。每到夜晚,学校周边的小巷灯火亮起来,店里大多爆满,都是年轻人,吆喝着再加一份饭,或者来一提篓啤酒。他仿佛也跟着回到了大学时代。

他们在吃饭的时候无话不聊,仿佛是老朋友。她时常抱怨老姑的生活费又拖了,下学期的学费也不知道有没有着落,因为不是贫困生,所以申请助学金和勤工俭学名额都费劲。寝室里总有人怀疑她偷用了化妆品,她和贫困生一起去吃特设的营养食堂时总会引来异样的眼光;有个男生想请她吃饭,她却不愿意去,因为她看不上这样白天逃课睡大觉晚上泡网吧的人。聊过了,他送她回学校,总要塞给她点儿钱,并不多,也就一百二百的,她总是推辞,他则说这算是借的,让她记账,以后工作了慢慢还。她终于还是收了,不忘说一句谢谢周哥。他觉得这句话的重点从来不在谢谢,而是周哥,他也默许了她对他们关系的定义。

她除了上课,一直忙着做各种各样的兼职,给小孩子当家教是一定的,还有其他一些临时性质的工作,例如去街头搞促销,赠送印着小广告的纸巾、调味品试用装和化妆品小样,或者在快餐店上夜班。于是他家很长时间都在使用小包装的调味品和化妆品,他也会经常吃到放得有点冷硬的炸鸡和薯条。

后来,她忽然主动提出要请他吃饭,不是那种学校边的小馆子,而是本市挺有名的辽菜馆。她穿了身浅色的职业装,还化了淡妆。那一顿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但硬菜没少点,上菜时服务员的吆喝声和敲锣声不间断。为了防止他偷偷结账,她提前买单,用的是信用卡。她还掏出了那个旧笔记本,要把从前他借给她的那些钱一次还清。他很惊奇她出手的阔绰,追问起来,她并不遮掩,而是骄傲地说,她现在做起了直销,每到周末就走街串巷,逐一敲开防盗门,向门后的陌生人推销面霜、粉底液和洗头水。她很努力,业绩也很好,现在她的同学都很羡慕她。她说这些的时候下巴微微扬起,眼中有光。

他说这不安全,而且搞传销也不是正经营生。她沉默不语,他便喋喋不休起来,历数那些因传销而起的家破人亡,以及沦为无耻骗子的好人们。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和他争辩着直销和传销的区别,并说自己不是骗子,而是正经八百的直销小姐。他说都叫小姐了,还讲什么正经八百。这话太伤人了,搞得她好一段时间没联系他,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可毕竟他为她做了这么多,而且苦口婆心都是为了她好,她怎么就不听话呢?

如今想来,当时的自己的确可笑,他并不是她的父兄,更不是她的男朋友,有什么资格替她操心。

那次不欢而散后很久,她都没有联系他,他也没有联系她。两个人就这么绷着劲儿,直到她崩溃的那个晚上。

她来见他的时候,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没化妆,眼睛肿着,还有黑眼圈。她哭了,很大声,肆无忌惮,并不顾及路人的目光。他把她拉到小饭馆坐定,她才说自己昏了头,为了冲业绩自掏腰包买了很多产品,将准备用作下个学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的存款花了个干净,刷爆了信用卡,甚至还和同学借了不少钱,可没想到等她去公司领取巨额奖金时,公司已经人去楼空。她已经没了退路,只能办理退学,然后去南方打工,把欠款一点点还上。

他安抚了她很久,其实不过就是那几句话,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遇事要看开,还是得想办法解决。她渐渐平静下来,他问清了钱款的总额,相当于他一年工资再加一点儿。他有买卖老钢笔的进项,足够日常开销,所以工资从没动过,都攒了下来,这笔钱对他而言并不是问题。不过他没有马上搭茬,而是在默默盘算过后才开口。

他说他会帮她还钱,知道她会拒绝,所以这钱算是借给她的。他并不希望她再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兼职,这次就是教训。他想让她来帮忙。有些同行已不再走街串巷收钢笔、每逢周末到大大小小的文玩市场售卖,而是直接通过网购平台拍下海外的老钢笔,再转手到国内销售。他英文不行,需要帮手。她负责采购,他负责修理和销售,利润和从前一样,五五分成。

