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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3年第12期|阿袁:像春天一样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12期 | 阿袁   2023年12月08日08:36

编者说

一桩被朋友告密的婚外情,现出平和婚姻表象下的暗潮汹涌。小说呈现婚姻爱情的复杂和无常,阿袁以极具古典韵味的语言,扎实的叙述,写出了人性的幽微,塑造了姚筵这一生活中有品味有情调,能干,又敢于挑战男权的勇敢女性形象。

像春天一样

阿 袁

一开始他以为那是茼蒿,锯齿形的叶子毛茸茸的,风一吹,就折出了半面灰白色,而另半面的绿,也过犹不及,先是绿里带点儿嫩黄,几天之后,突然又有了王希孟《千里江山图》里的那种苍老,仿佛这些叶子在几天之间经历了什么大起大落的命运遽变。

但茼蒿的茎秆长不到这么高,花也不可能开得这么“硕大且卷”,这种花姚筵不会喜欢的。姚筵喜欢的花,是那种花朵秀气别致,而颜色和香味蕴藉独特的,像紫藤和马醉木那种。

“如果我们有院子,我就在院门口两边都种上马醉木。”姚筵不止一次这么说过。

这也是他当初想买一楼的原因。满庭芳的花园洋房,一楼是带了院子的,前面一个大院子,后面一个小院子,面积加起来有一百几十平方米,可以由了姚筵种马醉木。

但姚筵后来又不想买一楼了。“一楼虫子多。”姚筵怕虫子,什么虫子都怕,特别是隐翅虫,看上去小小的,像蚂蚁,毒性却大。有一年夏天姚筵的胳膊被咬了一口,开始没在意,以为过几天就会好的,结果奇痒难忍,肿痛了一个多月,什么药都不管用。后来还是去医院皮肤科做了化验,才知道她得的是隐翅虫皮炎。之前他们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种虫子。姚筵皮肤白,容易招惹各种各样的虫子。“它们以为你是灯笼呢。”他和姚筵开玩笑。他并不是一个爱开玩笑的男人,但和姚筵在一起,偶尔也会轻佻一下。“你不也和那些虫子一样?”姚筵白他一眼。姚筵的眼瞳特别黑,所以白人时,就有一种横波流转之态。他乐得不行。他确实和那些虫子一样呢,也是被姚筵雪白肌肤吸引的。

后来是孟召南家买了一楼,他们买了二楼。孟召南是姚筵的同事,他夫人朱莉珍是姚筵的闺密。应该算闺密吧?女人之间的关系,他有点儿搞不太懂的,两个女人时常约了一起去这儿去那儿的,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但每次回来姚筵都会在他面前说些朱莉珍的不是。比如总是有意无意在陌生人面前提到荷兰,因为她是阿姆斯特丹大学生物科学的博士,“人家是条条大道通罗马,她是条条大路通荷兰,不论别人说什么,她反正要给别人绕到荷兰去,太那个了。”比如喜欢在山姆超市试吃东西,“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呢。凉拌腐竹也尝尝,台湾香肠也尝尝,尝完了抹抹嘴,一样不买。太那个了。”“那你就少和她来往。”开始他还认真地建议。他本来也不太喜欢朱莉珍的,一方面可能因为听多了姚筵说的“太那个了”,另一方面也因为男人的审美本能。朱莉珍的长相委实“太那个了”,要身材没身材,要风韵没风韵。他不知道孟召南当初是怎么看上朱莉珍的。孟召南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与其说看上,不如说被看上。”姚筵笑着说。也有可能的。朱莉珍看起来就像是那种予求予取的女人。孟召南也隐晦地表示过,他有点儿吃不消朱莉珍。但他感觉孟召南说这话的意思不像抱怨朱莉珍性欲旺盛,而是有一种丰衣足食的得意,甚至还有和他华山论剑的想法。他从不接这种茬。他不打算和孟召南聊他和姚筵的房事。孟召南因此说过他是“另一类维多利亚时代的人”。那意思,是他这方面太保守了。但他不觉得保守有什么不对。有些事情是需要保守一点儿的,保守才有意味。就好比煲西红柿牛腩汤,如果敞开煲的话,味道就不会那么芳香浓郁了。

虽然姚筵经常在他面前说些朱莉珍的不是,可说归说,只要朱莉珍的电话一来,姚筵又和她有说有笑了。对此他纳闷儿得很,既然这么看不上,为什么还总和她黏在一起?他问过姚筵。姚筵又白他一眼,说:“你这种搞物理研究的人,只懂得物理世界的简单原理,根本不懂人类精神世界的复杂性。”

