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文艺》2023年第11期|马拉:老段和老庄(中篇 节选)
老段和老庄住在同一个小区,他们来自不同地方,但在同一个省。背井离乡来到铁城,都是为了儿子。老段儿子结婚了,很快,他当了爷爷。当了爷爷当然高兴,也有麻烦事儿。孙子出生前两个月,儿子给老段打电话,爸,你看方不方便让老妈过来照顾晓宁一段时间。老段不好做主,问王春梅。王春梅说,为什么要我去?晓宁妈妈身体不是挺好吗?王春梅和孙晓宁妈妈有过节儿。孙晓宁妈妈当医生,讲究,不大看得上王春梅。王春梅胖、矮,长相野蛮,下岗前在单位食堂做大厨。单位女师傅掌勺的少,王春梅是其中一个,也算能干、有本事的人。她也看不上孙晓宁妈妈,看不上归看不上,坐在一起了,心里还是发怵。人家说话柔声细气的,骂人不带脏字。王春梅又急又气,有话说不出来,面上还得应承着,那脸扯得难看。再且,孙晓宁妈妈身材匀称,虽然五十出头的人了,看着还不到四十,和孙晓宁走在一起,像是大姐姐带着小妹妹,看不出是母女。老段第一次和亲家坐在一起吃饭,眼睛尽落在孙晓宁妈妈身上,未来儿媳妇长什么样子反倒没怎么在意。王春梅骂他,你那双狗眼都看什么了?要不和我离了,到时你和儿子一起办喜事?我给你掌勺做汤羹。老段一巴掌拍王春梅屁股上,老子看一眼还不行了?都是亲家。王春梅一巴掌拍老段胸前,猫是老猫,偷腥的习性改不了,你别给我丢人。老段不敢再吭声,年轻时他犯过这方面的错误。王春梅捏着他这把柄,捏了十多年,时不时拿出来敲打一下。老段说,晓宁她妈不是还没退休吗,哪里有空给她带孩子?王春梅说,这你倒搞得清楚。老段说,那你到底去不去,给个准话儿,儿子还等着呢。你要是不去,他们也好早点想办法。说完,老段像是随口提了句,现在想找个好月嫂,那可不便宜,也不好找。王春梅接过电话对小段说,儿子,不是我不想去,晓宁坐月子,还是她妈方便些,她喜欢吃什么要什么,她妈清楚。小段说,这个我想过了,晓宁也说过。她妈实在抽不出时间,天天上班忙得很。王春梅心里“哼”了一声,就她忙,我就闲着没事儿了?嘴上还是说,她这个外婆倒是当得清闲。小段听出了王春梅话里的意思,笑了笑说,她妈倒是说了,月嫂的钱她出,主要是人我不放心。听了小段这话,王春梅舒服了些,语气也软下来,我再想想,明天给你准信儿。小段挂了电话,王春梅把电话还给老段。老段说,你还摆起谱儿了,还要想想。王春梅说,你懂什么。王春梅早想好了,去肯定是要去的,她退休在家,不去道理上说不过去。再且,照顾孙晓宁事小,照顾孙子事大。她先占了位置,孙子和她亲,孙晓宁妈妈再挤也挤不进来了。
王春梅先去的铁城,她带了换季的衣服。临出发前,王春梅给小段打电话,我们先说好,我最多照顾半年。小段说,半年够了,出了月子,晓宁也能帮上忙。王春梅说,你个兔崽子,你咋不说你帮忙,女人一出月子你就惦记上了,生的狗娃儿啊。小段连忙收声,是是是,妈您说得对。王春梅一贯泼辣,小段是知道的。他更知道,要是惹恼了王春梅,他的苦日子就来了。小段交代王春梅少带点儿东西,过来都能买。王春梅说,那我给你带点儿腊肉吧,你小时候爱吃。小段哭笑不得,妈,我现在不爱吃腊肉。再说,真要吃你给寄过来就行,背着多沉。王春梅说,你就不知道心疼钱,寄多贵,邮费贵过肉。小段说,妈,我们这儿也有肉卖。王春梅说,你们那算个什么玩意儿,我腌的土猪肉,看着它长大的。小段听笑了,也不再坚持,你喜欢带就带吧。王春梅身强体壮,背点儿东西不在话下,小段放心。即便这样,从高铁站接到王春梅,小段还是吓了一跳。她拖着一个超大行李箱,背了一个双肩旅行包,手里还提着一个蛇皮袋。小段赶紧接过王春梅手里的蛇皮袋,又拿下双肩包,硬邦邦地沉。小段说,妈,你这是把咱们家给搬过来了。