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3年第6期|丰一畛:送信儿(节选)
屋山头的空地上停着辆自行车。黑色的,没横梁,撑子是那种带闸的单脚撑。可能是小姑来了,又不太像。小姑的自行车车把前面有个筐,后座上总是捆着个儿童座椅。我端详了一阵,轻着手脚走进篱笆院子。西斜的阳光打在门槛和一部分门板上,我的影子接上了门槛的影子,在灌进屋的明晃晃的光里突兀地戳着。奶奶在说话,声音从床那边传来。奶奶说了很多话,不像自言自语。可没人回应她。我没顾上仔细听话里的内容,想喊一声,张张嘴,没喊出来,好奇覆盖了我,没有回应的沉默覆盖了我的好奇。我屏住呼吸,捩着颈子张望,院子里那棵杏树的几条枝影爬上了屋墙。我移移身,收回目光,看见自己的影子跟着动了动,也没人发现我的影子。
糖豆吗,怎么不进来?是小姑,声音哑哑的。我一下子蹿过门槛,喊了声奶奶,喊了声小姑。她俩都靠床沿坐着。奶奶在缝补一件褂子;小姑将一摞衣服放在床边,冲我笑了笑。我搬张小板凳坐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小姑了,有一些熟悉的感觉,还带点生分。小姑问我在学校听老师话没,在家里听爸爸妈妈话没。我说听了,都听了。小姑的嘘寒问暖不像以前那么热络,好像生分被拉长,也变陌生了。她起身拿了块很可能是她带来的点心,往我手上塞。当我嘴里嚼着口酥时,生分被拉长、变陌生的感觉倏忽消失了,好像从来也不曾有过。小姑还是那个小姑。她出嫁前,我更小的时候,是她把我带大的。
我问小姑什么时候来的,小姑说刚来不久。我正纳闷,怎么下午才来,奶奶插话进来说,你小姑要去城里打工,来说一声儿。我不是太懂这意味着什么,就哦了一下,看着奶奶绕着针缠了几圈线,打完一个结,抻一抻,又把线咬断。奶奶抬起头接着说,孩子这么小就出去打工,你说说,怎么这么狠心?奶奶这话是冲着我说的,好像要让我来评评理。我想到的是,出去打工的话,小姑是不是很久不能来看奶奶了?我问小姑,小姑说是的。我有些沮丧,我们之前有个约定,她不准备再履行她的承诺了。我看向小姑,她眉头微皱,表情寡淡,似乎早忘了那个约定,又似乎完全沉浸在那个约定造成的疑难里。
屋子里的阳光不知不觉间变了形状,从一种不规则变成另一种更狭长一些的不规则。一把小杌子的两条腿儿被圈进光亮里。我想起不久前奶奶曾提起的但已有些许模糊的话。那时候我才五六岁吧,面黄肌瘦,不长个子,小姑在雨天苹果园的这两间屋里将杌子、马扎、椅子、桌子排列起来,拉着我在上面走来走去,锻炼身体,磨砺意志。我再次看向小姑,小姑滑过我的目光,往光和影交汇的地方瞥了瞥,返回来,撞上了我眼神里的寻觅。她看了我好一会儿,都看空洞了。奶奶显然不赞成小姑出门打工,又说实在不行,也该是小姑父出去才对。小姑眯了眯眼又瞪大一下说,行啦行啦,怎么糖豆来了,说过的话又说起来了。小姑抱起先前放下的那摞衣服,让我拿上两把小杌子,跟着她去井边。
塑料盆、脸盆、搓衣板、胰子都准备好了,小姑提了水帮奶奶洗衣服。我坐在杌子上陪着,间或舀舀水,倒倒水。水不能随便倒,要倒进旁边的菜园子,园子里种了茄子、豆角、黄瓜、丝瓜和辣椒。小姑搓一会儿衣服,停了下来,呆僵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今天星期几?我说周五。她并没继续问,我却有些心虚地解释,老师平时住校,周五要回家,周五下午大扫除,不上课。小姑又开始搓衣服,我补了一句,每周都这样。小姑没说话,阳光把她整个人照成了红铜色,我感觉她那绺从耳根跳脱的头发晃荡了许久,她才哦了一下。