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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3年第11期|赵柏田:不离家舍,常在途中
来源:《福建文学》2023年第11期 | 赵柏田   2023年12月05日08:28

小 序

我常想,这世间的好文字都是要勘破些什么的。李叔同勘破红尘,所以有“长亭外,古道边,夕阳山外山”,史铁生勘破生死,所以有《我与地坛》,胡兰成勘破情欲——也可能是更深的沉迷,所以有《今生今世》。什么也勘不破的俗人,只有埋头赶路。

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开头写道:“穿过长长的隧道,前面就是雪国。”少年时代起,我着迷于幽暗尽头的那一抹微光。在我看来,那就是东方的审美和格调。还有一年,去西宁,带了一本陈渠珍的《艽野尘梦》路上看,书上写的是民元之前,他带兵驻藏的经历,还写到一个爱上他的藏女西原,一路跟着他,最后历尽艰难回到西安,却死了。常读的还有沈从文在沅水漂泊,写给女友张兆和的那些私人信件。读着这样的文字,总觉得他们都是特别认真赶路的人,在途中,处处可以安身立命。

年轻时,我借同乡王阳明之口说,“地理是我记忆的核心”。我那时说的地理,是“一次次的离去、抵达、思乡、怀念以及旅途中归属感的疑问”。它们构成了一张复杂、密致的网,是一个人成长并获得自我身份确认的重要部分。

我现在多么怀念那些远游的时刻,“到处地方都有个秋风吹上心头的时候”。灵光闪现的一霎,让四时沧桑、胸中海岳如通了电般,圆融正觉了起来。那是多么美妙的一刻,每个词都坐到了世界的实处,而凌乱着的物,也在天地间的秩序中一一归位,如同头顶的星空,无言中却有大美。

就像华莱士·斯蒂文斯找到那只“田纳西的坛子”,让凌乱的荒野和山峰重新得以安排。“荒野向坛子涌起,匍匐在四周,不再荒凉。”

临济宗的义玄禅师有一偈,“在途中不离家舍”,途中的一棵树,一片云,都可以是家。他还有一句话是,“离家舍不在途中”,离开了家,也并没有一个旅途可言,人生本是一场远行。

不执着,也不疏怠轻忽,活到五十岁,我好像才学会走路。有道是,“不离家舍,常在途中;途中家舍,触处相逢”。同样的意思,在我喜欢的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那里也得到了印证:“离开本土而又不真正离开家是一种诱惑,这是一种产生于旅行癖好的乐趣。”

偈云:“人从明州来,却入庐山去。”我现在生活的地方,以前就叫明州呀。

1.湘湖记

去越王城时,下起了大雨。雨如箭镞,攒击着湖面,十余步外人影莫辨。湖上影子,唯淡墨般长堤一痕,和远处船形建筑一座。两千余年前,此地是吴越两国交战的古战场。那风声雨声,似乎也带着兵气了。

萧山的由来,据说就是这般:越王勾践兵败,退入此境,登山,四顾萧然,跟出来的老兄弟们都没几个回来的,故名萧山。

眼前百米高的城山,就是古越国的一处古堡。山前有广场,廊柱、石坊、台阶都是新砌的。雨委实太大,那越王城遗址的一段城墙,只得远远看一眼,而洗马池、佛眼泉、山后古道,那些生长出诸多传奇的去处,竟生生地被雨隔着,不能近前一步。

这样也好,可以看湖。

桑君给我看湖。是去年初冬的湖。她曾陪家人来此,拍了几张,喜欢得不行。我一看,果然好,初看像是西湖,山光树影笼着雾气,都是虚虚的,线条洗练得像是明人小品。我疑心她是用手机软件处理过。桑君竟似为这湖鸣屈了,说这湖本来就这么好看的。

但我好像更喜眼前这湖。大风大雨,浩浩渺渺,天与水,与山与树,没有遮掩,也没有转折。它不再是小品,而是墨色酣畅的宋元山水。“雨过河源隔座看”,是我喜欢的李义山的名句,还有前句,“星沉海底当窗见”,也好。星沉雨过,一隔一看,一沉一见,如在目前。有人说李诗是写男女幽会事,在我看来,那实在是与天地精神接通的一瞬。

湘湖,能否给我这样的一瞬?