她答应了,说以后全听周哥的。她又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还有更多这样的话,没等说出口就被他阻止了。他说不要这样,他们是朋友,朋友为难走窄的时候,伸手帮一把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是的,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他的心中也鼓荡着一丝快意,想着她终究离不了他,他终究还是对的。当初要是听话,又何至成现在这样。

就这样过了一年,她帮他拍到不少老钢笔,从派克到犀飞利,还有百利金和万宝龙。她不懂钢笔,却懂得人心,砍价是她的拿手好戏,在拍卖竞价时展示出的魄力和果敢也让他叹为观止。她还建议他,可以开拓一下市场,刚出现了个APP叫微信,可以通过微信群销售;也不必总是盯着老钢笔,现产的也可以,日本钢笔的需求挺大的,现在的学生都不差钱,而且日本钢笔做得都精致,女孩子肯定喜欢。他没太当回事,只说让她去试试,没想到真如她所说,供不应求。在他看来,那些钢笔的写感并不如国产的老钢笔,但做得的确是漂亮,笔尖上刻着笑脸,或者镂空出鸡心形,再不就把仿万宝龙外形的笔身做成半透明的蓝色,的确俘虏了不少女客户的芳心。

生意渐渐红火起来,微信销售的事他都托付给了她,而他自己负责的老钢笔,销售额渐渐变得无关紧要。可她却要辞职了,说是大四要毕业了,得找地方实习,还得准备投简历,事多,可能顾不上这边的生意。理由看似正当而合理,他却在她的眼角眉梢看到了异样。

她临走的时候和他交代账目,又把自己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都给了他,旧笔记本上记得清楚,加上这笔钱,她已经还清了欠款。

“我现在跟老姑一起住,找个保姆专门照顾她,工资和日常开销都从老姑的养老金里出。老姑退休前是油漆工,算有害工种,退休金不少。爷爷的房子租出去了,租金分成三份,一份给我叔,剩下的都由我支配。

“说起来,我现在的工作还是老姑帮着介绍的,她一个同事的孩子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当售楼员,听说我没工作,就把我介绍了进去。

“公司规模不大,老板王总原来在县里开矿,后来有钱了,才开始搞房地产。因为资本小,人脉也有限,市里的地块捞不着,就到城郊拿地。好在最近几年市里一直在搞新区,要跟省城连成一片,所以公司总有新楼盘,王总也没少赚。

“可能是看我机灵吧,王总找我办了几回事,也都挺可心,就把我调到了办公室。我刚开始还有点不愿意,觉得还是当售楼员好。我们售楼员见到好户型,都会凑钱买下几套,然后等开盘的时候卖出去,倒一次手,不少赚。我们经理也这么干,比我们还邪乎,所以对我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之所以敢这么干,是因为他管王总叫老舅,其实公司里挺多中层都这样。家族企业,没办法。

“王总对下边鼓捣这些东西其实都一清二楚。他也跟我直说了,好好干,把陈列馆的事张罗明白,新楼盘的楼王让我先挑,用不着捡人家的剩。

“陈列馆的事还是后来一个同事跟我说的。有个作家一天忽然联系王总,说是最近写一本关于辽北抗日的书,要跟王总核实点情况。跟作家聊了一上午,王总才知道,他有个远房亲戚,论辈分该叫二舅姥爷。二舅姥爷家境殷实,青年时东渡日本留学,学成归来后家里托了关系,安排他到省府工作,虽说只是个财政厅的小职员,但足够光耀门楣了。可好景不长,九一八事变日本兵占了省城,他只好逃回家乡。他看乡下孩子都不识字,就在家里收容家乡子弟,开蒙授课,当了小学校长。他以这个身份做掩护,帮过不少人,有东北军被打散的溃兵,有义勇军的首领,也有抗联的伤员,还为此倾尽家财。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没看到抗战胜利那天,病死在一九四四年秋。王总听完很激动,当即决定帮作家找线索。二舅姥爷的宅子还真找到了,但已经塌得差不多了,没人管,只剩下地基。二舅姥爷传下来的遗物,就剩一张照片,黑白的,全家福。那张照片我还看过,照片里的二舅姥爷还是个小孩,穿棉袍,站在他爸身旁,挺严肃,和他爸一样。作家复制了那张照片后,走了,据说挺失望。可王总没灰心,先是张罗着在地基上翻盖老宅,规划要把老宅改建为陈列馆,又拿着旧照片到省城请人为二舅姥爷塑一尊铜像,准备摆在老宅院里。