屋山头空地上停着的自行车也成了红铜色,从我的角度看,反射的光像断了似的,黑一段,亮一段。我想问问自行车是不是重新刷了漆,筐和座椅去哪儿了,踟蹰着没问。看上去小姑不是很想说话,我便低下头,找了根树枝,围着右脚划拉出一个鞋印。小姑突然说,听见了吗?井里有青蛙在叫。我说是吗?手弯成弧儿状搭在耳朵上。几只?小姑问。好像只有一只。我说。井底之蛙的成语你们学过吗?学过。井里的青蛙只能看到井口那么大的一片天,比喻见识短浅的人。这次小姑很快嗯一声,还自顾自笑起来。我接不住小姑的笑,不知该跟着笑还是说点什么。我走到井口,伸长脖子瞧了瞧,水面波光粼粼,四周有水滴滴落声,我头部的轮廓在涟漪中忽隐忽现。我一瞬间怀疑刚才是不是听到了青蛙的叫声。
这时候奶奶过来了,呵斥我,让我离井口远一点,还数落了小姑几句。小姑没反驳,奶奶拍拍脑门说,你看我这忘性,过来干什么来着,糖豆调皮,把我脑子里的事儿都搅了。哦,想起来了,他小姑,你要打工去,家里喂的猪怎么办?小姑说,已经卖了。奶奶说,那把玉米棒子转卖给你哥家一些。用不着的话,卖给别人也是卖。小姑说,行。奶奶要走,小姑问了问大姑的情况。奶奶说,有日子没来了。等奶奶走了,小姑又问我,大姑最近一次什么时候来的,一个人来的还是和大姑父一块来的。我想了想,没太大印象了,好像是大姑一个人来的。自从过年那次,大姑父和父亲因为什么事争吵了几句,大姑父很少来苹果园了,大姑来的次数也少了。小姑把拧干水的厚裤子丢到脸盆里,远远瞅着篱笆院子里拾掇柴火的奶奶的身影,愣了愣说,你奶奶老了。我说是的,那你还去打工吗?小姑没回答我,端着塑料盆站起来,让我端着脸盆跟上。院子里没专门晾衣服的架子,奶奶已经找了绳子,一头拴在直棂窗上,一头系在那棵老杏树的枝干上。苹果园没有苹果树了,苹果树陆陆续续被刨掉,改种了庄稼,眼下地里的玉米苗已经两拃高。这棵杏树是爷爷奶奶决定搬到这里住的那年移栽的,那时候还没起念把这里变成果园。苹果树多了少了又没了,这棵杏树一直在,苹果园的名字也留下来,成了地名。
奶奶喂的鸡总会在杏树上找到固定上宿的地方,晾衣服时,小姑问我还记得不,有一年的某天黄昏,鸡要休息了,我还趴在枝杈上不下来,被愤怒的公鸡飞起来连轰带啄,摔了个狗啃泥。我不好意思,嘿嘿笑着说,门牙磕掉了一颗。小姑哈哈笑。我顺势说,那只公鸡后来被奶奶杀掉,鸡头被我吃了。小姑说,我怎么听你奶奶说,公鸡被她带到集市上卖了,买了只便宜的肉食鸡回来煮给你吃的。我不知真假,想进屋找奶奶求证。小姑拉了我一把,说逗你玩的。
我问小姑,今晚会住在苹果园吗?小姑说,看看再说。我不知道她要看看什么再说,她像猜到了我的想法一般,抬头瞅了瞅西山梁上的太阳,我以为她的行为回应了我的疑问,但她却没头没脑地问,你一个人去过大姑家吗?我说没有。她说算了,还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奶奶也问了小姑同样的问题,约莫二十分钟后问的,住一夜吧?小姑变了口风,说不住了。吃了饭再走?小姑说不吃了。
在此之前,奶奶还说要去我家里看看,我爸我妈到镇上的养殖场给人帮忙,家里养的猪还没喂。小姑说,眼里只有你儿。她像在开玩笑,奶奶也是当玩笑听的。也许前后的话有了什么联结,小姑拒绝了奶奶吃晚饭以及留宿的邀请后,有些悲伤地问奶奶,这会儿就要去糖豆家吗?奶奶说,不急。小姑喊了一声妈,奶奶说咋啦?小姑不说话。奶奶说想去打工就去,你自己选的路想拦也拦不住。小姑还是不说话。不说话也像是酝酿出来的。
