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3年第12期|毛建军:味道(中篇 节选)
毛建军,北京市朝阳医院退休人员。曾在《北京文学》发表中篇小说《北京人》《虎烈啦》《小捷的故事》,在《当代》发表中篇小说《第三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美顺与长生》。中篇小说《北京人》获《北京文学》新人奖。
导 读
一所医院,两位身份不同的员工,长达六十年之久的恩怨纠葛,最终在斜阳下,两位八旬老人冰释前嫌。小说通过老黄这样一位出身孤儿的垃圾工及其周围一众人等的形象,写出了超越时间的人伦味道。
味 道
毛建军
1
清明前一天的夜里,老黄上厕所,结果一声不出地栽倒在厕所里,尿流了一地。
120来,说老黄已经死了。后来医生给老黄开的死亡证明上写着:心脏骤停。
84岁。
老黄和老伴只有一个儿子。老黄老伴对儿子说:“你爸真好,走也那么痛快,肯定是上天了。”
说这话时正逢上午10点,国家为抗击疫情牺牲的烈士及逝去的同胞公祭的笛声鸣响。
三分钟。
老黄老伴听了,两眼发直,待鸣笛结束,喃喃地说:“他也真是值了!”当然是说老黄。
老黄的儿子也60几了,30多岁离婚就没再找。女儿随着前妻,自己单着。他是开一辆三轮摩托来的,北京又叫三蹦子、残疾车。又开着这辆车去到医院太平间,跟人商量好三日后火化。
回到家冷冷清清,老母亲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沙发上。老黄儿子说:“我以后就跟这儿住吧?”老黄老伴说:“那你的房子怎么办?”老黄儿子说:“出租、卖了。钱咱娘儿俩花。”老黄老伴说:“成!”
下午两点,老黄儿子拉着母亲去北街,上彩扩部给老黄放大一张遗照。回来时在小区门口测体温,85岁的沈腾云拄着一根登山杖在桌子后面坐着,问:“老黄呢?怎么没出来?”老黄老伴说:“没了。昨夜里没的。”沈腾云一吓,坐着的身子向后一仰,道:“我操!”把周围人吓一跳,纷纷看他。因为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么俩字。
沈腾云却没觉得,问:“哪天火化?”
“后天。”
2
老黄活着时爱说这俩字,“我操”。几乎是他的口头禅,高兴、惊讶、沮丧,等等,随口就来。
老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恍恍惚惚记得有过母亲,可不知怎么,后来就是他一个人在北平城里讨饭。新中国成立被送进育幼所,13岁,学习文化兼干一些杂活。一次育幼所组织孩子们看《三毛流浪记》的电影,因为育幼所的孩子大多都有和三毛相似的经历,所以看电影中很多孩子哭,不哭出声也流眼泪。他不哭,也不流泪,基本不看电影,而是转着脑袋看哪个哭了,哪个流泪,嘻嘻地笑,被老师揪出电影院,问他为什么嘲笑人家?你没有相同的经历吗?为什么不伤心?一开始他还笑,后来脸红,可就是不回答老师。老师说:“想想你的名字?”
老黄初到育幼所时,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只知道叫生儿,因为不认识字,哪个生他也不知道。当时管登记的人说:“你是解放军同志从黄寺大街领来的,你就姓黄吧。现在是新社会了,你要过上新生活了。我给你起名,你就叫黄新生吧。”
老师让他想自己的名字,他就连眼睛也红了,瞪得老大,面向马路上行驶的汽车。到底一个字没说。
正值夏天,老师看他一头的汗,就把他领回影院,因为影院里有风扇。可不一会儿,听见他小声地笑,根本没看电影。
老黄19岁时分到医院上班。就是那年,他和在育幼院里好上的女朋友成亲,两人都是孤儿。
老黄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文化,进医院后在锅炉房上班,为全院供热供暖。这个工作冬天忙,推煤铲煤,往炉子里送煤。过了冬天只供应热水,就比较轻松。
有一次午休时间老黄见一个工友看小说,才知道院图书室里不光都是医学方面的书,也有小说。老黄借的第一本书是《水浒传》,因为听过别人讲《水浒传》里的故事。从此后爱上了看小说,不过只看侠义和演义小说,都是从院图书室借的。
老黄到医院的第九年,给病房垃圾道掏垃圾的工人王师傅得了肺结核,住进传染病院,后来死了。很多人都说王师傅得肺结核是因为掏垃圾染上的。
