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3年第12期|胡诗杨:荡地铁的阿妹
胡诗杨,二〇〇〇年生于上海,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二〇二二级硕士研究生,曾于《文艺报》《小说月报(原创版)》发表评论。
一
阿妹是跟地铁差不多辰光生出来的。一九九三年,姆妈刚生下阿妹,上海的地铁就建了起来。后来伊越长越大,地铁也越修越长,越布越密。伊十八岁了,地铁也成年了。
在过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阿妹对姆妈讲,十八岁以前,我好像你的赝品,吃饭、穿衣、讲话、做事,都按你的模子来,你怎么做,我就跟着你做。可廿八岁以后,假如我廿八岁养小囡的话,我的日脚就被我小囡分走了,我好像寻不着自己了。所以女人拢共只活十年辰光,我现在就要开始为自己的生命算倒计时呢。
姆妈讲,还没到廿八岁,想太远,先过好十九、廿岁再讲。阿妹讲,好,好,只有十年辰光好给我挥霍,我得好好想想这几年该怎么过。不如跟谁都不要碰面,我只管爬起来,去一个没人认得我的、不停跑的、停不下来的地方,一旦停下来我就又要跟姆妈以前的日脚捆在一头了。讲到这里,阿妹想到了要逃到地铁上去,像小辰光一样。
姆妈小辰光没事做,偏偏欢喜荡马路,男小囡女小囡一道,要是欢喜谁,就跟在谁后头不掉队。阿妹学姆妈的样子,玩起了新游戏,伊叫作荡地铁。
第一趟发明这个游戏,是英文课要背书,阿妹从人民广场上完补习班回家,在地铁上捧着英文书背。伊听到座位边的人讲,这个年头居然还能看到有人在地铁上读书。伊被夸奖了,心里欢喜,特意挺直了背,背书背得更加起劲。
地铁快开到家了,中文英文广播双双播着。人家都挤着下车,匆匆忙忙赶辰光,唯有阿妹巴不得地铁开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手头的书还没背完,要是背完再到站该正好。阿妹故意坐过了站,坐到龙阳路站,还是没背完,再坐到张江高科站,伊头朝玻璃后的广告牌多看了两眼,饼干、酱油、洗衣粉、电冰箱,好多广告闪着光,阿妹面孔的虚影和广告叠在一道。头一趟到了一个没来过的站点,逃离了姆妈给伊划定的范围,不再是家到学堂,学堂到家,阿妹觉得生活好像有了更大的光景。
坐到浦东要将近半个钟头,阿妹的书也快背完了,抬头发觉只有行李箱和皮鞋,冷冷清清的。阿妹害怕冷清,下车后再跑到对面站台,再反方向坐,坐回家去。到站刚刚好背完了全部的书,回到家已是七点钟。姆妈问伊,怎么回家这样晚?阿妹只好讲,迷路了,迷路了,给一个讨饭爷叔缠牢了,给讨走了十块铜钿脱不开身咯。
阿妹虽然肚皮饿了,但心里实在是欢喜,故意坐过几站,再反方向荡回来,上上下下,几个来回,不出站也不进站,荡遍半个上海,花的铜钿还是跟原来一样多。谁叫地铁闸机口戆戆的,只认得进站出站两个口,认不得人跑过多少地方呢。
阿妹决定管这游戏叫荡地铁,伊想跟表哥分享。电话里,表哥问伊,荡地铁是啥新奇玩意,不就是乘地铁吗?阿妹讲,不一样的,就像荡马路和从马路经过,这两件事是完全不一样的。表哥问,有啥不一样?阿妹拿着电话听筒讲,荡地铁是荡,像荡秋千一样荡,是兜兜绕绕的,越慢越好的,要是永远荡不到站头,那才叫顶顶好。表哥讲,要读书了,先挂电话了。