三个人一块出了苹果园。奶奶右拐去了我家;小姑推着自行车,左拐走在田埂路上;我步履蹒跚地跟在后头。事发突然,我还被某种错愕挟持着,行动没法完全代表我内心的想法。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去小姑家。是小姑先说了道别的话,嘱咐奶奶新买的降压药放进了盛药的抽屉,吃法和以前一样之后,她跟奶奶说要带我走。正好明天周六,去和小姑住一天好不,上学之前再送你回来?小姑问我。你喜欢骑我那辆自行车,到时候随便骑。小姑说。奶奶也问,想去吗?这次轮到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了。奶奶说,想去就去吧,小时候都是你小姑在带你。
小暑已过,正是草木繁盛时节,田埂路中间的车辙也被青草覆盖。我故意踩在草青草厚的地方,类似一个配合思考的下意识的动作。我想去小姑家,想和小姑一块待着,应该是这样的。小姑生了表弟,对表弟呵护备至,我是嫉妒的。那种嫉妒的感觉有时还很强烈。只是,小姑要食言了,还要拉上我一起食言。我拗不过这个道理。
那段时间因为一个邻居的离世让我意识到人是会死的,每个人都会死,爸爸妈妈会死,奶奶也会死。关于死的任何想法都是重复的、点到为止的,但即使这样,这些想法也都变成一记又一记闷棍,明明是主动的,又分明被打了一样。想到死,就像自己打自己,自己没办法时时刻刻打自己,死便慢慢反照到其他事情上。爸爸妈妈会死,奶奶也会死,爸爸妈妈会晚死,奶奶会早死,但他们在我心中同等重要。等小姑来看望奶奶,我把纠结告诉了小姑,我不知该如何安排时间,我想把时间均分给爸爸妈妈和奶奶。小姑说,均分是不可能的,人的寿命很难预知,那就趁着奶奶还在世,多到苹果园陪陪她。小姑还说,她也会多抽空到苹果园来。我说,那我一星期在家睡三天,在苹果园睡四天。小姑说,那我十多天来一次苹果园。
我没能忍住,问小姑,你要外出打工了,咱们不更该留在苹果园吗?小姑说,是的,我本来想的。走出田埂小道,上了机耕路,小姑停下脚步,转过头说,对不起,糖豆你回去吧,刚刚就当送我好了。
小姑的话封住了我。我站住,头顶的高压线咝咝响,橘黄的阳光突突跳,一只麻雀飞过去了。我没再往前走,也没掉头回去。小姑骑上车走了,人越变越小。我还呆僵着,小姑又骑着车回来了,一只手扶着车子,另一只手环抱着我,手腿并用,半托半拽,把我固定在了自行车后座上。揽住我的腰。小姑说。我照做了。除了爸爸、妈妈和奶奶,难道不能匀一点时间给你小姑吗?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自行车嘎吱一声又嘎吱一声,有一阵儿,我们都没再说话。我把胳膊松回来,两只手抓着前面后座露出来的一截铁支架。不知道怎么了,我变得有些羞涩,别着脸,怕喘出的气直接喷到小姑的后背上。我问小姑,要去哪里打工。她说,还不一定。我问什么时候去。她说就这两三天,几个人一起。我又问,为什么要去打工呢?小姑的回答也是个问句,不去打工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大肚子坑那里有个十字路口,去小姑家往西南拐,去大姑家直着往北走。小姑问我想不想去大姑家。我说你想我就想,你要去打工了,应该跟自己的姐姐告个别。小姑说,我没安排好,出门的时候心里乱,光想着去苹果园了。那我们去大姑家坐坐。
天不早了,太阳绝大部分已隐没在山里,霞光汹涌澎湃。去大姑家要路过一个叫柘沟的镇子,小姑买了两样礼品,一串香蕉,一盒鸡蛋。我们在镇上喝了我爱喝的胡辣汤,吃了我爱吃的火烧。小姑说,空着肚子扑着饭点去走亲戚会让人瞧不起。等到了大姑家的巷子口,黄昏只剩了轮廓,天已蒙蒙黑,小姑又犯起疑来,甚至到了后悔的地步。她问我,这个时候这样进去好不好?你大姑父不可能不在家吧?要不咱们回去吧?谁家院子里传来狗叫。先是几声,后来汪汪不止,不过,并没有别的狗附和。小姑更不淡定了,倒推着车子要走。我说来都来了,咱们又不是贼。我跳下自行车,倚靠在巷子口一根电线杆子上,等着小姑做一个决定。小姑也在等着自己做一个决定。那只狗还在叫,我们辛苦一趟,像专门来听它叫的。也没有别的事干,我们都没办法不认真听。