一起买房是两个女人的主意,孟召南也很积极,他只好从善如流了。于是有一段时间两家总约了到处看房,把这个城市的房子差不多看了个遍,最后定了满庭芳。满庭芳的地理位置虽然不是很理想,既不符合姚筵一向追求的“繁华中的安静”,也不符合孟召南对人间烟火气的要求——孟召南说他也有张爱玲的毛病,不喜欢看山看水,而喜欢站在公寓阳台鸟瞰车水马龙,不喜欢听诗意的松涛和海啸,而喜欢听 “马——草炉饼”之类的市声。但朱莉珍认为满庭芳这个楼盘性价比最高,最有升值潜力,因为附近有地铁,又是花园洋房,花园洋房在城市属于稀缺产品,物以稀为贵,所以她坚持要买满庭芳。后来证明她的坚持是对的,因为就在他们买下房子不久,这个楼盘的价位就翻番了。

他是更喜欢一楼的。满庭芳的花园洋房是错落式的,下大上小,所以一楼的面积最大,房间也最多,有四间房呢。四间房他们用起来就雍容了,不仅功能性需求满足了,甚至还有了姚筵所要的美学意义的“留白”。“最多半留白。”他在一边纠正。他们的儿子在北京读大学,寒暑假还是要回来住的。姚筵又白他一眼,一副懒得和他这个物理男说话的样子。他乐得不行。他之所以纠正姚筵,就是为了“浮一大白”呢。他们美滋滋地在样板房里转来转去,憧憬了大半天将来住在一楼的生活。可就在他们准备签协议的前一天,正好他妈和妹妹喜美过来,他那时兴头还没过去呢,又带着她们去看了一遍 ,就他们三个人,姚筵说她有事。回来后他告诉姚筵,她们也最喜欢一楼呢,说这个房子好,一楼的客房竟然在南面,窗户又大,窗台又宽,特别好。姚筵当时没说什么,但第二天早上突然说不想买一楼了,“一楼虫子多。”好像才反应过来一楼不但有可以种马醉木的院子,还会有虫子。他虽然有点儿扫兴,却也松了一口气。二楼的总价比一楼要少上三十几万呢。

而且,二楼也有二楼的好。他们买的是东边端户,边上是绿化带和铁栅栏,没有遮挡的,所以光线很好,还有一个正方形的大露台。天气宜人的时候,姚筵会坐在那张墨绿色帆布椅子上喝茶看书,间或也看几眼楼下院子里的植物。他现在喜欢研究楼下院子植物的习惯就是姚筵养成的。“你出来一下,你出来一下,看看那是什么,是不是茄子?”怎么可能是茄子呢?茄子的叶茎都是偏紫色的,这个叶茎偏红色,肯定不是茄子,应该是刺苋之类的。“那个呢?栏杆边上的,是不是苤蓝?”他不认识苤蓝,不认识没关系,他可以查,这是他们夫妇合作实践孔子的“多识于鸟兽花草之名”的常规方式,她大胆假设,他小心求证,也算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这个朱莉珍,种那么多菜干什么?前院种的是菜,后院种的还是菜,就不能种点儿花给我赏赏?”

“就算不想种‘华而不实’的花,种几棵果树也行呀,枇杷树,石榴树,柚子树,开花时赏花,结果时吃果,也华也实,多好。”

“好生生一个花园洋房,被她住成了菜园洋房,简直暴殄天物!”

姚筵每次看完朱莉珍的院子,总要颦了眉小声批评几句。他不作声,一作声,又是“你们这些搞物理研究的,根本不懂什么什么的”。他倒是不太反感朱莉珍种菜的,不单是因为他们家也吃了不少朱莉珍送的有机菜,也因为院子是人家的院子,人家想种什么种什么。难不成人家多花三十几万买的院子,还要考虑你们楼上的审美?没道理的。

再说了,小区里到处都是花,姚筵要看花,完全可以看其他人家的院子,不想看其他人家院子的话,还可以看小区绿化带,那些地方种了不少花呢,桃花、李花、樱花、玉兰花,随便看。但姚筵偏要盯了朱莉珍院子里的各种蔬菜看,一边看又一边批评。就像一边批评朱莉珍又一边和朱莉珍做着闺密一样,他委实不解。说起来,他从来不了解姚筵。