姆妈每个月给阿妹的交通卡上打三十二块,每个礼拜阿妹乘地铁到人民广场,上英文补习班,过去一趟四块,回来一趟四块,一个礼拜八块,一个月就是三十二块,一分不多。阿妹不敢多花铜钿,所以绝对不好中途出站。阿妹想着,不管中间兜兜绕绕到哪里去,只要起点和终点一样,最后的钞票都是一样的。只是荡地铁多花的辰光嘛,需要编个理由,哄过姆妈。伊也不好每趟都讲迷路,被讨饭的缠住了,也要编些新的理由,比方讲给老师留堂了,跟同学逛商场去了,在补习班多学习了一歇歇了。
阿妹每个礼拜补习班下课后,就从人民广场上车,每趟故意坐过几站,坐到龙阳路就下车,再从龙阳路荡回静安寺,来来回回几趟,荡到不让姆妈起疑心的时候就回来,刷卡出站。阿妹最欢喜龙阳路到静安寺这个小圆圈,常常荡,荡不厌。要是从龙阳路再往东,就快到郊区了,太偏僻。而从静安寺再往西,就到了市区正中心,老太们讲不完的闲话会吵得人心烦。
阿妹盯着地铁地图,想着哪个站台名字好听,就荡去哪里——汶水路、呼兰路、友谊西路,都是好听的,阿妹就跑去一号线荡。但伊不敢出站,出了站,卡上就有了记录,再进站回来就要花两份铜钿,姆妈就会发觉零用钿对不上。所以阿妹只好在站台望一望,想象地面上头的风景,然后荡着荡着,消磨伊的青春辰光。
二
二〇〇九年,阿妹念中学的时候,地铁修到了外婆家。外婆家住着表哥,阿妹只跟表哥熟。表哥念高中,阿妹带着表哥坐地铁。表哥讲,上海才有地铁,我们跑到上海去。阿妹问,外婆家不就是上海吗?表哥摇头,讲市区才叫上海,外婆家是乡下,才不是上海。
阿妹一个人荡地铁总是想起表哥,想起表哥讲,每趟乘地铁来寻阿妹都搭四号线,在曹杨路换车,不搭两号线。实际上,搭两号线的话,在江苏路站换乘,还近得多。表哥讲,虽然四号线兜远路,还常常坐不到空座位,但是我欢喜四号线,因为四号线的图标是紫颜色的,好看,像茄子上结着葡萄一样,比两号线的绿色好看多了。
每趟阿妹都拉着姆妈乘四号线回外婆家。姆妈讲,四号线绕路。阿妹讲,表哥讲过,紫颜色好看,要坐紫颜色的车。每趟坐四号线,伊都会想到茄子和葡萄,都会想到表哥。姆妈讲,戆头戆脑的。
阿妹躺在床上,一个人困不着觉的时候,常常想起表哥。小辰光去外婆家寻表哥,跟表哥看《鲁滨逊漂流记》。表哥夺过书,想提前晓得结局。阿妹要哭了,害怕听。表哥指着最后一页的插图,大笑,哈哈礼拜五最后死掉了,鲁滨逊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阿妹赶紧捂住耳朵,讲不要听不要听。表哥讲,阿妹看书看得太慢了,一本书几天了还没看完。阿妹讲,越是快到结尾越不敢看了。表哥讲,书早就写好了,看和不看结局都是一样的。阿妹喊,我就是不想这么早晓得结局,要是一本书没有结局该多好!表哥讲,那是《红楼梦》,没有结局也会有人给狗尾续貂。阿妹讲,那我就永远不要晓得结局了!阿妹用力撕下了书的最后几页。伊力道小,书的边缘被撕得不均匀。阿妹讲,这几页不要了,送给表哥,表哥替我保管,待我哪一日想晓得结尾了再看。
姆妈回家,问阿妹,书怎么撕坏了?阿妹盯着电视机,不回答。姆妈讲,阿妹不要老看电视,天天看天天看,不如跟电视机过一辈子好了。阿妹讲,就看一歇歇,一歇歇就关上。姆妈讲,要看电视,就要做点家务,这盆毛豆你来剪。阿妹边看电视边剪。看到电视里的男人要亲吻女人了,眼珠子滴滴转。毛豆剪了一半跌在盆里。
阿妹抱着一盆酒糟毛豆可以吃一下午。伊欢喜拉着表哥,在外婆家一道吃糟卤,要吮吸着汁水,把盘子端起来对着嘴巴灌下去。喝不掉的糟卤就可以做成糟溜鱼片、糟卤鸡爪、糟卤鸭舌。一趟做好一大盆,塞到冰箱里,等想吃的时候就取出来一小碟。阿妹最欢喜吃糟卤鸭舌,不欢喜吃米饭。鸭舌没有多少肉,都是骨头,一点点嗦,可以嗦好半天,可以消磨掉好多辰光。
