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3年第6期|余同友:雾月疑案(中篇 节选)
上篇:雾月,1983
1
哐哐哐,哐哐哐。
不讲理的打门声打断了父亲张海涛的小呼噜,醒过来的他猛地拉了下电灯绳开关,25瓦的白炽灯泡应声而亮,在暗夜里,它亮得像颗小太阳。
张明眯着眼,瞅了下床边的铁壳闹钟,闹钟里的那只啄米的老母鸡,每啄一下秒钟就走一格,现在红色的时针指到了“5”。
张海涛坐起半个身子问,哪个?
我呀,我是小朱,门外一个声音说,张干事,王主任让我叫你赶快去镇里,有人死了!
张海涛已经下床穿衣,他摸到了衣服,又拉了灯绳,在一团漆黑里穿衣,他一边穿一边对张明说,还早哩,你再睡会儿。
张明睡不着了,他听见父亲的关门声,和小朱一起骑自行车走远的声音。屋子前长了几棵高大的法梧,大片的叶子落在地上,车轮轧上去发出吱吱碎裂声,父亲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在问,哪个死了?但外面似乎有某种胶体一样的东西,黏黏糊糊地将父亲和小朱的对话蒙住了,听不真切。
有人死了?张明不由得将身子缩进被子里。他突然想到,不会是那个“东北二王”到了木镇吧。前不久,父亲还对他说,放学了,就不要乱跑了,说不定“二王”就窜了来,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一对混世魔王,一枪打得你脑袋开花。那一段时间,木镇笼罩在一片恐怖中,关于“二王”的各种传说也越来越多,比如说,“二王”兄弟每天都要杀一个人,每杀一个就要割下死人的一只耳朵来,挂在一棵树上;还有,“二王”兄弟每到一个地方,对第一个看到他们的人立即实施追杀,绝不放过;还有,“二王”会化装易容术,他们经常化装成女人或老人,装得特别像,混在人群里,几次都躲开了公安和武装民兵们的追捕。
这么早,父亲就被王主任叫去了,或许是“二王”来到木镇杀人了。张明支起了耳朵,他屏住呼吸听着门外的动静。
除了法梧树叶偶尔飘落下来叹息般的声音,屋子左边大片芭茅草叶相互厮杀的声音,此外听不见门外有什么响动,张明将支起的耳朵转了个方向,他翻了一个身,将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
隔壁住着吴小卫和她的妈妈马淑芳。
很多年后,张明都还记得1983年的木镇中学教师宿舍的模样和布局。
学校教师宿舍一共有14间平房,分成了两排,前面有12间,后面却仅有2间。两排之间隔着半个篮球场的空间。本来,第二排也是要建12间的,但是建设的时候,发现地下有一条老河道。有经验的人说,大汛一来,河水是认得老路的,往往会在老河道下突然穿行,一夜之间,可能就会铲除地面上的一切,恢复以前的河床。为了安全,学校就只好匆匆停建。已经建好的2间房舍不得拆,只能将就使用,剩下可建10间房的地基,就一直空着。高大的芭茅草很快占领这一排空间,风一吹来,剑一样锋利的草叶就像成群的士兵打仗一样,相互刺杀呐喊,更显得后面这2间房间孤单和冷清,也无形中将前后两排房子隔断开来。
前面一排房子,由一条长长的走廊贯穿而过,走廊前的立柱是用红砖砌起的,没有粉刷。经过风吹日晒,再加上有的人家在走廊上烧煤球炉,红砖变成了殷红加灰黄。张明有一次从远处去打量这排平房,他觉得这一长条宿舍就像是一只百脚虫,廊柱就是它蠕动的脚。而后面的两间房子,虽然也有廊柱,但太短了,太瘦了,充其量也就是只小野蜂子罢了。
前后两排房子虽然数量不一,但里面的空间却大略相同,大家对这个空间的利用也基本一致。一般分隔为两个空间,前面的部分靠窗放着三屉桌写字台,平时批改学生作业,作业本子一推,就成了餐桌,另外还靠墙放着几把椅子或者单人沙发,算是工作、会客区;后面一部分就是生活区,床、洗脸架、脸盆、脚盆等。这两个空间之后,每家又自己在后门外搭建了一个披厦,相当于屋子的尾巴,砌了一个灶台,算是厨房了。分隔物呢,每家不太相同,有用砖隔成墙的,有用大衣柜等家具来隔开的,最简单的要数张明家,没有用任何东西隔开,房间里一览无余。这是因为别的老师家大多住着一家子人,而张明家却仅仅住着张明和他父亲。张明真正的家是在木镇的乡下,离镇上十来里路。张明也是一个月前,从小学升了初中,才跟着父亲到学校来住的。
