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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克力与佛》:我们为什么进山
来源:文学报 | 王玮旭  2023年12月10日21:16

在小说《巧克力与佛》中,七堇年试图打破读者对某些人物的脸谱化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人置身社会生活中的复杂性,从而使我们感受到一种真实。每当情节往下进展,读者对于小说中的人物总能获得新的、甚至颇具颠覆性的理解。这种真实不仅是一种细节的、个体的真实,还是整合性的、群体的真实。

在小说的前两节里,女主人公康羽俨然是一位十分专业的登山爱好者,她的客厅里是“快挂,岩塞,冰锥,各种款式的主锁,散锁,吊在墙上穿成一串。驮包,背包,一个叠一个。绳索完美地收纳成一捆,整整齐齐码着”,她“上了墙,就从岩羊化身为鸟”,“都没炫技什么动态跳,就顺利合手,整个过程极快,轻巧”。然而在第三章,当她与男主人公徐开熟络之后,读者却发现她与其说是喜爱登山,不如说是想要通过登山来恢复“城市生活”的意义;另一方面,在小说的第九节,经历过生死与枯燥工作之考验的康羽,居然“打心里羡慕起徐开来”,觉得“这些工作都有意义。而登山,真是世间最徒劳的事了”。此后,她却又不再动摇,重新回到她“进山”的生涯中去。

徐开对康羽的行为始终在理解与不解之间反复摇摆,康羽和徐开思想上的反复变化,恰恰是小说的重点,小说讲述的是处在变化中的青年主体,而不是某种早早固定下来的青年主体——他们至少还有“成长”的希望。

小说所呈现的最大的矛盾,就是康羽本人一次次进山,却又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进山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康羽为什么进山?小说接连给出了几种理由。

进山的意义,首先是从“书”中得来的。书,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呈现为非常鲜明的符号,不论是名不见经传的《兔子快跑》,还是越南作家保宁的小说,或是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它们都为康羽对人世的理解提供了根据,对康羽来说读书构建了自我的生活理想,为行为方式提供了目标和理由。然而似乎随着读者对康羽精神世界的深入,原本看似重要的书很快就无影无踪了。康羽其实难以忍受“坐着”,她“呆不住”,她虽然从未放弃过思考,可她的精神世界并不比大多数人丰饶多少,她的思考没能借助他人之力得到抬升。书,或者说他者的经典看法,为康羽所提供的支持是脆弱的。

那么,进山的意义是为了一观美景、为了一种纯粹的美么?崇高之美的确可以击打人的灵魂,赐予人洗涤与净化,这不失为一个充分的理由。然而徐开随康羽进山,全程目睹康羽攀登的过程,却从没看到康羽为任何景致驻足欣赏,她“根本没停过”,当徐开看到“冰白的山巅就在那虹上闪闪发光,神迹般摄人心魄”,康羽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在被迫返程之前她“望着远处的山”,而心中却是“被郁闷了一整天”。现代人的风景,正像W.J.T.米切尔在《帝国的风景》中所说的那样,“是能够被展现和再现的可销售商品,一种被购买和消费的对象……风景成为拜物教行为的对象,例如游客们在同一地点以可互换的情感拍摄出无限重复的照片”;而今风景的消费同样经历了商品在后现代世界所经历的一切,从“物”蜕变为居伊·德波所说的“景观”,康羽身在山中,心却从未看到脚下的山,山作为抽象符号呈现的意义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如此,小说彻底剥开了环绕在康羽周身的光环,最终将其进山的内驱力推演至一种身体本能,借用小说中徐开的看法,对康羽而言“高山是一种宗教”,但这并非思想意义上的宗教,而是纯粹“苦行”意义上的宗教。在结束治疗,重返高山之时,康羽仍没能获得真正的自我理解,她对“高山”的“信仰”更加坚定,只是因为“世俗生活”变得比以往更加难以忍受罢了。小说的结尾,两位曾互相激烈碰撞冲突的主人公各自回到了从前的生活,就如鲁迅所言一二苍蝇绕飞了一圈,重又回到起点,成长的希望彻底破灭。

回到小说的标题。“巧克力与佛”的来处是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小说借用它来大致指代世俗与远方、肉身与精神的差异与调和。可以说,康羽充满本能而心中空空如也,她依靠身体的挑战和刺激来填补这种大空虚,厌倦尘世之“巧克力”的同时,她的“佛”也成为了另一种“巧克力”。《达摩流浪者》本身带有对更古老文本的互文,例如开头贾菲提到玄奘西行,就将读者带入了一个更广阔的时空,有心者能够看到两个时代之间“行”之内涵的衰变,令人扼腕;而今康羽所代表的当代人在壮阔旅途之上徒留躯壳,真可谓“灯炬斯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