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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3年第11期|李元胜:重庆:那十年的诗与酒
来源:《边疆文学》2023年第11期 | 李元胜   2023年12月06日08:16

李元胜,诗人、博物旅行家,曾获鲁迅文学奖,现居重庆。

1998年秋天,重庆的青年诗人大车催促我尽快创办网络诗刊。他是重庆文学圈进军互联网的先行者,一年多之前就创办了重庆文学网站和大家论坛。大车后来退出了诗坛,他1995年写出了《野草的故乡》,其中的“我怀疑/有个地方/正源源不断向世界输送野草”让他在小范围内引起关注。受其影响,我开始研究互联网,觉得确实很有意思,我判断网络会是一个给诗坛带来结构性改变的新生事物,决定全力以赴参与。那时上网的人已经不少,也有很多诗歌爱好者,但没有一个专业诗歌网站或网络诗刊可供浏览,我因此有了创办一份网络诗刊的冲动。

1998年12月26日,天气晴好,我把何房子、马联、大车、沈利约到了重庆其香居露天茶馆。位于重庆体育馆的其香居茶馆,是重庆文友喜欢的坝坝茶据点,文学圈甚至媒体圈的很多事件,都发生在这里。溯源的话,1940年,著名作家沙汀就写出了其代表作《在其香居香馆里》,展现了那个时代的重庆生活画面,文脉悠长,可见一斑。我还打了很久的电话,动员了前辈诗人李钢前来。李钢是重庆新时期诗歌的代表人物,和傅天琳一起被更前辈的老诗人称为“金童玉女”。

聚会的目的只有一个,给我正在筹办的网络诗刊取名。

何房子本科毕业于重庆大学电气工程系,是我的师弟,但是投奔了西南师范大学新诗研究所,成为吕进老师的研究生。何房子经历了工科和文科的双重训练后,提高得最快的是酒量,然后是策划能力。说到网络诗刊的名字,他没有任何犹豫,张嘴便来:“界限!”这名字让我眼前一亮,正符合我的推敲,因为互联网的问题是诗歌容易发表,但水平参差不齐,如果一份网络诗刊,能在好诗和其他练习之作之间划出一道界限,那就很有价值了。

但是,李钢绝不容忍何房子抢戏。那些年,在任何场合,他都必须是主角,不仅他自己,我们所有的旁观者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清咳一声,抬起手挼了挼刚刚开始花白的头发,说:“我觉得应该叫诗生活。”为怕我们误会,他专门解释了是诗歌的诗,不是私下的私。这名字也很好,其他的人一片赞同。

虽然何房子涨红了脸分析说诗生活太软,不够先锋,但气势上已被压过一头。

不过,我在心里已经选中了界限,只是考虑如何安抚李钢及支持者做到皆大欢喜。正在此时,见有人说有事要走,李钢比我还沉不住气,低声给我耳语道:“元胜,我今天来得不容易,要知道今天是我和你嫂子的结婚19年纪念日!”

诗歌聚会从茶局开始,再转战到酒局,几乎是必须的结果。我顺势宣布:“今天是个大日子,谁也不能走哦,老大哥的结婚纪念日,必须喝酒。还得找个好地方,好好喝。”

其香居茶馆附近,也并没有什么喝酒的好地方,最后选中了一个中餐厅,大家高高兴兴地往里面走,走着走着,李钢像变魔术一样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 原来,嫂子就在附近啊。

就在结婚纪念日轮番敬酒(其间有人还怂恿李钢夫妻喝了一个交杯酒)的欢乐气氛中,所有人包括李钢都同意了我们未来的网刊叫“界限诗刊”。这就是好酒局的效应,好酒局是让人们为了友情互相妥协,而坏酒局是让人无事生非、没有矛盾创造出矛盾来。

《界限》刊名敲定后,所有的发起人就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四处约稿,终于在大车的帮助下,1999年3月我们推出《界限》网络诗刊试刊号。为了安慰老李钢,我把他取的“诗生活”作为了网刊的压轴栏目。