“我现在的工作,就是给陈列馆收集展品。虽然二舅姥爷身后除了那张旧照片什么也没留下,但王总说,只要年头对得上就行,尽量收,不用担心钱的事。

“我觉得二舅姥爷是个知识分子,陈列馆里怎么也得有支钢笔。”

他饶有趣味地听着,就像在听一则都市传奇。

他想,原来如此,事情听着挺像那么回事,如果她不提王总许诺的楼王,不提倒卖好户型的丰厚报酬,他就真的信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该进入正题了吧?他希望这一切都在此刻结束,但他知道那不可能,就如同他知道她会继续说什么一样。

果然不出所料,她说:“周哥,这话我挺不好意思说的,但还是得请你等等,一两个月内,钱我肯定还。”

他笑了笑,嘴角略微拉伸,这话在几年前他几乎每个月都会听一次,最近几年听不到了,多年后再见,旧事重提,说法居然丝毫未变。

她眉端紧蹙,说:“这次是真的,我已经上岸了,就等陈列馆布置完,去挑几个楼王转手……”

他摇了摇头,说:“不用了。”

她辞职后过了好一段时间,才重又联系他。彼时她已经快毕业了,投简历时被一家保健品公司录用,需要有担保人,三个,一个是她同寝的室友,一个是他,还有一个小伙子,据她说是做直销时的同事,也是介绍她进这个公司的,本地口音,和她很亲昵,搂搂抱抱的也不背人。她有些尴尬,说在省城认识的人不多,才麻烦周哥一趟。他不置可否,心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帮她了。

每个担保人都和她的主管单独谈了一会儿。主管问他和她的关系,他说是朋友。主管又问他的工作,他说在无线电十七厂,主管愣了一下,他意识到主管年纪轻轻,可能不知道这个老厂,又补了一句,华龙公司。主管没再追问,只是在笔记本上刷刷点点记录着。主管记过了,递给他一张表格和笔,他看见那是张联络表,分门别类,逐次罗列着姓名性别年龄职业和电话。主管说:“请您填写一下,三到五个不等,完全看您自愿。公司要这个,只是为了看看小玲是不是有足够的人脉胜任这份工作。”他没动,心想,什么狗屁工作,跟当初拉人头搞传销有什么区别?主管又补了一句:“不填也可以,不过这会影响小玲的面试成绩。”陪坐在一旁的小玲喊了一声周哥,声音很轻,力道却十足。他让小玲考虑清楚,这个公司到底适不适合她。他盯着小玲,看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他说:“以后可别喊哥了,咱们就是普通朋友。”他低头填表,力透纸背,有几笔甚至戳破了表格,两个是久未联系的中学同学,一个是在通信录里恰巧排在他们后边的老甘。

他没再联系她。又过了半年,那个小伙子忽然来找他,问她的行踪,说她的电话已经欠费停机了,哪儿都找不到人,自己不断接到各种各样的催债电话,甚至还收到过债务公司快递送上门的花圈骨灰盒。她借了一大笔钱,借款时把小伙子列为担保人与紧急联络人。小伙子说,她一直说她家里挺有钱,开工作室的事不用自己操心,可没想到都是借的,现在器材刚购置齐,婚纱也买了,工作室才装修了一半,她就没影了。小伙子说:“大哥,她就是个骗子,你没发现吗?”他的回答是一个耳光,要不是老甘拉着他,可能就真打在小伙子的脸上了。

老甘找他,也是因为她。老甘说她跟自己推销了一大堆保健品,说是每月都有返利,结果等了一个月,一分没见到。老甘给她打电话打不通,去公司,原来装修挺气派的写字间现在就剩几个工人忙着装修,一问,谁也说不清上一家公司搬哪儿去了。他让老甘再等等。他翻来覆去想了三天,去银行取了钱交给老甘,说是她托他还的。老甘不再吵着要去报警,却摇着头说他太傻,让一个小丫头片子耍得团团转。他听了这话,心里反而升起暖意,在她心里,他毕竟还是不同寻常,她身边的人都被骗了,唯有他幸免。尽管她已经名誉扫地,但他却想着,越是如此,他越该显出大度,或许她这次就真的懂事了。当她重又在某个东南沿海小城打来电话时,他安慰她,这边的麻烦都解决了,踏踏实实回来,没事的。她只是哭,说一定会还他钱,但现在没脸回去。