喜美隔上几天就会过来一趟,一开始还会找些借口,“我到林科所,顺路过来看看”“我和同事在附近的周记吃饭,顺路过来看看”。后来连借口也懒得找了,想来就来,一来就把手上拎的那个有着香蕉图案的大购物袋往厨房一放,然后往卫生间冲。她住在香榭丽舍,这个城市最西面的一个小区,坐地铁到他这儿,差不多要一个半小时呢。

冰箱里现在总是塞满了喜美带过来的各种食物——包好的小馄饨,卤好的猪尾,泡椒、柠檬、百香果腌的鸡爪,还有酸黄瓜、酸豆角之类的小菜。其实他已经不太爱吃这些东西了。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刚和姚筵结婚时,他是吃不惯面包的,特别是姚筵烤的法棍面包,那种硬而无味的西方食物,不仅让他生理上不适,“还有一种文化意义上的不适。”他对孟召南抱怨过。“人类的适应能力是很可怕的,如果有必要,你说不定可以像牛马那样变成草食动物呢。”他知道孟召南是在揶揄他“俯首甘为姚筵牛”呢,之前孟召南不止一次这么揶揄他的。“甘为姚筵牛总比你甘为朱莉珍牛好。”他想这么反揶揄一句孟召南的,当然没有,太不厚道了。而且他也不是那种嘴上不饶人的人。

比起一大早就开始在厨房丁零当啷地煮馄饨、面条什么的,他现在更愿意用多士炉烤两片吐司,一边用胶囊咖啡机煮杯咖啡。这个小小的Morphy红色胶囊咖啡机是姚筵从英国带回来的。有一年他到英国约克大学访学,姚筵去看他,一下子就爱上了房东家的这种咖啡机。那个叫Sue的女房东,是典型的英国女人,长着一个又大又挺拔的哥特式鹰钩鼻,两只灰蓝色冷冰冰的大眼睛,看起来十分傲慢。“这女人连手指头都散发出傲慢的气息呢。”姚筵第一次见到Sue就蹙了眉对他说。但不到一星期,姚筵就和傲慢的Sue一起逛超市了。他在她家住了大半年,和这个女人说的话总共还没有十句呢,反正什么事都可以通过E-mail说的,可姚筵竟然已经知道Sue许多非常personal的事情了。比如Sue的婚姻状况。Sue是再婚,不,应该说再再婚,David——就是那个表情阴沉的男房东——是她的第三任丈夫。David的父母是反对他们结婚的,不是因为Sue结过两次婚,他们对这个倒不是很在乎,而是因为他们出身血统不一样。Sue的祖父当过butler,也就是管家,属于仆人。而David的祖先在画像里可是穿红色丝绒外套戴四片金叶冠冕的,是侯爵呢。英国人这方面也和中国人一样,都讲究门当户对的。仆人的后代和贵族的后代结婚,差不多算乱伦呢。但反对无效,David爱Sue,“Love me a lot”——Sue这么告诉姚筵,傲慢地。“你呢?是Love me a lot,还是Love me a little?”姚筵笑了问他。他也笑。婚后他们头一次分开这么久,大半年呢,他在西半球,她在东半球,中间隔着大西洋。所以打机场接到姚筵开始,他的颧骨肌就没休息过,一直对称地往上提着。原来“情不自禁”不仅是一种心理现象,也是一种物理现象。姚筵说,Sue现在用来出租的房子,就是David父母留给他们的。Sue和第一个前夫生了一个儿子,叫Abel,在伦敦工作,是一个很dashing的年轻人。和David生的女儿,叫Emilly,十六岁了,已经申请到了UEA(东英吉利大学)的奖学金,Emilly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

