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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山河 光影遇星辰 ——“2023中国文学盛典·茅盾文学奖之夜”导演手记
来源:文艺报 | 胡昊民  2023年12月06日07:52

2023中国文学盛典·茅盾文学奖之夜执行总导演胡昊民

2023中国文学盛典·茅盾文学奖之夜执行总导演胡昊民

帕索里尼说,人的一生就是一个长镜头。影像倾泻而下,塑造着我们。而作为影像的制造者,导演在其职业生涯中大概都会遇到来自心灵深处的追问:现代媒体构造的影像语言,如何超越一时一地,上升为永恒的艺术?许多人会取径文学。毕竟,文学储存了心灵的秘密。只是我没有想到,茅盾文学奖会成为我与文学建立深度联结的一个契机。

起初接手做“2023中国文学盛典·茅盾文学奖之夜”晚会更像是一个命题作文。在我的职业生涯中,大大小小的晚会做了已有几百台。从晚会风格的确定到舞台设计,从曲目编排到故事呈现,我都深谙其道、了然于胸。从某种意义上说,盛典也是一台专题晚会,只不过其主题是文学,更准确的说法是茅盾文学奖,其内在规定性中就包括了这一类晚会所要求的仪式感。但似乎又不止于此。在具体内容上,盛典意味着对文学的再度凝视,这种凝视需要借助摄像机的纯真之眼以及现代传媒的光影变化,是两种艺术形式的碰撞与交流,需要创作者用切身方式去重新创造文学在今天的无数可能。于我而言,这是经验的更新。这意味着不能用现成的套路来做这台晚会,而是要突进到文学之中,交出我对文学、对舞台的理解。

在和团队反复讨论之后,我们决定将五位获得本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家作为影像创造的主角和对象。从1981年创立之日起,茅盾文学奖已经走过了四十多年的历程,它所评选出来的作家作品是我们共同的文学记忆,潜移默化地参与着我们的生命经验。这五位作家的影响,不止于当下,还将延伸向未来。为了让更多读者进一步走近这五位获奖作家,我们考虑在颁奖之前,以短片形式对获奖作家作品进行介绍,让熟悉他们的读者在光影的律动中获得新鲜的愉悦,让不熟悉他们的读者与观众有理由轻盈地推开严肃的大门。

如何让短片传达我们的艺术理解?在拍摄之前,我们就定下了几个原则:其一,短片不可能也完全不必要概括获奖作品的内容,它是对作家和作品之间那种神秘而极富魅力的关系的发现与表达,它需要捕捉作家在创造时刻灵感的迸发,一言以蔽之,它表达的是文学性。其二,正如每一个作家都是在自己风格的天地间创造,那么,我们要尽可能贴近每一位作家,拍出他们的独一无二,而不能像流水线产品,作家们个个有着相似的面孔。风格化是核心。其三,然而如果过分追求风格化,一个可能的结果是,短片各行其是,如三五小星在夜空闪烁,晚会可能会失去整体感和完整性。要解决这一悖论,要有贯穿始终的红线,要在五个作家之间建立某种有机联系。事后证明,这些原则是有效的,它帮助影像有了“氛围”与“气味”,也有了我们自己的品格。

开门七件事,第一件也是最核心的,是读书。对于作品的感性经验,是一切工作的基础。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结果甫一揭晓,导演团队就进入对获奖作品的研读与讨论中。我们调动了既有的全部文学经验与艺术经验,把自己沉浸到作品中,再从作品中出来,如是往返再三,直到我们确认吃透了作品为止。在此基础上,我们拟定了每部短片的文字脚本和分镜头,交予作家审定。