于是没有人愿意接替王师傅空缺去掏垃圾,后勤领导动员、分配,全不管用,甚至引得家属在领导屋里哭闹。
那个时候,医院里不招临时工,也不允许有临时工。所以一段时间里,都是后勤干部带几个科员去掏垃圾。
后勤科召开全科人员大会,先由后勤科书记讲劳动模范时传祥,一个淘粪工人,国家主席和他握手。后勤科长不讲这些,干脆利落地说只要国家再涨工资,掏垃圾的排第一个。
还是没人去。
一天, 后勤科书记来到锅炉房,直接找老黄,问老黄生活如何,工作怎么样?嘘寒问暖。
老黄只是一个普通的锅炉工,既不突出也不落后,头一回被领导这么关心,有点不明所以。后来书记说一句话,道:“你想过没有?不是共产党和新中国,你能不能活到现在?”老黄用眼睛翻棱书记,说:“不就是没人掏垃圾吗?我去。”
书记笑了,说:“你写份入党申请,现在就写。”
那年老黄28岁,只因为长得老,当时就很多人戏谑地叫他老黄。书记拿着老黄的入党申请一走,工友就说老黄:“你傻不傻?”老黄有点后悔,说:“我操!那怎么办?我都答应了。”工友瞥瞥老黄,说:“那就只好去了。”
老黄掏垃圾,全副武装:帽子、口罩,严严实实,甚至工作服的领口袖口都用小绳扎严,穿长筒雨靴,戴电焊工的手套。而且每天都要往垃圾道里喷消毒水、敌敌畏。倒真见效,后来到了暑日,垃圾口处也没有蚊蝇堆集。
一到下班,老黄脱下工作服,哗哗地洗大澡。所谓大澡,就是比别人洗的时间长,比别人费肥皂。
只是掏垃圾后,老黄发现医院里所有人都开始躲着自己,看见自己,远远地绕开,包括领导、医生护士、后勤的工友。
老黄在锅炉房时只负责烧锅炉,不管维修,不到别的班组和科室去,那时年轻也没得过病,医生护士基本不认识,但是作为一个锅炉房的工友,一些后勤工人还是熟悉的。这些人遇上老黄也是绕开老黄,当然也不叫老黄,老黄叫他们,他们就当没听见,头都不回。一次两次,老黄便谁也不叫了。不管看见谁都昂着头过去,不看人家,不过心里知道其实人家也没看他。
老黄骑自行车上下班,掏垃圾不久,一天下班的路上正看见一个锅炉房的工友,他叫人家,要并排骑。人家说:“你别过来!别跟我一块儿。”老黄说:“什么意思?”那人说:“一身垃圾味。”老黄说:“我操,我洗过澡了,自己的衣服。”那人说:“那也不行。有味儿。”一开始老黄还是笑着说,这时不笑了,说:“真是狗鼻子!我天天和我媳妇一床上睡觉,她也没说我有味儿。”
那人听都不听,一阵猛骑,甩开老黄。
后来老黄就不往任何一个人跟前凑了,不和任何人说话,走路躲着别人,经常低着头,尤其掏垃圾和运垃圾的道上。
这年年底,院总结大会上,院党委书记表扬了后勤科,说尤其在垃圾卫生方面做得好,市里几回爱国卫生运动检查都得满分。
里面当然没提老黄。
老黄大会小会都不参加,小会没人叫老黄参加,全院大会应当是每个职工都要参加的,老黄主动不参加,不知道坐谁身边。这次也是,全院下午开职工大会,老黄在垃圾站边上一间容不下一张小床的屋里读《三国演义》。老黄看书有个不好的毛病,非要轻轻读出声来,遇到一时没读明白的句子还要回读一遍。所以一套《三国演义》他要读很长时间。这个工夫正读到:“关公起身曰:‘某虽不才,愿去万马军中取其首级,来献丞相。’张辽曰:‘军中无戏言,云长不可忽也。’关公奋然上马,倒提青龙刀,跑下山来,凤目圆睁,蚕眉直竖,直冲彼阵。河北军如波开浪裂,关公径奔颜良。颜良正在麾盖下,见关公冲来,方欲问时,关公赤兔马快,早已跑到面前;颜良措手不及,被云长手起一刀,刺于马下。”
老黄微微笑。
3
老黄家距医院很远,从家到医院要穿半个京城,所以老黄爱人即使看病也不会到这里来。况且老黄爱人没病。
老黄刚掏垃圾时,虽天天回家,却是一年多后老黄爱人才知道他掏垃圾。缘于老黄的儿子课间闹着玩时把一个同学的脑袋撞流血了,一时害怕,溜出学校。弄得学校里找不着人,家里也找不到人。
老黄两口子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老黄爱人找不到儿子就到医院找老黄,正看见老黄掏垃圾……
老黄爱人没有洁癖,不过爱收拾,喜欢整洁。老黄爱人正告老黄:“回锅炉房!”口气、表情,异常严厉。老黄说:“那整天铲煤不也脏吗?”老黄爱人说:“不一样!这个我说不出口。”老黄说:“你看,我答应人家了,而且我干这么长时间了。”老黄爱人说:“不行。”
老黄爱人不让老黄靠近自己,一靠近便作呕,好像老黄真的满身垃圾的味道。到了晚上也不让老黄上床,惊恐地叫:“你别上来!”老黄在屋子里也不行,说:“哎呀,垃圾味儿,受不了,受不了!”头疼,喘,说:“你出去,出去!”点一根檀香,嗅一嗅,简直要哭。说:“更不是味儿了!”