王春梅说,我和你爸收拾了一下,这些都用得着。小段说,破破烂烂的一堆,谁知道用不用得上。王春梅瞪了小段一眼,小段赶紧说,妈,你带的我都喜欢。王春梅笑了。小段自小恋王春梅,不爱老段。老段对小段凶,动手虽不多,脸色难看。王春梅长得粗糙,心里细,就这么一个儿子,她疼得厉害。再加上本就是厨子,除开从单位拿回来的,她想着法子给小段做吃的。和别的孩子比,小段在吃上没吃过亏,也没输过人。这般吃,小段也没胖,高一米八二,体重七十六公斤。王春梅说,这才是有福的人,吃肉不长肉。厨房里最忌胖师傅,总让人怀疑好东西都让师傅吃了。和别的师傅比,王春梅的胖不显眼。何况,她是个女的,也没人和她计较。她吃得不多,偷偷拿回家的多。
小段开车,王春梅坐在副驾。窗外的景物和湖北的不一样,湖北多是槐树、柳树、梧桐树,要不就是枣树、桑树。铁城多的是榕树、杧果树。小段结婚不久,王春梅和老段过来住过一段时间,大概一个月。他们都不太习惯,铁城太热了,热得不讲道理,热得不爽利。老段尤其不习惯,他说,这人天天关空调房里有什么意思?他下去小区里转,一个人不认得,又热,也觉得没意思,只得回家看电视。他们过来住,也不是他们想来,小段和孙晓宁邀请。小段也没想过让他们过来,还是孙晓宁提醒的,她对小段说,这房子爸妈出的首付装修,我爸妈就出家私电器。房子搞好了,请爸妈过来住一段时间,算是个心意。孙晓宁一提点,小段马上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对孙晓宁说,你不介意?孙晓宁说,这有什么介意的,你家就你一个儿子,他们迟早不得跟你一起过。小段说,难得你这么开通,好多女的都不喜欢公婆,不愿意和公婆一起住。孙晓宁说,我爸妈也就我一个女儿,将心比心。小段打电话给王春梅,表明了意思。王春梅推托了一下,答应了。放下电话,王春梅忍不住感慨,孙晓宁聪明啊,比她妈聪明多了,咱家那傻儿子不是孙晓宁的对手。老段插了句,两口子做什么对手,好好的不好吗?王春梅轻蔑地扫了老段一眼,你懂个屁。初见孙晓宁,王春梅有点儿排斥,又欢喜,五味杂陈。打交道多了,她喜欢孙晓宁,这孩子聪明,没坏心眼儿。王春梅在单位待了这么多年,人见过不少,好的坏的明的阴的陈陈杂杂。孙晓宁家里条件好,把她养得有教养,又没吃过亏,心思也单纯。小段娶到孙晓宁算是福气。
两人要结婚,双方家长坐在一起商量,都不想让孩子太辛苦。孙晓宁订了房间喝早茶。王春梅和老段过去时,孙晓宁一家人和小段已经坐那儿了。小段正在给孙晓宁爸妈倒茶。见王春梅和老段进来,几个人都站了起来。老段赶紧招呼,大家都坐都坐,一家人别客气。等人都坐下了,孙晓宁拿着菜单贴到王春梅身边,阿姨,你看你喜欢什么,我帮你点。王春梅说,看看亲家口味,我都可以。孙晓宁笑起来说,我妈挑剔,我们不管她。说罢,又亲亲热热地靠近王春梅问,阿姨,你看这个怎样,挺好吃的。王春梅说,好。孙晓宁又帮王春梅点了几样。点完,才坐回小段旁边。看着小段,王春梅有点儿来气,进来这么久,他连水都没给她倒一杯,尽顾着和孙晓宁爸妈说话。孙晓宁妈妈拿着杯,小口小口地喝茶,好像怕烫到一样。王春梅心里说了句,做作,这茶里有毒啦。吃过茶点,两家人开始谈正事儿。孩子要结婚了,房子还是要买的,总不能租房子结婚,那也太不体面了。何况,他们又不是掏不起这点钱。孙晓宁爸爸说,老段,你看,小段和宁宁要结婚了,房子还是要买的。老段说,要买,当然要买。孙晓宁爸爸又说,老段,你看这样怎样,我们也不太惯着孩子,该帮的还是要帮一把,年轻人也不容易。宁宁没吃过苦,我也不忍心。老段说,您说得对,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为人父母的。