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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远一些”的新疆及其历史的回响
来源:文学报 | 谢尚发   2023年12月03日22:53

“异域与此地的辩证法”正是阿舍歌颂、赞扬父辈们开垦新疆、扎根远方的事迹的内在逻辑。“异域”向“此地”的转变既是他们清晰的生活与生命的轨迹与印痕,也是命运安排与个人选择的双重叠合。

自唐代“边塞诗”将西域作为一种景观带入阅读者的视界之内,西北地区就以某种迥异的风格奠定了其存在的基础——大漠戈壁、胡杨林、八月飞雪、策马奔腾、万里疆域……后续被称为“西部文学”的创作基本上延续了如许传统并持续开掘题材择取的范围与深度,朝向历史与现实两方面前进,建立起独属于西部文学的思想、精神与审美风格。不同于其它地域性文学的作家构成,西部文学往往呈现出复杂、多样性的特征——本地书写者中包含着少数民族作家与汉族作家,外来书写者又分为定居型与游走型两类。如此作家队伍构成,促成了西部文学产生了独有的审美风貌:不同作家择取不同的侧面反映出多面向的西部,从而将西部的多样性、复杂性,几乎事无巨细地展示出来,从而构成色彩斑斓、众声喧哗的文学图景。

将维吾尔族作家阿舍的最新长篇力作《阿娜河畔》置于此一文学谱系之中,其所占据的位置也就更为明显了:阿舍以兵团二代的身份,以及生于斯长于斯的赤诚之心来书写,题材选择上又聚焦的是援疆建设者们的故事,情节的营造则以“抵达—定居—安家—扎根”为依据书写了一代人重建故土记忆的经历。与此同时,年岁所沉淀出的智慧于字里行间涌溢而出,爱情与背叛、亲情与责任、命运与和解……任何一个拿出来都能撑得住历史的校验。

异域与此地的辩证法

《阿娜河畔》聚焦新疆建设兵团老一辈人援疆建设并最终扎根斯地的历史,讲述了阿娜河畔五大农场之一的茂盛农场里发生的父辈们以坚韧不拔与顽强毅力拓荒、奠基农场以及围绕着他们而产生的亲情、爱情、战友情等故事。由于独特的历史原因,建国之后,国家以生产建设兵团的形式开垦广袤的边疆,形成了一股建设新疆的高潮——这是《阿娜河畔》叙述的历史源头,也是其故事展开的地方。

小说伊始部分在简单地描摹了茂盛农场学校开学的场景之后,随之讲述了“湘妹子成信秀的故事”——思想开放、性格坚韧的她怀揣着要去“更远一些”的地方的梦想,毅然于高三时选择了奔赴新疆,去加入“从里到外都是新的”地方的建设,为此而和初恋情人分手。对于成信秀而言,新疆意味着“更远一些”的地方,深受新文化影响并受《莎菲女士的日记》思想影响的她,远方对她充满了神奇的诱惑,尤其要前往的地方还带着一系列异域情调的吸引力,沙漠与戈壁辽阔无垠、河流与雪山相互映衬、田地和田地上的人们充满了温情……成信秀对新疆的想象和一般外省人的感觉是一样的,它们曾经以诗词的方式出现在他们的知识储备中,也锻造出这种对异域的想象和渴望。对于此时的成信秀而言,作为“更远一些”的新疆,就是她生命中的“异域”,故事的展开就从“异域”而来,并且在阿舍的笔端被化为阿娜河畔的景观。

对外省人而言,“更远一些”的新疆作为异域首先带来的冲击是它独具一格的风景:“阿娜河静静流淌,夕阳金红色的光芒越过河对岸浅金色的芦苇丛,斜洒在河面上,照得宽阔的河面一片金光闪烁。……苍茫、宁静,一种于地老天荒之后仍立于不败之地的朴素,没有悲伤,更没有浮华,只有令人心绪澎湃的辉煌。”这是成信秀初到新疆参加工作时所见到的异域情调的景观,作为遥远的异质化的风景,它们强烈地吸引着远道而来的人,并且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外地人的“异域想象”。恰是从风景的第一印象开始,“异域”逐渐转变为“此地”,既是生存的此地,也是故乡的此地,更是命运与情感的此地。最终安家于阿娜河畔的成信秀后来所看到的景观,就带着生活与命运的双重气息,她通过波折坎坷的婚姻将生命扎根于阿娜河畔的土地上,让风景所昭示出的“异域”与“此地”辩证逻辑地完成她命运的既定安排。

从“更远一些”的、作为异域的新疆,变成居住地、第二故乡乃至于命运安排的生存之地,“异域与此地的辩证法”正是阿舍歌颂、赞扬父辈们开垦新疆、扎根远方的事迹的内在逻辑。“异域”向“此地”的转变既是他们清晰的生活与生命的轨迹与印痕,也是命运安排与个人选择的双重叠合。

万川归海与川流不息

由于题材的独特性,阿舍在《阿娜河畔》中选择了一种独特的结构方式,即“万川归海式结构”——从全国各地奔赴而来的建设者们犹如一条条支流最终汇拢于阿娜河畔这片干旱的大海,他们各自拥有独特的“前史”,聚在一起后又创造了更加丰饶的生活,掀起时代的潮流、激起生命的浪花。小说开始交代了来自山东的明双全和李秀琴扎根于阿娜河畔的故事,可谓是“省笔”;紧接着让阿娜河畔的旱海接纳了来自湖南的成信秀、石永清等人,可谓是“插笔”;此后随着来自上海、甘肃等各个不同地方的人们,聚集于阿娜河畔,汇成了小说的“万川”。如果说《阿娜河畔》讲述的是“众人成海的故事”的话,那么他们每一个人的“小溪小河”都是促成这一绚烂多彩故事诞生的基本构成,也映衬着“万川归海式结构”的巧妙——《红楼梦》中众女儿汇聚大观园,上演了一幕幕悲欣交集的人间戏剧,早已经证明了这种结构的独特魅力,更不要说《水浒传》《西游记》从故事的整体性来讲也都同样采用了此种结构。