老黄的住房只有11平方米,即便没有床,他也无处躲藏,因为他已经不是老黄,是一种叫作垃圾的味道。尽管他从穿在身上的衣服上闻到的只是一点肥皂味道。可正如爱人所说:“你闻也没用,你天天弄垃圾,早不知道臭了。”
老黄骑车到了医院。
垃圾站边上有一间小屋。这间小屋是专为老黄换工作服砌的,里面一张椅子外还有一个床头柜,可以坐下休息,换工作服,却横竖都躺不下一个人。
老黄就在椅上坐了一宿。
老黄爱人在一家童装厂上班,踏缝纫机。上午工作出了一次想都想不出的错误,把一条花边轧错了地方,还当成品交出去,被组长好一通批,问她脑子在想什么?吃过午饭,老黄爱人向组长请了半天事假,没回家,直接来到老黄工作的医院,找到后勤领导,要求让老黄回锅炉房。后勤书记告诉老黄爱人要提高工人阶级的革命觉悟,怎么能把革命工作分成高低贵贱?我们做的每一项工作不是为社会主义建设作贡献?挑三拣四、嫌脏怕累不是我们工人阶级应有的觉悟。大家都嫌掏垃圾脏、丢人,都不去做,那革命工作还怎么进行?
老黄爱人是酝酿一夜加一上午,鼓足勇气才来,但是一说革命道理她就哑口无言,又撕不下脸来撒泼打滚、哭哭啼啼。赌气说不让老黄回锅炉房,我就和他离婚。书记说:“你因为这事跟老黄离婚?你们厂领导知道了不会对你有看法吗?”
憋了一肚气的老黄爱人在老黄运垃圾的路上堵住老黄,为防有人听见,站在老黄身侧,用恨急的表情小声说:“你要不回锅炉房上班,就别回家!永远别回!”然后气冲冲地离开。
老黄在医院大楼的地下室里找到一个四方的空间,因为设计的时候没有想把这里弄成一个房间,所以没门。空间不大,却足以搭上一个铺,而且顶上有灯,墙上有开关。他便不回家了,就是礼拜天也在医院。每个月开支回家一次,搁下钱,吃顿饭,回医院的地下室睡觉。
不久以后,老黄在医院的废品库里找到一扇其他地方更换下来的旧门,安在那里,便真的成了一间房。
那时候,医院的各种用房一点也不紧张,地下室更没什么用处。只有几个房间里堆一些一年两年也没有用的杂物。不管白天黑夜没有人到地下室来,甚至很多通道里的灯长年没人打开。通道顶上的灯很远处才有一个,灯泡的度数也小,如果有人下来,打开灯,一条通道也是幽幽暗暗、寂静无声。老黄自记事就在北平城里讨饭、流浪,什么破庙空宅、荒郊孤坟的野外全待过,害怕不害怕的早就习惯了。
这一年的夏日,暑热里,老黄有几日咳嗽,没当回事。这一天早起却头昏脑涨,行走如踩棉花,在垃圾站勉强算更衣室的小房里刷牙洗脸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脸红耳赤,一摸额头发烫,立刻想起肺结核,轻声说一句“我操”,就全身发软了。
老黄软着身子去了内科。
接诊的大夫就是沈腾云。
之前两个人没有过交集,也很少碰见,碰见了也不打招呼,不过互相知道都在院里上班。看到老黄,沈腾云没有丝毫厌弃的样子,说:“黄师傅,您哪儿不舒服?”老黄愣了一下,第一没想到这个大夫知道他姓黄;第二没料到人家会管他也叫黄师傅,还问您哪儿不舒服。缓过神来,不敢太靠前,站着说:“沈大夫,我可能得肺结核了。”
沈腾云笑笑,问了几个问题,看体温计,说不像。戴上口罩,让老黄坐下,说:“我给您查查。”用听诊器听完,又让老黄躺上诊床,掀起衣服,按了几下。摘了口罩,说:“没有肺结核,感冒发烧,现在正流行。吃点药。”开一张单子,让老黄去验血。
验血回来,看着沈腾云写诊断、开药,老黄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说:“这把我吓得,吓一大跳。”沈腾云边写边说:“黄师傅,您前边的王师傅得肺结核不是因为掏垃圾,是家里老人染病又传给他。我见过您掏垃圾、拉着垃圾车运垃圾,您防护做得很好的。以后就是干完活一定勤洗……”
讲了一堆,开了假条:两日休息。
老黄没有休息,觉得要是感冒也没必要休息,况且休息了没人掏垃圾。而且吃上药,当天就好了许多。
后来,有几回老黄和沈腾云在路上遇见,沈腾云也躲老黄,可不像别人那样夸张得恨不能跑着躲开,躲到很远。沈腾云只躲开一两步,而且冲老黄笑,叫一声黄师傅。老黄一定答应,并且回叫:“沈大夫。”两个人相互走过去。
自掏垃圾之后,沈腾云是老黄在这个医院里唯一可以打招呼的人。
老黄每遇到沈腾云都会避让,一看见沈腾云笑,就主动招呼:“沈大夫。”
不过老黄和沈腾云很少遇见,在下面的故事发生之前,拢共也不过三四回。
而且,只叫一声,没有站住说点什么的时候。
4
老黄没入过党,掏上垃圾后没人再问他是否入党,找他谈心,写思想汇报。他自己似乎也忘了有过写入党申请书这件事。
