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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3年第6期|欧阳国:之子于归
来源:《百花洲》2023年第6期 | 欧阳国  2023年12月07日08:38

接亲的队伍还没有出现,敲锣打鼓的声音就隐约从远方传来,悠扬的唢呐声萦绕在空旷的山野,由远及近,由微弱逐渐响亮,由柔和变得粗犷。正在忙碌的父老乡亲停下手中的活,竖起耳朵聆听,犹如一股春风在耳畔吹拂,成群结队的队伍好像在耳朵边行走,响声越来越大,脚步越来越近……

我们站在山坡上翘首以盼,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一对红灯笼出现了,它们在明媚的阳光间摇曳,仿若红彤彤的火焰在寒冬中燃烧。接亲的队伍从远处慢慢而来,他们行走在蜿蜒的乡间小道,肩上的扁担就像跳舞似的,有节奏地上下晃动着。

“头担”的男子挑着扁担,扁担两侧是装得满满的箩筐,里面摆放着染红的猪头、熟鸡,红蜡烛和鞭炮等,红色连成一串,汇聚成了一条流淌的河流,正缓慢朝我们涌来。听到声音的父老乡亲从自家房屋走出,站在屋檐下,像首长检阅队伍一般,观摩着队伍从家门口缓慢经过。队伍中的主事先生、伴娘、小郎、媒婆、吹倌个个欢声笑语,喜笑颜开。他们一路吹吹打打,鞭炮齐鸣,寂静的村庄变得热闹非凡。

新娘是我的堂姐。正在闺房的姐姐、伯母,还有同族的女性听到接亲队伍敲锣打鼓的声音,她们便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越哭越厉害,泪水犹如雨滴一样洒在地上,哭声和唢呐声相互交织,如波涛一般冲刷着土屋。

接亲的队伍越临近我们家,吹倌就变得更加卖力了,他们使出浑身的力气对准唢呐,两腮鼓起,脸蛋圆得就像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一群孩子簇拥而上,搬来长条形的凳子将我们家门口拦住,“头担”的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红包分发给大家,孩子们便乖乖地将凳子挪开。“头担”男子左肩挑担,左脚跨进门槛,队伍鱼贯而入,大红的颜色将祠堂照耀得格外明亮,喧嚣的唢呐声就像潮水一般淹没村庄,淹没古老的土屋,淹没密密麻麻的人群,淹没哭声阵阵的闺房……

嫁女,在我们当地称之为“于归”。嫁女需两天,邀请亲戚朋友吃一顿正餐,一般是新娘出嫁当天的早餐。

通红的太阳从山头升起,父老乡亲从四面八方赶来,一张张八仙桌摆满祠堂、院子,一直延伸到门前的田野。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赶集一样朝我们家涌来,一派万人空巷的景象,他们纷纷找位置坐下,宴席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开始。托盘在宴席间游走,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肴送到了餐桌,很快八仙桌就摆满了。吃酒席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有亲朋也有好友,一双双筷子伸向餐桌,大家吃得热火朝天。厨倌师傅从厨房走向宴席,为每一桌增添香喷喷的红烧肉,通红的肉块溢出瓷碗。几个添饭的女人在宴席中不停地走动,她们胸前抱着一盘米饭,见谁碗里的米饭吃得差不多了,就赶快上前添,吃酒席的人见状连忙站起来,一边递上饭碗,一边客气地说道:“多了,多了。”

宴席结束,吉时已到,鸣炮和奏乐声响起。姐姐和伯母开始号啕大哭,她们抱在一起,像两条咆哮的河流正在激烈碰撞。姐姐的嗓子早已沙哑,声调凄婉,她一边哭泣,一边唱着兴国山歌《哭嫁歌》:

十月怀胎娘落(咯)肉,眨眼女大就十六。嫁到婆家当媳妇,亲亲(咯)娘——为何不把女儿留?

