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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空捏造与自我解放——武茳虹和叶昕昀的小说观察
来源:《当代作家评论》 | 余华   2023年12月11日15:19

武茳虹是我从苏童那里摘来的桃子。她的硕士导师是苏童,博士导师是我。传言因此出来了,说我抢了好几个苏童的学生,其实我只摘了一个桃子。苏童其他的桃子我至今没有再摘,以后就不好说了。我也鼓励我的硕士们去考苏童和莫言的博士,不要一直跟着我,换一个导师就是换一片天地。武茳虹换了导师之后,好像没有换出一片新天地,只是增加了一个导师。虽然武茳虹就读博士之后,苏童向她宣布:以后我不管你了,余华管你。苏童嘴上这么,私下里仍然插手武茳虹的事。苏童是难得的好老师,别说是跟随他学习了3年的武茳虹,就是其他教授的学生向他请教时,他也是倾囊相授。苏童早我4年调入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他了解我们的学生,尤其是武茳虹。她是他的得意弟子之一,现在武茳虹也是我的得意弟子之一。武茳虹博一的时候,我几次去与苏童交流她写作的长处和短处,以及她写作的方向应该在哪里,因为苏童深知她写作的成长过程。每次与苏童讨论,我们都是看法一致。然后,我再去与武茳虹说,你应该怎么怎么写。谈话结束时,我会加上一句,苏童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我与武茳虹讨论她新写的小说时,不再用苏童的虎皮了。我现在对武茳虹的了解不亚于苏童,自我感觉有些方面更胜一筹。

我们作为北师大文学创作方向的导师,是无法教学生写出优秀作品的。学生写出优秀的文学作品,全靠自己的天赋和努力。但是,有一点我们能够做到,就是让学生少走弯路,最好别走弯路。我们自己的写作都是走过弯路的,而且不止一次。这样的弯路往往是写作的起步阶段走上去的,幸运的是我们都走回来了。我们的经验可以让学生起步的时候尽量避开弯路,坚持走在正道上。

苏童在对武茳虹众多的表扬里,有一句话说得非常好。他说:武茳虹听得懂我们的话。这句话看上去其貌不扬,其实是单刀直入,说出了武茳虹是一个领悟力很强的写作者,只要指出她的小说中存在的某些不足,她马上自我纠正过来,而且往往超出我们的期待。所以,我和苏童一致认为武茳虹已经在文学之中了。

现在的武茳虹是一个天赋型作家,拥有广阔的想象力,很好的语言感觉,叙述行云流水。《收获》主编程永新表扬她有奇思异想。我的感觉是她有着在写作中凭空捏造事实的本领。这里的凭空捏造是褒意。武茳虹至今的人生还没有离开过学校,将来她走出校门,走上社会,摸爬滚打,有时候春风得意,有时候鼻青脸肿,这之后我不知道她会写出什么样的作品,我对此充满期待。武茳虹性格里有一种让我深感欣喜的特征——深入,不断深入。她对待文学,对待自己的写作,一直在不断深入进去。有一次,天刚黑下来的时候,我们走在北师大的校园里,一起去西北餐厅吃晚饭。苏童提到她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可以展开来写,那是她不熟悉的事,所以一笔带过。这又是苏童熟悉的,她因此缠着前导师苏童一个接着一个地追问。苏童详细讲述之后,她还在追问,她要让自己身临其境。她的这种死缠烂打式的追问,换个好听的成语,锲而不舍的追问,也不会放过我这个现导师。

《河桥孝子》是武茳虹第一部小说集,收录了她进入北师大之后写下的12个短篇小说。这不是她全部的作品,是她挑选出来的。小说集中的《儿子》,是我读的武茳虹的第一篇小说。正是这篇小说,让我看到武茳虹在写作中凭空捏造事实的本领。她写作时凭空捏造出来的事实,不是胡涂乱抹,不是胡编乱造。她是以证据确凿的方式,步步为营写下来,最后谣言变成了事实。

儿子来的时候并无征兆,他径直穿过街道,旁若无人一般,自然又冷静地敲开了单身汉家的大门。

起先单身汉是感到惊悚的,因为他打开门时看到了一张酷似自己的脸。那人风尘仆仆,正静静地端详着他,或者说他们在端详彼此,这种冰凉的打探让他怀疑是日暮之下的错觉。但那人只是温和,甚至有些谦卑地说,父亲,我是您的儿子。那人好像能看穿他的心思一样。单身汉茫然地说,开什么玩笑,我哪来的儿子?说着他抬头触到了那人的目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开始越发语气强烈地否认,我真的没有儿子,更没有私生子。

那人只是静静地站着,他的声音混入了黄昏的钝感,听来尤为肃穆,父亲,我就是您的儿子。您曾经说过在您过寿的日子我要来找您的,为了不让父亲食言,我片刻也没有停歇。我的母亲,他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是白各庄的白寡妇,您不会忘了她吧?

