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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3年第11期|阿贝尔:洪荒记
来源:《边疆文学》2023年第11期 | 阿贝尔   2023年12月08日08:42

阿贝尔,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刊发在《花城》《天涯》《上海文学》《散文》《边疆文学》《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出版《隐秘的乡村》《灵山札记》《隔了河的会见》《飞地》等。曾获冰心散文奖、时报文学奖等。现居川西。

午后驱车去木座藏族乡河口7.12洪灾现场。场镇仍在清淤。山洪痕迹犹在,乡政府、卫生院和连同整个场镇的居民全部撤离。烈日下的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气味。事发时看过视频,没有夸张。大自然发起威来不是人所能控制的,甚至不是人所能想象的,越来越超出人类的经验、知识和专业研判。被山洪冲毁的247国道勉强抢通,解除了交通管制。之前绿树掩映的瓦屋与石板房要么被冲毁,要么只剩主体框架,河口及河口里面的溪谷变成了白花花的乱石窖(滩),山洪消退后挖掘机在两岸起了高高的沙石堆。

山洪早已不见鬼影,仅能由乱石滩和崭新的河岸线(坍塌的地坎、倒伏的树木、崩塌的山体、房屋大小的青石以及孤立乱石滩中的小学)想象。清澈的小溪在人工开挖出的河道欢快地流淌,甚至能听见在欢乐地歌唱(而非默哀)。

走过长长的溪流,跳下人工开挖的沙坎,掬一捧水,我无法将眼前欢快而温顺的小溪和半个月前超现实的山洪联系在一起。“这小溪是山洪的魂。”我的脑壳里有过这样的闪念,“山洪的恶魂。”

这之前,我去了“庭庭语里” —— 被山水冲毁的一家精品民宿。站在刚刚清淤的大厅和后院,看着齐二楼楼板的泥水线,心有余悸。几天前我还来这里逗留过,为庭院的幽径假山、花草树木、座椅茶具啧啧赞赏,30元一杯素茶也值。特别是庭院培植的那些多肉,有着健壮野性的肉感,有着城里人家养的肉植所没有的村姑的气息……而今,一切都荡然无存,美和舒适荡然无存,视线所及只有脏污。我特别注意到墙上的几件挂饰,一件在龛墙上,一件在构造柱上,之前的彩色完全被泥色取代,像出土文物。我拍了照,发现了它们暧昧又分明的意义。一件是绳绕的字符,一件是灯饰。7.12当晚洪水涨上了二楼,客人只能跑上楼顶求救。那是怎样的一夜,四周洪水滔天,不可想象亦不可复制逃生者的恐惧与绝望。好在这栋房子是私人建筑,不是豆腐渣工程。

有卡车和拖拉机在清淤,有人在捡废铁。我没与人说话。太阳白花花的,乱石滩白花花的,峡谷上方的天蓝得让人欲哭,远处夺补河、近处黑水河两岸的山葱绿得让人欲哭。它们都看似有情,实为冷酷,实为邪恶,就像战争,发动了,结束了,成千上万的人死了,谁都是正义的,顶多成为历史的一个段落。黑水河亦是,黑水的天空山岸亦是,7.12那场气象无法预报、政府日志无法描述的暴雨亦是……此时此刻,我眼前的景象、静态和逼真的虚幻,仿佛与山洪、死亡和地貌的改换无关。

河口是一个地名,但从诞生的那天起就不单是一个地理概念,更多是一个人文概念,人给予了地理人文的生态,就像给了一件袍子 —— 先是白马人的长袍,而后是汉人的短衣。

从“庭庭语里”往沟里走,除了孤立于乱石滩、灾后重建的木座小学的黄房子再没有一栋房子。在我记忆中尚有一点影子的道路,以及道路两旁的人家和玉米地荡然无存,所有的坡坡坎坎荡然无存,更别说花草灌木和小学当年的那间电脑室了。地貌改变了,记忆也改变了,人文回到了洪荒。

我沿着清澈奔流的“山洪的灵魂”一直往里走,不相信眼前的溪流与那夜的山洪、那夜的死亡有关。我只觉得这草色的溪流与乱石滩不配,相配的是青草、野花和树木掩映的河岸,还有翩然的蝴蝶和蜜蜂;事实上,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学大寨”改造出的玉米地和后来里里随随修建的房屋圈道,以及栽种的花草果木。