正月里来北风(咯)寒,爹着单衣女着棉。娘吃淡来女吃咸,亲亲(咯)娘——家再穷来女也不嫌。

八月十五月光(咯)亮,亲娘帮妹来梳妆。半间草屋是闺厢,亲亲(咯)娘——听娘唱歌进梦。

年年月月天天想,爹娘恩情比水长。婆家固有千般样,亲亲(咯)娘——再好也想回闺房。

冬日暖阳洒落在沸沸扬扬的土屋上,姐姐凤冠霞帔,遍身通红,在众人的簇拥下,她从闺房款款走出,走向庄严的祠堂。一对火红的蜡烛在神台燃烧,火焰在不停地跳跃。阳光从祠堂的天井照进来,落在正在祭拜祖先的姐姐身上,她站立起来,红色的绣鞋踩在地上的鹅卵石上。姐姐走出祠堂,踏过高高的门槛,那一刻,姐姐从娘家走向了婆家。祠堂的门口贴着烫红的对联,横批为“之子于归”。

姐姐仿如一朵绚丽的花儿在土屋移动,她从祠堂走出,小心翼翼走向红彤彤的花轿。伯母趴在地上,众人见状连忙将她搀扶起来,她望着接亲的队伍开始起轿,便又拉高了哭泣的声调。

红色的队伍行走在乡间小道,就像一条游龙缓慢地往前走。一路锣鼓喧天,唢呐阵阵,鞭炮齐鸣,接亲的队伍在氤氲着一片烟雾的山间渐渐消失了……

村庄由喧嚣跌入宁静,唢呐的声音愈来愈遥远,宛如袅袅炊烟一样渐渐消失在村庄的天空。似乎有一阵阵低吟在耳畔回荡,像花开的声音一般,无比温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明媚的阳光穿过窗户照进村小的教室,在一片光影之中可以看见成千上万粒灰尘在游走,一点一滴的时光在尘埃中慢慢消逝。这些远去的光芒,悄无声息地照射在我的梦境。

语文老师是一位民办教师,他身穿蓝黑色的中山装,胸前的口袋永远挂着一支钢笔。课堂上,说着一口客家方言的老师正在朗诵课本,他读得口沫四溅,神采飞扬。我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就每天跟着姐姐去村小上课,就像她的一条尾巴似的,每天和她形影不离。我坐在姐姐旁边,老师为此常常批评姐姐。

课本上的小男孩叫小明,小女孩叫小华。姐姐的名字也叫小华。老师提问时总是顺口说:“小华,你来回答。”姐姐从座位上站起来,满脸通红,全身颤抖,双手拉扯着衣服,半天回答不出来。我望着紧张的姐姐,自己也吓得快要尿裤子了。中午,姐姐打开从家里带来的饭盒,她叫我先吃,我把饭菜吃得差不多了才给姐姐。我问她:“姐姐,你不饿吗?”她说:“姐姐不饿,弟弟你吃。”

放学途中,我跌跌撞撞走在泥泞的田埂上,金黄的油菜花淹没了我的头顶。我走着走着,就坐在油菜花地里撒娇,闹着要姐姐背自己回家。姐姐蹲下,我跳到她背上,双手搂住姐姐的脖子。暮色的村庄因金灿灿的油菜花显得无比明亮,它们就像一块块地毯似的铺展在层层叠叠的梯田上。我随手采摘一朵油菜花插在姐姐头上,姐姐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新娘。我望着金灿灿的油菜花,它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不知不觉我就在姐姐背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天色已晚,我们已经到家了。

没过几年,姐姐就辍学了。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她跟着外出务工的队伍去了浙江省义乌市的一个拉链厂。姐姐个子矮小,她背着一个偌大的行李离开了村庄。行李将姐姐的身体淹没,我望着渐渐远去的行李,它消失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之中。

再过几年,说媒的人来了,她空手而来,临走时却怀揣着一张红色的庚帖,上面写着姐姐的生辰八字。男方是我姑父妹妹的大儿子,算是亲上加亲。可是男方家太远了,要从我们村庄翻过一座高高的山,才能到达他家。