《界限》诗刊上线后,在诗人们中反应不大,读者却反应强烈,来稿非常多,给了我和同伴们很大的信心。

1999年9月,我参加全国报纸副刊的活动来到浙江(同会的有黑龙江诗人张曙光),除了拜访老友张子帆、杨星夫妇(几年后,杨星率队创办《都市快报》,名噪江南),还围着杭州转了一圈,由诗友沈方、邹汉明安排,享受了有柯平、伊甸等诗友陪同的系列小酒局。借着酒兴,诗友们对包括《界限》诗刊在内的网上诗歌活动谈了很多看法。沈方的身份比较特殊,他是当时网上颇为有名的《橄榄树》文学网站的编辑,上网早,看法有一定超前性,他最支持我把网刊做成独立网站的想法。

江南的美妙小酒局,给了我极大的动力,我从零基础开始学习如何建网站,如何编写网页,在从事技术准备的同时,我对界限诗歌网站也在不断重新定义,从最初的地方性诗歌网站,逐渐形成了明确的思路:界限网站的问世必须是全国诗人们的一次集体上网事件,它必须跳出任何诗歌小圈子,成为一个公共平台,成为无名诗人成长的通路。此时,我已经隐约感到,诗歌网站会成为纸质文学刊物、先锋诗歌圈子之外的能给新诗人戴上桂冠的重要平台。

在我的动员下,沈方、张曙光、小海、古马、沈苇、孙磊、杨克等诗友积极响应,成为界限诗歌网站的第一批编委,他们又带动了更多诗人的参与,界限诗歌网站得以在1999年11月24日正式推出。藉借丰富的栏目,十多个省的数十位知名中青诗人比较整齐地在网上亮相,成为了互联网上的第一个中国当代诗歌的公共事件。

界限诗歌网站的问世极大地刺激了关注诗歌的人们的热情。之后的2000年,是诗歌网站和论坛疯狂诞生的一年。《诗生活》《灵石岛》《或者》《诗江湖》《扬子鳄》等优秀诗歌网站或论坛都在2000年相继横空出世。中国网络诗歌运动正式拉开了序幕。

大家论坛以及在此论坛上开设的界限诗歌论坛的活跃,为网站所在地重庆催生了线下交流活动,它们是后来的20年繁荣而稳定的重庆文学沙龙的雏形。茶会谈诗,酒局话友情,这样的“诗+酒”模式,逐渐一月一期地稳定举办。参加第一次界限诗歌沙龙的诗友们,后来都成为界限元老,他们是何房子、欧阳斌、董继平、赵兴中、吴向阳、大车、安西、吴岩松,而且,他们在第一次聚会中就分出了酒量高低。

这几位诗人各有特点。何房子擅长思辨,所以关于诗歌的话题,他都能抓过来纵横阐述,最后把在场的人听得一片哑然或茫然。吴向阳善于动员诗人上网,最常用的绝招,就是找一首写得很臭的诗,署上某位诗友的名字,在论坛上发出来,逼得当事人连夜学会注册、发帖声明那首诗不是他写的。李海洲就是这样被他“友好地”动员进入界限诗歌圈的。我最看好的,是常常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的欧阳斌,写诗每过几个月必有进展,写评论稳中有狠,招招不离目标的七寸,酒量更是深不可测,半斤白酒下去,语速和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翻译家兼诗人董继平,和欧阳斌刚好相反,谈诗时滔滔不绝,喝酒后一声不吭 —— 几杯酒就倒在椅子上昏睡过去了,还好,酒局结束时,他又能奇妙地醒过来,非常小心地整理衣领后,才和大家一起离开。这个细节看得出他曾经的职业痕迹 —— 毕竟在四星级酒店做过大堂经理。

不久,欧阳斌和董继平参与到界限的组织工作中,正是他们的努力,使界限得以高水平地运转。我们是承担界限网站工作最多的三个人。欧阳斌负责网络诗刊,董继平负责沙龙活动,我负责整个网站的网页编写和运行。论坛版主则由各路诗人轮番担任,一时风起云涌,景象万千。

活跃的网络诗歌运动给低谷期的中国当代诗歌注入了新的活力,但有意思的是,人们注意到的,并不是这场诗歌运动的真正价值,轰动一时的,仅仅是论坛上不同诗人之间的激烈口水战,是口号极端的诗歌流派或团体的出现。