张明认为,在这些老师家之中,最讲究的是吴小卫家,尽管她家也只住着两个人——她和她妈妈马淑芳。她家在屋中间拉了一根绳子,绳子上挂了一块大印花布。印花布是浅蓝色的,印着大块的礁石和一朵朵的浪花,浪花中游动着各种鱼儿。张明只在每次交作业时才能看见那块大花布。他不知道大花布后面是什么样的构造,但就是那一整块大花布,也足以让他惊倒。那么一大片大海,吴小卫每天都可以在海里游泳,游累了,她就可以爬上大鲸鱼的背,在海上四处巡逻。
此刻,隔壁吴小卫家好像有了点动静。马淑芳用上海话对吴小卫说了句什么,吴小卫也用上海话回答了一句。上海话像鸟说话,说的跟唱的一样,张明听不懂,木镇的人都听不懂。虽然听不懂,可是张明非常喜欢听。可惜吴小卫和马淑芳平时在课堂上并不用上海话交流。他和吴小卫一个班,马淑芳教他们数学,如果父亲不是在一个月前调到镇里做武装干事的话,他就会教他们班语文。
父亲从语文老师改行做了武装干事,用父亲自己的话说,是弃文从武;用镇革委会王主任的话说,是革命需要。那个王主任是母亲娘家那边的一个亲戚,父亲陪母亲回娘家时和他在亲戚家碰面了,王主任就说,那就是自己人了,回头到政府上班去。父亲毫不费力,就直接从学校的一个语文老师成了镇政府的干事,村里人说,张海涛一下子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了。
父亲也认为在政府里干,才是真正的干部。果然,刚当了干部,单位就发了他一辆自行车,永久牌,二八大杠。他就是骑着这辆崭新的自行车将张明从乡下带到镇上的。镇政府暂时没有空房子,父亲就一直住在学校里,学校也没有赶他走。大约确实就像父亲说的,校长看见镇干部还是有点儿含糊的吧。
隔壁吴小卫的读书声响起来了,她读的是英语,不是英语课本中的课文,而是跟着录音机读。整个木镇中学,只有吴小卫有一台录音机。据说,这是她父亲从遥远的香港给她寄来的。她父亲以前也在木镇中学教书,一年前去了香港。她父亲的父亲是香港的资本家,让她父亲先去接班了。吴小卫和她妈妈马淑芳过不了多长时间也是要去香港的,就等着办手续了。
香港,张明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地方。那太遥远了,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只知道,那里靠大海,那里有很多高楼、很多车子、很多钱。吴小卫读的什么,他一点也听不懂。对了,香港还有很多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也许,马淑芳每天都让吴小卫起那么早背英语,可能就是想让她跟外国人说话呢。
既然吴小卫照常读书,那大概就不是“二王”来了,这样想着,张明也从床上爬了起来。从窗口望出去,天色已白,他小心地打开门,呀,他一下子呆住了。
屋外是米汤样的大雾,大雾封住了光线,人面对面都看不见鼻子和眉毛。雾自己却长了腿,快速地在校园里四处走动,雾还长了手,毛乎乎的手往人脸上乱摸。雾急急忙忙地往屋里钻,又死皮赖脸地去摸张明的脸。
张明赶紧关上了房门,回到屋里。他喘着气,突然大声喊道:
雾月雾月我不骇,
我家有个张打铁,
一打打个三十天,
一层雨来一层雪。
这是张明在自己村子里听来的顺口溜,说是在雾月里念上一遍,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2
木镇这个地方四面是山,当中的平坦洼地除了一条河,还有三个湖,像一个锅底,水汽充盈。所以每年一到秋天,总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每天午夜十二点前后都会起大雾,一直到吃早饭时才散去,木镇的人把这一个月叫作“雾月”;并且相信雾月很容易出现怪事,让人受惊吓,因此把这叫作“着骇”。
还真是件让人“着骇”的事,张海涛想。他站在秋浦河边,眼瞅着大雾越来越浓,随后,一下子就覆盖住了整个河面和河岸。
王主任、陈公安、镇里的通讯员小朱、民兵营长何伟,还有搞鱼的老本,他们的面孔都模糊了,只有大概的身形轮廓在雾里晃动。
何伟叫了一声,雾月来了。
电筒,电筒呢?王主任的声音有些恐惧。
张海涛适时拧亮了电筒,他庆幸自己刚才出门时顺手带上了电筒。电筒只穿透了一点点浓雾,雾气舔上了脸,凉津津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将电筒在死者身上照了照,又往四周照了照。