一大早,我们从村庄出发前往男方家。我们从山底一步步往上爬,村庄的房屋变小了,河流变瘦了,连绵起伏的山变得遥远。我们爬坡,过横排,下坡,再爬坡,终于抵达高山之巅。我们站在高高的山顶——这是三县交界处,一脚踏出可以踩在两市三县的土地上。我们从山顶俯视半山腰,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屋宇房舍,一条条炊烟从房屋升起,由细到粗,由浓到淡,最后消失在空中。这个挂在半山腰的村庄叫长寨村,这是姐姐要嫁去的地方。之后每年正月,我们都要去看望姐姐,这对于年幼的我而言是一段多么漫长的道路。实际上,现在修通公路仅有十公里,开车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抵达。

这是我们一大家子第一次集体出门远行,当走进长寨村时,大家对眼前陌生的世界都充满好奇。走在前头的伯父有意放缓脚步,他东张西望,仔细打量着村庄的一切。田间的灰鹅停止了觅食,它们伸长脖子朝我们叫,像一叶轻舟似的在水面飞来飞去。田埂上的黄牛也停止了食草,它们不停地甩打尾巴,蚊虫在它的周围萦绕。看到我们这群外来的陌生人,它们似乎比我们还要兴奋。每家每户的狗都在朝我们汪汪叫,听到响声的主人从房屋出来,他们站在屋檐下伸长脖子盯着我们,像看到一群外星人似的。

我们还没到男方家里,迎接我们的队伍就从不远处走来,他们点燃手中的鞭炮,一边提着爆竹一边走路,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村庄变得热闹非凡。我们在一片烟雾中走进院子,走向人头攒动的祠堂,只见满厅的八仙桌摆满热腾腾的菜肴。我们酒足饭饱后,每人领到一个大红包欢天喜地地回家了。

这种走访男方家庭的习俗在我们当地称为“察家”,顾名思义就是女方察看男方家庭情况、亲戚邻里和当地习俗等,协商聘金彩礼,定下婚约。也就是在察家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姐夫,他个子高大,和姐姐站在一起,高过了她一个头。姐夫长得眉清目秀,看着挺舒服。姐姐看上了姐夫,她宁愿嫁到山旮旯里。没过几年,姐夫在乡镇买了一块地,建起了一栋小洋楼。

姐姐家搬到镇上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长寨村。每一条走过的路总会在我们脑海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它们会在往后的日子不经意间得以复活,那些我们途经的土地,和我们的一生将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从长寨村打来的电话。对方是一个老人,他告诉我,他的儿子车祸去世了,因为赔偿问题一直躺在殡仪馆。当时,我还是一名电视台记者,老人拜托我找县里的交警。那一刻,长寨村突然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那里的山山水水、屋宇房舍,还有站在屋檐下的人一一重现……一段久违的回忆宛如号角一般响彻耳畔。

多少年过去了,我和姐姐已经人到中年,通往姐姐家的道路修通了,可是它变得越来越漫长,越来越遥不可及。我和姐姐多年才见一次面。有一年春节,我们行走在乡间小道上,姐姐胖得就像一个水桶,她的背影在我前面不停地晃动。我情不自禁从姐姐身后搂住她的脖子,趴在她背上。

太阳掠过高高的山顶,落到姐姐家的长寨村,天空一片通红。我经常一个人望着太阳缓缓从西边落山,便会想到嫁到山背后的姐姐。她会不会每天也仰望着太阳,想到娘家的我们呢?

竹管洞是社坪、石印、河溪三个村庄组成的一条峡谷长廊,因形状如同一条悠长的竹管而得名。据族谱记载:南宋宝庆年间,庐陵欧阳修后裔欧阳谓迁徙至竹管洞的山阳磜,开基创业。这是一个古老而闭塞的赣南客家山村,一条湍急的河流从村庄中间穿流而过,水似青罗带,山如碧玉簪。河流两岸阡陌交错,近处绿树村边合,屋宇房舍星星点点,远处梯田层层叠叠,群山连绵起伏,客家儿女在这片肥沃的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劳耕作,瓜瓞绵绵,繁衍生息。一代代客家先祖迁徙至竹管洞,形成了以欧阳姓氏居多,兼容兰、胡、李、张、曾、黄、刘、王等姓氏的一个一个自然村落。

