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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世间最神秘的
来源:四川日报 | 罗伟章   2023年12月08日08:31

从成都出发,陆路去仁怀,先坐高铁到遵义,再换汽车上高速,待在车上的时间,大约4小时,算上两头,也就5小时多一点。

这让我想起第一次去仁怀的经历。那是10多年前,也是参加刊物的活动,踏着晨曦从家里出发,乘飞机到贵阳,稍事休息,再坐汽车。时值6月天气,乌云如泼,雷声炸耳,雨说来就来,雨点砸在车棚上,像自天而降的石块,如此折腾,到宾馆已是下午5点半过。那时候没有高铁,也没有高速路,若坐车去,得先到四川泸州,从二郎镇过赤水河,再逆流而上,跟从贵阳过去,用时基本相当。

在特定线路上,空间距离是不可更改的,10多年前和今天,我到仁怀都是那么远,但速度缩短了时间,时间又拉近了空间,时空这个词,由二维变成了一维,在人们的想象里,也不再苍茫和无限,而是有了清晰度,有了边界感。好坏不论,单从对世界和观念的改变而言,无论如何都是一场壮举。

茅台集团的包装车间,有一幅展示牌讲述“神秘茅台”,说,茅台镇位于赤水河东岸,神秘的自然环境,造就了茅台酒的卓越品质。神秘不一定好,但凡事要抵达卓越,必定蕴含着神秘。而世间最神秘的,莫过于人。

当我从遵义路过,无需动脑,就会想到遵义会议。当我沿赤水河,向娄山关西段的仁怀行进,就会想到四渡赤水,想到《忆秦娥·娄山关》。贾平凹曾在二郎镇的红军渡口,挥笔写下“此处可留青史”。而贵州,贵州的遵义、赤水以及赤水河畔的仁怀,无不青史永存。它们不仅是见证,在红军从胜利走向胜利的册页上,还堪称种子似的存在。这些,都是人做出来的。

贵州多山,且多孤峰。我们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靠山吃山,而真正可“吃”的山,是那些绵延山体,绵延山体会形成台地、弯口、凹槽。人利用大自然的馈赠,兴房起屋,垦荒置田。孤峰却很难“吃”,首先是啃不动,土壤贫薄,多为石头。再就是陡峻,存不住水。所以,贵州民众日子艰辛。

云南和四川,也大体如此。云贵川常常并提,不只因为彼此邻界。但这次去仁怀,颠覆了我的印象。苍龙街道的水塘村,屋舍清雅,流水潺潺,梨树遍布山野,正当时令,梨花胜雪。支书早年出门做生意,挣了钱,便带着他的见识和资本,回村当了领头人。村民热情迎纳现代农业理念,深知养山才能吃山,把靠山吃山的“靠”,变成顺应自然并在顺应中建构自然,既尊重又主动。这些,也是人做出来的。

我在长篇小说《谁在敲门》的后记中曾说,有天我正吃着午饭,见电视里一队苗族同胞踏歌而行,突然泪流满面。其实,听不懂唱词,可就是感动。那队苗族同胞,来自仁怀市后山乡。后山乡被称为“西苗故里”,他们的祖先,从一棵大树底下出发,走向世界,许多代过去了,因为语言,因为舞蹈和歌声,彼此相认。苗族舞并不复杂,男吹芦笙,横身前进,女应节律,盘旋跟随,优美粗犷,刚柔相济,以简约和象征,呈现本民族的历史。

真正的民间史,欢乐有之,悲怆有之,却都不会太复杂。他们用语言记忆,也用肢体书写——书写时间,书写那些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岁月。在庄严的仪式里,舔舐祖辈的血汗,回顾来路的酸苦,吟唱今天的生活。相似的歌舞,内涵不同,气象殊异。跟一个领舞的女子交谈,那张笑脸,是由内而外开出的花朵。这些,同样是人做出来的。

赤水河被称为中国“最贵”的河,川黔交界的几十公里水路,孕育出茅台、习酒、郎酒、怀庄等众多名牌酒业。赤水河也可能是中国著名川流中最干净的河之一,人言,在赤水河漂流4天,见不到一个塑料瓶。

贵州素不产盐,仰赖外地尤其是四川运入,早在清乾隆年间,就疏通赤水河道,由此水路畅通,商贾云集,形成“蜀盐走贵州,秦商聚茅台”的盛况。秦商“饮酒以当思乡”,从而有力地促进了酒业的发展壮大,并为现代意义上的酱香酒奠定了基础。仁怀人倍加珍惜,视赤水河为母亲河,精心护养,别说工业废水,连普通垃圾也见不到,赤水河因而不仅成为美酒河,还成为美景河。河谷百余公里的骑行道,让奇景、故事和梦想水乳交融,成为另一条意义丰沛的“河”。这些,依然是人做出来的。

除以酒名世,仁怀人与时俱进,并在生态观上走在了前头。因此说仁怀单说酒,确实有失公允。但也要承认,正是酒,让仁怀富甲一方、蜚声中外。走在仁怀街头,风里是酒,眼里也是酒。因为酒,仁怀人不必离家远行打工,他们守在故土,种高粱,进厂房,就能过上美好的生活。

由此我想到正闹得沸沸扬扬的ChatGPT。据说,已经有人因之而失业了。人因为人自己,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可是,我想,那些带有创造性的部分,最“神秘”的部分,ChatGPT是完成不了的。它只是提醒:人类要葆有足够的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