界限诗歌网站及界限论坛,成为少数几个保持着安静却又交流频繁的网络诗歌社区,吸引了一大批实力诗人入驻并长期参与交流,叶丽隽、杨晓芸、苏浅、湖北青蛙、张老梗、池凌云、聂权、蒋振宇、谷雨、曹东、卢辉、举人家书童、亦来、仲诗文等数十位各省诗人,陆续成为界限论坛的中坚力量,跨流派跨圈子的风格使这里成为讨论诗歌语言艺术本身的乐园,包括我在内的诗友们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成长。

网上活跃的交流,又反过来促进了重庆的线下沙龙活动,诗+酒模式变得频繁很稳定,终于,70后出生的一批本地天才人物开始被逐渐吸引到界限论坛中,使界限诗歌网站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有一次,我在界限论坛刷帖子,一个注册名叫“今夜无人爱”的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刚开始我是警惕地以为是个推销黄色小说网站的家伙,但打开其资料一看,清清爽爽,他贴上来的全是诗歌,写得还挺好。他就是后来的著名小说家兼诗人宋尾,因为界限,他索性离开了故乡来到重庆生活。有一段时间,我们共事于时代信报,他是责任编辑,我是副总编,搭档值夜班是常事。下午至夜班的上班,足足有三个多小时。我们有时随便吃点,有时就到下半城去喝酒打发时间。宋尾喜欢喝酒,又不愿意增加我的负担,所以每次只点贵州平坝的高梁酒。高粱酒,我最多只能喝二两,剩下的他不舍得,都喝了。我们谈天说地,无所不聊。聊完后,慢慢爬坡回到较场口上班,他步子不是很稳,摇摇晃晃走在我前面。到了夜班上班时,他两眼放光,改标题,揪错别字,状态好得很,让我惊讶那些酒喝到哪里去了。

有一次,在佛图关喝酒,菜刚上来,大家正准备动手,忽然门外飘过来一个优雅的女士,问我们是不是界限诗友。女诗人兼翻译家宇舒就这样毛遂自荐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有很长时间,男诗人们都震惊,为什么重庆有这么一个谁都不知道的才女,能写诗能喝酒,聊天犀利,诗艺娴熟。

2002年,重庆诗人张于创办了酒吧大田驿站,董继平策划了洛尔迦之夜诗歌朗诵活动。这是界限早期活动中最精彩的一次,在张于的吉他伴奏下,宇舒的朗诵征服了现场的所有人,每个人都喝了很多酒。还好,没有一个人醉,我怀疑是酒吧老板为了保护大家,水里只有限地勾兑了一点基酒。

其实,男诗人们的震惊这才刚刚开始。

有一次,那是2003年的天,我和欧阳斌、董继平、何房子、刘清泉等老界限在重庆较场口先喝茶再喝酒,主题是评首届界限诗歌奖,奖金由书商兼诗人刘太享投资的一家酒吧赞助。参评的诗人们实力都很强,我个人倾向于把奖给吴岩松,他诗写得好,但精神状态有时略有异常,我多少有点照顾的意思。何房子力主把第一个诗歌奖颁给圈外新人,他挑中的是一个新注册的新人西叶,交的是一个组诗,虽有点学生腔,但时有惊人之句,看得出潜力。最终,这个不知是何方神圣、连男女都不清楚的西叶获得了评委的满票。颁奖时,西叶也没出现,大家倒不扫兴,该喝酒照样喝,同很多次一样,唯一喝醉的翻译家董继平在深夜醒来,在仔细整理了衣领后和我们一起走出酒吧大门。

大约半年之后,我们在南滨路的康桑林酒吧聚会聊诗,酒吧聊诗的好处,是把诗和酒的两个环节合并成一个环节,也就不用再换场所了。不记得是谁领了一个高个女大学生过来,给我们这桌介绍说,这就是西叶。我们才知道她刚从西南大学毕业,是学音乐的。