夏天放假的时候,阿妹跟表哥一道去看电影。小区里给老头老太们上老年大学的地方,每天上午都放电影,不重样。阿妹看到表上写着《幸福终点站》,就讲想看想看,表哥被伊拽去看。进去后才发觉是个外国电影,男主人公的国家政变了,他的护照和签证都不好用,只好住在机场航站楼。还手推车的时候,常常会有人家忘记退出一块钱硬币,他就在旁边等着,悄悄捡起这些硬币。他每日蹲,每日蹲,就这样攒着钞票。他一个人,活了九个月,终于活到他的祖国重新建国,最后拿了护照回了国。放电影的时候,老太们磕着瓜子,没注意到阿妹坐在第一排,看得起劲。
阿妹问表哥,这电影真的假的?表哥讲,当然是假的。阿妹讲,一个人可以在航站楼住九个月,那一个人是不是也可以在地铁里住九个月?表哥讲,不可能,那这个人吃啥喝啥呢?阿妹讲,假如,我讲的是假如,就真的有这么个人,一出生就在地铁上,一辈子没有出过站,那伊会不会以为静安寺就是一个站台,而不晓得寺庙里面到底长啥样子;伊会不会以为是先有“静安寺地铁站”这个站台名字,再在地面上造出静安寺?表哥讲,阿妹电影看多了。阿妹讲,好多人好多地方都是这样子,没有去过美国,却一直在电视上看美国人;没有到过北京,只在地图上认故宫和天安门;也很少有人真的到过两号线的终点站,但所有人都在报站名的时候听到过,不是吗?表哥讲,好好,阿妹讲得有道理。
阿妹放假再想寻表哥,就寻不到了,表哥跑去长宁上了班。表哥讲,在加班。阿妹讲,那跟表哥讲电话。表哥讲,要开会了,下班再跟阿妹讲。阿妹讲,那我去接表哥下班。阿妹坐着地铁,一路坐到长宁。表哥十点半下班,赶着末班地铁。表哥讲,累坏了,回家要坐一个半钟头地铁,困得一塌糊涂,下了地铁后还要再打个车,还得坐半个钟头,到家要十二点多了,第二天还要早早爬起来上班。阿妹讲,表哥忙得一塌糊涂,都没有辰光谈朋友了。表哥讲,等我赚到五百万的时候,再考虑这个问题,好吧?
阿妹点头,想起小辰光,伊对姆妈讲,阿妹长大以后要嫁给表哥。姆妈吓得捂牢伊的嘴,讲阿妹不好乱讲,不好乱讲,是乱伦的。阿妹问,为啥为啥?姆妈讲,两个人基因太相近,会生出戆小囡来,国家法律不允许的。阿妹讲,可惜可惜,原本觉得表哥很好。阿妹一个人跑去阳台上坐了好久,回来后又问姆妈,那基因差得越远,养出来的小囡是不是会越灵光?姆妈讲,是呀,你看我和你爸爸两个人老家隔这么远,养出来阿妹多灵光。阿妹讲,那我要是跟美国人结婚的话,养出来的混血小囡岂不是会更漂亮、更灵光?姆妈讲,呀,阿妹要嫁到美国去,那我以后想见阿妹都见不着了,姆妈现在要先开始学好英文了。
三
二〇一一年,阿妹在念高中,浦东的地铁修得更长了,伊可荡的地方也变多了。在两号线地铁上,阿妹从静安寺荡到广兰路,再从广兰路荡回静安寺,荡两到三个来回,等辰光差不多就回家。
要是在荡的过程中不小心碰到了学堂里认得的同学,阿妹就赶紧转过身跑去对面的那班地铁上,假装看不见他们。
阿妹不欢喜见熟人,却偏偏欢喜看地铁车厢上的陌生面孔,不只是看,还要猜他们的工作、家庭,还有谈朋友的关系。伊最欢喜帮每个乘客取名字。光头男人应该姓何,就叫他何光头。穿皮夹克的人可能是老板,感觉像徐家汇的人,就姓徐好了,徐老板。梳长头发的姐姐在蹙眉头,像林黛玉,就叫伊小林姐姐。都是一辈子只见一面的陌生面孔,出了地铁站就再也不会碰面的,所以才好随便猜,这样才好玩,阿妹想。
有一趟阿妹在龙阳路站看到一个外国男人,不晓得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倒是和伊的外教老师长得有点像,都留着络腮胡和黄鬓角。阿妹决定把外教老师的名字送给他,便在心里喊他奥斯卡。
夏天地铁里空调开得足,奥斯卡穿着短袖短裤,一撮一撮棕黄颜色的体毛从他手脚上溢出来。奥斯卡身边还立着一个年轻漂亮的中国女人,耳朵上穿着银色大耳环,两个人面对面笑得欢喜,看起来应该是谈朋友的关系。那一班地铁开过的时候,是下半天三点多钟,人正好少,车厢空空荡荡的。