死者是名年轻女性,她横躺在河边的草地上,额头上方偏左有个洞,从中开出了一朵大大的血花。血糊住了她的一只眼睛和半边脸,整张脸半边血红半边白,像是油漆匠还没有来得及漆上另外一边。她的衣服倒是整整齐齐的,长辫子也搭在一边,没有散开,辫子上扎着的一块花手帕还在。
陈公安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他惊叫道,裁缝家的,裁缝西施啊。
张海涛也认出来了。
镇上只有一家裁缝铺,老裁缝姓纪,是个跛子,一只眼还往上吊着,成天一晃一歪地在案板上用粉笔在面料上画,用大剪刀裁样子。而他那个女儿却长得雪白水灵,个子高高的,头发乌乌的,总是喜欢将一块手帕缠在长辫子的末梢,像蝴蝶在枝头上飞来飞去。背地里,镇上的男人们都叫她裁缝西施,特别是没结婚的小伙子,有事没事就去裁缝铺,说是让老纪量体裁衣,其实眼睛直往他女儿身上丢。不管她是在低头踩缝纫机,还是拿着熨斗熨衣服,只要她在店里,他们就一脸傻笑。张海涛也去过几次,最近的一次是为张明做衣服。张明要升初中了,而自己也要成为政府干部,他就不想张明再像在乡下时一样,穿得太寒碜了。他带着张明去量衣服时,老纪不在,因此,裁缝西施负责量张明的身长、腰围等,长辫子上的蝴蝶一甩一甩的。张明量好了,他想了想,决定也给自己做一件上衣,最时新的夹克。
看着眼前这只凝固不动的蝴蝶,张海涛突然想起了那天量衣服时,裁缝西施长辫子不经意碰到自己手臂时那种麻酥酥的感觉。
雾气越来越浓,手电筒也不起作用了,大雾埋起了裁缝西施的脸。
烧火,妈的,赶快烧火。王主任喊。
几个人赶紧四下里抓些枯枝落叶,堆在一起烧了一堆火。火光总算把大雾烧出了一个小窟窿。
有了火光,王主任的心明显定了,他问老本,到底是怎么发现死者的?
老本是镇上的人,不种田,一年到头在河里搞鱼,就是大冬天也不歇着。一般他是傍晚在河里下网,凌晨去拉网。为什么要那么早去收网呢,一是怕迟了,网被别人收起了;二是收早点,可以早早到早市上卖掉。今天早上,老本比平时还要早些,他预估着,雾月恐怕就要降临了。在大雾中是最不好操作的,大雾时的看不见和夜晚里的看不见,是两种不同的看不见,而他更习惯在夜晚的漆黑里打着火把去拉网。他把自己下的三张丝网都收起来后,顺便就在河坡地上坐下来,吸口烟。用剩下的火把点烟时,他突然看见像有一个人躺在那里,便跳起来去看,这一看,把魂都吓掉了。
我网都来不及收了,鱼也顾不得捡了,你看,都还在那里呢。老本说,我就往政府里跑,遇到了值班的小朱,我喝了一大杯水才说得出话来。
老本说完后,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王主任。
王主任手指着其他几个人,说你们先在这里看好尸体,小张,我们一起去镇里向公安局汇报。
张海涛走在前面,手电筒只能微弱地照着路。王主任说,别照了,说不定“二王”正看着我们呢。
张海涛立即关了手电筒,却听到王主任呼哧呼哧地笑起来。王主任有点胖,他一笑起来,脸颊两边就鼓起肉球球,胸口起伏着,像拉风箱。他边笑边说,搞武装的,胆子跟老鼠一样小,可不行哪。张海涛的脸腾地烧起来。
好在这段路是熟悉的,他们顺利地从河边摸到了镇政府前的街道上,张海涛要往政府院里走,却被王主任喊住了,他努努嘴,说,那边。
与政府院子一墙之隔的是镇卫生院,王主任熟门熟路地敲开了一间房门,很快,屋里闪出一个秃顶的穿白大褂的医生。一个小镇上工作的人,大家彼此都认识,张海涛知道,这是副院长老黄。老黄是个男医生,偏偏擅长为妇女接生、结扎。
老黄和王主任像是地下党员接头,两个人对了个眼神,也不说话,老黄就进屋端了个钵子往医院食堂走。
大雾还在汹涌,在脚下翻卷。张海涛看着走在前面的王主任和老黄,觉得他们俩像是走在云端里,像是失去了重量,在轻飘飘地滑行。
到了食堂,老黄才说话,王主任,这次是个大的,难得啊,一年碰不到几回的,快一米长了。
王主任说,还要做得好。
老黄说,这回是炖的,大补啊,一点都不敢浪费。
老黄将煤油炉子点着,炉子上冒出幽蓝的火焰,火焰舔着那个大陶钵子。
张海涛说,主任,那个……他想提醒一下王主任,是不是应该去政府打电话给县公安局,报告一下河边的凶杀案,毕竟,还有几个人等在河边看守着一具尸体呢。
王主任摇摇手说,不急,小张,从县城到我们这里也太远了,一百多公里,隔山隔水,何必麻烦他们呢?再说,公安来了不也就是那么几招?无非是挨个排查、讯问,是个人都会,这案子他们能破,我们就不能自己破?
