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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有个嫂子叫红
来源:中国社会报 | 简 默   2023年12月06日08:22

汽车里程表上的数字不断更新,渐入沂蒙山区,这儿是我的故乡。

正是收获时节,迎面缓缓推来一辆独轮小推车,车子两边分别躺着两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一个老汉紧随车后。这种车靠一条腿赶路,全凭驾车人双手端起,平衡前行,因此人的两只手、两条腿就是它一条腿的延伸与帮衬。

80多年前的一个深夜,一辆破旧的独轮小推车停在沂水县桃棵子村一家农户门前。山里的女人没有名字,嫁夫随夫姓张,开始叫张大嫂,年纪大了,又改叫张大娘。张大娘透过门缝儿瞧了瞧外面的动静,四下里静悄悄的,回头嘀咕了一声,轻轻地拉开门,吱扭声让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侧耳听了听,随即平静下来,与两个侄子一起,将行动不便的八路军山东纵队司令部侦察员郭伍士小心地搀上独轮车,一个侄子麻利地将绳扣套到脖子上,双手端起车子,朝着山那边推去。独轮车年久失修,喊出吱扭吱扭声,在静谧的夜晚传得很远,一条狗叫了,更多的狗加入进来,像点燃了炮捻子似的连成一片。张大娘的心重新提到了嗓子眼儿,狗认出了他们,不再叫了,侄子继续推着车子赶路,张大娘踮着脚,紧紧跟随在郭伍士旁边。郭伍士吃力地扭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屋,再看看身边的张大娘,时常陷入昏迷的郭伍士恍惚记得她身穿浅蓝色土布大襟褂,汪青色大裆裤,高高的个儿,夹杂着几根白发的一头黑发梳向脑后盘成“小鬏”,黑里透红的脸膛上洋溢着笑容。送至村口,张大娘俯身攥着郭伍士的手,叮嘱他好好养伤,伤好后继续上战场打鬼子。郭伍士噙着热泪,久久不愿撒开张大娘的手,终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张大娘也哭了起来。此刻,泪眼婆娑中,注视着张大娘有些单薄的身影,郭伍士在心里说,“娘啊,我的亲娘,我一定会回来的!”

两个侄子借着月色,轮流推着郭伍士,翻过一座山,又走了许久,终于赶在天亮前,将他送到了十几里地外的八路军后方医院……

此前,命悬一线的郭伍士已经在张大娘家和附近的山洞里住了一个月。当时山里吃饭是个大问题,张大娘第一次喂郭伍士的那点面糊,是她用从泥缸里反复扫出来的两盅儿面做成的。为了让郭伍士的伤口尽早愈合,她决定杀掉家里的老母鸡给他补身体。她的小闺女与这只鸡培养起了感情,看见娘磨刀霍霍要杀鸡,慌忙抱起鸡放声大哭,请求娘留下它。她好说歹说,最后干脆从闺女怀里夺过鸡一刀杀了,添上水,守在泥炉子前,一把一把地续着柴火,火苗舔着漆黑的锅底,从四周逃了出来,像一束束红飘带。不一会儿,一锅香喷喷的鸡汤终于熬好了,她又一勺一勺地喂给郭伍士喝——这才有了之后京剧《红嫂》和芭蕾舞剧《沂蒙颂》中《我为亲人熬鸡汤》的经典片段。

郭伍士的伤口感染化脓生虫,起初张大娘束手无策,后来她灵机一动,猛然想起自己腌咸菜时用芸豆叶驱除酱缸中的蛆虫的土法,她尝试着将鲜芸豆叶放在蒜臼子里捣烂,挤出汁液往郭伍士的伤口上滴。这个饱含民间生活智慧的土法果然立竿见影,她眼睁睁地盯着伤口里的蛆虫纷纷爬了出来,禁不住欣喜若狂。她又采来艾叶熬水为郭伍士清洗伤口的脓血,渐渐地,郭伍士的伤情好转了……