1966年夏天,这派组织、那派组织突然地往外冒,敲锣打鼓地成立,尤其欢迎出身贫苦的工人阶级加入。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一派组织找老黄或者动员老黄加入。就像入党一样,老黄好像也没想过加入。照掏他的垃圾,下班了洗澡。晚上睡倒之前在院区里走走、遛遛。
以前老黄愿意用这个工夫读小说,读累了才会出来走走。现在院图书馆被查封了,任何小说都借不出来。老黄就有许多时间在院区里走,遇到没人观看的大字报也读一会儿。
这年沈腾云31岁,对政治一直积极,要求进步,正是这一年成了预备党员。他是紧跟院领导的,一段时间后,在院领导的布置下串联了一些医生护士成立了一派组织,先当副司令,后来当了正司令。时间不很长就和几个院领导一起被打倒。他是“保皇”分子,成立了“保皇”组织,是“保皇”急先锋。而且他的家庭出身也不好,旧官僚。沈腾云的爷爷、父亲都在国民党政府任过职,只是没什么罪恶,没入过国民党,以后又拥护共产党,被中央政府定为民主人士。
沈腾云一时风云的时候,有一天老黄运垃圾,拉车走到广场处,看见几乎全院的人聚在广场处开群众大会,沈腾云站在搭起的台子上演讲。
其实换任何一个人站在台上老黄一定走开,因为是沈腾云便不自觉地在人后远远地站住了看,没想到沈腾云会有这么慷慨激昂、口若悬河的一面。
一个人在专注的时候会忘了自己,老黄放下车不由得慢慢往前凑,走了几步突然发现那些站在最后面的人突然波开浪裂,在他面前形成一个半圆的空场,老黄脑子里马上闪出一个鬼剃头的脑袋……在育幼所时,一个和老黄同屋的小伙伴一天早上起床后,被大家发现脑瓜顶上突然秃了一块,就是满头顶的黑发中间秃了一块硬币大小的圆形,一毛没有,如同打了蜡一般锃光瓦亮……
老黄毫不犹豫地拉起车走了。
便如一种味道,去了……
后来沈腾云被打倒老黄也知道。看见过批判沈腾云的大写报以及标语,却不知道沈腾云被关在地下室。
医院楼的地下室空间很大,七拐八绕有几条通道。老黄隐约知道在一条通道的几间屋里关着一些被打倒的人,却没想过沈腾云也在。
那里离老黄睡觉的通道要走两三个拐弯,老黄从不过去。
一天,下班后的老黄出医院买些挂面,回来时在院子里碰见了后勤科长。后勤科长姓张,此时身后还有两人跟随。张科长看着老黄说:“你红袖箍呢?哎?你是哪派的?”老黄说:“没有,哪派也不是。”张科长就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袖箍扔给老黄,说:“给你一个!”老黄套在胳膊上,也没看红袖箍上写着什么,到底加入了哪派组织。张科长见老黄套上了袖箍要走,说:“回来。交给你个任务,从明天起,下班后去地下室看人,11点回去睡觉。”老黄说:“我操,那垃圾谁掏?”跟随着张科长的其中一个人叫孙宝祥,冲老黄说:“老黄,你嘴干净点啊,跟司令说话敢带脏字?”老黄有一点发愣地看着。张科长现出一点小傲骄,保持严肃地说:“你掏!白天上班,晚上5点半到那儿值守。”老黄说:“算什么?加班还是上班?”司令说:“怪不得哪派组织都不找你,革命觉悟哪儿去了?多少人争着去,我是考虑他们都有老婆孩子……”老黄说:“我操,好像我没有。”司令抢到孙宝祥前面说:“你不回家!住在医院,下了班也是在医院里逛。”老黄说:“你知道我住地下室?”司令说:“废话,全都知道。你有这时间为什么不为运动作点贡献?”老黄了,小声说:“我得睡觉,要不第二天怎么掏垃圾?”司令说:“你就值前夜,不用干什么,坐那儿守着就行。11点回去睡觉,还能耽误白天掏垃圾?”老黄说:“好、好吧。”
第二天,下班洗澡时,老黄比平时多打了一遍肥皂,换上自己的干净衣服。先到自己住的地下室里吃过煮面条,这才到看守的地方。去的路上要一路开灯,那也是幽幽暗暗,在多年没人行走的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他拐了三个弯儿才到,一条死路的短通道,顶上只有一个灯泡。北面两间房,门上挂锁,关着那些被打倒的人。南面一间房,房门敞开,老黄到时,从里面出来听见动静的两个人,都是工人,年轻一些的小李和年长的老刘。小李对老刘说:“走了。”尽量避着老黄去了。老黄看看站在门口里只露出半个身的老刘,说:“咱们两个?”老刘点点头,没出声,退了进去,紧接着在里面放出一个屁。
老黄见通道顶灯下有一把椅子上,便坐下,想一想无事可干,从衣兜里掏出院里新发给大家的《毛主席语录》,打开看。
顶上的灯15瓦,在老黄的斜上方,昏昏黄黄,不是很亮,却也看得清语录上的字。一会儿,屋里的老刘可能对老黄轻轻地念叨声奇怪,走到门口处见老黄读《毛主席语录》,又退回去。在里面抽烟,因为常有烟味儿飘去,偶尔咳嗽,放屁,放得挺响。