“万川归海式结构”如果单纯地只是“归海故事”就会失之于单调,也会显得芜杂。阿舍也许没有意识到,《阿娜河畔》在继承古典名著采用的这一结构时无意中也将它所包含着的“川流不息式结构”带进了小说的结构框架之中。万川归海后的川流不息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它们也构成了整个小说的故事主线:其一,汇聚于海洋之后的万川构成了它们后代的命运,子辈们的故事便是激荡着新一轮人生与命运、爱情与日常的时代洪流,其中作为援疆二代的明中启和石昭美的爱情、婚姻与家庭故事可以看作是《阿娜河畔》的故事主线,正是他们的故事所构成的主河道,让川流不息的生命奔腾成为父辈故事的续集;其二,后续源源不断加入的万川,壮大并推动着川流不息的翻涌与滚动,尤其是上海来的姑娘楼文君在明中启与石昭美的婚姻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便构成了川流不息的第二种力量。汇聚而来的人们与扎根此地的人们,共同书写着“异域与此地的转换”的故事,且将扎根故事演绎为动人心扉的情与爱的故事。

石昭美的爱情故事显然没有因为“异域与此地的辩证法”而变成其母亲成信秀的悲痛经历,但因为汇聚而来的万川之一所激起的涟漪同样塑造着她的生活与命运。故事的结尾是石昭美在若干年后反思当年追究丈夫“不忠”并写信告密楼文君的往事时,确定自己的悔恨并选择了谅解与宽宥,从而实现了和生活与命运的和解——如果“万川归海式结构”还有着什么隐而不显的意义的话,宽容应该就是其题中之意。因此,宽容与和解作为“万川归海式结构”的象征体,实则是阿舍赋予它的更高一层的含义——海洋的包容与阔大胸襟正是它能永生不息的原因,历经时间的堆积与岁月的沉淀所拥有的智慧恰是淡然的静谧与安详的超然。石昭美的举动毋宁说是诠释“万川归海式结构”象征体的最佳注脚,她以她的温柔与善良、坚韧与顽强对待生命中出现的所有波折与危澜,并用了宽广的胸怀平复之,从而一如她母亲所看到的“更远一些”地方的景观那样,澄明、透彻、干净。

解读的三个关键词

命运,是解读《阿娜河畔》的第一个关键词,它在文本中有着多重的含义:地方即命运,当是其第一位的含义。如果说父辈们的“地方”还存在着自我选择的可能,那么子辈们的生命就和阿娜河与河畔的土地融合在一起,从接受“地方即命运”开始,他们书写了属于自己的可歌可泣的人生。在知青纷纷返城、援疆二代选择离开阿娜河畔之际,明中启选择驻守在生他养他的土地上,并安静地走完自己的一生,既是一个令人眼窝一热的“故土深情”的故事,也诠释着“作为命运的地方及其魅力”。乃至茂盛农场被合并后,曾经居住于此地的人都选择搬迁远离,明中启与石昭美夫妇却选择翻新自己的居所。小说结尾处,曾经受教于明中启的孩子们跑过来向老师问好的画面,无疑是对坚守在阿娜河畔且获得精神与情感满足的夫妻俩的最大慰藉——情感的力量不需要惊涛骇浪,它也许在润物无声的温馨瞬间便喷涌而出,带给人以震撼。

情与爱的故事,是解读《阿娜河畔》的第二个关键词。整部小说以主副线的方式表现了两段可歌可泣、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副线的爱情故事可以看作是一种伏笔,即成信秀、许寅然、石永青三个人曲折又颇受煎熬的人生经历——也许有读者会认为这是个俗套的“三角恋故事”,但它在特殊的年代所昭示的父辈们面对命运和生活的捉弄而表示出来的生命的坚韧和顽强,却是动人的。

宽容与和解,是解读《阿娜河畔》的第三个关键词。作为主线的明中启与石昭美的故事,重复了父辈们的“三角恋故事”,但命运的成分减少,而日常琐碎甚至争风吃醋、家庭的一地鸡毛则明显增加。他们的爱情始于共患难,中间经历着上海姑娘楼文君带来的威胁,并促使石昭美决定分居乃至离婚,即便从命运的车轮上走过一遭的成信秀殷切劝慰也终于无效,反而是时代的变化逐渐给了她生活的勇气,不但选择了原谅明中启,还真正知晓了阿娜河畔对于他们生命的意义。对于成信秀而言,他们的情与爱的故事仍是子辈们的故事,而对于《阿娜河畔》的阅读者来说,子辈们的故事却同样是属于父辈们的故事。在代际的翻转中,阅读者不难揣测出阿舍所要传达的“生活哲理”,它既不是一时的冲动选择结婚或离婚,也不是简单地对背叛的容忍就能获得生活的宁静,而毋宁说宽容与和解才是婚姻最终的良药,一如“万川归海式结构”的象征体所昭示的真理。

整体上来说,《阿娜河畔》所讲述的故事始于命运、终于和解,既可看作是对特定年月、特定地域上曾经发生的历史的回响,也可以作为思想的脚本以参悟现实人生的悲欢离合、爱怨喜怒。它将新疆做了别样的展示,把远方带到眼前,一同被带向阅读者的还有更为遥远的历史与记忆、人心与人情、风景与风格,传达出荒野的胡笛之声与内在的思想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