原来那个一脸雀斑的女孩叫Emilly,他上下楼梯时偶尔会碰到,但从来没有和她搭过腔。他一向不擅长交际的,何况是这种跨语言跨文化的国际交际。但姚筵擅长,不,是可以擅长。姚筵骨子里也是一个清高的人——这是他们成为夫妇的根本,但如果有必要,姚筵是可以做出一副雅俗共赏的样子来敷衍人的,且敷衍得自然而然。这是他佩服姚筵的地方。她是怎么和Sue聊天的呢?英语那么烂,看英剧离了中文字幕就不行的,怎么听得懂Sue那种把th发成t、把dh发成d的约克英语?但姚筵说,人与人的交流,语言是其次的,甚至是其其次的。那什么是主要的呢?他问。姚筵哂笑。姚筵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怎么个好看法,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好看。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学校主教学楼素绚楼的走廊上,当时他刚下课,急匆匆往前走。他走路快,不太看人的——孟召南因此说他走路是“马作的卢飞快”。那是以前,现在他走路一点儿也不像的卢了。为了配合姚筵要求的“真正意义的散步”,他也学会小步走路了,还学会了走走停停。“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孟召南又取笑他了,“原来是马作的卢飞快,现在是《牡丹亭》里的步步娇了。”那天姚筵也在素绚楼上课,上的是《外国文学作品选读》——后来他们总是反复地巨细靡遗地温习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一个不留神,撞上了刚从教室出来的她,她手里的讲义掉到地上,她弯腰去捡,他也弯腰去捡,结果两人又撞了一下,这时她侧脸朝他笑了一下,这一笑,就把他们笑成夫妇了。其实那个时候已经有人帮他介绍了一个女的,一家出版社的编辑,两人已经开始交往了,吃过几次饭,也看过两场电影,彼此印象尚可。如果不是因为和姚筵的这一撞,他和那个女的应该也会结婚的。“‘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想过结婚;遇见你之后,结婚这事我没想过和别人’,钱钟书对杨绛说的这句话,你最多只能对我说后半句。”姚筵后来半真半假地拈酸吃醋。她总喜欢追问他以前的事情,他不太爱说。但姚筵兴致盎然,有时为了配合她,他也就说上几句。他其实喜欢看她拈酸吃醋的样子。但他真没有多少可以说的事情。和那个女编辑的交往,就算是一件可以“坦白从宽”的事儿了。但姚筵的情况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不说,他也不问,没什么好问的。重要的是后来,至于以前——他们遇见时年龄都不小了,他二十九,她二十七,即便以前有点儿什么,也正常得很。

他和姚筵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是可以用“像春天一样”来描述的。这其实要归功于姚筵。姚筵是个擅长生活的人——这么说,好像生活是门手艺活似的,还有擅长不擅长之分。可在他看来,生活真是一门手艺活儿呢。有的人手艺好,生活在她手里,就成了薛宝钗那把在大观园里扑蝶的纨扇,又精美又风雅。有的人手艺差,生活在她手里,就成了王夫人那把用来驱蚊的蒲葵扇,又庸俗又丑陋。

在约克大学访学的一年,十二月里有九个月,他过的都是单调的线性学院生活。从房东家到实验室,从实验室到房东家,几乎没有旁逸斜出的时候。“他走在约克大学校园,就如马二先生走在西湖,马二先生不看西湖,西湖也不看马二先生。”姚筵揶揄他,马二先生是姚筵经常拿来揶揄他的梗,他听了并不生气,因为确实如此。约克校园里的那些著名建筑,还有著名园艺,还有著名鸭子。那些在校园里大摇大摆行走的鸭子听说还是英国女王的财产,受女王的保护。怪不得一只只都丰满得很呢。所有这些,在姚筵来之前,和他没有发生什么关系。他不是那种喜欢发生关系的人。不论是社会关系,还是自然关系,他从来都持“少少益善”的态度。个性清高是一方面,应对不来是另一方面。但姚筵应对自如,只要愿意,她和世界就可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了。当然也有“我看青山不妩媚”的时候,不妩媚也没关系,姚筵一边毫不客气地损着,又一边笑靥如花地交往着,两不相妨呢。他真是学不来她。

姚筵来约克的那三个月,他的生活,用他们儿子的话说,“一下子就开挂了”。她带着他——按说应该是他带着她的,毕竟他在这儿已经待了大半年,但他们夫妇的模式,总是她带他的——把约克自然和人文景观的各种妩媚和不妩媚处都领略了遍,其中包括领略Sue的英式宴客文化。“英国人的园艺水平精湛,但厨艺实在太烂了。”姚筵一如既往地亦夸亦损。这一回他由衷表示赞同。除了布丁尚可,其他食物简直难以下咽。土豆清煮了蘸盐,洋葱、卷心菜、黄瓜切一切,再在上面倒上一层黏糊糊的沙拉酱,还有几个淡而无味的煎蘑菇,一只冰冷的、吃起来硬邦邦的烤鸡,这也算宴?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挑剔的客人,可这个英国女人过于怠慢和偷懒的宴客方式,还是让他颇为不满。“她祖父不是butler吗?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家学传承?”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说出这种刻薄话,只能用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的理论来解释自己的一反常态了。“这是文化差异,我们中国人宴客要‘君子有酒,旨且多’,但人家英国人不这样,英国人待客的礼仪不在食物,而在器皿。你看那个盛蘑菇的镶金边玫瑰盘子,多么华丽——天哪,我爱死那个盘子了。”他发现每次只要他一批评某个女的,姚筵就会帮那个女的说好话。可如果他夸某个女的——虽然这种时候并不多,姚筵之后就会找机会不动声色地损那个女的。他对姚筵这种女人的小心眼儿也是懂的。有时为了逗她,他会故意夸某个女的一句半句,然后等着看姚筵的反应。这也是他们婚姻生活的一种乐趣。