张海涛说,会不会是“二王”呢?
王主任又呼哧呼哧地笑了,他说,“二王”来了才好呢。你想想,别的地方都抓不住,我们木镇政府抓住了,那是多大的光荣!
张海涛还想说什么,王主任打断了他,你看看,好了没有?他用嘴努努那只硕大的黄陶钵子。
张海涛以为是野雉、兔子等什么野味,上前去揭开钵子盖,一股奇怪的气味扑上他的脸面。他偏过头,吹一口气,吹散气雾,看见沸腾的水中,躺着一堆肉乎乎的东西,有点像肉肠。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这是动物的生殖器——牛鞭。他将盖子猛地盖了下去,拼命压制住那种呕吐的欲望。
王主任呼哧呼哧笑着说,小张,看来你是享受不了啦。我啊,一闻那冲出来的气味,就知道好没好。老黄,可以吃了,正嫩着,再炖就柴了。
老黄急忙关火去准备碗筷。
张海涛扭过头去看灯光照不亮的地方,这时,他发现,大雾已然消退了一点,窗外的天光亮了些。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知道是不是裁缝老纪的。
王主任拿过老黄递过来的筷子,戳了一下大海碗中的肉块,低下头,先喝了一口汤。
张海涛拉开门急急地冲出去,耳边回响着王主任呼哧呼哧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笑声。
木镇的许多单位院子里都种了法梧树,据说这是当年上海知青下放时带来的,现在它们都长得粗大壮实。张海涛靠着法梧树,几片阔大的树叶落下来,像巴掌一样拍打着大地。
王主任大概吃完了,红光满面地走出来,对张海涛说,你带着基干民兵去沿河巡逻,遇到可疑的人,全部带到政府来,公安局那边我们迟点再报,记住,这个案子由你具体办,懂不?
张海涛不懂,他眨着眼说,王主任,由我负责?可是我一点不懂啊。
王主任说,有什么不懂啊?多动动脑筋就好了。不要说了,要是有了功劳我就可以给你转部长。他说着,拍了拍张海涛的胸口。
张海涛知道王主任说的部长,就是镇武装部长,那就是真正的干部中的干部了,能和主任坐到一张桌子上喝酒的。按说这是个大好事,可是他还是想对王主任说点什么,但一抬头,发现主任已经消失在大雾里。
张海涛带着民兵们再次走到河边时,雾月的第一场大雾已经消散了。
尸体搬到了纪裁缝家中,再次面对死者尸体,张海涛有了一个初步判断,这不应该是“二王”干的。因为,死者身体上没有枪伤,额头上的洞洞应该是被某种锐器砸破的。还有,漆黑的夜里,凶手是怎么和纪红英(现在他才知道裁缝西施的真名)相遇的?如果就是在河边的话,那他们一定是彼此熟悉的;或者如果不在河边作案,那凶手为什么要将她挪到河边?从镇上到河边,虽然路不多,但要翻过一条河坝,河坝外是另一条小河,如果是外地人的话,一般是注意不到小河外还有一片草地和一条大河的。还有,凶手可能预计到了雾月的到来,趁着大雾作案,很难被人发现的。总之,这个案件,熟人和本镇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或许,就是一桩情杀呢?想到这里,他不由一个激灵。
3
张明是被父亲张海涛的自行车声弄醒的。夜已经深了,校园里只有法梧树上的几只夜鸟在叫。自行车的轮子压着法梧树叶,发出碎裂的声音。
张明等着父亲开门,拉灯绳,但是父亲将车子停好,锁扣咔嗒一声响后,还是没有进屋来。他听见父亲在门口抽了一支烟,细弱的火光一闪一闪。父亲狠吸了一口烟后,开始敲门,轻声地敲门,但敲的不是自己家的门,而是隔壁马淑芳家的门。
这让张明有些不解,父亲是不是忘记带钥匙了,或者他敲错门了?
父亲敲得很轻,也敲得有点犹犹豫豫,敲一下,要停歇好长时间。
但很快,隔壁的门就开了,开了一条缝,很快又咔嗒一下关上了。
张明立即将耳朵贴上了墙壁。
隔壁的声音比蚊子哼声还小,不过,张明还是听到了马淑芳的一声细细而短促的叫声;然后,是隐约的哭泣声;再然后,这边灯绳亮了,父亲闪身进了自己的屋内。
父亲小声喊,张明,张明。
张明不答应,他故意让自己的呼吸声更粗重些,就像睡得很深的样子。父亲也没有洗漱,脱了衣,熄了灯,就上床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还夹杂着轻轻的哀叹声。而隔壁的声音却渐渐大了起来,哗啦哗啦,马淑芳像是在翻箱倒柜地寻找着什么。
张明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莫非,父亲张海涛和马淑芳在相好?他还不太明白相好是怎么一回事,但他知道,那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这么一想,他就觉得这个夜晚太凶险了,他对父亲张海涛有点恨意。他爬起来,下床去尾巴灶的痰盂里尿尿。
等他再爬上床时,父亲问他,醒了?