西叶不是一个人出现的,她的身后,还潜藏了几个写诗的好手,而且全是女的,其中最出色的应该是白月。白月原名叫宋桂兰,这个名字感觉不太适合写诗,于是西叶就给她选了个这个笔名。

西叶的出现是界限的一个转折点,界限进入了女诗人快速登场的时间点,金铃子从成都回到重庆,梅依然、弱智胖女巫、梅花落、红线女、海烟等十多个重庆女诗人相继出现在人们视野里。一时间,诗歌圈只注意到女诗人们,同期出现的唐力、张远伦、大窗、刘东灵等则则默默无闻,关注度不高。

到2007年的时候,界限诗歌网站组织了轰动一时的以重庆直辖为主题的十年诗会,此时,我、欧阳斌、董继平、何房子已经退出网站工作的一线,整个诗会是由站长西叶、总召集人金铃子、网刊主编白月她们操作的。金铃子最有女侠风,酒风一如诗风,喝酒不让须眉,也很少看到她醉,至今我不知道她的酒量。

如今,当我们回顾潮起潮落的网络诗歌运动,才发现它其实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一面,更积极的一面。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彻底改变了中国当代诗歌的格局。

由《界限》等网站开启的网络诗歌时代,是一次中国诗歌生产力的大解放。我个人认为,这次生产力的大解放,仅次于新时期初期的文学井喷时代。它们的区别在于:新时期初期的那一次诗歌生产力大解放,是诗歌界摆脱了“十年动乱”带来的精神和思想上的束缚,而网络诗歌运动带来的诗歌生产力大解放,是因为网络为诗人和读者提供了无限宽阔、自由的发表和阅读的崭新舞台。

特别是网络诗歌空前活跃的前五年,数十位陌生而耀眼的诗人名字出现在人们视野里,从此成为中国诗坛的富有活力的新生力量。

在网络诗歌运动兴起之前,诗人的价值或者说诗歌作品的价值,只能由两个圈子来认定,一是各级文学刊物,二是民间诗歌社团或群落。没有经过这两个圈子判断并给予承认的诗人,多数时候,他的作品连和读者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网络把诗人的认证权力直接给予了读者,从而在诗人通向读者通向公众之间增加了一条全新的快捷通道。一个大众陌生的写作者,通过作品上网,可以在一天甚至几分钟内马上获得喝彩,并被热心的诗友四处转载推荐,一夜成名。一个成名诗人,也可能通过作品上网,享受到横飞的板砖的粗暴敲打。这样的平台,是自由而平等的平台。如果不是从版权,而是从鼓励的角度看,这也是最能保护个人原创积极性的平台。

网络不仅成为诗人的竞技场,它还是极好的训练场。一批富有潜力的新人,通过参与诗歌论坛活动,不仅开阔了视野,吸取有用的营养和启发,还有机会得到他人对自己作品的看法或批评意见,这更容易促使诗作者提高技艺,迅速进化。

正是这些原因,促使了新诗人以集体形式耀眼出现。我个人也由此特别看重诗歌论坛在网络诗歌运动中的价值。我甚至有这样的判断,诗歌论坛最活跃的时期,也是网络诗歌运动的黄金时期,而当人们把重心移向各自的博客后,或激烈或友好的交流也随之减少,网络诗歌运动也开始了衰落。博客以及之后的微博、微信朋友圈以及公众号时代,其实是一个更为寂寞的时代。

十年网络诗歌运动,还证明了一点,中国诗歌的原创力,并不仅仅在于文学界,还在每一个热爱汉语的中国人的心中,当代中国诗歌的根基,远比我们想象的扎实和深厚。在那个时期,《界限》不仅是中国网络诗歌的主战场之一,也直接催生了界限诗人群。对重庆而言,是塑造或间接塑造了重庆70后诗人群体,有些是在网络诗歌运动中重拾诗笔,有些是在密集的语言技艺交流中获得迅速的成长,而界限线下的诗+酒聚会,也在氛围上刺激和支持了这个年龄段群体的竞技热情。重庆引以为傲的这一批诗人,无不与界限论坛有着密切的联系:张远伦、金铃子、唐力、李海洲、西叶、白月、宇舒、梅依然、刘清泉已成为重庆诗坛最有代表性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