老黄念一会儿会站起来走走,或者立着。可是不到关押人的门前去。也不到老刘待着的门前去,不知是嫌老刘抽烟还是偶尔放屁,或者觉得自己其实是一种味道。
老刘在屋里也不出来。
老刘这个人是真老,这年54岁,因为一条腿微跛,一直坐传达室。
读一阵语录读累了,老黄站起来正要走走,看见两个人押着一个审问过的人从幽远的通道那头往这边来。地下室静,鞋底接触地面的声音一步又一步。因为通道很远才一个灯,三个人便走一段明亮走一段黑暗。被押的人一直深低着头看不到脸,一行一仄,一手还抱着一条胳膊,大约是被拧坏了。
老黄看着被押的人从身边过,说:“我操,毛主席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包括正打开关押门的老刘。被押人不敢抬头,不敢停留,愣一下后,反而紧走两步,直接进了关押室。可他身后的两人却一齐看老黄,老黄无所谓的和二人对视。二人中的一个孙宝祥,30多岁,轻贱地对老黄说:“傻逼。”老黄说:“反动啊,我背毛主席的话要文斗,不要武斗。你说傻逼,什么意思?谁是傻逼?”孙宝祥的脸色立刻变了,急道:“我说你傻……”老黄说:“说背毛主席语录是傻逼?”孙宝祥急看身边人,老黄对那个说:“你听得清清楚楚吧?我背毛主席语录,他说傻逼。”那人赶紧笑,说:“没说你,说他。”意指被押回来的人,问孙宝祥:“是不是?”孙宝祥无奈地点头,转身就走。
老黄转回来,发现老刘立在房间门口看着自己。可一见自己转身,立刻回屋里了,弄得老黄连老刘脸上什么表情都没看清。
5
老黄坐下,拿起语录,翻开,却读不下去。想一会儿,放下了语录,看着关押室门。
熟悉的人有时不用看脸,在黑黑的夜里,凭借身影也会认出来,何况有灯。
老黄起来,走到关押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面看,没想到,沈腾云进去后就靠门后倚墙立着,一手抱着被扭伤的胳膊。老黄一到门边,两人就对视了,谁也没出声,但是老黄从沈腾云的眼睛里听见了一声黄师傅。这一声黄师傅轻似耳语。
沈腾云很快把头低下。
老黄觉得自己想了很久,想到一句话:“喝不喝水?”沈腾云不抬头,轻轻一摇。
老黄觉得自己又想了一阵,想不出话,便把头转回来,却见老刘又站在门口里,正看自己。这一回老刘没有立刻回去,反而一抬下颌,轻轻说了一句:“保皇派。”
老黄坐回到椅子上,歪头正要交流,却见老刘已经进屋了,放了两声响屁,同时抽烟,因为一缕青烟从屋里出来,叶子烟的辛辣在通道里散开。
老黄和老刘从前也不熟,现在也是。
后来老黄又到关押室门前看了一次,看见沈腾云和屋里的其他三个人一样,躺在地铺上,用一只手抱着似乎受了伤的胳膊。
可能因为老黄没趴玻璃,沈腾云没发现老黄。只是老黄一回头,发现老刘又在门口处站着,一声不出。这回因为距离近,老刘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深不可测,老黄觉得自己的身体颤悠一下,心一哆嗦。
差几分11点,值后夜的来了,老黄走回到自己的住处睡觉。
白天,老黄先去外科开了几贴狗皮膏药,然后才换上工作服,去掏垃圾。
下午5点半,老黄到地下室接班,待值白班的人一走,他就取钥匙,打开关押沈腾云的屋门,径直进去,一直走到沈腾云身边,对沈腾云说:“解开衣服。”
老黄打开门时,屋里四个人都在地铺上坐着。见老黄进来,一齐直着眼睛看老黄,不知老黄要干什么。直到老黄走到沈腾云身边,说把衣服解了。沈腾云还是不明白老黄要干什么,愣愣地看老黄,见老黄拿一贴狗皮膏药,掀开一角。突然明白,没解衣服,撸起扭伤胳膊的袖子,一手来接老黄手里的狗皮膏。老黄没给,撕开膏药,握着沈腾云胳膊看了一下,将膏药贴到肘弯处,抚平。从兜里又掏出两贴,扔给沈腾云,便向外走。将到门边,听见沈腾云小声叫:“黄师傅。”便回身,沈腾云小声问:“黄师傅,有吃的吗?饿,饿得受不了了。”
老黄愣了,看看其余三人,说:“没、没有。”出屋,见老刘又在屋门处站着,大约看见了自己的举动,说:“他是保皇派。”老黄不吱声,回身上锁。再转回来时,见老刘又向屋里走,遂问:“他们吃不吃饭,一天几顿?”老刘便转回来看着老黄说:“三顿窝头,寡汤。早上一个窝头,没汤。中午晚上两个,一碗寡汤。”说完,转身进屋。
老黄吃过职工食堂做的窝头,二两一个。如果照饱了吃,老黄一次要吃四个,加菜。通常也会吃仨。
老黄坐在椅上,一直发呆,总听见小时的自己可怜巴巴地说,有吃的吗?有吃的吗?一仰头,不自觉地说出一句:“我操!”