暮色降临,孩子们依然奔跑在田野,嬉笑和打闹的声音飘荡在夜色之中,大人呼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暗黄的白炽灯点亮漆黑的土屋,村庄星星点点,我们一家围坐在八仙桌上吃晚饭,年幼的堂妹刚学会使用筷子,她紧紧握住筷子的上端,伯母马上纠正她,将她的小手放在筷子底端。伯母对妹妹说道:“筷子拿得远,嫁给外地汉。”伯母补充道:“你不要像你姐姐一样,长大嫁到长寨村那么远。”妹妹是一名弃婴,是伯母从镇卫生院抱回来的。伯母对妹妹视如己出,对她的疼爱甚至超过了姐姐,她怎么会同意妹妹嫁到远方去呢!我在一旁嘲笑妹妹,伯母也嘱咐我,把手往筷子底端移动。妹妹长大后,果然就嫁到了我们隔壁的自然村。每天只要妹妹家炊烟升起,我们家就能看得见。

小时候,我经常听到大人说,娶妻嫁女不要离开竹管洞。在竹管洞人眼里,姐姐和她婆婆是我们村庄嫁得最远的女人。姐姐的婆婆是不是在长寨村太孤单了,才从老家的村庄物色媳妇呢?

我的母亲是我们桐家洲自然村对面兰屋的姑娘。十八岁那年,她从河岸的东边嫁到了西边,从娘家到婆家直线距离不足千米,走路也用不了十分钟。母亲嫁过来时,我的祖母已经去世了。为了给祖母治病,祖父一家变得一贫如洗。我们当地有句俗语:“只要郎子出得众,唔怕杉皮盖屋栋。”因为是近邻,外祖父对父亲知根知底,即便是身无长物,他也放心将女儿的一生托付给父亲。外祖父心里还有自己的小算盘,女婿就在家门口,农忙时节可以随叫随到,家里不就多了一个免费的劳动力?当年,外公没有要父亲多少彩礼,还随了母亲缝纫机、自行车和电视机三大件嫁妆。后来,因为弟弟出生,这些嫁妆被一群陌生人强行搬走。

母亲穿过门前的河流,就走到了娘家。她站在家门口看到对面娘家院子的门开着,心想有人在家。于是,她提着一个竹篮子,走出了家门。年轻的母亲走过门前的田埂,再下一小段坡,就到了过河的地方。河上没有桥,仅依靠一块块大石头垫在浅水间。阳光照射在流水上,金色的河流泛起一片光芒。母亲轻快地踩在石头上,河里的鱼虾正在自由地游弋。她轻轻地将竹篮浸在水里清洗,有时还会捞到几只虾米,它们在篮子里活蹦乱跳。这时候,外公正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他手持烟斗,一直盯着母亲朝他们家走来。只是过河的那一会儿,母亲消失在外公视野中,但很快她又出现了。外公看着母亲的头慢慢从河岸升起,她慢悠悠地行走在河岸的芦苇荡,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到了外公家门口。母亲推开外婆菜园的篱笆,满园碧绿,她开始弯腰摘菜,菜篮子很快就装满了。母亲提着一篮子蔬菜,跳跃着过河,满载而归的她一脸欢喜。

嫁得近在咫尺,母亲抬头就看到了娘家,走几步就到了娘家,她天天回娘家,可是她似乎又没有娘家。父母的婚姻就像门前的河流一般平淡无奇,却又是永恒不变的。隔岸的一举一动都在彼此掌握之中,母亲拉大嗓子骂父亲几句,声音就会传到外公外婆的耳朵里,何况是丢锅碗瓢盆的响声。近距离的婚姻,夫妻之间,婆家和娘家之间,似乎没有任何秘密,这种婚姻也因此变得日益牢固。

逢年过节,对岸外公外婆一声吆喝,我们就知道饭熟了。我和弟弟就仿若箭一样飞奔到对岸。外公的吆喝声还在山野回荡,我们就出现在了他家门口。

除了母亲,我的婶婶也来自河岸的兰屋。婶婶是母亲亲妹妹,我从小习惯叫她姨,从来没叫过婶婶。我的伯母也是兰屋的姑娘,只不过是兰氏的另外一个家族。左邻右舍的媳妇,娘家无一例外都是五公里之内的竹管洞。嫁得近的接亲“头担”到家了,后头的队伍还在娘家没有动身。