路过“学校”,我爬上机械堆垒的沙坎,从几个角度拍了幸存的学校楼 —— 没了操场,没了任何设施,沙石堆积到了二楼,塞满了食堂和供电房。记忆中,学校和场镇、村庄是连片的,人气上是连片的,而今完全孤立于乱石滩,像是重返洪荒的标志。我已经不记得那间电脑室的位置,想必5.12地震后便拆除了,同时拆除的还有那个早春上午的幽暗。

过了学校,我便完全置身于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洪荒 —— 倘若挖掘机挖掘压碾的痕迹不算,大自然新辟的尚未落上时间的灰烬与污垢的洪荒,隐隐地感到孤独与兴奋。我晓得这洪荒是一场大洪水和泥石流的遗迹,是有边界的,但我却感觉不到边界,在有山风吹拂的烈日下,觉得这洪荒是与山体、地壳以及天空连在一起的。洪荒是一种召唤,洪荒隐藏深涧的部分更是,我甚至能听见声音,能感觉到有一只手在牵引。洪荒不是神的样子,洪荒是被山洪冲走的村人的样子 —— 藏人和藏化的汉人的样子,穿裹裹裙、戴白毡帽的老者的样子,少年和姑娘的样子……还有死亡的样子。

学校看不见了,溪谷(也是洪荒)向西拐了个弯,一道石门立在河道变窄的拐弯处。石门被山洪冲开,两岸只剩残柱,形同虚设。回望身后逶迤铺张的洪荒,石门里未知的洪荒让我怦然心动 —— 用当地人的话说,像是被鬼找到了。

下到被洪水深切的石门槛外侧,山洪退却后的痕迹如同雕塑(石雕、沙雕、木雕),保留着新鲜的洪荒的力道,就像地质演变的遗迹,有粗犷横扫的大手笔,也有涓涓细流的写生……现在,此时此刻,运动停止了,每一粒沙、每一块石头都是静默的,深潜于乱石深涧只听得见声音的溪流不再代表时间,能代表时间的只有山风和头顶的白云。

前行,眼前的洪荒升了级,乱石堆叠,高坎如崖,山洪的痕迹犹如失聪的交响曲 —— 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轰鸣的冲击与跌宕消失,视线所及的是石英、铁、碳酸钙与木质的音符。但每一块石头都有魂,每一层堆积物都有魂,不是溪水之魂,是洪荒之魂,牵引我前行,止不住脚步。我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从一山堆积物爬上另一山堆积物,或潜行在堆积物之间的深壕,双脚带风,犹如踩在弹簧上,头顶是让人欲哭的蓝天,不时心怀对大洪水想象的恐惧 —— 看着岸边台地林边曾经毁灭一切的洪水线,幻想自己置身其中,禁不住寒颤连连。巨大跌宕的洪荒中有一种洁净的美,洪水冲刷后干干净净的美,每一堆石头,每一绺沙滩,每一棵卡在石缝的脱去树皮的树(死亡像一门艺术,将其制成标本)。

房屋大的巨石也是标本,从哪里开掘,从哪里搬来,横亘在干涸的河床 —— 没有河床,只有洪荒,无法想象那一夜的自然力,无法想象那一夜的排山倒海,此时此刻干干净净,只有静默,包括脚下的小石头、小石片和粗糙的沙砾,裸呈出各色各样的纹理图案,构成洪荒的细节。很少有风,更多的时候只有静默,太阳朗照的静默和阴影罩着的静默,无声胜有声,连心跳都忽略了。

洪荒里没有路、没有人走过的印迹,可以确认我是走过这洪荒的第一人。几次被巨石和深壕阻挡,看似不可能再前行,无望中又发现了“路”。心里有冲动,脚下有云朵,或绕林地而行,或攀巨石而上,或钻深壕而过,眨眼间又稳妥妥上了一个洪荒的台阶,站立在了乱石滩的制高点上。

制高点在一块巨大到人类(包括现代机械)也无法撼动的大青石上。大青石上横亘一石,横亘之石上再叠一石,犹如戴帽,巧夺天工,位置和比例的处置俨然一件装置艺术。我完全被震撼了,自然力不只有蛮荒,也有艺术,也有思想,也有人类不可捉摸的设计。

