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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堂》2023年11卷|高鹏程:遮光之灯(组诗)
来源:《草堂》2023年11卷 | 高鹏程  2023年12月12日08:41

[遮光之灯]

1973年,新疆吐鲁番出土了一副奇怪的眼镜。

青铜制成的镜片上,布满了小孔。

它的用途一度成谜。

无独有偶,在西藏,人们用牦牛绒制成眼圈,

兴安雪岭的鄂伦春人用马尾编织眼镜。

生活在北极圈的因纽特人,没有牦牛和马尾

他们用驯鹿的大腿骨制成眼镜的形状,

再用石针,凿出猫眼状的缝隙。

经过考证,这些都是当地土著预防失明的利器。

过多的光,让人目盲。于是,每个地域

被强光压迫的人们

都选择了因地制宜,遮蔽多余的光线。

生活在一个亮光闪闪的时代,

我时常提着一盏隐藏掉光芒的灯,

它漆黑的灯芯,仿佛我

一个来自小地方的人的审慎、隐秘的胎记。

[特蕾莎]

特蕾莎,你为什么还要赤脚奔波于贫穷的加尔各答?

“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人赤脚,

穿着鞋子就是有罪的。”

诗人,你为什么还要独自执守于这盏寒夜的孤灯?

“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一个人困于寒夜,

轻言光亮也是有罪的。”

特蕾莎,这就是诗人与布道者共同的宿命。

人类的女儿继续戴着锁链,

羊群继续在旷野中啃食雨水……

[写 作]

“写作就是双倍的生活。”

“写作,就是第二次生活。”

我不知道上面这两种翻译哪个更接近加缪本意。

作为一个业余写作者,我同样也在探测

它和生活之间的距离。

它们偶尔重合,彼此纠缠。

多数时候,它们大相径庭,风马牛不相及,甚至

老死不相往来。

但我仍在固执地用写作置换自己的生活。

我把烂泥潭置换成新鲜的海水

把沉沦的灰烬置换成上升的炊烟

把搁浅的舢板置换成孤筏远洋的独木舟……

就这样,年复一年,我把世故乏味置换成

热切和勇气。但究竟,我是用虚构置换真实

还是用错置换对,我同样不得而知。

当我离开、消失,会不会有另一个人

从纸的另一头赶来,

尝试探测或者

继续我的生活,那已经经历和未曾经历的?

[春天:落叶记]

据说,在一篇著名的小说里

一片画在树桠上的树叶

在冬天,曾经拯救过一个濒临绝望的人

是这样吗?在我居住的小镇

冬天,有很多叶子,一直在树上坚持

这使我怀疑,这附近可能隐藏着更多

需要拯救的灵魂

我还看到,因为阴冷,一些树,将细小的叶片

缩成一枚枚青灰的针

我想,那一定是一些更加脆弱、敏感的心

它们自己也在等待着拯救

初春时节,我去小镇医院探望一个朋友

经历了一个冬天,

病床上的脸,泛起了红晕

而窗外,一场迟来的落叶,正在纷纷扬扬

——这让我几乎相信了神迹。

[浔阳江头怀古]

这里是一段江水的拐弯处

这里也是一曲琵琶的

最后一个音符,一首长诗的尾句

一段漫长流逝之后,江心

月色的苍白

这里是浔阳,也是柴桑

是白居易,也是陶渊明

是码头,也是归宿。

这里是大道,也是歧途

这里是江州司马,也是浮梁弃妇

是两行泪水的交汇处

逝水滚滚啊,这里只是万里长江的

一个逗号,一座礁石

是无数天涯沦落人,压在心底的一粒暗痣

[儒雅洋古村]

在两座水库之间,有一条溪流。

在溪流的一侧,有一座古村。

光阴闲闲,无论魏晋。

一个村庄就像一个人,挑着一副流水的担子。

有时候下游水库满了,就把肩头的重心

向上撸一撸,有时候上游水库满了

就向下挪一挪。

挪多挪少,儒雅洋的村民心里有数。

一幅担子就是一杆秤,来自山顶的星星

镶嵌在上面,那时逝去的先祖

留给他们的戥星。除此以外

祖先还留给他们一枚秤砣——

一座位于村口的祠堂

无论世事如何变化,它压得住日子的盈亏满溢

也压得住人心里的日旱雨涝。

[夜宿楠溪江书院,听雨]

溪声无需翻译。子规声里

藏着所有中国人都听得懂的家国之音。到了傍晚

这些都被遍地而起的蛙鼓替代。

这里是楠溪江的支流。此刻我应该是借宿于永嘉四灵

一首绝句的某个逗点之下。

木屋代替了草庐。

明亮的LED灯光,代替了清苑斋晕黄的桐油灯盏。

只有雨声无法代替。只有雨声还是最熟稔的旧邻。

才从翁卷的茅屋中走出,

又钻进了徐玑兄弟的窗户。

到了后半夜,被山溪拧紧的雨线逐渐松弛。

幽涧里的南溪书院,忽然显出了

旷古般的阒静。

一枚松果啪地一声落下,

那一定是等待徐玑的赵师秀,在敲着手中的棋子。

【高鹏程,生于1974年,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作品发表于《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钟山》《花城》《新华文摘》等;著有诗集九部、随笔集一部、诗文合集一部。曾获浙江青年文学之星、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人民文学新人奖、国际华文诗歌奖、李杜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诗刊社“百年路·新征程”诗歌工程创作奖、储吉旺文学奖大奖等。诗刊社22届青春诗会成员;曾就读于21届鲁院高研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