说到此湖的宋元气象,是因其阔大。却不承想,此湖,真的是一个宋人筑的。时在宋徽宗政和二年,也就是公元1112年。

那个人叫杨时。

越地的湖,取一湘字,我总百思不解,这与湖南人何干?看了杨时的履历才明白。杨时,福建人,熙宁九年(1076)进士,先官湖南浏阳,然后到浙江的余杭和萧山,任知县。

他是北宋理学家程颢的门下弟子,程颢说他聪明,领会得快,“杨君最会得容易。”又说他自信满满,谁也不能驾驭。他学成南归,程颢送他远去,感慨说:“吾道南矣!”那心情,几百年后的王阳明得着了王艮,差堪比拟。

程颢死后,杨时跑到洛阳,投到程颢的弟弟程颐门下,著名的典故“程门立雪”,说的就是他的故事。说的是,一日,他与同学游酢去程府求教,正巧碰上程颐静坐小睡,二人便肃立等候。当时天降大雪,待程颐一觉醒来,雪已经下了有一尺深了,两个虔敬的弟子已立成了雪人。一个至今想来还是异常温暖美好的故事。

杨时来任萧山令时,一定想起了三十多年前来浙江明州任鄞县令的江西人王安石。王介甫一代名臣,后来位极宰辅,在神宗支持下发起变法。杨时初入仕途时,这位政治老人在反对派的攻击下已经落职闲居江宁。若要站队,杨时和他的老师都是熙宁变法的反对派,但这并不妨碍他把治鄞时的王安石作为自己人生的样板。庆历七年(1047)秋天,王安石花了大半个月巡视鄞县各乡水利,尔后疏浚东钱湖,在各乡建了许多塘坝.三十多年后,杨时在萧山城西“以山为界,筑土为塘”,建成这样一个巨大的人工湖,以解九乡旱涝,也很难说不是来自青年王安石的启迪。

此湖周围八十余里,湖域面积四万亩,《萧山县志》上说杨时为邑令时指挥这一工程,“经理庶务,裁决如流”,可见也是个能吏。湖建好后,他想起了自己曾经任官的潇湘,名之湘湖,也是一番寄托。

湖中旧有八景,什么晚钟,什么棹歌,大抵后世文人穿凿,我只是记住了一个山脚窑烟,说的是此湖筑成后,湖底的黏土成了烧陶的好料,湖边人多以制陶为业,环湖窑场林立,一到暮色时分,湖边山脚,窑烟缥缈,如一空空幻境。大雨天不见窑烟,我想现在这里的窑场应是都关闭了吧。

离开浙江后,杨时被宋徽宗召为秘书郎,做了京官,后来屡有升迁。从他写给当道的一些时事札子来看,他论茶法、盐法、边事、军制,对北宋末年的经济和军事政策多有建言。到南宋建炎四年(1130),他辞官回了老家,去研究他的性理学说去了。

他虽然以“二程”嫡传的理学家的身份进入官场,一生都在精研心性之学,但他面对的,一直是人的世界。在政治架构内,他做过牧民的县令、新法的反对者、皇帝的近臣,他从来没有生活在一个玄之又玄的超验世界,即使谈性,谈理,也都是人间的消息。从此人身上可知,中国的哲学,一向都是在人间的哲学。

他的学问,自有朱熹等后来者承继;他在萧山留下的这个湖,遗泽千年。

雨中远远望见的,湖边那幢船形建筑,是跨湖桥遗址博物馆。我知道跨湖夜月,也是入了旧八景的,但雨中看去,那桥似乎也隐入水汽中不见了。

我很快就知道,博物馆为什么是一个船屋的外形。馆中主藏的,是一只史前时代的独木舟。此舟是跨湖桥新石器遗址考古发现的,距今约八千年。

出土的还有水稻、茶籽、陶釜,但我的目光已经黏在了这只上古时代的木船上。

还在一个星期前,陪同广州来的谢有顺君,刚去看了七千年前的河姆渡遗址。我总觉得,对史前时期文明的一种想象,如同泅渡一片无人的水域一样,对今人是一种挑战。兀地看到这八千年来的古舟子,我不由深吸一口气,这片水域实在是太深太广了些。

我们所能想象的,也就是一个有了文字之后的世界。甚至安于时世,连这种想象力都不再具备。

但在萧山,只要有足够的好运气,还是可以遭遇接通古今、接通天地精神的一瞬。因为此地有春秋的山,宋朝的湖,还有一只上古时代的古舟子。

2.方岩记

昔年郁达夫从金华去方岩,既是冲着胡公庙香火之盛,也是慕此地风景幽静灵秀。郁达夫为文,如嚼老姜,苦辛味居多,独独这篇《方岩纪静》,写山水,纪风俗,也写宋儒习性,通篇皆有静气,在他的文集中是个异数。