之后他们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她的电话号码不断更换着,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唯有那句从未兑现的还款承诺从来没变。

再后来,有人陆陆续续加了他的微信,问通过她订购的21K平顶什么时候到货,他们已经等了好几个月,最开始还能联系到她,后来就联系不上了。如果货源紧张的话,他们能不能要回预付的全款。从前通过她订货从来都挺稳妥,没想到这次会是这样。

老甘请他喝酒,和从前一样,说自己岁数大了,走不动了,劝他来帮忙,合伙一起干。老甘说这些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明显是瞅准了时机。酒桌上,一向酒量不错的他没喝多少就醉了。老甘搂着他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说,她冒他名卷走货款的事听说了,对这样的小白眼狼,别讲什么情分,赶紧脱身,让客户收集证据,凑齐了后报警,21K平顶不便宜,要凑够诈骗罪的三千元立案下限很容易。

他隐隐约约听着老甘在出谋划策,但老甘近在咫尺,说的话却好像远在天边,带着回音,模模糊糊,支离破碎,只有“赵小玲”三个字格外清楚。他听到这三个字,举杯一饮而尽,然后拽住老甘问:“甘大爷,我对她啥样你都看着了,她怎么就下得了手呢?”

后来他是怎么回的家、上的床,全记不得了。第二天早晨他妈一边絮叨一边给他端来了粥和荷包蛋,他吃完都吐在马桶里。

重新躺回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上一阵阵发冷。可手机不肯体恤他,一次次地震动着。

他恍然记起了发生的一切,也想起了老甘的话。

他当然不能照着老甘说的做,毕竟他是他,老甘是老甘,他怎么可能受老甘的摆布?

那他该怎么办?他不知道,只是感觉心跳得厉害。他觉得做人要积口德,不能恶语相向,毕竟有些想法放在肚子里只是想法,但真说出来,或许连自己都有几分信了。即便对老甘,他表面上也一直是尊重的,更何况是她。但这次他真的守不住了,因为心一直被那句话顶着。

他终于下定决心,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群发消息,收信人是那些催问的客户,内容是赵小玲大半年前就辞职不干了,这次订购平顶21K的事他完全不知情,他也在联系赵小玲,希望她能对冒名诈骗钱款的事给出明确解释,退款的事请直接联系赵小玲。还附有她最新更换的电话号码。手指敲击键盘时,他感受到了复仇的快意。他感觉如此还不够,又重新编辑了一条群发消息,内容没变,收件人增加了,是那些从未订购过日本钢笔的老客户。但在发送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是选择了删除。

但于他而言,消息发与没发并无区别,因为从他打下第一字开始,她就不再是那个他心中的她了。

从此他所剩无几的积蓄随着他的信誉冰消瓦解。他为了还清货款,不得不拜老甘为师,合伙做生意。

终于,他与她彻底失去了联系。

直到上周,她打来电话,说想见他一面。

他掏出笔盒,推了过去说:“给你的。”

为这一刻他准备了很久。

她有些惊奇地打开笔盒,看到那支白帽黑杆的钢笔。

他说:“你可能认不出来了,这是当初你送我的那支华孚100,我修好了,现在物归原主。”

她低着头,长发挡在前面,他看不清她的脸。

他说:“我今天来,就是要做个了断。钱,不用还了,交情,到此为止。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俩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他说完去前台结账,掏出手机扫码时手一直在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扫上。

他走出咖啡厅的时候,听见身后响起啜泣声,他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但很快便被快意所充满。

他仿佛看到她夜不能寐,只因为这笔她永远也没机会清偿的债务。她不断自责,但没用。她伤害了一个好人,而这个好人却以德报怨。这不是原谅,而是报复。她失去了自我救赎的机会,也失去了做回好人的机会。若干年后,她会惊奇地发现,那支老钢笔的笔尖底部镌刻着“86”的字样,那是她出生的年份,也是他精心挑选的礼物。这礼物的含义很简单,他体贴,细心,他对她付出了许多,直到最后一刻,尽管她并不配得上。

在凛冽的风中,他幻想过许多次的快意并未到来。

他掏出手机,把她的电话号码拖进黑名单,在屏幕熄灭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一点点被北风吹散。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无非就是家、单位,和老甘的工作室。

这些年他所期待的终于实现,可心也跟着空了,于是他又一点点填满,材料是一张长长的账单,所开列项目是他的付出与她的回报,逐条计算,得出的结果支撑着他的心,渐渐硬了起来。他甚至埋怨起自己的天真,和她的账目为何要一笔勾销,还送了支价格不菲的华孚100?