这样的事给阿妹不小心看到了。外国男人抱着那个中国女人,站到扶手边,开始亲,亲面孔,亲额头,亲眼睛,亲到嘴巴,左手揽着女人的腰,右手伸进伊的衣服里,开始东摸西摸,好像摸得很随便,又好像摸得很适意。女人穿的是白T恤,颜色透,里面的肩带子露出来,是黑色的,蕾丝边的。女人嘴里讲着英文,在地铁上呢,在地铁上呢。男人也讲英文,等不及回家了,等不及了。然后将伊顶到车厢门口。
从龙阳路开到张江高科站的路,有一段在地面上头,窗外一片麦子颜色的荒弃土地,地铁轮子和轨道摩擦的声音轰隆隆作响,外国男人和中国女人喊叫的声音完全被盖过了,听不着了,只看到他们两个嘴巴张得好大,比地铁广告里张口吃饼干的女人嘴巴还大。
阿妹坐在老弱病残孕专座上,不晓得眼睛应该看向啥地方,只好掏出包里的英文书来,背书。可是背不进去。这班地铁人好少好少,基本所有人都在龙阳路站下车了。奥斯卡跟那个中国女人正忙着欢喜,没有看见坐在角落里的阿妹。阿妹只好把课本压在鼻头上,两只眼睛从缝隙里偷偷看他们。伊忍不住乱想,要是自己就是那个中国女人,要是自己正被压在地铁车厢上,到底是会笑得欢喜,还是会吓得眼泪水嗒嗒滴?伊想来想去,越想越乱,感觉自己应该是会吓的,但是看到面前的女人笑得很欢喜,又觉得大概是自己想错了。阿妹不敢拿这件事告诉姆妈,只想烂在肚皮里。
事情没完全烂在肚皮里,差一点暴露。在姆妈和阿妹一道坐地铁的时候,对面座位坐上来三个混血小囡,阿妹指给姆妈看。三个小囡可爱得一塌糊涂,姐姐一头金色长发,眼珠子是孔雀绿的,弟弟皮肤雪白,头发卷曲,最小的妹妹脸肉嘟嘟的,阿妹偷偷从书的缝隙里看,欢喜得不得了,简直想抱一个回家当洋娃娃玩。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下车了下车了,阿妹才看到旁边坐的是他们的姆妈,是个皮肤蜡黄、面孔耷拉下来的中国老女人,像慈禧太后板着面孔的黑白相片。四个人匆匆下车了,阿妹没有寻着他们的爸爸。
阿妹跟姆妈讲,他们的爸爸一定长得好漂亮吧,不然怎么生出这么美的小囡?姆妈讲,你怎么晓得他们姆妈年轻的时候不漂亮呢?阿妹点头讲,噢噢,我以前也在地铁上碰到过一个漂亮女人,伊和外国男人谈朋友了。姆妈讲,阿妹没跟我讲过这件事哦。阿妹马上闭口不讲了。伊想到,可能以前在地铁上碰到的,那个戴银耳环的年轻漂亮的中国女人,和外国男人生了三个小囡以后就是这个老姆妈吧。
往后某个辰光,阿妹高中快念完了,伊有一趟荡地铁又想起了这两件事的关联。地铁正开到金科路,人走得不剩几个了,阿妹也准备下车,再坐对面的地铁,反方向荡回家。阿妹坐在座位上看《树上的男爵》,看到柯希莫住进了翁布罗萨的森林里,和薇莪拉碰到面。伊在书的右下角折了个角作标记,准备回到家再接着看。一个男小囡走近阿妹,坐在伊身边的空座上。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和阿妹年纪相差不大。他喊,阿妹。阿妹抬头,不认得这个人。可以认得你一下吗?他问。阿妹问,你是啥人?他讲,我在地铁上看了你好久,感觉你长得真,真善解人意。阿妹低头,脸红了,讲,谢谢,谢谢你。他继续讲,可以要个你的电话吗?阿妹讲,不好。他有些意外,咽了咽,又问,为啥不好?阿妹讲,不好,我到站了,要下车了。阿妹把小说塞进去,揣起包,喘着气跑出了车厢,假装爬楼梯上了出站口,到了闸机口前,才转过脑袋来,看看身后那个男小囡跟过来了没有。没有,还好,阿妹捂着胸口。伊又缓缓坐电梯下了负两层,还没归家,还要再反方向坐几站地铁才到家。