姚筵后来回请了一次他们,用的是Sue的厨房和餐厅,但宴请风格还是“君子有酒,旨且多”的中国风格。虽然约克能买到的中式食材很有限,但姚筵在食材很有限的条件下做出来的一大桌菜还是得到了所有人的赞美——包括Sue的母亲,一个和《唐顿庄园》里伯爵老夫人一样精明伶俐、一样服饰华丽讲究的老太太,戴珍珠耳环,穿带褶子的粉紫色绸缎长裙,搽玫瑰色口红和胭脂,看起来神采奕奕、精神矍铄。看来英国现代真是消灭了阶级差异。老太太本来不住这儿,也不知是正好过来,还是Sue为了这个宴而特意叫过来的,在吃掉了大半盘姚筵做的中西合璧的肉末豆腐酿之后——所谓中西合璧,是因为豆腐酿上面本来是要撒葱花碎的,可超市里没有中国小葱,姚筵就因地制宜地用Sue在院子里种的迷迭香碎代替了——反复劝姚筵:“My dear girl, my dear girl ,don’t go back to China,don’t go back to China.”老太太还信誓旦旦地许诺说,如果姚筵在英国开一家中国餐馆的话,一定会赚大钱然后成为一个Millionaire的。而David,那个总是脸阴沉得像英国天空的男人,也一边用绣花餐巾擦着嘴一边用少有的晴朗表情对他说:“You are a lucky guy.”他矜持地笑着,每次在这一类社交活动上,都是姚筵负责说话的。这也是他愿意跟着姚筵一起参加各种社交活动的原因,反正他也不用做什么,场面全由姚筵照应,而他只要保持风度和微笑就可以了,一边微笑,一边听别人对姚筵的赞美。虽然不是赞美他,但作为姚筵的老公,他一样感到“与有荣焉”。

那个人呢?也这样吗?

有时他会冷不丁想到那个人,把自己也吓一跳。

关于那个人的事情,他知之甚少。

姚筵是怎么和他认识的,他们又是怎么“勾搭成奸”的,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也一点儿不想知道。

“勾搭成奸”是喜美的话,喜美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平时说话倒也素净,但一谈论起社会上伤风败俗之事,言语就有些不堪入耳了。原来姚筵就不客气地批评过——“喜美说起话来怎么像一个没受过教育的家庭妇女似的?”他沉了脸不吱声。他们兄妹关系向来很好的,结婚之前他住学校公寓,喜美隔上一两周就会过来帮他打扫卫生,洗洗晒晒,如果时间宽裕,喜美还要和他下几盘五子棋,这是他们兄妹小时候常玩的游戏,所以多少带点儿缅怀的意思。他做出不情愿的样子,像以前一样——既然是缅怀,那就干脆缅怀得彻底一些。喜美也和以前一样,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野蛮地把他往棋盘前的椅子上一按。两人一边下棋,一边喝着喜美泡好的那壶茉莉香片,吃着喜美带过来的冻米糖或者红豆糕,大半天就消磨过去了。因为这个,妹夫还很有意见,说过很过分的混账话:“你怎么不嫁给你哥哥?”

对于那件事,喜美比他还义愤填膺:“我早就看出来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一个白莲婊,平日装得跟什么似的,其实风流着呢——你还说那是风韵,什么风韵?就是风流。”

“就因为你对她太好了,好过头了,她才敢给你戴绿帽子。”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一直不是像《天仙配》里唱的那样,‘比翼双飞在人间’吗?整天比翼双飞,她怎么有机会和别人勾搭成奸?”