上方岩,先经芝英镇。这也是当年郁达夫走过的路线,就连山下那座坍塌在荒草丛中的石亭子,也曾进到郁达夫的眼里。这让我恍惚觉得,八十年并不远,他好像昨天才来过,或者,他就是身旁坐着轿子登山的一个香客。

芝英,最早名官田,是晋时官军屯田之所,因有灵芝产于其间,明永乐乃改此名。其实芝英还有一个旧称,汝南郡,这是河南上蔡的一个古地名,移用至此,也是两晋之交迁居此地的中原豪族难忘故土。郁达夫到此时,说居民千户,多应姓者。我特意留意了一下族谱,应氏集居此地已逾千年,他们的远祖,可以追溯到东晋时的镇南将军应詹。

穿镇而过时,特意去了当年郁达夫停轿去买油纸做雨具的半面街。街面入口处狭窄,往里有一半月形小广场,街两旁店铺林立,集中了永康当地打制五金器具的传统手工艺人,有打铁、打铜、打锡、打银、钉秤、铸锅的,那些摆放的器具都带着金属沉稳的光泽。永康的小五金工艺,源自东晋,又有南朝时炼丹术的推动,也是所来有自。永康地处金衢盆地要冲,田少人稠,民国时,这里的手艺人挑着家什外出谋生,近到金华、衢州,远到上饶、南昌,皆是他们的劳碌身影。诗人早年打过铁,说这条街也是当年的一个劳力市场,东家要雇手艺人,也都到半面街来物色。

古驿,义庄,道观,书院,祠堂,使这个千年古镇在外观上还保留着传统中国社会的浓重痕迹。尤其是祠堂,迄今保存完好者,尚有五十余座。小宗祠堂、思文公祠等,皆是明清时就建了的,水磨青砖,廓梁浮雕,皆外观宏大,做工精细。传统中国,皇权不下县,能维系两千年传统中国于不坠,宗族制功莫大焉。这些祠堂,曾是古镇等级最高的建筑,举凡祭祖敬宗、训诫子弟、催课完粮、息讼御盗,民间日常里的一些重大活动,都是在此举行。

应氏后裔,于晚清时崛起两人,皆与洋务有关,一是曾任苏松太道、曾得李鸿章专折叙功的应宝时,一为曾任驻西班牙使馆参赞的应祖锡。于这么一个传统的腹地,却有子弟投身于时代前沿,也是世风渲染吧,却也证明中国文化自有其生生不息之力。应祖锡故居为一清中叶砖木混构,重檐歇山钟楼,三合院式,上下两层,硬山顶,门窗、花拱等处的花鸟雕刻,刀法精微,见辄心喜。

在镇中一处祠堂里——祠堂太多,委实想不起了——喝过岩茶,吃过永康本地产的烤包子和馄饨,向着方岩脚下而去。八十年前郁达夫登山,说石阶密而且峻,盘旋环绕,需一个钟头方得上去,那是因为他走的是前山。我们走的是后山(前门在修缮),山径清幽,鸟鸣啾啾,间有笛声可闻,上山的途程是短了许多,但郁达夫所说的岩下街是不及见了,想当年香火旺的时候,这些专靠胡公庙吃饭的生民,生意都是好的,日子也过得富裕。

胡公实有其人,那就是北宋初年的胡则。胡则在公元11世纪南方的一场大旱中,上疏请求朝廷,免江南各地身丁钱,为官时又宽刑施仁,故此在他死后,多地百姓立庙祭祀。胡则是永康人,又在方岩读过书,故庙在此处方称正宗。但即便宋时文臣地位极高,死后民间称“大帝”,也是僭越,数百年来没见官方禁止,也真可怪也欤。据说胡公大帝极为灵验,这也是数百年来吸引着香客络绎不绝上山的原因吧。

从后山上来,穿过一极险峻之峰门,即为天街,也就一略宽的石径。山顶平地,林木丛生,亦明瑟可爱。胡公庙即在天街另一侧。庙门依山而建,内极宽大,我看供奉的胡公面相,也就是连环画上常见的文官模样,只是多了些慈悲与蔼然。大概民众总是按着他们的理想,来制造心目中的偶像。天街西侧,有一绝壁,笔立数百米,大藤垂于下,旁边石上书“千人坑”三字,却有一本事,说的是方腊陷永康时,乡民避难于山顶,乱兵攀藤而上偷袭,山上砍断藤索,多有坠崖死者。乱世中,幽僻如方岩,也是难逃兵祸,即便有灵验的大帝,也是护佑不得。