竹管洞的女孩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她们出生在这里,嫁在这里,在这里生儿育女,又在这里慢慢老去。

时代就像滚滚洪流冲刷着山中的竹管洞,它被打开一道闸门,村庄的一切被无情地淹没,也无形之中开辟了竹管洞人通往外界的路。不知不觉中,竹管洞的河流被时代强行改道,变成了另外一条河流。这里的女孩跟着河流嫁到了远方,她们很少回来,还有的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20世纪末,竹管洞花季一般的女孩似乎是一夜之间离开了村庄,她们娇小的身体背负着沉重而未知的命运,在亲人的目送和阵阵爆竹声中消失在乡间小道。她们大多数人去了广东、浙江、福建、山西,还有的去了北京、上海等地,成为工厂车间里一名“打工妹”。每天坐在流水线上的她们,如同她们手上的原材料,被现实这台锋利的机器吞噬、碾压、撕碎,进行重组、塑造、修饰,最后包装成了一件件靓丽的商品。她们的命运在时代的流水线上加速流转,途经沿岸各式各样的风景,一路前行,而她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将要去何方。

她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异乡的城市生活:喜欢打扮,学会化妆,习惯穿牛仔裤,每天说普通话……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她们由陌生变得熟悉,就像一滴水一般,很快融入城市这片汪洋大海。一场场恋爱在工厂中应运而生,这些自由恋爱,让百般无聊的流水线生活变得充满期待,丰富多彩。她们就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儿,面对心爱的人脸红耳热,怦然心动,向阳怒放。

恋爱无疑是一道光,照亮情窦初开的女孩,月光落在异乡,心有所属的她们全身上下变得无比透明。她们在朦胧的月色之中散步、牵手、拥抱、亲吻,那一刻她们忘记了竹管洞,忘记了父母,忘记了故乡的一切……

她们将自己,还有自己的身体心甘情愿交给了竹管洞以外的男人。没过多久,她们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化:肚子一天天隆起。一切早已生米煮成熟饭,她们挺着大肚子,跟着男人回到他的家乡。她们没有经过相亲、察家、做亲家座、扎庚、过礼、送节、送年、扫灶、探三朝、探月这些烦琐的程序,甚至简单得连迎娶和拜堂仪式都没有举办,就变成了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儿媳、孩子的母亲。她们打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时习俗,离开了生养她们的父母和土地,去了千里之外的异乡。

我的一个表姐秋莲,在一个天蒙蒙亮的清晨,跟着外出务工的队伍去了广东省东莞市的一家鞋厂。和所有竹管洞的女孩一样,她渴望离开这个巴掌大的村庄,向往过上大城市的生活。

婚姻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给人再一次投胎的机会。表姐秋莲做梦都想离开竹管洞,她也确实离开了,不过她嫁到了千里之外的贵州六盘水,一个比竹管洞还要偏僻的小村庄。

绿皮火车将表姐带到遥远的西南高原山地,窗外是重峦叠嶂,山高谷深。表姐望着移动的山,她心想,世界上怎么还有比竹管洞山还多的地方。她一心想逃离大山,没想到自己又回到了大山。

和表姐一起到贵州大山的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正是因为这个孩子让她没有回头路。她望着旁边的男人,皮肤黝黑,胡子拉碴,看上去无比陌生。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个陌生的男人,表姐心里没有一点底。可是,每一条路都是自己选择的,硬着头皮也要走下去。

到了贵州六盘水以后,表姐开始水土不服,她上吐下泻,肚子里的孩子差点流产了。她听不懂当地的方言,吃不惯当地的饮食,不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表姐就像变成了一个盲人,深陷一个黑暗而陌生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

表姐后悔莫及,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流泪。她想到了生她养她的竹管洞,那里亲切的山和水,那里熟悉的人和事,那里熟悉而亲切的一切。竹管洞成了表姐日思夜想的娘家,一个跨越千山万水才能回去的地方。