然而,在第一位拍摄对象乔叶那里,我们就遭遇了挫折。在我们的设想中,作为乡村振兴叙事的《宝水》,在讲述时代巨大变革的同时,也以饱满而丰沛的情感,牵起我们不绝如缕的乡愁。我们期待用影像表现中国人的乡愁,比如,一头老牛慢悠悠地行进在田埂上。始料未及的是,脚本被乔叶否定了。她问我们,你们到底读书了没?你们了解中国乡村吗?现在都是机械化农业,哪里还有牛?其实,牛还是有的。在浙江一些富裕的乡村,牛已经成为某种文化符号,演变成文旅产业的要素。不过,我们也理解,乔叶想要表现的乡村,不太贫穷也不太富裕,是中国乡村的中位数。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我们与乔叶来到了《宝水》的原型——河南修武大南坡村、一斗水村。就像乔叶反复强调的那样,“跑村”与“泡村”确实重建了我们对中原乡村的认知。黄澄澄的玉米、金灿灿的柿子,十月的乡村,以丰饶的时令物事迎接着我们,而这一切都被镜头铭刻。更打动我们的,是作家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自然而融洽的情感。像一个普通的村民一样,乔叶娴熟地在各家之间串门。进到一户人家家里,坐在小板凳上,她自然地将普通话转换成河南方言,拉起了家常。于是,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文案的第一句话,“我希望自己能像个隐形人一样,尽量以自然的方式,融入他们的生活流当中。”有了这句话,短片似乎就找到了“文眼”。摄影机记录的是乔叶的“看”——她如何凝视吾土吾民,让他们从大地上走入文学的世界。所以,她的“看”不能是泛泛而看,而是有着生活细节的看。此时,摄影机是低位的,是从下往上看的,拖拉机压向路面,那一双旧的说出生活艰辛的鞋(那一刻我们想起的是梵高的那双著名的鞋),交叠着的青筋暴起、带着劳动痕迹的手,屋顶烟囱蒸腾起的袅袅炊烟。她看的是温暖可亲的人间烟火,又何尝不是人通过艰辛劳作获得主体性的过程。当然,作家也不能是站在生活以外的旁观者。她只有首先成为他们的一员,才能获得共同的情感体验,和父老乡亲休戚与共。于是我们拍乔叶系着围裙烧柴火的情形,拍她如何挽着袖子让饺子下锅,再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这就是生活本身的质感肌理。在回到她的根据地之后,乔叶明显放松了。在镜头面前,她自然而熨帖地做她自己。在完成一天半的拍摄后,该有的镜头基本都有了,我们坐下来和乔叶敞开了聊天。根据读书所得和现场所见,我列出了十多个问题,层层深入地问,乔叶细致地答。这场对话我们都录了下来,再反复听,直至话语的河流结晶为最终的文案。此次拍摄还校正了我们一个认识。在城市生活久了,我们总认为,文学的受众在不断缩小,然而只要来到生活之中,这些未经检验的偏见就会得到纠正。在大南坡村,我们遇到了牛二哥,一位文学爱好者,他自称是杨志军、刘亮程的粉丝。此前,他是一名货车司机,跑遍中国的高速公路。现在,他是大南坡村的民宿业主,他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他正在创作《在路上,一位货车司机行走的中国》。从牛二哥身上,我们意识到,在我们这个国度,诗与文学的种子深藏在每个人身上,文学一直没有离开。

或许是拍摄乔叶的好运照耀了我们,在奔赴青海玉树的前一天,一场大雪落下,浑然天成地成就了《雪山大地》的拍摄。天造地设的美,是我们抵达玉树的第一感受。皑皑雪山,层次分明的蓝在镜头下有一种不真实感。看山跑死马,有时候人间罕见的美也是要走很远的路,要付出代价才能得到的。团队的工作伙伴接二连三陷入了高反的折磨中。往往是凌晨四点,大家还在医院输液,到了六点,拔掉针头,我们就奔赴下一个拍摄地。雪山大地是美的,仅仅仰仗美,我们就可以拍出很漂亮的风景。但我们不打算这么做。内容,严肃的内容才是我们所追求的。在研读《雪山大地》的基础上,我们决心将“变迁”作为这个短片的主题。幸好有当地的朋友为我们找来了宝贵的历史照片,这些照片也进入我们的镜头中。说到底,变迁还是落在了人身上,我们有意寻找一个个身影、一张张面孔,骑着摩托车的藏族汉子,皱纹里写满沧桑的老人家,挤奶的妇女,甚至一个抬头无限灵动的眼神等等来讲述《雪山大地》中有关变迁的故事。在杨志军身上,我们也能强烈感受到作家对于国家、社会、民族的信念,对于奉献的坚守,对于永不停止的攀登的意志。而这一切,都包含在我们的画面里。杨志军与清澈的江河相遇,在大地上的书写,以及纵马飞奔,是我们对作家气质的理解与表达。是的,比风景更美的是一代代人的接力奋斗,是奋斗时向上向远的姿态。