孙晓宁爸爸说,那这样吧,我们一起给孩子出个首付装修,把家私电器都置办好,以后的贷款他们慢慢还,俩孩子也算有个过日子的起点了。老段说,这个好,再苦不能苦孩子。孙晓宁爸爸像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至于费用,我们各担一半如何?这次,老段没有表态,家里财政大权在王春梅手上。按惯例,一切开支没有王春梅点头,这钱支不出去。老段看了看王春梅,王春梅喝了口茶。见王春梅没说话,孙晓宁妈妈慢悠悠喝了口茶说,我们嫁女儿,也不占人便宜,你们要是觉得不合适,办喜酒的费用我们也承担了。这个跟家庭条件没有关系,只是做父母的意思。王春梅听出话里的意思了,她懒得搭理。出来喝茶之前,这个费用怎么出她早想清楚了,这么大的事儿,按她的性格,不可能临时决定。见王春梅还是没发话,孙晓宁爸妈都有点儿急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一分钱不想出?气氛一时有点儿尴尬,小段看着王春梅,刚想张嘴说点儿什么。王春梅放下茶杯,笑了起来。看到孙晓宁爸妈急了,王春梅就放心了,其实他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与她和老段没什么区别。她赔着笑脸,正正定定地说,亲家的意思我都明白,不过,我不同意。老段踢了王春梅一脚,小段看着王春梅,孙晓宁脸色也重了起来。气氛到了这儿,王春梅满意了,她慢条斯理地说,亲家刚才说得对,是我们家娶媳妇儿。既然是我们家娶媳妇儿,哪能要亲家花钱,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房子首付装修、家私电器,我们都出了。我和老段辛苦一辈子,就盼着这天,我们攒点儿钱,不就为了孩子?王春梅说完,孙晓宁爸爸说,这样不好,都是孩子。王春梅说,亲家,这个您就别争了,宁宁这么好的孩子,我们段家不能对不起她。喝完早茶,老段问王春梅,你今天变性子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王春梅说,要不怎么说你蠢,你看看孙晓宁爸妈,说是知识分子,又势利又小气。要是真让他们出钱,儿子以后在他们面前就抬不起头了,更不要说让他们多出。我们心疼儿子二十几年,这个事儿上不能让他受委屈。而且,这是人家一辈子的话柄。听王春梅说完,老段心服口服,他竖起大拇指说,还是你想得深。王春梅说,要是像你一样,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等房子装修好,孙晓宁爸妈送了全屋家私电器。他们跟王春梅说,亲家,这个您千万别争,我们也要脸,去孩子家也想有个地方坐下。王春梅没再坚持,事情到这儿,她算是大获全胜。
到了门口,小段按了门铃。孙晓宁挺着大肚子过来开门,见到王春梅,孙晓宁笑嘻嘻拉着王春梅的胳膊说,妈,你可来了,我都盼你好久了。看到孙晓宁的肚子,王春梅眼里一热,她的孙啊。小段拖着行李箱往里面走,王春梅护着孙晓宁,转头骂小段,你小心点儿,干什么都毛毛躁躁的,也不怕碰到宁宁,要是有什么事儿,你负得起责吗?小段说,妈,你一见到宁宁就嫌弃我,我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王春梅说,四个字,忍气吞声。房间早就替王春梅收拾好了,小段把行李箱拖进房间,孙晓宁想过来帮忙。王春梅说,你都这么大肚子了,一边歇着。孙晓宁说,妈,我没事,你坐了一天车,休息一下。王春梅说,你这就小看妈了,妈大厨出身,别的没有,力气多得很。收拾好行李,出来客厅,小段把蛇皮袋和背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满满铺了一地。