老甘头发掉得越来越厉害。不过这样也好,原来狭窄的额头逐渐光亮开阔起来。老甘很久没染发了,白发渐多,加上越来越弯的背,更显老态。老甘倒是不在乎,更有点刻意为之的意思,这副尊容配上蓝色的老式干部服、灰色套袖、灰边老花镜,外加头灯和眼罩式放大镜,活脱脱就是个修笔老师傅。

的确,老甘就靠这个形象出镜直播,生意越发好起来。如果真论起来,老甘的确曾在某金笔厂高就,他的父亲也是老一辈的技术员,更是新中国成立前就在上海做了制笔学徒。而内情或许只有他和小甘清楚;老甘一直在金笔厂的职工浴池上班,主要工作就是在柜台后出售澡票毛巾香皂和小包装的洗发水。

不过他不得不承认,老甘能说会道,人缘不错,原来的金笔厂,包括其他几个钢笔厂都攀得上关系。虽然几个厂子都因为经营不善先后倒闭,但老甘却总能通过这些关系搞到一箱一箱的库存老钢笔,也能说得出它们的身世和种种妙处。

老甘正在镜头下用一支硕大的黑杆明尖钢笔写下漂亮的正楷,然后说起这支钢笔的种种妙处,从笔尖铱粒的特殊配方到笔尖不逊于金尖的弹性,从上过车床的满是鳍片的笔舌到弹性十足的巨大墨囊。最后还不忘把笔夹在镜头前定住,说当初这个型号原本是要做出口的,所以不惜工本,每一支的笔夹上都镶了红宝石。

他想,不愧是老甘,染了色的灰玛瑙都能让他说成红宝石。他也不由得感慨老甘销售有方,有些人的字不怎么样——比如他——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一本字帖、一摞透明硫酸纸,以及足够的耐心与恒心。而老甘却成功地让他们相信,要练出一笔好字,最重要的是钢笔,老甘师傅推荐的钢笔。

老甘说了联系方式,下线关手机,另一部手机不住地震动着,老甘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大口,催着小甘赶紧发货。小甘捧着自己的手机,头也不抬地答应了一声,屁股却没有动的意思。老甘拿起那部还在震动的手机,拍在桌上,小甘才站起,拿着手机转了出去,可视线不曾有一丝偏离。

老甘又喝了口水,解开扣子,露出里面印着羽翼和花体“fashion”的T恤衫,跟他说:“你瞅瞅,我上辈子就是欠他的,从小供他上学,又是特长班又是补课班,一样不少,吃穿用样样比人强。去南方上了四年大学,钱更是大把大把地花,可结果怎么样?毕业回来也不说出去找个工作,就待在家里啃老,成天捧着手机,以后干脆管手机叫爹得了,看看手机能不能给他钱花。”

他说:“还小,不懂事,过两年就好了。”

老甘说:“还小?我像他这个岁数早就接班进厂挣钱养家了。你在他这个岁数,也能独当一面了吧?但凡他能有你这一星半点,我就烧香拜佛了。”

他没搭茬,每次来,老甘总要在他面前数落小甘。其实在他看来,小甘还好,虽然是有点儿好吃懒做,但不给家里惹事,最近一年来,也知道帮衬老甘的生意。例如这线上直播卖钢笔的办法,就是小甘想出来的,比从前他们在论坛贴吧里搞拍卖效果好多了。

他从包里拿出那几支装了绒布套的钢笔,一一交给老甘,本该是一周前交货的,却被他一直拖到今天。他说:“这支英雄131尖套裂了,因为是米色的,我没法修,就给换了,好在也是旧件,和笔杆没什么色差。不过米色的硬度不行,水口有暗裂,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您得和客户交代清楚。这支金星103没啥大问题,就是保存不当,墨水干在里边,墨囊和导墨管老化了,我都给换了新的,也清洗过了。这支派克卓尔笔尖摔得有点狠,都劈叉了,我尽力给矫正过来了,不过中缝有点大,笔迹粗了一些,XF尖得当F尖用了,要是客户不满意,就让他去找上海的卢师傅,或许还能再给调调。另外,他这个笔尖和杆帽都不对,杆帽是法产的,可能是被人换过。”