阿妹甩开了那个人以后,突然又有些后悔。也许他不是坏人,也许真的只是想认得我一下。刚才他讲话,看上去好像还蛮紧张,万一他是第一趟主动跟人搭话呢?阿妹想自己是不是伤了人家的心。伊又想到,要是答应了那个男小囡,自己大概就会变成那个戴银耳环的中国女人,被外国男人压在地铁车门上,亲面孔,亲嘴巴,东摸西摸。要是答应了那个男小囡,再往后自己就变成了那个养了三个漂亮混血小囡的老姆妈,老得面孔蜡黄,老得连小囡的爸爸也寻不着到哪里去了。
四
二〇一七年,阿妹廿四岁,向单位请了年假。伊没有告诉姆妈,还是每日早早出门,假装去单位上班,晚上也按时下班回家。
八点钟出了家门,阿妹反方向坐地铁,立在车厢里困一觉,困醒以后,看地铁开到了哪一站,伊就到哪一站下车。从地铁口出来以后,阿妹常常会荡到一个大商场,商场里书店开门早,伊就跑到书店里看书。阿妹坐下,刚翻开一本小说,没看两页,一个穿白衬衣配蓝格子马甲的服务员跑过来,假笑,问伊要喝点啥。阿妹想起来,书店不是图书馆,不好免费看书的,坐座位得花钞票,只不过是用饮料代替了钞票。
阿妹只好跑到前台,望着菜单栏,上头写着柠檬红茶、美式咖啡、生椰拿铁、百香果气泡水。三十八、四十八、五十八、六十八。伊不敢再往后看下去了,后头的铁观音、普洱、阿里山红茶,都是三位数,都是八结尾,看着好吉利。
阿妹点了最便宜的一杯柠檬红茶,三十八块。伊只抿了一口,就不再喝了。柠檬好像没熟,酸得像三天没汰的袜子。伊安慰自己,买的不是柠檬红茶,买的是三个钟头的座位。又或者讲,其实买的是面子。要是不要面子的话,伊大可以起身跑出书店。
阿妹想起小辰光荡地铁,一个月的自由,只要三十二块铜钿,而今朝的面子要三十八块。也许三十八块买的不只是面子,也是自由。那么自由大概是趁伊不注意,偷偷涨价了。钞票买辰光的生意,也是通货膨胀了。原先四块铜钿可以买来一个钟头的自由辰光,今朝三十八块才换三个钟头。自己主动花钞票荡地铁,跟被白衬衣要求买饮料,换来的都是自由,可是,是不一样的。地面上的物价和地底下的比起来,果然就是贵一些,阿妹想。
出神的辰光,白衬衣问伊,要办会员卡吗,小姐?阿妹给吓了一下,讲不办不办。白衬衣给了伊一张发票,问下一个人要喝点啥。
阿妹坐回消费区。伊想,假如辰光可以换钞票,伊早就卖了所有辰光,毫不留恋。但也许只是廿四岁会这样想吧,廿四岁辰光太多了,花不掉,钞票又只有一点点。小辰光荡地铁,也是没有钞票可花,只好用辰光来交换。消磨辰光就好像在赊账,小辰光赊走了好多,算到现在,欠下了好多债。路过了那么多站口,却没有多花一分钞票。地铁都记着账呢,欠的债就用辰光来偿还。
阿妹坐在书店里假装上班,看着隔壁的阿姐在敲着键盘打字,伊大概是个网络小说家,敲字好像弹钢琴,快得看不清手指。阿姐还带了一个枕头靠背,看来是天天跑来书店写小说。按照伊敲键盘的速度,阿妹猜伊一天大概可以写一万个字,相当于自由的辰光和钞票都到手了。阿妹转头还看见一个秃头男人,他的电脑屏幕上都是一些绿色字符,阿妹猜他大概是在写代码。左右还有在做公务员题目的、做雅思考卷的,还有设计游戏卡牌的,阿妹看得清清楚楚,人家都挤在这个书店里了。工作日有辰光来书店坐一整天的,阿妹想都是没有正经工作的人。伊也是。
阿妹在商场里荡了一整天,收到了三张英文补习班的传单,还有两张做美容的体验卡。伊不好意思告诉他们,伊只来这一趟,下一趟来这个陌生商场不晓得是啥时候了。伊只好收下,不拒绝人家。
到了该下班的时候,阿妹又回到地铁里,跟上班族们一道挤晚高峰的地铁。地铁开起来,黑漆漆的屏幕上,闪起了奔驰广告,广告上是一个银灰色的大怪兽,一个露着长腿的女人倚靠在一旁。阿妹觉得奇怪,这奔驰广告,到底是放给啥人看的呢?来坐地铁的人,不都是不能坐车子,或者不想坐车子的吗?