小段提起腊肉说,妈,你还真有力气。王春梅说,你不吃我做给宁宁吃。小段说,她不爱吃腊肉。孙晓宁说,谁说的,妈做的腊肉我爱吃。王春梅说,一会儿妈给你做。小段说,今天就别做了,累了一天,出去吃吧。王春梅和孙晓宁坐在沙发上,王春梅伸手摸了摸孙晓宁的肚子说,这么大肚子,娃儿个头儿应该不小。孙晓宁说,医生说等到出生,怕是有七八斤。王春梅笑眯眯说,个儿大好,十大九不虚。正摸着,孙晓宁的肚皮动了起来,王春梅顺着摸过去说,这娃儿好动,当妈的辛苦。又问,知道男孩女孩不?孙晓宁看了小段一眼说,妈也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我去我妈医院看过,要是没错的话,是个男孩。王春梅心里一喜,嘴里说,男孩女孩都一样,我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个像你这么乖巧的闺女。孙晓宁笑了起来,妈,你这还是把我当外人。王春梅拍了下大腿,你看,妈又说傻话了。孙晓宁把王春梅的手拉过来,放在肚子上说,妈,你孙子又在调皮了。孙子在伸腿,王春梅的手贴在孙晓宁的肚皮上,又惊又喜。
王春梅到铁城没两个月,孙晓宁生了。和她说的一样,生了个儿子。生之前,预产期过了,孙晓宁有点儿紧张,打电话给她妈。她妈说,赶紧去医院,做个检查,实在不行就剖宫产。王春梅不同意,她说,孩子还没足日子,哪有取出来的道理。都说瓜熟蒂落,你这瓜还没熟,强摘不好。再说了,我听老人家说,在娘肚子里一天顶外面一个月,长得又快又好。王春梅的话把孙晓宁逗笑了,她摸着肚子说,妈,瓜熟啦,都过了预产期。王春梅说,那它咋还不落。孙晓宁说,那是你孙子赖皮。说笑归说笑,要让王春梅想明白,还得讲道理。孙晓宁说,妈,我怀了九个月,难道还在乎多几天,不存在的事。问题是到这个时候,羊水可能会变浑,真要有点儿什么事儿,小则生出个傻子,大了我都不敢想。王春梅说,有那么严重?孙晓宁说,有。说完,又找了视频给王春梅看。看完视频,王春梅急了,去医院呀,那你们还不赶紧去医院。孙晓宁又笑了,妈,也没那么急。到了医院,一检查,果然,医生说,先催产吧,要是不行,就只能剖了。催产一天,不行。孙晓宁疼得受不了,医生看了看说,只能剖了,再拖下去对孩子不好。剖出来,母子平安。王春梅等在产房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兜圈。小段坐在长椅上悠闲自在地玩手机。王春梅生气了,一巴掌拍在小段手机。手机啪一声掉地上,吓了小段一跳,他抬头看见王春梅黑着脸站他面前,妈,你干吗?王春梅说,你媳妇儿在里面生孩子呢,你不紧张、不害怕?小段擦了擦手机,手机屏花了一点儿,擦出了几条线。他说,这有什么紧张的,现在医学那么发达。王春梅指着小段鼻子骂,你呀,你是真没良心,你不知道女人生孩子像是鬼门关里走一趟。老娘当年生你,把你爸骂了个狗血淋头。那个疼,老娘一生都忘不了。你呀,你真是没良心,和你老头儿一样的货色。小段拉王春梅坐下,妈,骂我就骂我,别连累我爸,再说了,我多爱你。王春梅说,爱个屁。脸上的表情却软了。两人又聊了几句,护士推着病床出来了,喊了句,孙晓宁家属。王春梅和小段赶紧围了过去。孙晓宁脸色发白,嘴唇发灰,旁边放着个头顶胎脂的婴儿。王春梅一把拉住孙晓宁说,宁宁,你受苦了。她看都没看孩子一眼。孙晓宁笑了一下,妈,没那么夸张。她这么一说,王春梅眼泪都快下来了。她跟在床边,小心翼翼把孙晓宁推回病房,挪到床上。等把孙晓宁安顿好了,她才抱起孙子说,我孙子长得真好,像妈,要是像他爸那就完了。孙晓宁冲小段一笑,你听到没有,妈说幸好不像你。小段说,妈,你有必要为了讨好宁宁这么埋汰我吗?王春梅说,我实事求是。住院三天,一家人回了家。