老甘把烟头拧在旧墨水瓶里,然后拿起那几支笔,逐一蘸了红墨水,在印着红格的信笺上字斟句酌,写下他说的;然后正襟危坐,双手托着钢笔摆好姿势。他举起手机,镜头对准老甘,提醒一句,老甘忙放下笔,把扣子扣好,连风纪扣也扣紧了,才又重新摆好姿势。他一张张拍完,把手机连到电脑上,一张一张往里拖着照片,有刚才拍的,还有他修理时拍的钢笔部件的细节。

等他拔下数据线,老甘拿出那个旧铁皮文具盒,拿出几支老钢笔交给他。他从绒布套里抽出纸条,上面写着这些钢笔的“症状”。

他说:“这支铃兰,顶珠裂成这样,保不住了,要配个一样的,可能有点儿费劲,如果没有配件的话,我只能磨两个贝母的换上。”

老甘说:“行,怎么顺手怎么来,本来这活儿我不想接,可这个客户说是他爷爷留下的,就这点念想,修好了也是对老人家有个交代。”

他见那支老钢笔的红色笔杆上刻着一行字,上了金漆,那是某次会议的纪念品,落款还是××革委会。有了这一行刻字,这支普通的铱金笔就有了特别的意味。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她。他努力端详着这支钢笔的细节,如此才能不再让那个扎着马尾辫用纸巾抹眼睛的小姑娘占据心头。

他收好钢笔准备走,可老甘却说:“大宇,别急着走,正好今天没事,咱爷俩唠唠。”

他只好坐下,老甘要给他泡茶,他推辞了,他有点儿不太习惯老甘的热情,因为这热情下面往往伏着老甘的算计。

老甘说:“大宇,咱们这生意虽然比以前红火,可忙前忙后的,钱却没见多出多少。说老实话,修老钢笔这活儿,纯粹就是赚个辛苦钱,我现在精神头还够用,倒是能卖点库存货贴补贴补,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他喝着老甘递过来的矿泉水,没搭茬。他知道,他说什么不重要,老甘既然能主动提,十有八九是已经有了成形的想法。

老甘说:“我最近听说有种日本的钢笔卖得特别火,一支一两千算是便宜的,但就这样,也还是供不应求。其实论起钢笔本身,也就那么回事,外形做得精细,但上手一写就完了,下墨太少,写感发涩。不过在小处,人家也真是肯下功夫。钢笔的杆帽都上了生漆,还有彩绘,啥《松鹤延年》《落英缤纷》的,全往上整。我琢磨着,这玩意儿也没啥技术含量,咱们自己就能整,钱不能都让小日本给赚去了。”

老甘对日本钢笔一向有偏见,没想到今天忽然动了向日本钢笔学习的心思。

他说:“这活儿让小甘干行,他不就是学画画的吗?”

老甘说:“你可拉倒吧,这事指望不上他。我跟他说过,他说这顶多算工艺美术,他是搞艺术的,干不了。你说就这么个玩意儿,我拿他有啥办法?”

老甘又说:“大宇,咱们爷儿俩也算知根知底,你也知道,我虽然挂了个师父的名,其实手上活儿不如你,而且岁数大了,眼神不济。”

老甘已经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看来不由得他不答应了。

但他还是不想如此就范:“这事我再想想吧。”

老甘忙说:“没事,你慢慢合计,有了准信儿说一声就行。”

事说完了,他刚要走,却见老甘又点了一支烟,好像下面才是他今天真想说的。

他静静地等着,老甘这支烟吸得特别慢,快烧到过滤嘴了,老甘才把烟头使劲捻了捻,说:“昨天那丫头来了,说是回来还钱的,顺便买一支老钢笔。”

老甘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写着金额。

老甘说:“这是她还我的钱,我没说钱是你垫的。你点点。”

看来老甘已经猜出真相,甚至可能当年就已知晓。不过他没心思追究这些。

他问她还说啥了,老甘把卖楼王的故事又复述了一遍。

老甘说:“你要买老钢笔,我就卖你一根,至于其他的,你就是说出龙叫唤来,我也当没听见。”

他看着那个信封,中间鼓起,把信封撑得紧绷绷的。

老甘说:“别看她还钱了,整不好就是个套儿,接着套你的钱。”

他问:“钢笔你卖她了?”