一闪而过的还有苹果新款手机广告。阿妹想,手机长得越来越像女人,又或者讲,女人长得越来越像手机。既想要纤细瘦长的好身材,又想要触摸起来光滑,还要运行得快,听到指令就去照做。而且更新换代得勤,一部手机没用几年,下一款更瘦、更光滑、更漂亮的手机又出来了,人老珠黄的老手机只好被淘汰了。阿妹看到地铁上不少人在玩手机,不少人在玩男人造出来的完美女人。
“Commercials on the ground!”一个外国老太指着地铁车厢地板上的花花图片和文字讲道。伊听得清楚。广告在车厢玻璃上都铺不下了,铺到了地板上头。人的鞋子踩在广告上,拿广告当作了垫脚纸头。
五
阿妹在廿八岁消失了,那一年是二〇二一年。公司里的同事打电话过来问,阿妹怎么没来上班?姆妈接了电话,讲不会呀,阿妹一早就乘地铁出门,提着豆浆油条就往公司的方向跑去了。公司里的人讲,电话也打不通,算旷工。姆妈急起来了,讲不会的不会的,伊从小就很听话,读书很用功,从来不要我操心的,伊从来不会做不合规矩的事,我去寻寻伊,伊一定只是生病了。
姆妈叫上表哥一道,寻阿妹,在地铁里。姆妈问,阿妹会跑到啥地方去呢?表哥讲,不晓得,我已经好长辰光没跟阿妹见过面了,电话也好久不讲了。姆妈讲,电话也打不通,是怎么回事?表哥讲,也许再等一歇,阿妹自己就会跑回来了。
再等到吃晚饭的时候,阿妹还是没见着。姆妈讲,不好不好,我刚刚做了个梦,梦见阿妹变成一座地铁了,不对,阿妹好像是变成地铁里的怪兽了。我梦见伊见到我就逃了,我根本追不上伊。我问伊,要到哪一站下车呀?伊讲,伊也不晓得要在哪一站下车,只晓得要不停地跑,不可以停下来,只要一停下来,伊就会,就会哪样我也忘记了。我讲,那我在人民广场站等你下车好不好呀?伊讲,不好,人民广场站有廿个出站口,人山人海,没约好在哪个出站口,是不可能碰得到的。我又讲,那我去世纪公园站等你下车,世纪公园站小,一定碰得着。伊又讲,也不好,世纪公园太小了,一下子就跟你面碰面,多没意思。我又讲,那阿妹讲,要到哪里见呢?阿妹讲,不晓得,你只要一讲一个具体的站名,我突然就觉得世界变小了,窄得只有一点点,像六号线一样,面孔挤着面孔,没意思了。等我把每条线每个站点都坐过一遍的时候,我大概就回家了,也可能永远不回家了,也可能寻到新的家。要是寻不到新的家,我就一个人住在地铁里过一辈子了。我讲,为啥呢?为啥要这样做?伊没回答我,就一个人跑掉了,我还是追不上伊。我就在梦里一直跑呀跑呀,跑到喘不上气来了,然后我睁眼就醒来,伊还是没回来,电话还是打不通。
姆妈问表哥,怎么办?我吓得汗水嗒嗒滴了。表哥讲,嬢嬢不要吓,我想起来一件事,阿妹跟我讲过。姆妈问,啥事,伊怎么没跟我讲?表哥讲,可能是十几年前的时候,阿妹还是小囡,打电话来问我,讲伊常常在路上遇到不认得的人,塞名片给伊,讲伊应当去演电影,做明星。舞蹈老师也来问阿妹,要阿妹去跳舞,讲伊脖子长,脸蛋小,天生要跳舞。书法老师讲,阿妹做事有耐心,毛笔字写得端正,不去写字蛮可惜。钢琴老师讲,阿妹指头有力气,节奏感和乐感好,考音乐学院顶顶好。老师问阿妹长大以后想做啥,阿妹想了想,讲伊想当姆妈,想养小囡。老师讲这个不算,每个人都可以养小囡的,除了这个还得有一份工作。阿妹讲,想嫁人,嫁给有钞票的男人,然后可以养小囡。老师讲,嫁人不算工作。阿妹就不讲话了。伊来问我,怎么办,怎么办?伊不晓得要怎么选了。
