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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宫殿》:描绘双江茶民族的命运
来源:文学报 | 胡正刚   2023年12月09日08:30

山谷里雨雾飘荡,一株株茶树静立在绵密的细雨和白雾中,每一片叶子上都悬挂着湿润的光泽。忽聚忽散的水汽消弭了现实和虚构的界限,置身茶山,犹如身处一座由茶树、雨雾和时光构筑的殿堂,让人的思绪变得缥缈而悠远。这是2023年8月的双江县勐库镇,诗人雷平阳带着我们在当地一座座苍翠的茶山间穿行。

在公弄村,我们入住一座建在茶山上的酒店,云雾在山谷和茶林里飘荡,当它飘过阳台时,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团。入夜后,我们看到一间建在茶林里的竹楼,推门而入,狭小的房间里摆着一张茶桌。听到喧响,一位眼睛和脸色一般黑亮的小伙子走进竹楼,他麻利地点亮灯泡,点上一盘蚊香,为我们煮了一壶水,指了指台上的茶叶,微笑一笑,示意我们泡茶喝,然后悄然而去。醇厚甘芳的茶汁一入喉,暖意迅速在肚腹和四肢间游走。耳畔传来一阵曼妙的乐音,即真切又缥缈,我们离开竹楼,循声而行,佛寺旁的广场上,身着盛装的村民正在载歌载舞,高大的榕树在他们头顶舒展开枝叶,凉风习习,叶片轻晃,像一只只沉浸在乐舞中的耳朵。

回到昆明一个月后,读到雷平阳的《茶宫殿——双江普洱茶记》,经由文字构建的通道,那次短暂而意犹未尽的双江之行在脑海里重现。阅读的过程中,作者化身为向导,带着我重返那片弥散着茶香的土地,领略和感知双江的茶文化史与茶人心灵史。

双江是一片自然条件得天独厚的沃土,多种民族的繁衍生息和悠久的茶叶栽培、制作与流通历史,为这片土地注入了丰富多元的人文魅力。丰厚意味着复杂,意味着对双江的书写不能以单一、浅显的方式进行,置身这块土地的写作者,必须是在场的、敏锐的,既要探幽入微,体认它深厚的人文内涵和历史脉络,又要表里兼顾,描绘出它生动鲜活的生存图景。雷平阳文学功力深厚,又有丰富的田野调查经验,在《茶宫殿》的写作中,他施展文学的分身术,忽而化身古代的采诗官,在山川、茶林和村寨中穿行,将所见所闻从生活现场移植到纸面上;忽而化身刀笔吏,埋首浩如烟海的史志典籍,抽丝剥茧地厘清这片土地上的战乱与动荡、民族迁徙与融合、家园的毁弃与重建、信仰的流传与坚守;忽而化身冷静的观察者,梳理、审视普洱茶产业的消沉与勃兴,展望它充满无尽可能性的未来。

雷平阳在写作过程中倾注了巨大的心力和热忱,每一个人物、事件和场景落到纸面之前,都在他内心浸润过,他既是创作者,也是见证者和亲历者。在动乱和逃亡的散兵溃勇中,在慌乱艰辛的迁徙中,在栽种茶树和建盖寺院的人群中,在驮运茶叶、盐巴和棉布的马帮中,在祭祀神树和山神的信众中,都有他的身影,并施展文学的魔力,把读者也带到他身处的场景里。

《茶宫殿》分为“大雪山上的茶祖”“在邦丙乡的阳光下”“大文的恩养”“忙糯的香炉”“沙河乡煮茶记”“勐勐:白鹭翅膀上的茶香”“勐库记”等七个章节,每个章节各有侧重又相互关联。雷平阳在谋篇布局和篇章结构上作了精心设计,不同的章节、内容,写作方式和语言风格,犹如建盖宫殿时预备的石料、砖瓦、柱梁、砂灰、颜料、花木,娴熟的技艺和虔诚的心……它们同为宫殿的组成部分,是宫殿的雏形,也是它伟岸和庄严的载体。

田野调查是发现之旅,精细的谋篇布局之外,意外和偶遇也是文学性不可或缺的部分。在书中,雷平阳不断与众多的风景、人物和场景相遇,天边的云雾、路边的草木、收割甘蔗的农人、跳蜂桶鼓舞和弹牛腿琴的村民、祭祀龙潭的信众、用鸡骨占卜的民间祭司、长出过灵芝的僧房、祭祀竜林的盛大仪式……作者没有忽视这些生动的细节,而是通过细致入微的描写将它们移入书中,增添了文本的趣味和延展性。除此之外,贯穿全书的速写式的实录笔记、访谈,在真切呈现现场的同时,也让行文方式丰富不少。

《茶宫殿》描绘了双江的茶山风云和茶民族命运,是一本有巨大写作难度的作品,对读者而言,也是一本充满阅读难度的书。阅读过程中,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感知和体认——茶农能重温祖辈和自身的命运,茶商能审视茶业的兴衰起伏,学者能思考民族迁徙和交融历史,作为一位文学爱好者,我则叹服于雷平阳精湛的写作技艺,叹服于他在写作中一贯秉持的赤诚、勇气和毅力。武学中有一种名为“纵云梯”的轻功,当悬空的习武者力气耗尽、即将跌落地面时,他需要迅速为自己在虚空中构建一个着力点,然后奋力向上一跃。写作者每一次对写作疆域的拓展和对精神界限的突破,无疑都是悬空时的奋力一跃。

雷平阳并没有在《茶宫殿》中人为地设置阅读障碍或拔高阅读难度,对文学和普洱茶的双重热爱,让他甘心做一位像创作了《勐勐土司世系》的宋子皋先生那样温厚的人——宋先生热衷于把手植的芒果树苗作为礼物送给村民,以期芒果的甜香溢满他们的生活。对读者而言,《茶宫殿》也是一份充溢着茶香的礼物,是我们感知双江普洱茶文化的一座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