老刘没出来。
医院的职工食堂,早中晚三餐,晚上十点还有一次夜餐。老黄很少上食堂。原来带饭,住到地下室后买了一个小电炉子,就是那种老式盘电热丝的,瓦数不是很大,但做开水,煮个面什么的都没问题。为了吃到菜,还备了酱油盐,一瓶香油。炒不了菜,就是煮,从食堂买回馒头,只有馋了才买回菜。
通常晚饭老黄都吃面条。有菜有盐有面,今天也是,老黄吃的面条,加一个鸡蛋。
老黄有手表,看看将到10点,咳嗽一声,走到值守门前,见门大敞,老刘在里面坐着,说:“我离开一会儿,就回来。”大约老刘以为老黄去厕所,说:“去!”
老黄先去自己住的地下室里拿饭盒,去了食堂。
卖饭的说,新鲜,你怎么来了?老黄离窗口半步远,看一看说:“怎么没有馒头啊?”卖饭的说:“一看你就从没吃过。夜餐不是正餐,不炒菜,馒头怎么吃?包子和粥,纯肉馅和猪肉茴香的。你来肉的吧?二两一个,香,一咬一流油。”老黄犹豫了一下说:“行,仨。”卖饭的正要夹,老黄反悔,说:“茴香,茴香,不要纯肉的。”卖饭的一笑,夹茴香的。老黄又说两个。卖饭的讽刺地看着老黄,说:“不是仨吗?”老黄说:“俩,俩。”
走回去,听见老刘在屋里问:“回来了?”老黄说:“啊。”坐了一会儿,自语道:“瞧这一地的烟头,多少天没扫了。”其实地上没有几个,都是值守白天的两个人扔的,老刘不抽烟卷。遂拿钥匙,开门,冲里面说:“沈大夫。”忽见四个人惊愕,急忙改口,稍带严厉地一指沈腾云,说:“你,出来,扫地!”
沈腾云出来,老刘见沈腾云扫地,转回屋里。
老黄指挥沈腾云:“这儿。”“这儿。”引到拐角,拿出饭盒打开,亮出包子。沈腾云一愣,伸手抓起一个包子就吃,狼吞虎咽。
沈腾云这年31岁,正能吃,一天三顿饭五个窝头,两碗寡汤;又加生死渺茫,诸多精神压力,身体和精神只剩下对食物的贪婪了。即使吃第二个包子时,沈腾云也不抬眼看一看老黄,出个表情或小声说一句谢谢。只是快速地吃,两个包子吃完,用袖子擦嘴,擦嘴的时候也不看老黄,擦了又擦。然后不说话,像犯了大错的孩子在家长面前,低头站着,不看老黄。
老黄很满意地向回走,沈腾云跟着,看老黄开门,放下笤帚,低着头进去。
老黄上锁时,看见沈腾云一直向里走,低着头,一直走到地铺,先跪下,一扑,直接趴在地铺上,脸埋在弯曲的双臂里,一动不动。旁边人推了他一下,小声说了什么,他也不动,死死地趴着,不抬头。
老黄不解,有些纳闷,看了一会儿,沈腾云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一回头,发现老刘站在门口,正看自己,手里拿着一个磕去烟灰的烟袋。老黄不语,老刘亦不语。不知怎么,可能还是灯光照射的缘故,老黄发现50多岁的老刘的眼睛特别亮,他站在门口的里面,门里的灯照出他的剪影,门外的灯照不到他的脸,只有眼睛带着两点光,脸上却没有表情。
老黄突然闻到了空气中茴香馅包子的气味,立刻扯出一些假笑,道:“我、有点饿,仨包子没吃了,给他半个。怕、怕你不吃。”老刘突然还了一笑,眼睛不再亮,说:“你剩的包子,也就他吃。”转身进去。
6
第二天,上个班的人一走,老黄就打开门,说:“出来。”沈腾云就出来。不说话,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拿起扫帚扫地。老黄不再跟着,坐在椅上,一抬头,看见关押室门玻璃后有两张脸,趴着小心地往外瞅,看沈腾云扫地,也看老黄。老黄说回去,他们便回去。玻璃后就再无人。
沈腾云自己扫到拐角处,看见了饭盒。打开,见里面一个馒头,一小块咸菜,便吃,一口馒头,一口咸菜。老黄这边就连他咀嚼的声音都听不见。歪头望,也看不见沈腾云。扭回头望,看见老刘像个蜗牛似的从门口露半个脑袋,但是没往这边看,正视着前方吸烟。却不知他刚才看见了没,不过自己看不见沈腾云,想必老刘也看不见。老黄嗅了嗅,空气当然不会有馒头和咸菜的味道,只有老刘的叶子烟味,两个关押室也如往常那般寂静。
其实这个时间沈腾云大可以溜,他不在任何人的视线里。他不溜,也就是不逃跑。因为全中国的形势一样,他能去哪儿?即使溜的时候没有老黄老刘追,一到地面上还是被人抓。