老甘一愣,说:“是,卖她了,上门的生意我为啥不做。”

“卖的是哪支?”

“派克51,就是你修好那个。”

“多少钱卖的?”

“五千。”

“她没还价?”

“没还,一手交钱一手拿货。”

他没说话,老甘出手狠辣,要价是市价的几倍。那不过是支普通的英产派克51,连个包金填蓝的笔帽都不曾有,并非什么传家宝、遗产之类的高端系列,也不是对笔,没有笔盒,普普通通。

老甘瞥了他一眼说:“她出手这么阔,保不齐是下套呢。幸好她没去找你,找的是我。可能是她觉得没脸再见你吧。大宇,我得跟你事先扎个预防针。我不知道你俩之间到底有啥感情,但我劝你一句,离这丫头远点。她坑你不是一回两回了,你可别再跟她打连连。师父这也是为你好。论活儿,我可能不如你,但论看人,你不如我。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往狠了说,六亲不认,啥事都干得出来,黏上你那就是破裤子缠腿,甩都甩不干净。”

老甘别着脸又点起一支烟,吸了口,眼望着地面说:“我家老爷子原来也是好人一个,就知道一门心思干活儿,可后来咋样?先是耍钱上瘾,完了到处编八借钱,把亲戚朋友都坑遍了,自己往松花江里一扎猛子。他倒是没事了,欠一屁股饥荒都得我们一家省吃俭用替他还。”

老甘不说话了,只是一下一下地吸着烟,然后把烟灰随手弹在地上,淡蓝色的烟雾升腾,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屋里只余老甘沉重的呼吸声,间或还掺杂着咝咝的痰音。

老甘忽然站起身,从裤兜里掏出个皮夹子,在里边点了五十张红色的钞票,放在牛皮纸袋上。

他说:“师父,你这是干啥?”

老甘说:“别以为你师父贪图这点儿钱。我要这个价,就是替你出出气,也是给她个教训。你啊,这辈子就这样了,当不了坏人,还得我来。”

那支派克51不是第一批,护胆管是镀铬的,是一九四九年之后产的。

这些当初他收来这支笔的时候和老甘说过。

她买了支压根用不上的钢笔。

他说:“师父,你想多了,她什么样我还不清楚吗?就是个骗子,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编八把钱骗到手,转眼就没影儿。要再来找你,那就是钱花得差不多了,又来骗了。”

老甘有点儿意外,但还是点点头。

他仿佛得到了鼓励,继续说:“这样的人,啥都豁得出去,赚钱肯定是比我们这些死卖力气的容易啊,说不定她这回真是来还钱的,可在南方那么多年,这钱是咋赚的,干不干净,可就说不上了……”

他就这么说着,像是激发了某种的欲望,各种怨毒的揣测纷纷出炉,甚至她和王总的关系也在其列。慷慨激昂,满是快意。

老甘看着他,像是刚刚认识他。

他忘了是怎么回家的,感觉口干舌燥,浑身无力。

老甘帮他完成了对她的报复,他却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

他只想倒在床上睡去,不再关心周遭发生的一切。

他回家的时候,他妈正和客人聊天,来客背对着他,暗红色的长发蜿蜒向下,椅背上还搭着深蓝色的羊毛大衣。

他妈见是他,起身迎过去,压低了嗓子说:“这姑娘挺好,怎么早没往家带呢?”

她显然是听见了,有点儿尴尬,站起来说:“周哥。”

他心头一紧,瞥见桌上摆着的几个塑料袋,里面若隐若现是几样水果,地上还放着盒牛奶,包装挺高级,逢年过节他给老甘买的那种。

他说:“你跟我妈说啥了?”

他妈拍了他一下:“怎么跟人家姑娘说话呢,人家大老远来的。”

他妈又对她说:“小玲你别往心里去,他就这样,人是好人,就是说话太冲。”

他妈张罗着要去买菜,他说:“不用了,她一会儿就走,六点的火车。”

她忙应了:“对,阿姨,你别忙了,我跟周哥说两句话就走。”

他说:“走吧,有话路上说,待会儿该赶不上车了。”

他妈给她挑了几样水果装在塑料袋里,塞给他,还不忘嘱咐下次来,到家里吃饭。

他拎着一袋子水果进了咖啡馆,还是上次他们见面那家,她跟进来,坐在他对面。他随便点了两杯美式,打发走服务员,冷冷地盯着她。

她说:“你以前跟我说过地址,我就记下来了。”

他说:“藏品你不是都收完了吗,还找我有什么事?”