几年后,郭伍士因伤病严重退伍,他没有回山西原籍,而是选择落户沂蒙山区,回到桃棵子村,与张大娘正式结为母子,为她养老送终。

20世纪60年代,作家刘知侠以张大娘和郭伍士之间的故事为素材创作的短篇小说《红嫂》问世,为方便向接踵而至的来访者介绍,当时的桃棵子村党支部书记为张大娘起名祖秀莲,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姓名。从此,作为“沂蒙红嫂”主要原型的祖秀莲,成为这个英雄群体的代表。

沿着山路向上,在苍松翠柏掩映下,祖秀莲静静地长眠在坟茔中,就在她的坟茔左侧,是郭伍士的坟茔。这是他生前的要求,他要永远地留在桃棵子村,留在对他有再造恩情的娘身边,以这种朴素而深沉的方式陪伴着自己的娘,继续在地下陪娘拉呱儿,给娘捶背砸腿,娘俩的笑声伴着清风和松涛萦绕在山间,直到永远。郭伍士的儿女也会在清明节来到祖秀莲奶奶坟前祭拜,这不是简单的投桃报李,而是亲密无间的水乳交融,是感天动地的生死与共,也是传统美德和人性光辉的传递与接续。

我们所说的红嫂不是特指哪个人,而是革命战争年代沂蒙女人的群体形象,她们以沂蒙山区为基座,以革命战争为坐标,以人性和信仰为天平,统一被命名为红嫂。红是汩汩流淌的鲜血,是一面旗帜的颜色,是一个政党、政权和国家的底色。走在沂蒙乡间黄土路上,转在沂蒙的每一座山、每一条峪间,你会随时随地遇见她们,她们上穿大襟袄,下着大裆裤,腿扎黑带子,脚穿尖尖鞋,头发向脑后集中握“纂”,脸上刻满沧桑和坚忍,双眼漾着慈爱与清澈,开口便是乡音……

但,曾经守在鏊子前挥汗如雨烙煎饼支前的是她们,一针一线将密密情和爱缝入军衣和军鞋的是她们,吱扭吱扭地推着独轮车汇入滚滚人流的是她们,抬着担架穿过纷飞炮火的是她们,送夫支前和送子送郎参军的是她们,手搭凉棚翘首盼望亲人归来的同样是她们……

飞机、坦克和大炮是坚硬的,她们以柔软的军衣、军鞋和袜子对抗着它们,消弭着它们,将仇恨和深情一起缝入一针一线之中。踩着义勇军进行曲慷慨激昂的旋律,她们一批又一批地走进战争的腹地,有些永远不再回头。战争没有叫她们走开!她们迎着战争勇往直前!

她们敦厚朴实如泥土,有情有义有大德,一旦自己认准的事,相中的人,或是受人之托,责任驱使,便会抛家舍业,全力以赴,即使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明德英,一位以替人看坟谋生的聋哑妇女,面对身受重伤昏迷的八路军小战士,尚处在哺乳期的她,来不及生火烧水,便慨然解开衣襟,将一滴滴乳汁滴进小战士的嘴中……人性瞬间定格为永恒。

沂水县官庄村的王步荣,人称彭大娘,在陆续将三个儿子和一个闺女送到部队后,为了带动青年们的参军热情,又将家里仅有的劳动力、自己的大儿子送上了战场,此举在全村引发了参军热潮,官庄村也成为全县动参模范村。

不管有名还是无名,她们都是真正的英雄。只有将那些伤员当作自己最亲近的人,才促使祖秀莲冒着生命危险救护郭伍士,才让明德英有勇气解开衣襟,以乳汁救治小战士。那一刻,她们解开的不仅仅是衣襟,敞开的还是博大深沉的胸怀,巍巍沂蒙矗立在那儿。

说到沂蒙,就不能不提到沂河。人们只看见沂河向东流,其实世上还有一条沂河,它源自沂蒙女子的胸怀,流向千万张口。这条河,散发着人性的温度,支撑起八百里沂蒙,也浇灌着伟大的信仰。

如果你读懂了沂蒙女子和她们的沂河,你就读懂了什么是勇敢、什么是坚毅、什么是大爱、什么是大德、什么是信仰、什么是理想……

她们就是沂蒙,沂蒙就是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