而在遥远的竹管洞,姑母每当说起表姐就咬牙切齿。表姐私自远嫁他乡给姑妈心里埋下了难解的心头之恨,她总是用最狠的话数落表姐。在姑母看来,表姐是她心头的痛和恨,像是她心间的一把盐,煎熬她的一生。老实沉默的姑父当然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女儿,他从来没有见过女儿的男人,怎么也不放心将她托付给一个遥远而陌生的男人。“就当我没有她这个女儿。”这是姑父的口头禅。

事实也是如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远嫁贵州六盘水的表姐,她彻底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她再也没有回来过竹管洞。现实,让娘家成为表姐无法抵达的地方。

仿若流水带走落叶,一片又一片,越来越多的女孩在时代的大浪潮中离开了小小的竹管洞,她们纷纷嫁到了遥远的地方。有的嫁到了繁华的大都市,有的嫁到了安逸的小县城,还有的嫁到了和竹管洞一样偏僻的小村庄。她们没有穿通红的嫁衣,没有坐绚丽的花轿,也没有敲锣打鼓的送亲队伍伴随,而是一人背上沉重的行囊,踏上一辆班车、一趟火车、一架飞机,独自前行。她们犹如一棵棵移植的树木,从熟悉的故乡,被连根拔起搬运到了他乡,在疼痛中渐渐地融入陌生的土壤。

对于女人而言,从古至今,回娘家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诗经》中的《国风·周南·葛覃》写道: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为绤,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即便是交通发达的今天,远嫁他乡的女子,回娘家的路,依然是她们世界里最遥远的路。

越来越多的女孩离开了竹管洞,也有外地的女孩嫁到竹管洞。娶妻嫁女不要离开竹管洞,已经成为历史。

班车在黄昏开进村庄,一路尘土飞扬,它不停地鸣笛,似乎在宣告夜色降临。班车抵达终点,它停靠在村庄小卖部旁。表哥牵着一个女孩从班车上下来,女孩的到来顿时在村庄引起一片躁动,父老乡亲们纷纷站在屋檐下看着他们。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孩,将暮色的村庄照得无比明亮。

表哥和女孩行走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女孩脚上红色的高跟鞋在地上磕磕碰碰,表哥搀扶着曼妙高挑的她缓慢前行。最后,表哥干脆弯腰蹲下,背起女孩在村庄行走。表哥背着女孩途经鹅卵石铺就的乡间小道,踩在细小瘦长的田埂上,穿过晚风吹拂芦苇摇曳的河岸……

他们要经过一条河流,两条笔直的杉木架起了一座桥。不深不浅的河水在哗啦啦流淌,流过河床一块块褐色的石头。表哥双脚踩在杉木上,桥面微微颤抖,背上的女孩吓得大声尖叫。她闭上眼睛,紧紧地趴在表哥背上,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这是第一个嫁到竹管洞的外省女孩,她来自一千五百多公里外的天府之国——四川。女孩皮肤洁白,白嫩的脸蛋像是可以挤出水来。她长着一张修长的脸,一双迷人的大眼睛,一副小巧玲珑的鼻梁,一张樱桃般性感的小嘴……说到女孩的美丽,不管是村庄的男人还是女人,都惊讶得下巴差不多都要掉落了。竹管洞的人只是在电视里或画报中才见过如此美若天仙的女人。现在,她来到了竹管洞,成为这里的媳妇,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仙女下凡。

这是表哥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他每天牵着女孩在村庄来来回回,明显是在炫耀。很快,女孩怀孕的消息在竹管洞传开,她应该是有了表哥的孩子,才千里迢迢跟他来到村庄。这对于表哥而言,无疑是双喜临门。很快,他们就顺理成章举办了结婚酒席。半年之后,表嫂生下一个女儿。

为了生计,表哥不得不外出务工,他将表嫂和刚刚出生的孩子留在了竹管洞。没有表哥在身边,表嫂根本无法适应穷乡僻壤的生活,她感觉竹管洞简直就是一个牢笼,自己就像一只被禁锢的小鸟,抬头仰望,只能看到一片狭窄的天空。每天,表嫂以泪洗面,她后悔自己怎么嫁到这样一个鬼地方。加上刚出生的孩子整天哭闹,表嫂更加心烦意乱,她变得有些抑郁,并且越来越严重。她在竹管洞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终于在一个清晨踏上班车离开了村庄。她望着四野茫茫的群山,心里应该没有丝毫留恋,要不然她怎么会舍得未满周岁的孩子呢?从此,她再也没有回来。