这一回家,日子就快了。三个月过去了,六个月过去了。老段打了几次电话问王春梅,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王春梅说,你催什么,该回去就回去了。老段说,什么叫该回来就回来了?你给个准日子。王春梅抱着孙子说,咋的,我不回去你还要给孙子找个后奶奶不是?老段说,你总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家里吧。王春梅刚到铁城,老段高兴过一段时间。她这一走,他算是解脱了。王春梅嘴碎,又狠,老段干不过她。这辈子,老段在王春梅面前都是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有几年,老段可以说是靠王春梅养活的。不光经济上,生活上也是王春梅付出得多。老段在钢铁厂上班,厂子好过,坏的时候多,后来抓大放小,国企改民企。没过几年,干脆破产了事,老段成了下岗工人。都是下岗工人,老段啥都不会,会的也用不上,谁还炼钢去。王春梅有手艺,她炒得一手好菜,人也算有趣。她下岗了,反倒比在厂子里混得更好些。幸亏了王春梅,小段才能读大学,老段才能有口饭吃。一直被王春梅压着,老段也不舒服。王春梅去了小段那里,老段像是迎来了春天。快活了不到两个月,老段受不了。和狐朋狗友喝了一个月的酒,喝得没意思了。每次喝完酒回到家,家里黑乎乎的,冷冷清清,这让他感到越发孤单。想起以前,偶尔出去喝次酒,多快乐啊。就是在家里,王春梅一边看电视,一边数落他,也是热热闹闹的。老段熬了三个月,熬不住了,他对王春梅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王春梅说,孙子刚满月,你下得了这个心?老段一想,把嘴闭上了。过了半年,老段说,你说去半年,这都半年了,你总该回来了吧?王春梅说,娃儿还不会走路,天天要人抱着,宁宁又要上班,你放心把他交给保姆?老段说,别人不也是保姆带着吗,他怎么就不行了?王春梅说,这事我做不出来。老段说,你怎么不想想我呢?你都离家半年了,我还是你男人呢。王春梅说,这会儿想起你是我男人了?那你还是他爷爷呢,你做爷爷的好意思和孙子抢?老段说,那你叫晓宁她妈来嘛。王春梅说,哼,她会照顾孩子?你不也说人家要上班吗?不像我,下岗妇女,闲得没事干。老段把嘴巴闭上了,他说不赢王春梅。老段打电话给孙晓宁,宁宁啊,你看,你妈也去了半年了,我一个人在家,也孤单。差不多了你劝劝你妈,总不能一直在你们那边。孙晓宁笑着,爸,你知道,这个事儿我做不了主。老段嘴巴又闭上了。小段的电话他懒得打,有王春梅和孙晓宁在,他屁事不顶。
孙子满周岁前半个月,王春梅决定开个会。这话,她想了好久。吃过晚饭,她对孙晓宁和小段说,今天先不收拾碗筷了,我想和你们开个会。小段说,还开个会,这么严肃。王春梅说,嗯,我来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开过家庭会议,这是第一次。孙晓宁说,什么事儿这么严肃,还要开家庭会议,我家从来没开过家庭会议。家庭会议,这个小段熟,老段也熟。王春梅爱开家庭会议。以前,她在单位当厨师,食堂也经常开会。在单位开会,她只能是台下听的那个。在家里开会,她是在台上发言的那个。她爱开会,更爱做台上发言的那个人。这样一来,家庭会议就多了,大事小事都要开个会。在王春梅看来,只有开过会,这事情才算是有了定论。会议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王春梅说,既然是开会,还是要认真点儿。