沈腾云把馒头和一小块咸菜不出声地吃完,使劲儿擦嘴。扫地扫回来,还是不看老黄,笤帚放归原处,自己仄身挤进关押室。老黄这才从椅子上起来,把门上锁。
以后几天都是这样,除了老黄说一声“出来”,通道里无言语。沈腾云从头至尾不看老黄,或小声、或用表情道个“谢谢”。低着头出来,低着头回去。
从老黄坐在椅上的位置扭头望,一趟通道很长,幽幽暗暗、寂静无声。在这一段时间里,或只有老黄喃喃读语录的声音,若不读,就是幽幽的沉寂,听得见空气的声音,如果有味道,就是老刘吸的叶子烟散发的味道。
开始两次老刘总要站在屋门口,把沈腾云从出屋到回屋看完。他不说话,当然他看不见沈腾云站在拐角里吃馒头,但是沈腾云起码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一两分钟,他也不去看,无声地等沈腾云出现,进了关押室,他也回屋。
两次之后,他连出也不出来了。
老黄对老刘的感觉就是偶尔听见他在屋里放屁,放得很响,有时咳嗽,因为抽烟。
白天老黄不到关押人的地下室去,接交班时也不问白天的事。每天老刘都比老黄早到,或许5点他就到了。所以老黄去时值白班的只有一个人,他不和老刘闲聊,看见老黄来了更是不说话,不等老黄走到他就绕着老黄走了。
在锅炉房的时候老黄也算不上不爱说话,几个人坐在一起也说闲话,别人让他讲一段,他就讲一段读过的演义,跟认识的人也打招呼。就是掏垃圾后变得不爱说话。因为没人给他机会说,别人都不理他,他没办法,渐渐地变得不爱讲话。
奇怪的是老刘这个人也不爱讲话。下午5点半至11点,两个人全都坐着。老黄在外,老刘在里,奇怪的是两个人都不怕寂寞,从来没有坐一块儿聊点儿什么的时候,或这个愿望也不曾有过吧。
关押室里的人通常也不交流,即便有交流,声音也会小到关押室外的两个根本听不见。所以这个时间里,能听见的也只有老黄喃喃读语录的声音。
白天,有人会把关押的人带走审讯、调查,让他们交代问题认识罪恶,别的什么,老黄不知道,也没再看见。
第五天,早上8点,老黄正要全副武装,突然有一个戴着红袖箍的后勤工人站在垃圾站门口大声喊老黄。老黄从更衣间出来问干吗?那人说:“司令找你,让你过去。”
“干吗?”
“我哪儿知道。就是叫你过去,立刻。”
老黄把穿好的武装卸掉大半,只穿着工作服岀来,说:“找我干吗?”那人也不答,已经在前面走,老黄跟着。走进楼,老黄以为要上楼,或去一层的什么地方,没有,下了地下室。三拐两绕,来到一处,突现一片光明。
老黄没到地下室的这一段来过,是一条通道的尽头,顶上的灯换成了四十瓦的白炽管,像楼外面的白天。五个房间,门上都没有玻璃,也都关着,听不见里面的声音。老黄说:“我操,还有这么个地儿。”带他的人已经拉开一个门,探进头说:“司令,他来了。”便见司令随着那人出来,随手关门,看老黄,面无表情地说:“来了?”
老黄点头。司令就对那人说:“让他去那屋,先让孙宝祥问。”那人就拉开司令房间斜对面一屋门,叫老黄:“来吧。”老黄看着司令说:“干吗?问什么?还孙宝祥,他算什么?”司令说:“去吧,几个问题,他问你就如实答。没有什么。”老黄就跟着那个人进去了。是一间空屋,没有孙宝祥。那人说:“你等一会儿,我去叫孙宝祥。”关门出去。
老黄环视,眼前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并排两把椅子。本想过去坐下,一想穿着要掏垃圾的工作服,没坐。这时孙宝祥进来了,拿着几张纸,从一进门就歪头看老黄,绕过老黄一直走到桌后,坐下,放下纸,拿出笔。一切妥当,抬头直视老黄。老黄说:“我操,你要干吗?”孙宝祥不语,脸上一丝诡异的微笑,精瘦的两肩和一个不大的脑袋还轻轻颠动。老黄烦了,道:“什么事?赶紧说,我还得干活呢。”孙宝祥还是盯着老黄。老黄觉得他简直就是一副你终于落到我手里的样子,便生气地说:“你说不说?”见孙宝祥还不开口,扯着嘴角微笑,老黄说:“再见!”转身就走,这才听见孙宝祥厉声叫:“回来!”老黄转回来道:“说!”让孙宝祥一愣,似乎觉得自己跟老黄调了位置,瞪瞪眼道:“你自己说!”
“我说什么?”