姆妈讲,我想起来了,伊也跟我讲过。回家后阿妹拽着我衣裳袖子问,姆妈不也是没有工作吗?姆妈不也是念了大学以后,为了养阿妹,就不上班了?我就跟伊讲,不要跟我比,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是为了让你白吃我白用我的吗,你一点也不想着回报姆妈吗?真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表哥讲,原来嬢嬢当时是这样讲的,难怪难怪,后来阿妹乘着地铁来长宁我上班的地方寻我。阿妹讲,我感觉自己现在好比在世纪大道站上。我讲,阿妹明明在长宁,怎么会跑到世纪大道去呢?阿妹讲,是比方,是比方,在世纪大道站,可以继续坐两号线,也可以换四、六、八、九号线,选择太多了,我不晓得要到哪一站换乘了。我当时只是冷笑,讲阿妹这个真是快乐的烦恼,我可是没得选,只好沿着一条线,从老家一路坐到长宁,就算要坐一两个钟头的地铁,我也得去。阿妹就不讲话了。我又继续跟伊讲,不晓得怎么换乘的时候,坐四号线就对了。阿妹问,为啥呢?是因为四号线是紫颜色的,像茄子结着葡萄一样好看吗?我讲,阿妹真戆,怎么还记得茄子,多少年前的事了。这么多线路里,只有四号线是环线,其他线路都是一路从生到死,一生没有反悔的余地,四号线却可以不断循环。选错了还可以反悔重来,大不了再兜一个大圈子,阿妹不是最欢喜兜圈子了吗?我以为阿妹会像以前一样听的,阿妹那次却讲,可是兜圈子也有不好的,也可能一路上积攒了不开心的、吓人的记忆,怎么轮回转圈都忘不掉,也是悲哀的。
阿妹是在廿六岁的辰光,稀里糊涂地嫁了一个男人。婚礼上人家讲,这个新郎长得好像阿妹的表哥。又或者讲,阿妹照着表哥的样子寻了一个男人。姆妈和表哥都想起来,阿妹在婚礼上讲了好长一段话,讲完以后开心得不得了。伊都没注意到,新郎的脸色好难看。
阿妹当时讲,有一日我突然想到,一个女人其实只活十年辰光,从十八岁开始,到廿八岁养小囡为止。所以我想做一个天天荡地铁的人,这样子,我就不只活十年。地铁上的人一辈子只见一趟,赶地铁的匆忙,荡地铁的悠闲。我永远不晓得终点站在啥地方,出站又进站,进站再出站,每一趟都见新面孔,新面孔不晓得我其实是老面孔了。我不受姆妈的掌控,也不受还未出生的小囡的摆布,我是顶自由的。我想要跑出去,不晓得终点在啥地方。我要永远跑在地底下,不露出脑袋给太阳。我要逃跑,在不认得的人里面没人寻得见我。跑过地铁闸门、检票阿姐和轧闹猛的老阿姨,跑过阿妹、妻子和姆妈的身份,跑到十年辰光都追不上我。
阿妹讲完这段话以后,酒席上闹猛得一塌糊涂。饭桌上的人讲,阿妹讲的话怎么听上去不像是廿六岁的大人,还像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样。其余人都笑得拍桌子,汤水洒了满地。
廿八岁的阿妹后来消失在地铁里。有人讲,阿妹变成了一座地铁。也有人讲,阿妹定居在了地铁上头。上海有这么多条地铁线,地铁天天开进开出,数不清的人上车下车,从不停歇,没有人真正寻得着伊。还有人讲,阿妹可能人已经不在上海,跑到美国去了。姆妈觉得一定是这样,想动身去美国寻伊。表哥却觉得阿妹还在地铁上头,一直没有出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