张明不回答父亲,翻过身睡在另外一边,将背对着他。
张海涛却继续问他,白天的时候你可看到有人到马老师家门口拿走了什么东西吗?
张明闷闷说,没看见。
张海涛说,怪事了。
张明忍不住问,马老师家丢东西了?
张海涛迟疑了一下说,也没什么,睡吧。
张明关心地问,是“二王”杀人了吗?
张海涛说,不是,我们这个地方真闭塞,打电话问了上面,“二王”早已经在外省被抓住了。
张明噢了一声,他放心了,想起和吴小卫的约定,他又看了看床头的闹钟,老母鸡还在啄米,离他们去贺老爹那还早呢。
傍晚的时候,放学了,张明和吴小卫最后留在教室里出黑板报。虽然是邻居,但他们俩很少单独在一起说话。吴小卫的粉笔字写得和她的人一样好看,她正在摘抄名人名言,有一句名言是牛顿说的:“如果我比别人看得更远些,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着吴小卫写这些字,张明心想,这个牛顿一定不知道有个雾月,在雾月里,你站得再高都没有用,照样看不远。为了美观,可以画一幅粉笔画配在旁边。画粉笔画的任务落在张明身上。张明画过很多牛顿,这对他来说太简单了。但站在吴小卫的身边,为吴小卫的字配画,他觉得一定要非常非常完美。这使得他下笔反而比平时显得有些犹豫,牛顿的大鼻子总是画得不好看,他反复地修改着,直到最后吴小卫说,天都快黑了,行了,我觉得很好了。
张明和吴小卫一起欣赏了一遍他们合作完成的黑板报,天就完全黑了下来,黑板上的牛顿,一头长长的卷发像是消失在了黑板里。
他们往最后那排教室宿舍走去时,吴小卫突然说,张明,吃完饭,你能陪我去贺老爹那里吗?
贺老爹?他是哪个?张明到镇上不久,根本没听说过这个贺老爹。
吴小卫说,贺老爹你都不知道?他是个艺术家啊。
艺术家?什么,什么艺术家?张明羞愧起来。
吴小卫说,马淑芳说过,如果说木镇有一个文化人,那就是贺老爹;如果有两个,另外一个就是张海涛。吴小卫说着,看看四周无人,便哈哈哈地笑了。
对于吴小卫对她妈妈和自己的父亲直呼其名,张明有点惊讶,她没想到吴小卫的胆子这么大。她看着像是童话书里柔弱的小公主,没想到说起话来,像个浑小子。更让他惊讶的是,自己的父亲张海涛竟然被马老师列入木镇两个文化人之一,他只知道父亲喜欢写写画画,却从来没认为他是文化人。张明认为自己不能再多问一句,否则就更让吴小卫瞧不起了,他赶紧说,行,陪你去。
吃完晚饭,月亮出来了,张明跟在吴小卫身后,踩着月光下的影子去往贺老爹家。
贺老爹家住在政府院子里,格局和木镇中学老师宿舍差不多,不同的是,他家的平房门前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长的不是法梧树,而是一棵大大的芭蕉,芭蕉叶大得每一片都能裹住一个人。贺老爹坐在芭蕉树下,对着一堆黑影,身子一纵一纵地推拿。等走近了才看清楚,他是在给一个大大的树根打砂轮,砂轮磨过去一遍,就有细小的木屑飞起来,像惊起了一群小蚊蝇子。
再看看院子四壁,堆满树根桩子,这些树根有的被雕成了老虎、狮子、狗,有的被雕成了歪嘴的笑和尚、吸烟的老头,还有更多的树根根须齐全地堆在一边。
吴小卫对贺老爹说,贺老爹,这是我同学张明,他会画牛顿像,画得真像,你能在这里找一个牛顿吗?
贺老爹说,牛顿?我不认识。
吴小卫说,科学家,大科学家,他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
贺老爹说,你画一个嘛。贺老爹说着,进屋去拿了纸和笔来。贺老爹的家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住,屋子里的灯始终没亮,反倒是院子里吊着一个大灯泡。
张明在心里默了默,便起笔在纸上画,卷头发、大鼻子、凹眼睛、宽额头、厚嘴唇,很快,牛顿的大头就出来了。
贺老爹左看右看,便在他那一堆树根里翻找,找一个,瞄一眼,像是牛顿就藏在那树根堆里和他躲猫猫一样。找了好一阵,他摇摇头说,没有,没找到像的,明天不是星期天嘛,我们去河滩里找去,夏天里不是发了一阵大水嘛,冲下来不少好树根,我明天去找。
吴小卫说,我也去,她说着又向着张明说,我们也去。
贺老爹和张明都点点头。
张明看出来了,吴小卫经常到贺老爹这里来,她熟练地接过贺老爹的砂轮摩擦树根。贺老爹拿着铁锤敲打着钢凿,凿子的刃口是个月牙形,凿一下,就如同凿出一个小月牙。他凿着一块树根,树根很硬,铁凿子半天吃不进树根里,贺老爹也不急,一下一下地敲打着,看不出来,他到底想凿出个什么东西来。张明突然对未来的树根“牛顿”充满了期待。他想,也许,这就是艺术了,但父亲张海涛并不会雕这些啊,他怎么也是木镇第二个艺术家呢?