十多年过去了,表哥的孩子在村小读五年级了。她长得和她母亲一样,是一个美人坯子,皮肤洁白,五官完美。她不知道自己母亲是谁,去了哪里。其实,和她一样,村庄的人都不知道。每年春节表哥回到村庄,左邻右舍就问:“你那漂亮的四川老婆呢?”表哥被问得一脸茫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女人在哪里。后来,表哥春节也很少回村庄了。那个美丽的四川女人,应该早就成了别人的女人,而表哥却一直单身。

越来越多的外来媳妇离开了竹管洞,她们就像搭错了车的乘客一样,等反应过来,就毅然决然选择了离开,成为竹管洞匆匆的过客。竹管洞里和表哥一样,媳妇跑了的单身汉比比皆是,年轻的他们又是爹又是娘,开始了自己孤寂而漫长的余生。再婚,对他们而言,比登天还难。除了媳妇跑了的单身男人,竹管洞更多的是未婚的超龄男子。

竹管洞的女孩纷纷嫁到了远方,而外地的女孩却不愿意嫁来竹管洞。婚姻大事,成为竹管洞人最头痛的事,不仅让到了结婚年龄的男子伤透了脑筋,还让一家人也跟着整天发愁。

现在,农村婚姻嫁娶程序变得简单。一般不会有察家、做亲家座、扎庚、送节等复杂的程序,大多数简化为只剩“过礼”这个关键的环节。如今的高价彩礼,就像一座大山压在竹管洞人的身上。不知不觉中,竹管洞娶一个媳妇聘金和彩礼少则十几二十万元,多则五六十万元,平均也要二十万元。除了彩礼,男方还需要花几十万元盖一座漂亮的大房子。

这就是两座大山了。

一个炎热的夏天,天空蓝得就像一片海洋,白色的太阳照射在绿油油的田野上。我站在竹管洞隔壁乡镇一个陌生的村庄上,河岸知了的噪声将这里搅动得无法安宁。一场商议聘金的拉锯战从上午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我看着艳阳高照,变成夕阳西下。

这是我堂弟娶媳妇“过礼”的日子,女方提出的高价彩礼,是一个农村家庭难以承受的。屋内偶尔发出争论的声音,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二叔从屋内走出,蹲在屋檐下,沉默不语。我看着苍老的二叔,他的背影就像河对岸突兀的山,显得无比沉重。

几个月之后,在一个明媚的冬天,一串名牌轿车鱼贯而入开进竹管洞,每一辆车都一尘不染,崭新得闪闪发亮,就像是刚刚从4S店开出来的。前头的婚车放置了一簇巨大的鲜花,车队每辆车都贴着通红的“囍”字,两旁系着喜庆的气球。一名摄像师从轿车的天窗钻出来,举着摄像机记录着这一幸福的时刻。

在阵阵鞭炮声中,堂弟牵着新娘的手从轿车款款走下,他们缓慢走在红色地毯上,走向古朴而神圣的祠堂。神台两侧贴着烫红的对联,横批为“宜室宜家”,一对红色的蜡烛正在神台中央燃烧,活跃的火苗不停地往上蹿动。在人头攒动的祠堂,主婚长者高举一只雄鸡喊道:“日吉时良,天地开张,娶亲归堂,归得早,正当好;归得迟,正当时……如有凶神并恶煞,自有雄鸡来抵挡。金刀落地,夫妻齐眉;金鸡在手,天长地久。”长者将雄鸡脖子割出血,拎着滴血的公鸡绕着新人连转三圈。

鸣炮奏乐的声音犹如子弹一般穿越祠堂,主婚长者拉大嗓子呐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作者简介:欧阳国,1987年生,江西兴国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青年文学》《天涯》《散文》等刊。已出版散文集《身体里的石头》。获丰子恺散文奖。现居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