宁宁,你把茶几收一下,泡几杯茶,我们在那里开。茶几收拾干净了,茶泡好了。王春梅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说,我到你们这里一年出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有几句话想说。孙晓宁和小段看着王春梅,都有点儿紧张,他们不知道王春梅想说什么。她也没打过招呼。王春梅问,宁宁,你觉得我俩相处得怎样?孙晓宁说,妈,怎么突然问这个?这还用说嘛,邻居街坊哪个不夸你,说你会做大人。王春梅说,我不是问这个,我问你我俩相处得如何?宁宁说,好,非常好。王春梅说,那好,我也觉得我们相处得不错,都说婆媳关系是天下第一难题。我解决得不好,你聪明,你解决得好。我对你,也是当女儿一样疼,我没女儿,我也不知道怎样疼女儿,我只晓得,我对你用了心的。王春梅说完,孙晓宁眼睛红了,她说,妈,你是不是要回去了?我不想你回去。王春梅脸上颤了一下,喝了口茶说,我没说这个话。又问小段,你讨厌妈不?小段说,妈,你想哪里去了,打小儿我就跟你亲。王春梅说,我来这儿一年,你爸一人在家,我不放心。小段说,你要不放心,你回家看看。孙晓宁瞪了小段一眼,妈,要不,咱们把爸也接过来,一家人在一起多好?你说是不是?孙晓宁说完,王春梅脸上又颤了一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哭了起来,是妈没出息,我也想回去,我又舍不得我孙子。我每次想回去,一看到我孙子,我就下不定决心。我又放心不下你爸。孙晓宁赶紧靠近王春梅,搂着王春梅肩膀说,妈,那咱们把爸接过来。
老段在孙子周岁前一个礼拜到了铁城。第一次把孙子抱在怀里,老段有点儿紧张,他太久没有抱过孩子了。看着孙子,老段生出满心欢喜,这是他孙子。一种难以描述的亲近感,他亲了亲孙子的脸。这在他,算是从未有过的亲密举动。他和王春梅结婚,有了小段,他抱过小段,却从没有亲过小段。在他们那个年代,亲吻并不多见。晚上,王春梅多炒了几个菜,小段和孙晓宁陪着喝了点儿酒。老婆、儿子儿媳,还有孙子。老段突然从冷清清的孤家寡人变成了热气腾腾的爷爷,这种感觉太好了。所有的不快,此刻一扫而清。进了房间,王春梅早换了干净的床被。靠在枕头上,老段说,像做梦一样。王春梅说,还是一家人在一起好吧?老段说,是好,一个人太孤单了。王春梅说,现在知道当年我为什么坚持要给首付装修了吧?老段感叹道,还是你想得远,要不然,还真不好意思住进来。我也想明白宁宁爸妈为什么非要送家私电器了,不然哪里有脸坐下来。王春梅说,你呀,总是把事情想得简单。老段伸手抱住了王春梅,王春梅推了推老段的手,又松开,老东西,你一个人在家里有没有干坏事?老段说,想,不敢,也没钱。王春梅说,这一年也苦了你了。说完,把床头的灯关了。
和上次来铁城相比,老段适应了很多。原因有二:一来,他这次来之前已经对铁城有所了解,比如气候、语言和食物等等。有了解,习惯起来就容易多了。二来,王春梅已经来了一年,和小区的同龄人混得很熟了,跟着王春梅出去,他很容易就进入了小区社交圈,不用费心费力去找玩得来的人。他和老庄就是这样认识的。头两天,老段坐家里看电视,还不太好意思陪王春梅出去,他似乎还没有做好抛头露面做爷爷的准备。王春梅早早抱着孩子混爷爷奶奶圈,全小区的人,只要常在小区里面转的,她几乎都认识,还交了几个好朋友。平常不仅交流带孩子的经验,还交流各种八卦。东家长西家短的事儿,王春梅知道不少。有时,她回来说给孙晓宁听,孙晓宁还不相信。她说,不会吧。多数情况下,王春梅带回来的消息都是准确的。她有意无意和孙晓宁讲别人家的婆媳关系,算是敲打。孙晓宁一听就明白,永远站在老人这边。