隔壁的声音慢慢小了下去,父亲的呼噜声渐渐大了起来。雾月的夜格外长,张明听着老母鸡啄米声,啄啄,啄啄,他也睡着了。
4
大雾又起来了,张海涛在河岸边搜索着,这一段河岸已经被他来来回回踩踏过无数遍了。草坪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走出了一条隐约的路来;可是这条路并不通往远方,甚至通往不了一只女式皮鞋。
木镇上的女人都羡慕或者说嫉妒马淑芳有好几双女式皮鞋,本地女人大多是穿自己做的布鞋;稍讲究一点的,是穿黄解放鞋;再好点的,是微乎其微的那么几个镇直单位的工作人员或他们的老婆,她们穿的黑牛皮鞋,基本上都是托人从上海买来的。如果没有马淑芳的存在,穿皮鞋的女人们足可以傲视全镇,但马淑芳的皮鞋出现了,她的皮鞋是来自遥远的香港,不仅样式独特,搭扣处缀着亮闪闪的钻石样的装饰物,而且颜色多样,黑皮鞋、黄皮鞋,还有蓝皮鞋,据说,除了牛皮的、猪皮的,还有鳄鱼皮的。
但是,现在马淑芳的那只蓝皮鞋,糊满了泥水,沾着水草,像一条离水的鱼,正惊恐地躺倒在王主任的办公桌前。
这只马淑芳的皮鞋是在秋浦河边发现的,离纪红英尸体只有一米之远,是镇通讯员小朱发现的。王主任让张海涛通知马淑芳抽空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他要亲自问问她,只要没有破案,每一个有疑点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他笑着对张海涛说。
为什么只发现一只皮鞋,还有一只呢?昨天夜里,张海涛敲开马淑芳的房门,告诉她这件事时,顺带这么问了一句。
马淑芳一下子哭出声来,她咬着嘴唇说,我怎么可能是凶手呢?我不该将鞋子就那么晾晒在门口,一定是被谁给偷走了。
说是这么说,马淑芳还是将家里衣柜翻找了一通,并没有找到那另外的一只蓝皮鞋。
张海涛希望能发现另一只皮鞋,虽然他也明白,无论找到还是找不到那另一只鞋,王主任都不会放过马淑芳的。
这件事真是蹊跷,从纪红英死时的情形看,不可能是一个女人作案的,更不可能是马淑芳所为,为什么在现场会留下马淑芳的皮鞋呢?王主任甚至推断说,不排除马淑芳伙同他人作案的可能,所以,他要亲自审问马淑芳。
张海涛在大雾里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王主任想干什么。有一次王主任吃下了一整根牛鞭,喝下了一大杯酒,汗珠一滴滴钻出他的大鼻头,他说,妈的,上海女人有什么了不起,老子照样要搞。
王主任说这话的时候,瞟了张海涛一眼。张海涛当时将眼光挪走了,他不敢和王主任的目光碰触,他的手指在裤袋里紧紧地握着。他想到半年前,他的手指和马淑芳的手指握在一起的情景。
虽然住在隔壁,又教同一个班级,但以前张海涛和马淑芳的交往并不多,在他看来,马淑芳是个高傲的女人。她有理由高傲,一个即将去往香港、接受巨额财产的上海女人,她就像是仙女下凡,只是短暂地在人世间停留,很快就要飞往仙界的,她是不属于木镇这个闭塞得令人窒息的地方的。
学校的背后是一条小河,小河坝后是一条大坝,大坝后是阔大的秋浦河,儿子张明没来念书的时候,张海涛没事就喜欢到大河边读诗。每年春夏,河边会飞来一群白色的水鸟,长腿黑喙,它们在河中央静静地立着。你以为它是一尊雕塑时,它突然振翅飞起,悠悠地掠过水面,飞到芦苇丛里去了。到秋天,那群水鸟就消失不见了。张海涛羡慕那群鸟,鸟见过的世面比自己大多了,而自己,除了面对班上那几十个学生以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张海涛发现,马淑芳也喜欢一个人到河边来。河边有一棵大枫杨树,枫杨树下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马淑芳经常坐在那块大石头上,望着河水和那群白色水鸟发呆。张海涛自从第一次看见马淑芳坐在那块石头上,就自动另选了下游一处河湾看书,从他那个角度,可以远远地看见马淑芳,但马淑芳很难发现他。这是张海涛的秘密。
有一天,张海涛看见马淑芳像往常一样坐在石头上,但坐了一会儿,她开始在石头上用纸片折叠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将折叠的东西放进了河流中。张海涛看着河面,他看见一群纸船,在河流上漂浮,它们有的被水打湿,很快沉没了,有的在激流中竟然摇晃着,顺利地往下游驶去。张海涛再往上游看去,看见高傲的马淑芳双手捂脸,肩部一耸一耸的,似乎在哭泣。原来仙女也有烦恼。
张海涛不知道马淑芳是怎么发现他也在河湾上的,有一天,他去那里时,发现马淑芳坐在了他平时坐着的小石凳上——那是他用河中的鹅卵石砌起来的一个石头墩子。马淑芳笑着对他说,张老师,你每天在这里读什么啊?