去敲门吧。小姑终于说。我打头,小姑殿后,不用敲门,大姑家的一扇大门开着。我喊了声大姑,喊了声大姑父。大姑家也养了条狗,后腿卧着前腿撑起,狺狺两声,前腿也趴下了。大姑迎出来,哎哟喂,糖豆怎么来了,他小姑也来了。大姑父也迎出来,把小姑和我让进屋里。落了座,大姑先问的是吃饭了吗。小姑说吃了,在苹果园吃了来的。大姑不放心,又问我,我说是的,包了水饺,肉馅的。大姑父给小姑和我沏茶,小姑客气说别倒了,一点也不渴。大姑父没管,沏好了,端一个杯子到小姑面前,说趁热喝,又端一个到我面前,说别凉了。不等尴尬弥漫,我找了个不知是否恰当的说话间隙,给大姑大姑父汇报,给小姑打圆场说,小姑要去打工了,去苹果园送信儿,顺便把我驮出来,去她家玩上一两天。我说我想大姑了,小姑说,那正好到大姑家坐坐,也告知一声儿。我说完感觉卸了负担,端起茶杯,吹吹茶梗,喝了一口茶。
大姑家的堂屋由三间瓦房构成,其中一间用墙隔开,留了个门洞,没安装门,拉着个布帘。大姑父没坐多久掀开帘子去了里屋,大姑一会儿也进去了,很快他们又出来。大姑父问我要不要出去逮知了龟,大姑家东边有个水沟,水沟周围都是树。我识趣地说,要去。我俩一人拿着一个手电筒,出了大门。大姑父还拎着个塑料杯,杯子里盛了水,是用来装知了龟的。我们没去树林里。大姑父先让我陪着去了趟表妹的奶奶家,我没进门,我以为大姑父是去接表妹的,但他进去又一个人出来了。回来的路上,他问我小姑怎么了,我大致讲了讲下午发生的事。他没再多问,我也就没多说。
大姑家附近的树林里蛙声一片。其实在大姑家里也听到了,只不过没这么真切。听久了,此起彼伏的蛙鸣会恍然让人忘记那是什么在叫,那是不是一种叫声。我和大姑父一棵树一棵树地照过去,逮了十多只知了龟。也有别人在照。大姑父教了我一个逮知了龟的新方法。我关了手电,蹲下来,用耳朵细细分辨蛙声以外枯枝败叶里的细微响动。那些沙沙声有时就是刚刚破土而出,但还没来得及爬到树上的知了龟移动时发出的。待确定了大致方位,再打开手电,寻找一番,说不定会有收获。用这种方法只逮着一只,大姑父就催促我回家了。刚进了堂屋,小姑说,糖豆咱们走吧。大姑说,要不住一晚,天黑透了,走夜路不安全。大姑父跟着说,住一晚吧。小姑说,糖豆你说呢?小姑这次不自己做决定,让我替她做了。走吗?我也说了个反问句。小姑没应声。估计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走还是不想走。要不不走了吧,大姑父说今晚电视上会有好节目。我试探着说。大姑说,就这么定了,糖豆妹妹住她奶奶家了,咱俩睡外间,糖豆和你姐夫睡里间,不走了。
电视机搁在里间的桌子上,屏幕斜朝外,把布帘挂到墙边,透过门洞,正好能看到。我们先是这样看了会儿,大姑小姑躺在外间的床上说话时,大姑父移动了电视屏幕的方向,我俩拉好布帘,上了里间的床。那一天是2001年的7月13日,大姑父所说的好节目是申奥直播。大阪、巴黎、多伦多、北京、伊斯坦布尔5个城市竞争2008年第29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主办权。大姑父把音量调低,其实再低外面也是能听到的,但做要这么做。没想到,快夜里10点的时候,小姑站在了布帘外,说她也想看。大姑父拉起布帘,把电视机移回原位,调整好了屏幕。大姑也起来了。我们四个坐在外间屋见证了重要的一刻。那个叫萨马兰奇的外国白发老头宣布北京赢了,我们开始并没那么激动。随着电视机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春雷般的欢呼声时,现实世界里,不知因为这个大事还是因为自家的小事,有人燃放起鞭炮,鞭炮声也传过来了,我们被感染了,莫名有些激动。小姑说,真好,国家变强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都说是。