从永康至芝英五十里,从芝英到方岩又二十里,七八十里地,也就为看山。方岩的山,果然是雄奇的,郁达夫说“绝壁陡起,高二三百丈”,绝无夸张。从顶上的望景台看去,四面的山几乎都是柱状的,山体从上到下,一般粗细,加一锥状的山顶,如硕大的帐篷,也如林立的粮屯。“峰的腰际,只是一层一层的沙石岩壁,可望而不可登”,郁达夫有文在此,任何的描绘都是贫乏的了。这种成片的巨岩,我见过的山中,只有雁荡差堪比拟,若有画家要写景,也只有油画方压得住,郁达夫说中国画的画山点石功夫,无论怎样的皴法皱叠,都有未到之处,确是到过方岩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行话。

灵岩也是去了的,乃一极幽深的洞,几乎对穿山体。山顶有一观音塑像,是新塑上去的,线条不甚灵动。有洞穴之地必有宗教和哲学,我所爱者,还是后者,离此相去不远寿山下,五峰书院所在的那处山洞。

那洞,如蛤口翕张,亦如覆船扣于崖下,郁达夫所说“冬暖夏凉,红尘不到”之所也。洞内支开数张大桌,喝茶,说话,也不觉局促和喧闹。顶上洒落的一缕细泉,长年不断,被风吹散,时作潺潺水声,让人总也听不厌。洞前静潭,映着被五峰挤压着变得缩小的一方天,飞鸟,流云,绿树、红花,皆在触手可及的水镜里,“仰视天小,鸟飞不渡,对视五峰,青紫无言”,八十年前感动郁达夫的那种极大极深的静,我也是体味着了,只不知那布幔般遮在四面的,巨厚、瀑布、桃花、覆釜、鸡鸣五峰,又各是哪一座?此次上方岩,好在可与八十年前的郁达夫一路对话、争辩,想到此处,不由微笑。

五峰书院、学易斋、丽泽池,朱熹、叶适、吕东莱、陈亮等宋儒们时作勾留的这些处所,都是在此洞的另一侧,依山而成,无椽无瓦,又不侵风雨。郁达夫说,不看金华的山水,不知宋儒苦心,他们借山洞作讲堂,大多是想借了自然的威力来压制人欲,但我看真正的修学者,他们的天机也是奔放泠如的,书院、学易斋这边固然高冷,向东步出数十步入此天然涵洞,听风听瀑,看云看树,也是运思者的乐趣罢。

1938年日军侵浙,浙江省府在省主席黄绍竑率领下迁入五峰书院所在山岩办公,以避日军轰炸,一直到1942年。黄绍竑把裸露在外的办公楼漆成黑褐色,既与山体伪装成一色,也示不忘国耻。洞前有一省府南迁纪念石碑,这是郁达夫1932年秋天来时所未能见的。

下得山来,在永康还逗留了两日,去看了厚吴、大陈、塘里等古村。那都是些散在平原上的村落,移步换景,秀色处处,良可回味。塘里古村,聚居的是三国时的孙权后裔,这里有个叫孙孝贤的乡绅,1927年在老家开办了同文书局,以木印和石印印刷账簿、课本,到1938年浙江省府西迁,书局的印刷业务一下到了鼎盛。我找了很久,想看看当年的印刷机器和书籍,村人告,已找不到一件实物了。这让我再次想到了宗族制和乡绅阶层在传统中国社会的作用,他们是基石,也是一种文明的薪火传承者,维系着传统中国县以下的基层社会的文脉和秩序。乡绅一死,群氓遍地,这八字,几乎可作一部20世纪史的缩略来看的。

3.温岭记

站在山下我闻到了大海的气息。看不见大海,大海就在数里开外。盛夏的天空,将雨未雨,是铅灰色的,带着点浑黄。空气里带着点腥甜的浑浊。然后登山,突地有了风,就好像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启开了一条缝。

这里是北雁荡山的余脉,约两百米的高度,在地图上,它被标识为“温岭长屿硐天”。《嘉庆太平县志·地舆三》载:“屿不甚大而最有名,并石苍、黄监或统称长屿。”它是因山峦蜿蜒起伏,犹如海上一座狭长的岛屿而得名。我来这里是看一处历时千余年的采石场,一座自南北朝开采经宋元直至晚清的巨大的工场。

它没有想象中环形火山般的荒凉。它现在是如许的安宁。山静如愁,山道也是空的。路边一个个蓄满了水的巨大的石潭,其洁净就如同一个个刚张开的眸子。但这也只是让我微微地惊讶,惊讶于此间的秀色。道旁看到原太平县旧衙前的擂鼓石和一截龙柱,掩映于树丛间,是明成化年间的旧物,几乎完好。

