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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不慌不忙,迎接另一种光
来源:解放日报 | 高明昌   2023年12月01日08:32

霜降过了两个礼拜,回老家,我还能吃到新鲜的落苏。

我觉得奇怪,秋落苏,因为虫子的内藏,也因为肉质的硬化,很难下口了,霜降后的落苏怎么还能吃?母亲浅笑着说,能吃的。

到了菜园,站在落苏树那里,我看见落苏树已没有了夏日的枝繁叶茂。数一数,每一棵落苏树只留下了五六片枝叶,有点冷落,就知道了节气的真实与无情。母亲说,这是新长出来的落苏。母亲怕我不明其意,解释道:夏天里,落苏快要老去的时候,在落苏树的半腰用剪刀剪掉秆子,过一段时间后,落苏秆上会长出新的枝条、枝叶,最后会长出一只只落苏来。

落苏能创造这样的奇迹?我不相信,但母亲告诉我,你前几次拿回家的落苏,就和眼前这些落苏是一起的。

突然想起,最近家里烧落苏吃,我会疑惑地询问妻子:霜降了,快冬日了,为什么老家的落苏颜色又鲜又嫩,吃口又软又糯?这下,才明白了。

再看这落苏,其实与之前的落苏是有差别的。除了叶子明显的稀落以外,落苏的条子短了二三寸,也细了。但这些落苏表皮像是涂了一层菜油,晶莹闪亮,好看。切开后,没有一条虫子藏在里面,而且肉质干净透明。

这超乎我过往的认知了。一棵落苏树,在炎热的夏日里,已经将丰硕的成果奉献给了我们。剪断落苏秆,它又长出新的枝条、枝叶,最后长成一只只落苏,而且照样嫩生,照样好吃。这就是第二次的奉献了。

我想起了芦粟,去年11月里的芦粟。

那次在老家,我去金汇港的岸口买点野生鱼虾,走过泥垄地,来到了种芦粟的地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此地的芦粟早已砍掉,留在地面的是许多的芦粟根根。这些根根的刀口处都有生了锈的斑点,那是芦粟因为丰收而生命终结的痕迹。但所有的芦粟没有一根是侧转的,也没有一根是倒下的。它们圆润而又细小的身板一律伫立在大地,一律仰望着天空,像是一种无言的探寻。

让我惊讶的是,这些芦粟根根上,居然都重新长出了二三株芦粟的苗儿。这些苗儿与土地上原生的芦粟苗儿是一个样子的。它们已经有一尺来长,秆子比筷子粗一点,秆上的叶儿迎风招展,浅浅的颜色透着沉稳、健康的气息。它们就像长在泥土之上一样,首先是毫无畏惧,其次是毫无羞涩。透着一股蓬勃、沉静的气势,坦荡地长在秆子的身上。

看着就荡气回肠,看着就无话可说。

我缓过神来,默默地问自己:苍茫大地,芸芸众生,有谁能如此珍惜自己的生命,又将生命活得如此有模有样?

我看这新长出来的芦粟就是。

我由此想到,时光里,一定有无数的植物有着无穷的生命信念和力量。而这些芦粟的表现是突出的,就算是生命到了只剩下了根根,它们也要不慌不忙,等待时光,让生命再次昂扬生长,去迎接生命的另一种光芒。

我问过母亲,这芦粟根根上长出来的芦粟能吃吗?母亲说当然能吃。不过,母亲没有说下去。我觉得还是不说为好,今后自己试吃就知道了。现在的感觉是,面对母体根上长出来的芦粟,看到它能重新绽放生命,这已经超越了植物生长的本来意义。

这样的事情,我小时候碰到过好几次。有一次去割草,我看见了稻根。在深秋的日子里,人们将最后一季的稻谷割掉,让太阳将其暴晒几天,再捆稻、挑稻,再脱粒、碾米,最后在家里捧着饭碗吃着白米饭的时候,稻谷的根依旧在田野里、在土地上,它们日晒雨淋,默不作声,好像在孕育生命。我看见,那些紧贴地面的稻根,外面是多层的稻叶,泛着白色或者黄色的光芒,像是一层保护膜,保护着稻秧的生长环境,这是真的。再仔细看,稻叶里的稻根中有些长长的、细细的稻秧,稻秧嫩绿得像是刚出水的。它们簇拥在一起,在稻根处艰难地向上长着。无数稻根铺满了整个的田间,稻田里充满了绿色的气韵。我知道,未来的它们都会长成一尺高的稻秧,然后扬花、结穗、枯萎,迎接严冬后的轮作。

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稻秧,是吓了一跳的。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植物现象?从作物的角度看,长大,成为谷穗,成为谷粒,是稻谷生命旅程的完美终结,也是稻谷生命辉煌的最后表达。这个时候的到来,预示着它进入了生命的休息阶段。但是,这稻根还想长出无数的稻秧来,为什么呀?母亲告诉我,所有留下的稻根都这样的,它们先长出稻秧,后长出稻秆,再长出稻穗,但最后都要成为一棵草,成为一田地的草。这真好,它们与大地同呼吸,生命末了,还要对土地的地力作些贡献。

我想到了积肥的事情。那时,我和伙伴们腰束花袋,手握镰刀,在河滩旁、在小路边、在棉花下割草。天天割,割了给猪吃,给猪踏,当猪塮。所有能够长草的地方,我们都去过,所有长出来的杂草,都被我们割回了家。而在青草来不及生长出来的时候,这稻秧的出现与生长,应该就是有机肥的最好补充,它们天然而实用。

我不想说许多的话了,但我深深地景仰起稻根来。心里有一念:人有时不如一根稻根,人有时需要向稻根学习,但我又说不清到底要学习稻根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