“说什么?说你跟大保皇派沈腾云是怎么回事?又给膏药又送包子,什么意思?什么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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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一愣,马上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什么送包子?你调查了吗?问谁了?那天我饿了,买仨包子没吃了,剩半个。他正在我身边扫地,就给他了。不行啊?”孙宝祥说:“不是行不行,而是你为什么要给沈腾云?沈腾云……”老黄说:“那给你?你在吗?”孙宝祥说:“老刘在。”老黄说:“老刘不吃。”孙宝祥说:“那就扔了也不能给他!他是……”老黄说:“毛主席说贪污和浪费就是最大的犯罪。你学不学《毛主席语录》?你让我犯罪,违背毛主席指示?”孙宝祥瞪大眼睛叫:“你可以留着早上吃!”老黄说:“地下室!半拉包子,搁到早上吃不拉肚子吗?”孙宝祥就气得上下翻眼瞪老黄,道:“那、那、天天给他带吃的呢?”老黄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孙宝祥得意了,开始微笑:“有人可说有哇,而且肯定了,馒头、咸菜。”老黄说:“谁?谁说的?”孙宝祥看着老黄不语,老黄说:“我操,三曹对案呗!不过,从今儿个起,我不去了。看着他们又没补助又不算上班,我还得多吃一个馒头。以前八九点我就睡了。现在坐到11点我饿!毛主席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最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孙宝祥上下翻看老黄,怀疑地问:“这是毛主席语录?你能背那么多语录?”老黄不说话,掏出上衣兜里的毛主席语录,翻到第3页,举着向前走,只两步就到桌后,要把语录举到孙宝祥眼前。孙宝祥噌一下起来,急向后躲,喊道:“你别过来!躲开,臭烘烘的,起开!”老黄的脸顿时涨红,举着语录向前一步,道:“臭?你说《毛主席语录》臭?”孙宝祥脸色变白,说:“你别又来啊,我没说《毛主席语录》,我说你,身上的垃圾味。”老黄说:“怪不得当初找人掏垃圾你们谁都不去?我去了。我是为革命掏垃圾,为社会主义建设掏垃圾,你说我垃圾味,臭。看不起革命工作,嫌工人阶级臭!只有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才会说我们工人臭。毛主席教导我们,在社会主义的国度,革命工作,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没有任何高低贵贱之分!看来我得让你闻闻工人阶级到底臭不臭!”一步向前,贴住孙宝祥,问:“臭吗?臭吗?”孙宝祥连连后退,说:“滚!滚!来人!”架不住老黄步步跟进,问他:“臭吗?”
刹那门开,司令进来,先是一愣,然后厉喝:“干什么呢!”老黄说:“他说我臭!嫌掏垃圾臭!”孙宝祥已经跑到一边,说:“他拒不交代,还要打我。”老黄举着手里的语录说:“我用这个打你呀?我是让你看语录。”司令就走过来看老黄举着的语录,看看,说:“怎么回事?”孙宝祥跟老黄重复刚才的对话。说着说着,孙宝祥突然想起,说:“对了,膏药的事他还没讲呢,拿包子遮。你还真狡猾呀,说,为什么给他膏药?还给他贴上。”司令突然烦了,对孙宝祥说:“行了!你出去!”孙宝祥吓一跳,看司令一脸厌弃的表情,不再出声,气哼哼地出去,把门关好。
老黄对司令说:“是,他是胳膊扭了,我给他贴了膏药。这怎么了?耽误和他做斗争吗?因为这个我就反动呀,和他站在一个立场了,您去调查一下,我们两个人说过话吗?我可是最无产的工人阶级。”把司令说得一愣,看着老黄,说:“行啊老黄,不知道你这么能说。毛主席语录背得也好,值得向你学习。毛主席这段语录不知你学了没有?”说着坐到椅子上,掏出一本语录,翻到一页,念: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还有这段: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方面,他就是反革……
这时孙宝祥突然打开门,神秘紧张地说:“司令,快接电话!”司令有些不高兴,说:“干吗?你要干吗?”孙宝祥就进来,快步走到司令身边,手挡着嘴,附到司令耳边说了两句,司令猛地起来向外走。对老黄说:“你别走,等着我。”
屋里一空,老黄开始皱眉,心事重重。一会儿、两会儿,不见有人进来,把语录翻到司令刚才念的那一页,开始小声读。正读,门一响,司令进来,见老黄不再读,说:“好,带着问题学习,最容易领会。”
老黄说:“我可是最无产的无产阶级。”司令又一愣,马上笑了,说:“是。所以我把你叫来,就是提醒你,一定要站稳无产阶级和咱们工人阶级的立场。”老黄还要开口,司令说:“行了,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记住,班还要值,垃圾照常掏。没事的时候就好好读读毛主席语录,结合今天问你的事好好想想。过几天我再找你。”说着司令转身出去。老黄慢慢往外走,走出来,见司令跟孙宝祥在一起,便问:“晚上我还去?”司令点头,说:“去!为什么不去?”
老黄走出来,拐个弯,一片光明立即消失,前面的通道又是一段亮一段暗,幽幽长长,只有老黄一个人行走。走出地下,走出大楼,大好的太阳光眩目,他便低着头,垂头丧气。
上午,掏着半截垃圾,老黄突然停下,两手支着铁锹在那里发呆。终于想那个拐角处只有自己从地下室的住处到看押处时经过,其他人,不管老刘还是白天看守以及后夜的看守,都不从那里过!
但是一回头,老黄恍然看见老刘立在身后,两只眼睛盯着自己。不由得一退,再看,眼前空空。四周围,只有自己!
……
(节选自《北京文学》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