“她倒是不闲着,一边和你比翼双飞,一边又和别人勾搭成奸。”

“你可不能饶过她,就算她跪下来求你,你也不能饶过她。”

但姚筵没有跪下来求他,而是坐到他对面,镇定自若地看着他说:“我们谈谈吧。”

“你们睡过吗?”他粗鲁地问。

他一直是文雅的,但现在他不需要文雅了——至少对她不用文雅了,一个和别的男人在江边“搂搂抱抱”的女人,还有什么必要对她文雅?

“搂搂抱抱”是孟召南告诉他这件事时的原话。

“和一个男人靠在江边的栏杆上搂搂抱抱。”

孟召南一再强调他是转述,这话的第一出处——好像他在写论文似的,还要标注原文出处,想起来就让他恼火——是朱莉珍的朋友。朱莉珍的朋友无意间看到姚筵“和一个男人靠在江边的栏杆上搂搂抱抱”,马上就告诉了朱莉珍,朱莉珍又马上告诉了孟召南,孟召南倒没有马上告诉他,而是经过一个晚上的“激烈思想斗争”,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出于“朋友的道义”告诉了他。

他冷笑。这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果不是姚筵喜欢过“广阔的生活”——姚筵之前总对他说要过一种“广阔的生活”——而到处建立关系,她也不会认识朱莉珍的朋友,不认识朱莉珍的朋友,她在江边做出的那个“无伤大雅”的事情,就可能和这个世界上发生的许多事一样,随风消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其实朱莉珍的朋友也就看到了姚筵和一个男人在江边靠着栏杆“搂搂抱抱”,并没有看到更多。

“不是那种意义的搂搂抱抱。”

姚筵可以这样辩解的。

甚至还可以笑着矢口否认——“天哪!那天我根本没有去江边,我一直在酒店房间看书呢。”

如果她那样说的话,他们“像春天一样”的生活——就不会像美国双子楼那样在突然之间分崩离析了。

可姚筵说:“睡过。”

他是怕痛的体质,和姚筵一起去医院体检,抽血时姚筵眼都没眨一下,他却痛得咝咝地吸气。“至于吗?”护士一脸嫌弃。姚筵笑了说:“他至于的。”

所以她才肆无忌惮?以为他一定受不了和她一分为二那种截肢般的痛?

他妈和喜美,也以为他受不了,两人轮番着找他,喜美动不动就“过来看看”,反正她有他家的钥匙——因为这个姚筵说过他的:“你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不和我商量一句就把我们家的钥匙给别人?”他没觉得这有什么,姚筵自己不也在朱莉珍那儿放了一把他们家钥匙应急吗?放之前不也没有和他商量吗?而且,喜美不是别人,朱莉珍才是别人呢。但他不想为了这种小事情和姚筵闹不愉快,既然姚筵不乐意,他当时就让喜美把钥匙还了回来。没想到,喜美私自又配了一把。

他妈则是频繁地打他电话,他这边正上着课呢,桌上的手机突然噗噗噗地振动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妈打来的,只有他妈是不管他上课不上课的。他也不能关机,一关机他妈就会胡思乱想,然后让正在幼儿园上班的喜美火急火燎赶过来,看看他是不是出事了。

他妈对这件事的反应倒是出乎意料地平和:“自古到今,这种事没有万万,也有千千,没什么了不得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一边的父亲马上高声斥责。

其实父亲一直很喜欢姚筵的,每次他们回去,父亲都会亲自下厨做几道“小筵爱吃的菜”,喜美因此还和父亲置过气呢。“你让你的小筵帮你理。”父亲的头发这些年都是喜美理的,因为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父亲不愿意去理发店,即便喜美说由她来出理发的钱,父亲也不肯去。“不是钱的事。”“那是什么事?”父亲说是不想“小题大做”——“就那么几根头发,还跑去理发店,小题大做了。”他猜父亲可能是因为自卑,理发店的大镜子明晃晃的,理发店的女孩子又青春漂亮。父亲可能不想看到自己在大镜子里惨不忍睹的样子,更不想那些青春漂亮的女孩子在大镜子里看到他惨不忍睹的样子。父亲是个爱漂亮的男人。

为什么孟召南要告诉他那件事呢?

后来他无数次揣摩过这个问题。

他爱下围棋,有复盘的习惯。

真的只是出于“朋友的道义”?

可他也是姚筵的朋友呢,还是姚筵的同事呢,他们夫妇俩和姚筵的关系,比和他的关系亲近多了,他们难道不应该出于朋友的道义,为姚筵讳?