事实上,共同见证重要的时刻并没能让我们产生默契。我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大姑小姑不见了,大姑父告诉我,压水井压上来的水是苦水,她们到甜水井那里装水去了。他交代我一个任务,说也是大姑的意思,让我骑上小姑的自行车去小姑家给小姑父送个信儿,别的不用说,就说小姑在这里。我吃了一个馍馍、两根油条,骑上小姑的自行车出了门。车子好像摔过,车把有些歪了,我停下来,双腿夹住前轮,双手反着抓住车把,调了调,跨上车,重新蹬起来。小姑的自行车没横梁,座位比大梁自行车要低一些。我能坐上去,不过屁股要扭来扭去,也可以不坐,这样轻松。骑大梁自行车,屁股坐上座位,脚够不着踏板,跨过大梁,屁股扭动的幅度大,最好把腿伸到三角形车架里,掏裆骑。头要高起来再沉下去,周而复始。小姑的自行车也不完全适合我,然而对我这样的身高而言,无疑方便太多。到了柘沟镇,我才忽然想起来,虽然跟着大人走过一趟还是两趟,但从大姑家去小姑家的路,我一点都不熟悉。我靠着记忆朝前走,凭着印象东转西拐。我问一个路人,他说走对了。我再问一个路人,他说走错了,指给我对的路。这个时候,太阳已经高了,土路被照得白茫茫一片。我又骑了一阵儿,环顾四周,没了人影,路两旁的庄稼是认识的,此刻却并不能给人安全感,风一吹,微微荡漾的样子还会让人觉得神秘。我有些发虚,有些发急,汗往外冒,意识到了口渴。口渴越来越确凿,过了一个临界点,就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我反而清醒不少。书上说,遇到事要去了解它钻研它,了解了,钻研了,就不害怕了。我掉转车头,回了柘沟镇,从柘沟镇回自己家的路,走过很多遍,我熟悉。而从自己家去小姑家,路当然也是熟悉的,可能会有一些绕,但不失为一个解决困境的办法。一旦打定了主意,眼前的路就变成自己的了,这种感觉让人舒服。
到了大肚子坑的十字路口,我想了想,决定先回自己家喝水。我没去苹果园,怕奶奶担心。要是没想那么多就好了,直接去苹果园,再在那儿多磨蹭一会儿,说不定就能撞上大姑小姑,也就不用白跑一趟。当然这只能是事后的感慨。喝了水,在大肚子坑的十字路口往西南拐,我去了小姑家。一路上要过一处拦水坝,两个村庄,四座桥。出现了一个意外,第二座桥边,几个孩子从一棵老桑葚树上爬下来,围住了我,说是要劫道。这种阵仗我在学校里也经历过。他们盘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做什么。我一一回答。领头的说要交一块钱过路费,我把口袋掏给他们看,里面空空如也。领头的说,不交钱会被教训一顿,还要把自行车扣下。我说,一群人欺负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他说,那你选一个,跟你单挑。我说,今天有急事,不打架,改天咱们约群架。你叫上你的人,我叫上我的人。我报了我的姓名,让他也报了他的名号。我说,现在咱俩认识了,想找就能找到,以后痛痛快快打。他说,有种,放行。