溪流被挤在靠左岸一边,枯瘦而丰沛,失去了早先的蜿蜒,像是流淌在人工石渠,压根儿不知人的悲伤,有着水流本身的灵动与欢乐。我不怪它 —— 谁能怪水?当地人把涨洪水叫走妖,要怪就怪那妖。妖有时是龙卷风,有时是一条龙,有时又是一只成精的癞蛤蟆或什么丑鱼,一旦走妖,势不可当,龙尾朝哪一方摆动哪一方就要遭殃。在老年人口中,这妖是龙也好蛇也好癞蛤蟆也好,都是人自己养的,无论遭多大的殃都是活该。

我站在巨石上看左岸的涓涓细流,看上游更多更大的“房石”,看下游一只铺展到石门槛的白花花的洪荒,看不见一点妖影,感觉不到任何的妖气。现实的洪荒,洪荒的现实,遗迹也是现实,静默也是现实,如果硬要归于走妖,那么我想问:那妖走哪里去了?别告诉我是东海还是……真要说妖,只能是一个指代,养妖也是一个指代,好比修水电站、修高速公路,都是对环境生态的破坏,从而引发自然力的不平衡释放。

一个人置身在这个被当地人叫着黑水的崭新的洪荒中,我会时不时本能地审视自己与洪荒的关系,与大的地理背景摩天岭(古书称作葱岭、青葱岭)的关系 —— 亦是与时间的关系。我感觉不到我是贴着这大地的,感觉不到我是出自这洪荒的;我感觉我是游离的,像误入洪荒的一头野兽,迷茫而兴奋,充满好奇,又带着的恐惧,但仍有一条隐深的根将我与洪荒相连。为了摆脱恐惧,摆脱无形的根的束缚,我尽量在乱石上跳跃着走,像脱离地球引力一般脱离洪荒的魔力。然而,当我伫立巨石看见岸上断残如剪断的布带的水泥路时我陷落了,残路作为人文的标识提醒了我,眼前的洪荒并非时间的原初,并非开天辟地,而是一场山洪、一次局部的毁灭与悲剧。视线跳过坍塌残缺的水泥路,我看见了半坡一户人家,房屋完好,院门完好,房屋当头的蜂箱完好,我的呼吸变得均匀,为这户人家感到庆幸。然而很快,这人家唤起了我的记忆,唤起了我记忆中更多的今已不存的人家 —— 几年前的一个炎夏,为了避暑我来过这溪谷,很多的人家,很多的玉米地,还有石墙、苹果树和花椒树。我把车停在路边,蹚过架在溪上的便桥,在一户人家后门外的树荫里站了许久。石板房后面还是石板房,靠近山边是瓦屋和砖房,果木掩映,溪流淙淙,背静如世外桃源。

返回的路上,我不再跳跃与兴奋,我拖着突然变得沉重的双腿蔫耷耷的。我感觉到的不再是洪荒的想象与审美,而是痛心和悲哀。7.12当天,我便知道有人员伤亡,视频上显现的简直就是“黄河淹天”。死亡与失踪者最终由3人增加到18人,有留守老人,也有放暑假回家的学童。乡政府、卫生院的职工在楼顶求救的视频和后来得救的视频传播得很远。惊魂一刻,大自然从来不在乎人类的感受。

路过废墟般的冲积物中的学校,我下到溪边洗脚。作为一个读书人,一个回归现实的人,我开始理性地思考:是大自然原本如此,还是人类的所作所为惹怒了它?我不能给出答案。就算大自然原本如此 —— 能造物亦能毁物,我还是愿意站在人类的角度去自省、去检讨 —— 人不能过于自信、过于贪婪,作为物种的一个门类,作为自然一分子,所作所为不能超出自然普遍的规则和法则。

人工开挖的河道里的溪流清澈而冰凉,脚触到有种警示的意义,看着它欢腾的样子,我不敢相信它就是造成眼前的洪荒之源。妖走了,从黑水进到夺补河,进到涪江、嘉陵江和长江,黑水最终又回到了原初的涓流,恢复了乖巧的充满灵性的幼龙的样子。