当时孟召南脸上的表情,后来想起来,是有些波谲云诡的,看起来就像他们家卫生间挂的那幅凡·高的《星空》,又强烈,又变幻莫测。他从来信不过那种过于强烈的情感,何况还是越俎代庖的强烈情感。

“姚老师怎么做出这种事情?姚老师怎么做出这种事情?姚老师怎么做出这种事情?”孟召南一唱三叹般地说。

他觉得孟召南的一唱三叹里,有一种不能自持的可疑兴奋。

他们当时坐在小区后面小花园的长椅上,不远处有一个女人在遛狗,狗身上穿了一件怪模怪样的绿色针织衫。之前他和姚筵散步时也老碰到这个女人遛狗的。每次那只狗身上都会穿一件不同颜色的针织衫,也不知道这女人怎么给狗准备了那么多针织衫。有时是粉色的,有时是紫色的,最夸张的一次,还穿了一件大红色的,这让那只狗看起来像一只在马戏团巡回表演的猴子。“你说这只可怜的狗有没有自己的审美?”有一回那个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姚筵小声问他。谁知道呢?或许有吧,他们实验室的小鲍就说过,她家妞妞——小鲍家的妞妞在他们单位知名度是很高的,尽管叫妞妞,却可能是一只同性恋公狗,因为妞妞从来不搭理母狗,再好看、再风骚的母狗它也不搭理,但一看见公狗就来劲了。妞妞比她还爱照镜子呢,每次出门前都要在玄关鞋柜的镜子前搔首弄姿一番。但狗和狗应该是不一样的吧?就如女人和女人也不一样。“她怎么可以把狗穿成这样?太不道德了。”姚筵一脸嫌弃地说。

人家给自己的狗穿件大红针织衫就不道德了,那她自己呢?和一个男人在江边搂搂抱抱道德不道德?

这女人的道德观还真是可笑。

孟召南也可笑。一大早打电话约他出来走一走就为了鬼鬼祟祟地告诉他这个?接电话时他还问:“就我们俩?”“对,就我们俩。”可他们俩从来不单独活动的,每次都是四人行,朱莉珍约姚筵,或者姚筵约朱莉珍,然后四个人开了车去湿地公园或附近某个小镇,走上个大半天。他并不喜欢这一类体力消耗过大的活动,但姚筵还挺享受这种精疲力竭的感觉,朱莉珍更享受。“女人比男人精力旺盛,尤其是中老年女人,”孟召南说,“你看满世界活蹦乱跳广场舞的都是大妈,诺贝尔和平奖应该颁给发明广场舞的人,如果没有广场舞消耗这些老中年女人的精力,谁知道她们会做出什么天翻地覆的事来?”

“你们那方面怎么样?”

孟召南后来还这么问了他。

他猜孟召南是在怀疑他那方面不行——至少不太行。

他极力按捺住自己的火气,他不能发作,一发作就像恼羞成怒了。

其实他自己也想过这个问题的。

但怎么样他也不得而知,这种事情又不是考试,会有成绩分出高下。那东西又不是超市货架上的苹果,大小可以一览无余。

应该还好吧?

但他没问过姚筵。

那个男人是不到四十?还是四十刚出头?反正比他年轻不少。

离婚后姚筵去了广东一所大专院校,是轻工职业技术学院,还是工贸学院?也不知道那个男人跟去了没有。

“我是爱你的,非常爱你。”

“我从来没想过离开你。”

到最后姚筵还这么说。

他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这一类话。

但姚筵是喜欢说的。

他在实验室忙着呢,她一个电话打过来。“有事?”他跑到外面走廊小声问。“没事。”她也小声说。“没事那我挂了?”他说。“别——挂——”她又说,声音软腻得像入口即化的怡口莲太妃糖,他于是很听话地不挂电话,两人就那么在电话里待上一会儿。

“我爱你。”每次挂电话之前,她都会这么说上一句。

他什么也不说。

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口的,他觉得。

但他喜欢听姚筵说。

那种感觉,用姚筵的话说,“像春天一样”。

“那可不是我的话,是米尔顿·卡普兰的。”