这样一来,王春梅带孩子带得更有干劲儿了。老段在家里坐了两天,王春梅笑着说,闺房坐够了吧?下去转转。老段说,那就下去转转。他们推着婴儿车下了楼。见到熟人,王春梅介绍,他爷爷,刚来。见到老段的都说,真是好福气啊,这么年轻就做爷爷了。老段客气,不年轻了,都六十了。人家就说,你看着可不像六十的人,最多五十出头。这话假,听着还是舒服,人还是要有人交流。带娃儿的奶奶多,爷爷多和老段一样,跟在后面,时不时递个水,拿个汗巾什么的。别的,他们也不会。小区的人天南海北,多半外地的,说着各种难懂的方言和别扭的普通话。这让老段有亲切感。当年在钢铁厂,厂里也是外地人多,还有几个北京、上海的,他印象特别深刻。混了几天,老段也有认识的人了,带孩子时顺便到旁边抽根烟,说几句话。他和老庄第一次见面,也是这种场景。王春梅介绍说,这老庄,我们湖北老乡。听到“湖北老乡”这四个字,老段有了精神。到了铁城,老乡像是亲人,毕竟千里之外了。老段看了看老庄,头发灰白,梳得一根不乱,出来带个孩子,衬衣西裤皮带一样不少。他又有了距离感。他还是给老庄递了根烟,老庄摆摆手说,不抽,早戒了。老段说,戒了好,我也抽得少,一天抽不了三五根。老庄笑道,是你家王春梅管得严吧?老段摆摆手,没有的事,抽根烟她不管。这个属实,老段本就抽得不多,王春梅不管。喝酒,王春梅也不怎么管。老段喝得少,一个月没几次。王春梅想得明白,就这么点儿乐趣,得给,把人逼急了,大家都没什么意思。回到家,老段问王春梅,你和老庄熟?王春梅说,都在一个小区里,又是湖北老乡,熟。老段问,他以前干什么的?王春梅说,好像是纺织厂领导吧,听他讲过一嘴,没放心上。老段说,哦,那还是个当官的,难怪。王春梅说,难怪什么?老段说,人模狗样的,带个孩子还穿那么齐整。王春梅笑了起来,你自己不讲究,别人讲究你倒忌妒了。老段说,我忌妒个屁,大热天的,也不怕长痱子。王春梅说,老庄人还是不错的,对了,他儿子和咱儿子还是校友。一听这个,老段收了声,好像多了这层关系,他们就成了朋友,背后说朋友的坏话,那就不地道了。
再见到老庄,老段脸色好了一些。他普通话不好,和老庄聊天,不用费劲地憋普通话,就用家乡话。两人家乡虽然不在一个城市,彼此都能听得懂,这就够了。和老庄站在大榕树下,老段点根烟,老庄拿着保温杯。多半,老段说话。他平时话不多,和老庄熟了之后,他的话多了起来。和外省人,虽然也能聊,总像油和水,隔着一层。和老庄聊,就像酒和水,虽然度数味道完全不一样,能融进去,还能彼此影响,这就舒服了。老段说话时,老庄很少打断他,只是点头,偶尔插一两句。这插的一两句,对老庄来说,更像是鼓励。多数情况下,老庄说“对”“说得太好了”“是这么个事儿”。时间一久,老段觉得不对劲了,说,老庄,你别这么打发我,你怎么想的?老庄说,都到我们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事儿要较劲呢。老哥儿俩高高兴兴说几句话,解个闷儿就够了,爱听多听几句,不爱听当耳边风过一下就完了。老段说,那你还是没认真听我说。老庄说,我认真听了,我们经历差不多,对很多事理解也差不多。老段一想,也对。
聊了半个月,老段提起当年钢铁厂的事儿。一下班,一帮工人吃过饭,打球的打球,下棋的下棋,热闹得很。老段感叹,那种火热的日子过去了,现在的人,躲在家里像个缩头乌龟。老庄说,时代不一样了。老段说,好久没有下过棋了。老庄问,你下棋?老段说,下,下了几十年,从小就下。老庄又问,你下什么棋?老段说,还能什么棋,象棋,我们可不就下象棋嘛。老庄说,象棋好,国粹。老段说,想当年,那么大的厂子,工会组织象棋比赛,我还拿过亚军。老庄说,那厉害啊。老段说,遗憾,我参加了五届厂里组织的象棋比赛,都是亚军。