回到被山洪冲得东倒西歪外的镇子,踩着尚未清理完的淤泥,我想,如果创世的洪荒不算是撕裂的伤口,那么眼前局部毁灭文明的洪荒却是撕裂的伤口。这伤口不流血,干干净净,就像白垩纪岩溶冷却之后。我站在伤口的出处,回望着自己用一个多小时走过的洪荒,它现在看上去白花花一片,却是一条吞噬了18个人的生命的死亡之谷。

这样的洪荒以前也出现过,而今出现得愈加频繁。就视线所及和感官想象是洪荒,就山体崩塌、植被毁坏是撕裂,就人的生命财产损失是悲剧。一条一条(一绺一绺)的洪荒交替出现在岷山和摩天岭的衔接地带,煽动着潮湿的时间,在卫星地图上构成刺眼的色带,作为局部人文被抹掉的条形码。

就我的记忆,可以上溯到1992年7月,那时还没有修水电站、没修高速公路,但天然林砍伐已近尾声,正是乡乡办林场的时候。新驿沟,薅子寨,夺补河下游距离黑水不到5公里的一条支溪,一夜之间暴雨撕裂麻山,冲积出一片洪荒,在县城读职中、放暑假刚刚回到家中的女生刘晓芳,连同家人五口和房子被抹掉。有三天后赶赴现场采访灾情的雨田的诗歌为证,有三十年后,我为薅子寨撰写的洪水纪念碑碑文为证。除了刘晓芳一家五口,洪荒的条形码里还埋葬着其他三户八口。

黑水上行十多公里,新寨索古修和羊垌河口,2020年8月16日,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雨和泥石流,连地貌都发生了改变,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洪荒的景象。事发两个月后,我站在索古修的废墟上,站在白马神山叶西纳蒙脚下的乱石滩,仍能感出一种生理性的惊悚。被思考和想象缠绕,短暂的异端的审美消失之后,挥之不去的是作为人类一分子的悲剧感。

索古修是水牛家水电站建设的一个移民安置点,建在一个无人区的冲积带上,连“索古修”这个名字都是新起的。十来年间,我熟悉了这个颇上规模的新寨,新打造的具有白马文化元素的设施也颇吸引人。然而,第一次到访之后,我便觉出了它的一分危险。或许三十年,或许一百年,我没想到灾难降临得这么快。2015年,我在索古修采访白马歌手嘎尼早提到索古修潜在的地质灾害时,嘎尼早惊恐又不以为然地说:“阿老师,你莫吓我!”遭遇山洪泥石流是索古修潜在的危险,我更多感觉欠缺的是索古修没有灵魂、没有老寨的气场或者说人文积淀。谁想到只过了四年,2019年索古修便遭受了山洪,接着2020年遭到了灭顶之灾,嘎尼早的父亲修建仿古山庄投资的数百万也打了水漂。

羊垌河口可以说是一个圣地,耸立着川甘交界的白马人的总神山叶西纳蒙,自古都是这个神秘的部族祭山祈福的地方,后来修了山门寨门,成了旅游景区。夺补河的松树都砍光了,唯有神山上不多几棵尚存。叶西纳蒙,神住在松树中,神住在羊垌河,保佑着白马人,保佑着白马路的山水。早先,247国道走羊垌河,翻黄土梁,叶西纳蒙也保佑着途经的每一辆车每一个人,后来打通了隧道,247国道改走夺补河,叶西纳蒙依然保佑着途经的每个人。改路修隧道自然动了土,后来梯级开发夺补河水电站更是大动了土,接着建高速公路动土更多更深。我不止一次在羊垌河口看过白马人祭山,他们盛装出行,诵经宰羊,跳曹盖驱鬼邪,祭山祈福。也参加过政府组织的旅游大会,还是这一套,只是人更多更杂,神山依旧,神却缺席了,诵经跳神,法力不在。十年之隔,甚至五年之隔,人是物非,一场大洪水大泥石流,改变了神山脚下的地貌,大自然的神力接管了叶西纳蒙的神力。文化层(包括生态圈)太薄弱、脆弱,造物主能造亦能毁。