张海涛有点窘迫地说,没什么,闲书。他说着,朝她亮亮书的封面。
《飞鸟集》,泰戈尔,马淑芳念着封面上的字说,张老师,你是我在木镇发现的唯一一个读诗的人。
那一次见面过后,他们两个人仍然各在各的地盘上,但相互会不时地看上对方一眼,挥挥手。此外,他们也没有别的交集。
半年前的一个晚上,深夜时分,马淑芳突然来敲张海涛的房门,她说,吴小卫生病了,发高烧,已经说胡话了,得赶快送医院。
张海涛背起滚烫的吴小卫往镇卫生院去,卫生院早关了大铁门,他们在门口大声喊叫,但除了几声狗叫,没有别的应答,马淑芳急得眼泪哗哗。张海涛将吴小卫交给马淑芳,然后,他爬上大铁门,跨过门头上一排尖锐的铁矛。他也不知道哪个是医生,遇到第一家就大声擂门,差点要把人家的门擂倒,总算擂出来了医生,给吴小卫吊水。一吊上水,很快,吴小卫的体温就降下来了,医生走了,张海涛和马淑芳守在病床前。镇里用的是水库自发的水电,电压极其不稳,医院里的灯光因此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吴小卫一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搁在被子外边。张海涛和马淑芳同时将手伸过去,要将吴小卫的手再塞回被窝里。就这样,他们的手碰在了一起。两只手,一大一小,像两只不同窝里的兔子狭路相逢,各自愣了一下,然后,一只叠在另一只上面,一只握住了另一只,握得紧紧的。他们像是双手被焊住了一样,没有别的其他动作,只是僵在那里,任凭吊水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
水吊完了,张海涛背着吴小卫回到学校,学校里还一片寂静,他们各自回房间,开房门时,马淑芳低声说了句,谢谢!
后来,他们又像从没有经历过那一夜一样,马淑芳也没有再用别样的眼神看张海涛。张海涛经常回忆那一个夜晚,他不敢相信,自己曾经那么紧地握住过马淑芳的小手。她可是高傲的仙女啊,仙女哪是凡人可以冒犯的呢,他也再没有想过,要和马淑芳再发生点什么,有那么一次相握,他觉得都是老天格外的恩赐。
大雾散了,太阳出来了,河面上一片金光。马淑芳另外的那只鞋没有踪影,张海涛也没有找到好办法,留给马淑芳的时间只有一个白天了。按王主任的习惯,他会在晚上吃过一根牛鞭后,亲自在办公室审问马淑芳……
5
贺老爹站在上午的阳光中,背着一个黄背包,穿着黄衣黄裤和黄解放鞋,腰板挺得直直的。
张明问他,贺老爹,你当过解放军?
贺老爹说,那当然,我可是1946年的兵。
那你真打过仗?张明问。
没打过仗还敢说自己当过兵?贺老爹说,我打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从淮海战役到抗美援朝。他说着,两眼放光。
吴小卫对张明说,贺老爹有军功章,在他家里。
那是英雄啊。张明说。
贺老爹说,凑合吧,快点走,今天一定要找到牛顿。
他们仨走到秋浦河边时,迎面走来了一群人,张明眼尖,他知道那是王主任,还有他爸爸张海涛,还有那个镇里的通讯员小朱,最后是民兵营长带着几个民兵,民兵们正押解着两个人。
两边的人慢慢走近了。贺老爹没有让开道路,他抵在路中央,问,怎么回事?
贺老爹的眼睛似乎都没有朝王主任看,但大家都知道,他这是问王主任的。
王主任皱了皱眉头,他说,哎,贺,贺主任,老革命,是这样,不是发生凶杀案了嘛,我们正在组织大搜查呢,这不,抓住了两个重大嫌疑分子,要带到镇里去审问。
我退了,早不是主任了,贺老爹说着,抬起手,将其中一个蔫头耷脑的人的下巴往上托了托,像从水里托起一个葫芦瓢。
那个人一脸惊慌说,我可没有杀人,我们是收鹅毛、鸭毛、头毛辫子的呀,从江北来的,我们常年都在木镇啊。
另外一个被绑着的高个子冷冷地说,你说我们杀人可是要有证据的,我就不信了,还没有王法了?
