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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马家路豆浆
来源:文汇报 | 陈成益   2023年12月06日08:13

读郑培凯先生《烧饼油条咸豆浆》,我就想到家乡的马家路豆浆。其实在几年前,我就写过一篇文章,但我不愿翻检,我想试试能不能写出一点新意来。

它现在开在宗汉园林路与开发大道的交叉口,这是店主自己家里,一幢三楼三底的农家小院。幸好是在路边,在马家路拆迁以后,他们还能继续把店开在自己家里。

说到马家路的拆迁,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要打通慈溪的西二环,马家路是不得不拆的地方。拆迁前的马家路,是一条百年老街,有宗汉商场、供销社,有文具店、五金店,甚至棕绷、打铁、弹棉花、做棺材的,只要周边老百姓所需的,这里都能买得到。马家路最热闹的时候,恰恰是早上,特别是七八点钟,上班、接送小孩的,最重要的,还是人们来马家路上吃早点,这里堪称早餐一条街。从南往北,分布着差不多十几家早餐店。

马家路小笼包,开在宗汉邮局的南边,一间破旧的房子里。说是马家路小笼包,其实是一对嵊州夫妻开的。他们的小笼包,个子小小的,味道很好,在我女儿尚读幼儿园的时候,就能吃下一笼。所以有些胃口好的人,往往吃一笼是不够的。小笼包生意特别好,但一直只有夫妻两个人做,现做现卖,所以往往得等,才能美美地就着馄饨吃上一顿。这对夫妻在此开了三四十年,所以不管是哪里人,人们只记得马家路小笼,当他们是老街的一分子。后来,他们搬到了新华路宗汉菜市的斜对面,依然生意好得不得了。

宗汉小吃部,在辛亥烈士马宗汉故居所在地朝盛的路口北首,这是一家开了很多年的点心店。说是小吃部,也没什么花式小吃,只是烧面、牛肉面、大排面之类。可能这是特殊年月里乡里唯一的一家饭店。我外公很年轻就在宗汉乡里当干部,后来管小吃部,到我记事,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据说是被精简掉的。因着这层缘由,我们的两个阿姨先后被照顾进了农机厂。随着改革开放,个体经济被鼓励,赚钱快,阿姨们和我的父母,都到浒山汽车站边开起了点心店、饭店、夜宵摊,这显然是受我外公小吃部那段经历的影响。虽然辛苦,却是他们的第一桶金。

终于要写到豆浆了,豆浆摊开在朝盛路口的南首,小吃部的对面。他们家有两间店面,那个时候,马家路已经拓宽过一次,店面被拆得只剩短短一截,只放得下两三张桌子。烧豆浆的炉子,被支在人行道上,这是被默认的,没人会来干涉。他们家的炉子好像是特制的,装豆浆的桶支在这个炉子上,不断烧,保温,但绝不沸腾。这个火候的控制,全赖这个炉子,他们烧柴爿,我想有助于保住豆浆的本味。

那个时候豆浆摊还是以他家的妈妈为主,她调料、打豆浆。因为长年的劳累,六十不到,已经差不多都很难站立,一条腿紧紧靠着桌角,我总是怕她坚持不住。一看到她,那副面容,那种外貌,也总是让我想起自己已经过世的妈妈,她们都太过操劳了。二三十年前,在我读中学、刚刚参加工作那会,因为年轻,我喜欢睡懒觉,不到点不起床。我妈出市买菜,总是带着搪瓷杯,给我带回来一碗豆浆,外加烧饼油条。美美吃上一餐,然后去上学、上班,一整天都是那么美好——那时候,我是我妈的宝贝吧。

所以豆浆摊妈妈总是记得我妈,有时候打招呼,也总是会提起我妈来。后来她大概知道了实情,就不再提起,总是说“好久没来了”“小孩都这么大了”之类的。

一开始,豆浆小哥只是打打下手,收拾桌子,端端豆浆。有时候,态度不好,甚至会骂食客。这个时候,他妈就开始骂他,怪他不懂事,把顾客都骂跑了,小哥往往不服气。有一段时间,大概因为豆浆妈妈身体不好,把最重要的岗位,交给了儿子。他也做得头头是道,打豆浆也一气呵成,只是态度依然不是很好。比如食客坐在桌子边,等着他端过去,他就来气了,“我这里都是自己来端,我哪有那么空,给你拿过去?”他说的当然是实情,生意实在太好了。熟人还好,自己端自己吃,吃完走开。但他们的豆浆声名在外,往往有一些陌生食客,不知道彼此心照不宣的规矩,这样就触怒了本来就忙得晕头转向的豆浆小哥。其实据我观察,十多年下来,他已经磨圆了很多很多,只是有时候依然本性难移。

豆浆摊的存在,也让这条老街的早上,显得特别热闹,甚至成了马家路上的一种特色。他家只做豆浆,隔壁就做起焦饼、油条,与之配套。留着八字胡的一个很敦厚的男人,做起焦饼来,也是很灵巧的。揉面、往炉子里贴饼,观察,然后拿一个铁钳钳出来,搁在面板上。整套动作,简直行云流水。人们到此地来吃早餐,往往是先来他这里排队拿焦饼油条,然后再到豆浆摊上。

如果想要在豆浆里冲点羊肉,那么马路对面就有一个大伯专卖羊肉。人们称上五块、十块钱的羊肉,请他切成碎末,拿到对面豆浆摊。滚烫的豆浆,往碗底的羊肉末子一冲。羊肉富含的油脂被逼出,让整碗豆浆也变得丰腴。这简直是整条马家路的灵魂所在,简直是人间最美味的早点。他家的豆浆本来就做得厚实,有那种绵厚的质感,绝不清汤寡水。而羊肉与豆浆又融合得天衣无缝,虽然要多花上几块钱,但这样的美味,是这几块钱可以衡量的吗?

阿城说,思乡是味蕾的缘故。对于没有离开的人们,有这样的吃食,就像是妈妈做的菜一样,一直陪伴着我们,这也是一件幸福的事。马家路豆浆开了有一百年了吧?我没有做过调查,不敢乱猜。但他家现在的店堂里,镜框里装着两张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工商登记执照,是全县前几号的。豆浆摊陪伴马家路一代又一代的人。

住在附近的我,也乐于请朋友们品尝这样的美食。老街还存在的时候,文友们想来老街看看,我就说你一定要来得早啊,从这碗豆浆开始,一下就融入了当地的生活。然后再去看看马宗汉的故居,逛逛那些古早的店,说不定会有什么惊喜的发现。甚至有朋友来过慈溪,吃过这碗豆浆,就一直念念不忘,仿佛豆浆,成了他对慈溪的唯一念想。

其实在拆迁前,老街上都开出了咖啡馆,人们愿意在老街上,悠闲地坐坐看看、聊聊天。我们作为当地人,出于一种本能的留恋,也发出了抢救、保护的呼声,甚至在我编辑的《慈溪文化》上策划了一个专辑——“记得住乡愁”,可最终,这些都是徒劳,那个专辑仿佛也成了一种历史文献。如今,连马家路这个路名都没有保留,成了西二环北路。整条老街,连着一种生活的式样,全都烟消云散了。

不过还好,我们还有这一碗豆浆可吃,但愿它能一直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