刘亮程的《本巴》发生地新疆和布克赛尔县,也有着同样俊秀的旷野、草原,但是,《本巴》与《雪山大地》显然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在我们的理解中,《本巴》如梦似幻,是人类童年一个永恒的梦。和布克赛尔的十月清晨,有着令人刻骨铭心的寒冷。我们来到了离县城5公里的古城,相传这里是卫拉特蒙古准噶尔部遗址清晨霜华遍地,晶莹的露珠被太阳光折射出五彩缤纷的颜色,有一种梦幻般的美。我们请来了说唱艺人江格尔齐,请来了与梦更接近的孩子们。当江格尔齐在古城墙边弹边唱的时候,当孩子们在草地上找牛粪、羊粪,做各种各样的游戏时,一种永恒的情境仿佛笼罩了我们:千百年来,人类就是这样生活着,还将这样生活下去。在金灿灿的杨树林里,一匹马走过,在我们的想象中,它应是旁若无人的,可惜一松开缰绳这匹马就会跑得无影无踪,于是这匹马的主人和它一起出镜了,竟然也毫不违和。在牛粪燃烧起的缕缕轻烟中,我们请作家朝我们缓缓走来,又请可爱的孩子沿着相同的路径跌跌撞撞跑过来,后期两个镜头叠加后,就构成了蒙太奇效果——这也是人类永恒的梦。黄昏时分,边境线上的天空有奇异的绚烂色彩。同样叠加的还有篝火边听江格尔齐弹唱的刘亮程,和注视着这一切发生的刘亮程。仿佛是小说文本内外的一次对看。而我们坚信,这就是文学产生的缘由。

在拍摄这一组作家的同时,导演李建国带着另一支团队去了上海、广西。在阅读过《千里江山图》以及大量孙甘露接受采访的文献材料后,我们决定将人与城的关系作为这一短片的着力点。马路边的邮筒,既指向《千里江山图》的文本密码,又指向孙甘露早期的代表作《信使之函》,还指向孙甘露曾经的邮差经历。镜像是我们想要采取的形式。我们有意使用了黑白和彩色并置的方式,黑白色调指向过去,其实也是当下的另一个面向。在富有质感的城市空间里,作家的声音成为城市与历史的一个注脚。具有反光作用的玻璃在短片中屡屡出现,要么是街边橱窗的倒影,要么是玻璃窗。孙甘露坐在玻璃窗前,凝望窗外,旧日时光呼啸而至,黑白色调的影像快速滑过,镜头一转,一个革命的红色上海从黑白中扑面而来。快速行进的街道,是为了匹配小说行进中既快又慢的节奏感。

对于短片《回响》,我们起初设想的是湿漉漉的情绪和气质,可惜,这一次老天没有以水成全。去南宁的那几天,一直盼着下雨,雨却始终没有下下来,直到我们离开以后,那场盼望中的雨才落了下来。没有雨也没有关系,当地的朋友带我们找到了鸳鸯楼。鸳鸯楼得名于独特的外形——两个楼房之间设计有独特的楼梯样式,看上去就像是两只鸳鸯。鸳鸯楼不期然暗合了《回响》里错综复杂、交织重叠的线索和情绪。拍摄是在夜里进行的。由于鸳鸯楼里还有居民在生活,我们只能小心翼翼用气声说话,唯恐惊醒梦中人。我们将拍摄到的场景以万花筒的形式组合排列,以此向《盗梦空间》等经典电影致敬。东西在抬头的瞬间,鸳鸯楼也如万花筒一般开始旋转,他看到的不是天上星辰,而是纷繁的人间万象,而无人机拍摄出来的城市夜景,以闪亮的灯火清晰地拼出“人”字,以照应“人心才是最大的悬疑”这一主题。

如何将这五部短片串联成一个有机整体?这有赖于对茅盾文学奖的气质以至于新时代文学的整体把握。我们发现,作家们的写作,都来源于人民大地,“人民大地 文学无疆”也构成了此次盛典的主题。为了进一步揭示这一主题,我们专门定制了高约一米二,重达45公斤的红色书名号。我们扛着这一对红色书名号,走过祖国的大江南北,用红色书名号把山川、乡村、城市括起来,意味着这广袤的大地、这滚烫的生活都是作家创造的源泉。此外,在每一部短片中,我们都借助特效,设计了让作家走进他所创造的书页、文字中的情景。这是一个人与他的创造物素面相对的时刻,而创造本身定义了一个作家。为了强化这些寓意,在晚会的节目编排中,我们也有所考虑。比如,请韩雪在盛典现场演唱《写故事的人》,背后的装置就是那一对对走过人民大地的红色书名号,以歌词、以韩雪的表白向作家致敬,向文学致敬。而颁奖现场,书页的舞美设计,交响乐团、芭蕾舞演员,都意在以音乐和舞蹈的联合来突出文学与各艺术门类的亲缘关系,强化颁奖的仪式感,礼赞创造。

2023中国文学盛典·茅盾文学奖之夜是舞台艺术与文学星辰的相遇。相遇是动人的,因为创造之心永恒。

(作者系2023中国文学盛典·茅盾文学奖之夜执行总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