路过的第三座桥架在干渠上。过了桥,顺着干渠走,是下坡路,干渠越来越高,变成了由水泥柱子支撑的管道。过了第四座桥,是上坡路,管道越来越低,又变成了干渠。干渠往南拐,我也往南拐,干渠往西拐,我不拐了,钻进一个胡同,小姑家到了。
大门上了锁。这是我事先没想到的。我把自行车靠在墙边,走过去推了推,不死心,拽了拽锁把。是锁上了。我要赶紧想想怎么办,看着木门,一时被门上残缺的对联吸引。横批被揭,门框上有一副对联:春归大地人间暖,福降神州喜临门。门心上也有副对联,五字,最后也是春和福两个字。左联第一个字和第四个字还辨得清,分别是和与家。右联除了福只剩了一个秋字。我想猜猜这副对子究竟是什么,费了很大劲儿才遏制住这个念头。小姑家的大门朝西,挨着大门的墙是西厢房的外墙。墙根里堆着两截榆木,我撕块树皮,划划墙,扔了,又捡了根树枝,踩踩小姑家大门前和西厢房外墙边的土路,由北而南写了六个字:小姑在大姑家。土路坚硬,痕迹模糊,耐心看才能看清。我扔了树枝,正着瞅瞅,反着瞅瞅,还是觉得这只能是个下策,要是有人给捎个信儿就好了。小姑家对家的大门没锁,我坐在榆木疙瘩上,想着要不要推一推对面的那两扇门。对付劫道孩子的勇气这时候不知哪去了,我竟有些畏缩。走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越是这样告诫自己越是迈不动腿。我把主动退让成被动,做了个退而求其次类似听天由命的决定。等一会儿,如果里面有人出来,我再请这人转告也不迟。我越等越有些害怕,不断地想,什么时候才能算是节点,没人出来怎么办,真有人出来又该怎么开口。我还在想着,门开了,一个比妈妈年老比奶奶年轻的女人想出门,看见我,停在了门口。我起身,闭闭嘴,张开,话还没说出口,她又把门关上了。我有点泄气,还没坐回榆木疙瘩,门又开了,女人朝我走来,很快知道她是径直朝榆木走去。她没看我,也没说话,我看着她捡走了榆木根部长出的所有木耳。我更加自责,她近在咫尺,我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时间已近正午,阳光从天而降,那种无可遁逃的感觉也垂直落下。看着对面两扇仿佛施了魔法的门,我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的困境我了解了,体味了,熟悉了,钻研了,不害怕是不害怕了,可还是走不出也不愿走出来。我是被拽出来的,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我以为是小姑父,不是,竟然是大姑父。
大姑父说,糖豆,小姑家没人是吧,别等了,咱们走吧。大姑父说,你大姑小姑让我来接你,我们可能会错了你小姑的意,擅自替她做了决定。幸好门是锁着的。你大姑小姑一块去了苹果园,我送你回去吧。我感到欣喜,也感到委屈,委屈淹没了欣喜,欣喜冲淡了委屈。我恋恋不舍地凝视着小姑家对家的大门。她家连春联都没贴,或者贴了,过完年撕了,被风刮掉了。临行前,我请大姑父看了看小姑家门心的对子,问他能把缺的字补上吗?他说,路上想想。
其实大姑父不用送我的,我能一个人来就能一个人回去。他执意要送我。他骑了辆大梁自行车,两个人两辆车,没办法驮我。所谓送,也只能是,我骑在前面,他骑在后面。累了歇一歇时,说几句话。路过那棵桑葚树,那几个孩子不在,树上显得空荡荡的。我不知道我和那个领头的将来还会不会再见面,不知道见面了还能否记起彼此的约定。如果真能打一架然后成为敌人或者朋友,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到大肚子坑那里,大姑父说,我就不去苹果园了。我忘了问他,那副对子,他对上来了吗?