然后下到了山体的腹部。

到了山顶,觅一洞口,缘着石壁上狭窄的石级逐级而下,愈往前行,境界愈大。窟与窟相连,移步换景。抬头看上方坛口似的一片天,已下到了百余米处。原来这个巨大的采石场竟是在山体的腹部。原来这整座山体,让一千多年来的工匠们都给凿空了。依势取石留下的石硐风景,或如古钟,或如覆锅,或如桶壁,或如巨兽,千姿百态。其硐有的孤立,有的串联,有的环生相叠,有的几硐并峙,深幽曲折,雄伟险奇。硐内凝灰岩削壁成廊,天窗顶空,石架悬桥,层叠有致,变幻莫测,宛若岩石的迷宫。

自南北朝以来,一千余年,上千个形态各异的石窟。为了防雨水侵蚀石质变硬,开口都极小,内里一例都别有洞天,幽深莫测。斧削过一般齐整的石壁,壁上的木楔,隐约刻在石上的姓氏和计件数字,就好像采石工们全都工间小憩去了,呼啦一声,他们又会叮叮当当地劳作开来。

那些凿石的人,那些背石头的人,他们都是把影子刻进石头里的人。他们的身影曾经在洞里幽暗的光线里晃动。晋人,唐人,元人,宋人,明朝人,清朝人。一个个世代劳动的叠加,造就了这个石窟。这里的石壁、洞顶、石级,石头里的每一处缝隙,都遍布着他们的掌纹、汗水、血渍。

那些从山体里开采出来的条石,顺着水路,走向了四面八方,它们砌入了哪些房屋,成了哪些建筑的墙基?如果石头有记忆,那会是怎样一部历史?而一方生民,正是靠这些血汗里挣来的银子生息着。一代一代,直至今世。

就像一个漫不经心的阅读者,我被震慑了。震慑我的不是自然造化,而是无处不在的手工的痕迹,劳动的痕迹。从这些痕迹间,我看见了一种日常营生所筑就的伟大的文化,闻见了手工时代那一缕飘荡至今的气息。

走出洞口,恍恍乎耳边还响着叮叮当当的采石声,那声音从明清、从更早的宋元年间传来。

然后去看了石塘,一个古老的渔业集镇,新世纪千年曙光最早升起的地方。这里所见最多者,还是石头。《台州府志》也曾这般记载:“塘多泥筑,少石砌者,惟此塘独砌以石,故即以为全岛总称。”镇中房屋、道路也大多随地势升降而建,石屋、石街、石巷、石级,果然是个石塘的样子!

大海尚在休渔期,猛烈的阳光直射空旷的海面,暑气逼人。渔港边,几艘渔船正在修理,几个皮肤黝黑的焊工正在操作,焊花四射。在车上看了一圈沿岛公路,我退回到海边一家私人客栈,看一本20世纪80年代版的《牡丹亭》。

看石最多的,还是在石塘下面的一个小村,里箬村。它原本是属于箬山镇的,这个镇的建制撤销后,它就并入了石塘。这里地处箬山内侧,东西北三面悬海,故又名内箬。“有山焉,层层包裹,故曰箬。又分内外两层,故曰外箬里箬。”镇志上这般说。

最早是来自福建的陈氏一支在此定居,繁衍生息,已历百余年。村里现在的一些风俗,还是闽地一带的。民国十九年(1930)的《陈氏卜园记》说,一个叫陈和隆的商人是这里最富有的,他的祖先从福建东部迁徙而来,及至陈的祖父,“始置渔船”,到陈和隆时,“三世经营航运得宜而告富有”。陈和隆发家后,在海边营建了一座几乎全由石头砌成的宅第,“远望渔船风帆沙鸟,无不毕陈于前,洵足乐也”,又有小花园,“设施得宜,遂觉草有忘忧之意,花含解语之容,鱼多情而听琴,鸟识趣而逐酒。瘐信之赋小园,尚无此乐境也”。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西斜的阳光射在鱼鳞般叠合着的石屋群上,于石墙的转折处,切割出一块块黑白,石花窗里的一盆盆鲜花,于夏日黄昏之际重又恢复了生机。那一刻,这个海边的石头小村像极了欧洲老电影中的一个镜头。月亮慢慢高出山冈和村庄,世界正在加快下行,这个沉到夜的底部的小村,又会是如何的风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