小朱给了那个高个子一个巴掌,耳光响亮,他说,你还啰唆什么?我看你就是杀人犯。
证据呢?贺老爹冷冷地问。
张明看出来了,这一群人都有点怵贺老爹,他这一问,小朱就说话打结巴。小朱说,他们,他们,躲在河边水泵房里,吃,吃,吃鸡呢。
吃鸡就是杀人犯?这么说,我昨天还吃鸡了呢。贺老爹说。
不是,不是,小朱说,他们有枪。他说着从背上取下一支枪来。
张明认得,那是支猎枪,也就是打出去后,火药炸开一片,在乡下很常见,大多用于打兔子和野鸡。
那个高个子又叫了起来,这是猎枪,我们一路上偶尔打个兔子黄鼠狼什么的,这也不犯法啊。
贺老爹看了看枪,扯着嘴角笑了笑,往前走了一步。他一走动,人群自然散开来,包括王主任。张明和吴小卫赶紧也跟着贺老爹走过去。
张明能感觉到,那些黏着王主任的目光,逐渐复杂起来。他回过头,正看见父亲张海涛盯着他们的背影,父亲的眼神里似乎没有责备,而是像在思考着什么。
张明忽然有一些自豪感,他挺直了胸膛,学着贺老爹的样子,迈着正步,迎着阳光。
没走几步,张明听见身后传来轰轰轰几声巨响,再回头看,只见王主任正拿着那杆猎枪对着河面射击,水面上炸开来一片水花,枪声过后,河面浮动着几点白色。
王主任挥手说,去捞啊,去捞,大鱼呢。他呼哧呼哧地响亮地笑着。
贺老爹扭过头,看了会儿,眼里闪过厌恶的神情,便又继续往河滩边走。
吴小卫问,贺老爹,那两个人是杀人凶手吗?
贺老爹哼了一声说,你想想,杀人犯杀了人后,还会带着作案工具,有这样的傻瓜吗?
河滩边果然有一簇簇枯根老桩,贺老爹将它们拉到一边,在河滩鹅卵石上一字排开,然后像检阅士兵似的,前前后后瞅着它们,还不时用手敲敲,勉强选中了两个树桩。贺老爹说,不行,这两个都做不成牛顿,倒有点像牛,你们看。他说着,将树桩重新摆了个造型。你看,这是牛头、牛角、牛腿、牛尾巴,像不像?
在贺老爹的启发下,张明和吴小卫都渐渐看出,那确实是一头牛。
树桩较大,贺老爹只能背一个回去。他将其中一个丢在河滩上,背了另外一个,往回走。
吴小卫说,贺老爹,牛顿呢,还没找到吗?
你以为是那么好找的?贺老爹说,牛顿是个人,比牛难找多了,不过,我记住了牛顿的样子,我一定会给你们找到的。
吴小卫有些闷闷不乐,张明也有些不甘心,他们看着河中央翻飞的水鸟,扯过路边的茅草秆扔向河里。
贺老爹忽然停下来说,莫鼓着嘴啦,我现在就给你们搞一个牛顿。他放下肩头上的那头牛,从背包里取出铁凿和铁锤,站在一棵大青桐树前。
青桐树皮柔韧光滑,贺老爹打量着树干,突然,拿起凿子拎起锤子,对着树皮凿了一下,树皮被剥开,露出一个孔洞,青桐的汁液立即渗了出来,顺着树干往下流淌,像流着浓稠的血。
贺老爹浑身鼓荡着力气,他飞快地凿着树皮,凿进了青桐树的骨肉里,汁液流淌,树皮纷飞,木屑四溅,很快,张明看见一个牛顿的大头像从树身里显现出来。
贺老爹很满意他的作品,他端详了好一会儿说,怎么样?这个牛顿不差吧?
张明闻到被剥开和深凿的青桐树散发出一种浓郁的青草气,他看见牛顿长在树身里。
吴小卫问,如果树长大了,这个牛顿也会长大吗?
贺老爹说,那是肯定的,除非树死了,不然,这个牛顿就是活的。
吴小卫看了张明说,太好了,你的牛顿一直活着呢。
张明不知道吴小卫为什么对自己说这个牛顿是“你的牛顿”,但看到她高兴的样子,他也高兴起来。
…………
节选自《百花洲》2023年第6期
【余同友,男,祖籍安徽潜山,生于皖南石台县,现居合肥。有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曾获澎湃新闻首届非虚构写作大赛特等奖、《飞天》十年文学奖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