他不知道米尔顿·卡普兰是谁,反正他是从姚筵这儿听来的。

即便后来,她偶尔还会突然迸出一句“我爱你”。她说这话时不看他,而是照旧看楼下的菜,或照旧看膝上的书。

他的人生是习惯了这些的。

他和小鲍发生过几次关系,在姚筵走后。

那段时间他总在实验室待到很晚。有一回小鲍来了,带了几听啤酒,还有鱿鱼丝、椒盐花生之类的吃食,说要和他聊一聊“这操蛋的人生”。如果小鲍没有在人生前加上“操蛋的”三个字,说不定他就会拒绝小鲍,他不是爱聊天的人,何况他和小鲍也不是夜里十二点坐一起喝酒聊人生的关系,他和任何人都没有建立起这种关系,包括孟召南。但小鲍粗鲁的话语一下子打动了他。他之前从来没有听过小鲍这么说话,虽然小鲍只是一个实验员,但平时说话也是文化女人说话的方式,怎么会突然说出“操蛋的”这种粗话?他是之后才琢磨这事的,当时他没多想。他一边喝着小鲍递过来的啤酒, 一边听小鲍聊“这操蛋的人生”,其实也没有听进多少,那段时间他总是晕晕乎乎的,整个人就像伽利略从比萨斜塔往下扔的铁球,处在一种很down的状态中。“老师最近看起来有点儿down呢。”有学生这么对他说。连学生都看出来了,更别说同事了。

是四听还是五听?以前他喝这种啤酒从来不超过两听的,但小鲍一听又一听递给他,他也就接着喝了,为什么不呢?小鲍说话的鼻音很重,听起来有点儿像周杰伦在哼歌。姚筵喜欢周杰伦,特别是《菊花台》,“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她习惯一边做事一边听歌,循环往复地听。他以前是不喜欢听周杰伦歌的,口齿不清不楚,听起来太费劲了。他喜欢听黄梅戏,《天仙配》的“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女驸马》的“夫妻恩爱花儿好月儿圆”,词好,曲也好。他和喜美下五子棋时,如果喜美赢了——他偶尔也会让喜美赢一回的,喜美就哼哼上了:“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来纱帽罩哇罩婵娟。”每次父亲都会在一边讥笑:“哟,你还婵娟呢。”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记不太清了,好像小鲍聊着聊着把上衣往上一掀,要他帮她看看,这俩货是不是很糟糕?不然的话,她老公怎么能几个月几个月地对它们不屑一顾?他很认真地帮她看了,就像看实验样本一样认真,看完后他没觉得糟糕,但也没有多好,至少没有姚筵的好,姚筵四十多了,依然肌肤胜雪,那什么仍像两朵盛开的玉兰花一样,而小鲍那两个圆圆的黑不溜秋的东西像什么呢?对了,像伽利略从比萨斜塔往下扔的铁球。他笑了,搞半天,他们是一样的,都是伽利略从比萨斜塔往下扔的铁球。

他只记得这些了。

那次之后,小鲍还找过他几次,他虽然不是很积极,但每次都很有风度地奉陪了。

为什么不呢?

但他并没有爱上小鲍,一点儿也没有爱上。

小鲍也没有爱上他——应该没有爱上的,因为几次之后,她再也没来找他了。

这事可以和爱情没有关系的。

他以前竟然不知道。

他把露台封了。

孟召南在院子里叫他,他假装听不见,“咦,那不是他?”“是他,他看着书呢,可能没听见。你上去敲门试试,给他拿几个土豆。”他听到朱莉珍这么对孟召南说,他们正挖着土豆呢,一个用铲子挖,另一个给土豆去泥。

那个有着毛茸茸锯齿形叶子开着“硕大且卷”紫红色花朵的植物,原来不是茼蒿,而是土豆。

“天哪!他们为什么要种土豆?土豆不是北方的作物吗?”

“可我们是江南呀,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就算种不了莲,种豌豆也行呀,为什么要种土豆?”

姚筵会这么说的。

如果她现在和他一起看孟召南夫妇挖土豆的话。

“院子是人家的,人家想种什么种什么。”他说。

砰砰砰。

砰砰砰。

孟召南还在拍着门,他一动不动。

玻璃房里暖洋洋的,像春天一样。

阿袁,女,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郑袖的梨园》《鱼肠剑》《子在川上》《打金枝》《师母》等;作品被多种刊物转载,入选多种年度精选,作品先后获上海文学奖、中华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奖项。小说连续四年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与顾小姐的一次午餐》《郑袖的梨园》《米红》《梨园记》《绫罗》《子在川上》《苏黎红小姐》《左右流之》,长篇小说《小诗经》《鱼肠剑》《上邪》《打金枝》《师母》,散文集《如果爱 如果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