以黑水沟和夺补河为起点,将区域扩大,将时间影像回放,我们会看见更多的局部的洪荒,一条河,一条沟,一匹山,一个村寨,像更多条形码,像药水浸泡过的不同试纸,有的清清楚楚(就像我在黑水所见),完好地保留着洪荒之力的轨迹,有的模糊,云遮雾罩,已被时间(植被)之手缝补修复。痕迹清晰的不只黑水沟,还有几天前山洪泥石流在松龙古道上的小河营、叶塘制造的,事发现场在楼子坝、风岩里和青家沟。已显模糊的、但却是巨大的洪荒现场是与夺补河隔着一条白水江的白龙江畔的舟曲,洪荒直接针对、覆盖的是一座县城,抹掉的是200多个活生生的人的生命。七年之后我抵达那里,洪荒已被人类文明反覆盖(我们叫治理),但迹象和气味还残留在空气里。更显模糊的,或者说已被时间修复的还有水柏的董佳山、旧堡的宝珠岭,洪荒的景象分别惊现于1966年和1976年,人员伤亡均为两位数。

九寨沟、黄龙寺景区曾经也是洪荒。地震撕裂,山体崩塌,溪流淤塞为堰塞湖。五彩池、珍珠滩、诺日朗瀑布和树正瀑布仍保留着洪荒的迹象。想必那种高海拔的洪荒之景象特别颠覆人类的审美 —— 头顶蓝天雪峰,山垭是冰川,脚下是珠串般的洪荒,飘浮着氤氲的硫磺气雾,大熊猫、金丝猴、麋鹿在丛林和草甸窥视……随后是数十、数百万年的修复,洪荒成了胜景。

修复亦是创造,同出于大自然之手(一只手长在魔鬼肩上,一只手长在观世音肩上)。

在想象中绘制一幅岷山中有人类居住以来的洪荒图,不同的时间段着上不同的颜色,一条条大河,一条条溪谷,一个个人类定居点,每一处都是撕裂的伤口 —— 流血的伤口,发炎的伤口,平复的伤口,缝针的伤口,愈合的伤口(疤痕被植被修复)。原本是一幅地质地表演变图,只因地表有人类居住,在我的想象与文字中才有了洪荒的景象。

从大洪水冲刷过的场镇出来,我注意到很多住户洪水线上了二楼楼板,街道两旁的民房阴晦脏污,散发出阵阵恶臭。不是出自于冥想,而是出自于某种直觉,我想到了我个人内心经历的洪荒,想到了我们每个人内心的洪荒 —— 五十多年里,我的内心就像夺补河两岸的溪河,时不时遭遇着暴雨、泥石流和地震,在某个时段、某个隐秘处呈现出洪荒的景象。冲刷、切割、崩塌、淹没,更多呈现出流线型的伤口 —— 流血的伤口,平复的伤口,缝针的伤口,痊愈的伤口。不是肉体所经受和呈现的,而是精神所呈现的,无尽的泥泞和乱石堆积,或是深见骨髓、长满瘤状物的伤痂。

痊愈也是创造,让内心坚固而丰饶 —— 潜伏着变异的血管与经络。

返程中,我发现木座藏族乡以下的247国道多处水毁,要么是抢通的便道,要么半边单行。我走走停停,注意到夺补河不少地方也呈现出了洪荒的景象 —— 白花花的乱石滩,被山洪切割的具有解剖学意义的林地,以及彰显出某个瞬间极端的自然力的巨石阵和夹杂着连根树与高速公路施工垃圾的冲积物;不同的是洪荒中耸立着高速公路已经成型或完工的混凝土桥墩柱,上面是突然显得低矮的桥梁桥面。也有一些洪荒和早先修水电站的堆砌物混淆在一起,稀释了洪荒的浓度。

车过1992年山洪带走刘晓芳的新驿沟,我想到洪荒是一个人身体上的创伤和疮痍,包括内伤,而夺补河、岷山乃至地表的任一个区域都是一个活体,一边撕裂一边治愈。植被有基因,山脉和溪河也有基因,洪荒也有基因,基因不仅决定了洪荒呈现的几率、频率和规模大小,也决定了洪荒的修复。洪荒本无意,不过是大自然基因的一种显现,但作为人,我还是愿意将其看作是对我们的行为和欲望的一个提醒与约束。

大自然看上去完美而生机盎然,但它的基因里永远潜伏着一种回归史前(不只人类史,包括一切生命史)洪荒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