老庄说,那你们厂里有高手啊。老段不屑地说,屁,哪有什么高手。老庄说,这就奇怪了,没有高手,冠军从哪里来?老段长叹一声,流水的冠军,铁定的亚军。也是见鬼了,连续参加了五年的比赛,每年冠军都不是同一个人,亚军都是我。老庄说,那确实遗憾。老段说,看来我没有做大哥的命。老庄说,做大哥有什么好,亚军最好,安全妥当,凡事有人撑着,该有的又都有。老段说,话是这么说,还是不甘心啊。老庄说,后来没比赛了?老段说,还有,我不想参加了,没意思。老庄说,这境界,高。说罢,竖起大拇指。老段说,以前在家里,还和老朋友们下下棋,到这儿来,找不到人下,连棋盘也没一个。老庄说,你想下棋?老段说,总能打发下时间。老庄说,你要是不嫌我棋臭,我倒是可以陪你下几局。老段喜出望外,你会下棋?老庄说,知道个规则,马走日象飞田。老段说,那太好了,好久没下了,手痒得很。两人当下约了时间,明天下午三点,小区凉亭那儿见。
回到家里,老段情绪有些亢奋,他是真喜欢下棋。做了一辈子工人,他连组长都没有当过,没什么出风头的机会。当年工会组织象棋比赛,那也是老段一年一度的高光时刻。平时,谁知道老段啊,只有在决赛时,大家都知道了,老段还有这个手艺。比赛的残酷在于只能有一个冠军,更残酷的是大家能记得的也只有冠军。亚军和冠军比起来,完全没有存在感。老段想拿一个冠军,太想拿了。正因为太想拿了,他在五次决赛中都出现了低级错误,只能眼睁睁看着冠军从他手里飞了出去,还给他一个嘲笑的眼神。参加到第三次,人家说,老段啊,千年老二。第四次,几乎有些嘲笑的意思了。撑到第五次,老段一口老血在胸口激荡,几乎要喷涌而出。老段决定再也不参加比赛了,也不下棋了。比赛没再参加了,棋戒了三个月,又下了起来。业余乐趣不多,他爱的也就这一个了。只要不参加比赛,老段的状态放松下来,棋也好了,厂子里没他对手,哪怕是冠军。吃晚饭时,老段对王春梅说,我约了老庄明天下午一起下棋。王春梅说,你和他下?老段说,怎么,下不得?王春梅说,我没说下不得。老段的水平王春梅是知道,他以为王春梅嫌老庄水平差,说了句,下棋嘛,图个乐子,打发时间,输赢无所谓的。王春梅说,小区里没人愿意和老庄下棋。老段笑了起来,这么大个臭棋篓子?王春梅说,你想反了,都说和老庄下棋没意思,没赢过。王春梅说完,老段兴趣一下子上来了,真的假的?王春梅说,我没见过,我又不懂棋,听他们说的。老段说,那正好,我也好久没见过高手了。王春梅说,我倒也想知道,你厉害还是他厉害。老段说,我看他也不像个高手。王春梅说,那不一定,人家当领导的,有的是闲工夫琢磨。老段说,人间正道是沧桑,他那种油滑子,棋路想必也是轻浮,上不了台面的。话是这么说,老段心里还是紧了一把,不能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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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全文刊载于《广州文艺》2023年第11期
马拉,1978年生,现居广东中山。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入选多种重要选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铁城纪事》等四部,散文集《一万种修辞》,诗集《安静的先生》。曾获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新人奖、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