她说:“周哥,这些年来我挺对不起你的……”

他挥了挥手说:“别说了,上回咱们不是说了嘛,事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挺大,服务员上咖啡的时候瞥了他一眼。

她说:“没过去,你得让我把话说完。”

她的声音更大,服务员手一抖,半杯咖啡都洒在了桌面上。

服务员忙着收拾,又端了杯新的,才匆匆离去。

他冷冷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她说:“周哥,你是好人,我心里一直把你当亲大哥,真的。我爷爷留下的那些钢笔不值那些钱,我都知道。其实一开始跟你联系代卖,我挺害怕的,但接触时间长了,知道你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帮我。你不知道,我为这事哭过多少回,为有你高兴,也为自己不争气。我上学时候铆劲儿打工挣钱,也是因为不想让你再帮我,我得争口气。可结果还是弄砸了……”

她说不下去了,双手捂着脸,头很低,几乎触到了桌面。她的肩胛骨隆起,撑起两片窄小的酒红色。

他望着晃动的酒红色,心中响起一个声音:“她这么说,不过是让你再一次相信她,也是让她自己心里好受点,甚至是另一次别有所图的前奏。”这些话就这么一遍遍地重复着,无尽无休。

她终于安静下来,扬起头,捋起长发,扯了纸巾擦过发红的眼眶和鼻翼,把纸巾放在手心里折着。

“谁想到公司说垮就垮,弄摄影工作室的钱还不上了,我只能拿信用卡和小额借贷填窟窿,但窟窿越填越大,逼不得已,我才去找客户收预付款。我实在不能再去求你一次了。可我没想到你不但帮我把甘大爷的账平了,还替我把货款补上了,也没去报警。

“我在南方这几年每天什么都不想,只想赶紧把钱都还上。我在流水线上装配过手机,给电路板打过包装,缝过胸罩拉链,送过外卖快递。其他的也干过,有时候一天打两三份工,只要不违法能赚钱,我都干过。

“周哥,我伤你太深了,以后没脸再见你。上次见完你,我跟同事还有老姑借了点儿钱,这回总数凑够了,我怕你不收,都塞在牛奶箱子里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老甘那儿说过的话,逐字逐句地过着,背后一阵一阵发凉。

她说:“哥,谢谢你。”

她站起,拎着大衣走出了咖啡馆。

他随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冰凉,满嘴的苦味。

该和她说,那支派克51出产于一九四九年。即便是第一批派克51,上市的时间也已是一九四一年,当时日美激战正酣,于是派克51的宣传海报上,笔帽插在尾部的钢笔便与P-51野马战斗机并列着。二舅姥爷不可能用它。

该和她说,他手头有支日本老钢笔,出产年份是一九三六年前后。彼时中国的制笔业刚刚起步,孱弱不堪,所产钢笔品质不佳,欧美钢笔又价格不菲,所以国人多会选择物美价廉的日产钢笔。鉴于二舅姥爷有过留学日本的背景,所以拥有这支钢笔是完全合理的。

该和她说,他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他甚至已不再信任她,心中所剩的,不过是往来得失的算计、怨恨的猜想和恶毒的流言。

他忽然想起,那次在羊汤馆里等餐的时候,她说班上有个男生,用自己23K的镀金笔跟她换了永生400。

该和她说,笔尖里适当掺入黄金,是为了抵抗墨水对笔尖的腐蚀,也是为了增加书写时的弹性。黄金的纯度越高,硬度越低,用纯金做笔尖,根本就应付不了书写时的强度。

该和她说,金无足赤。

他结了账,走出咖啡馆。

风雪漫卷,眼前一片灰白,他已看不清街路,看不清行人,看不清她的身影,更遑论自己。

他想努力在雪霰中睁开眼睛,却感觉脸上有丝丝点点的冷划过,如锋似刃。风从北方来,将他一点点剥开,仿佛剥离一支老钢笔的橡胶墨胆。他忽然感到恐惧。倒不是惧怕内里是红、纯蓝、蓝黑,甚至是黑,而是惧怕经过日积月累,已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颜色。

(原文刊载于《青年文学》2023年第11期,责任编辑 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