屋山头的空地上停着辆自行车。黑色的,有大梁,撑子是那种长长宽宽的双脚撑。我把小姑的自行车也停在空地上。正值中午,我的影子小小一坨,尾巴似的跟着。走进篱笆院子,透过门板的光是个规则的长方形,奶奶、小姑和大姑依次坐在长方形外围的阴影之中。看到她们,我又感觉到委屈了,嘴一瘪,没忍住,泪出了眼角。奶奶说,没事,大姑小姑买了你爱吃的蜜三刀,在八仙桌上,快去尝尝。从小姑和大姑之间走过去,我果然就看见了那些点心,还有香蕉,还有一块肉。先去洗洗手。大姑说。从奶奶和小姑之间走出来又走进去,一块点心进了我的嘴,麦甜麦甜的。
白天的时间似乎都用来吃了,没在吃,就在准备吃的。我们决定包饺子,包饺子最浪费时间了,我们要的就是四个人一起在苹果园里浪费时间。都说了很多话,奶奶、大姑、小姑,还有我。我问小姑,她家大门门心上的那副对子到底是什么,其实我应该见过,过年走亲戚的时候,只不过当时没注意。小姑竟然也不记得了。大姑说,小姑外出打工,她也可能随后投奔而去。我问她们,要去北京吗?小姑说,你是不是因为看了昨晚的电视才这么问的。我说,是。奶奶问,昨晚电视上演什么电影了?大姑说,不是电影。
两辆自行车被推到院子里的杏树下。晚上,我们都睡在苹果园。屋里只有一张床,我们在地上铺了张高粱席,我想睡席子的,两个姑姑不让,我便和奶奶一起睡在了床上。小姑偷偷问我这周在苹果园住了几晚了,说她往后不可能十多天来一次,我也没必要非得一周睡四晚了。她说,多寡虽重要,但心意更重要,就当这是我的辩解吧。我说,知道了。当我躺在床上,困意袭来,觉得这一天就要这么过去的时候,小姑在寂静的夜里哭了。昨天在苹果园,她就想哭的,没哭出来。去大姑那里,她也想哭,可不好哭。现在又来了苹果园,现在周围的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最亲的亲人了,她的妈妈、她的姐姐、她带大的小侄子,黑夜里,她不再需要掩饰,自然地哭出来了。
小姑家里出了些事,她是要去打工的。至于要不要和小姑父离婚,还没有定下来;离婚的话,小孩跟谁,也还没有定下来。奶奶说,多大点事儿,哭一哭就好了。大姑说,没事的,哭一哭就好了。我没说话,想起小姑家门心上的对子,左联应该是,和睦一家春。
现在是夏天,是夏天苹果园里的夜。我等小姑不哭了,等沉寂覆盖了大家的呼吸,就爬起来去撒尿。撒完尿我没立马进屋里,鬼使神差,我去了井边。当亲人遭受痛苦时,要给予安慰。小姑哭的时候,我没有出来;憋不住尿,我出来了。出来了,就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天上繁星闪烁,光辉斑斓,就像昨晚在大姑家的床上睡意昏沉时涌入耳帘的一片蛙声。我竖起耳朵,井里是否有只青蛙?青蛙是否会叫?叫声里是否会传递新的寓意?我蹲下来,听到了声音汇聚的大片寂静。
……
选自《百花洲》2023年第6期
【丰一畛,本名孔瑞,1987年生,法学博士,高校教师。在《花城》《上海文学》《北京文学》等刊发表过小说作品。小说集《缙云山》曾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