这是《儿子》的开篇。从这个开篇里就能看出来,武茳虹叙述里有一股气势,虽然这样的气势在武茳虹现有的作品里时有时无。这是因为题材和故事不同之后,让武茳虹没有机会发挥出来。但是,她拥有了,已经存在自己的账户里了,以后需要的时候她就会取出来挥霍一阵子。况且她还有另外的账户,里面储存的是细腻和敏感。在文学才华方面,武茳虹已经实现财务自由。

《儿子》的故事是这样的。一个老单身汉一生没碰过女人,只有一次偷看村里寡妇偷情的经历。就是这仅有的一次偷看,也是匆忙又惊慌。单身汉遭受村里人的嘲讽和寡妇的辱骂。他自尊受到伤害后吹牛了,虚构了一个白各庄和一个白寡妇,又虚构了他和白寡妇生有一个孝顺儿子,将来会来为他养老送终。小说开篇就是他虚构的儿子来了,接着武茳虹一步一步写下去,让这个凭空捏造的儿子成为事实中的儿子,并且心甘情愿地让这个儿子给自己送终,并亲手埋葬自己。

我很想在此仔细分析武茳虹在叙述上如何以步步紧逼的方式让单身汉就范的,可是稍作尝试我就放弃了。我意识到要完成这个工作,需要引用大段的原文,而且引用的原文篇幅会超过这篇文章的篇幅。在《儿子》里,虽然有些细节和对话的叙述分寸在我看来存在不足,但这个不重要。她在以后的写作中会自觉地逐渐解决。我要强调的是,将不可能写成可能,需要充沛的想象力和扎实的表现力,武茳虹已经拥有这些了。让我高兴的是,在《儿子》这样逼迫似的叙述里,武茳虹时常放松地支离一下,从而增强小说的生活质感。

《萨耶沙漠》是我读到的武茳虹第二篇小说。这是她进入北师大以后写下的第一篇小说。可以这么说,《萨耶沙漠》是武茳虹正式写作的开始。武茳虹来到北师大后出手阔绰,上来就是《萨耶沙漠》。从短篇小说的要素来看,《萨耶沙漠》是那类可以经受挑剔的小说。小说结构既紧凑又松驰,语言准确生动,比喻诙谐独特。尤其是,人物状态描写颇具功力,冷漠、无奈和孤独扑面而来之后,我们看到的是生活状态的模棱两可和没有方向的人生。在这篇小说里,武茳虹控制节奏时的得心应手,让我既欣赏又欣慰。

我认为《萨耶沙漠》是武茳虹写作生涯的奠基之作。她写作时凭空捏造事实的本领在这里已初见端倪,而生活状态的模棱两可和没有方向的人生也是她这部小说集的精神主题。

我无法预测武茳虹将来的写作会给我们带来什么,甚至叙述风格也可能与现在的大相径庭,但是我相信必有惊喜,因为她的才华已经喷薄而出。虽然在《萨耶沙漠》之后的写作里,武茳虹经历了一些不稳定的时刻,这个不是坏事,是好事。这证实了武茳虹一直在苦苦寻找文学的自己。

我读到的武茳虹的第三篇小说是《宛远是个美人窝》。她的其他作品我忘记了阅读顺序,只知道《河桥孝子》是我最新读到,也应该是这个小说集里最新的一篇。

《宛远是个美人窝》再次向我展示了武茳虹叙述的能力。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在她笔下流放出来时让人感到确有其事。这篇小说会让人联想到卡夫卡的《城堡》。与《城堡》的无法进入不同,宛远是进入后无法出来。虽然叙述方向不一样,武茳虹还是受此启示。事实上,武茳虹受到很多作家作品的启示。作为一个刚刚走上写作之路的青年作家,那些伟大作品是一个又一个的路标。可是,这些路标并不是指向同一个方向。它们指向不同的方向,有时甚至是相反的方向。在这部小说集里,我们可以看到武茳虹步履不停,有时候往东走,有时候往西走,有时候往南走,有时候往北走。她走得理直气壮,没有晕头转向。

《三个人的晚餐》里有一个贝克特主题,但是她的叙述很不贝克特,是彻头彻尾的武茳虹。既然约恩·福瑟的《有人将至》里有一个贝克特主题,武茳虹为什么就不能有呢?

武茳虹的叙述是自己的,这是关键。在《宛远是个美人窝》里,武茳虹让我欣赏的是她一步一个脚印写下来,将一个空想的故事写得十分饱满。她擅长利用生活细节去填补自己的空想,空想因此降落下来,与事实一起浪迹天涯。这就是我之前所说的,武茳虹在写作时有着凭空捏造事实的本领。《三个人的晚餐》在叙述上也是如此,“等待”在武茳虹笔下是一层一层剥出来的,不是停留在一个层面上的唠唠叨叨。

《一对夫妇》和《父亲》是武茳虹空想小说的另外两个代表作品。这两篇小说在叙述上有着共同之处,就是语言前行时是匀速的。武茳虹语言的诗性特征因此得到了充分展示。《一对夫妇》的空想是降落下来的,武茳虹不动声色地写下了冷漠与自私。重要的是,武茳虹是从温暖写到冷漠,从无私写到自私。《父亲》的空想没有降落下来,一直在飞翔,是想象力的优美飞翔,形成了一道雨后彩虹般的景观。

《山的那边是海》应该是这部小说集里唯一的现实小说。如果用传统的现实主义来衡量的话,这是武茳虹十分熟悉的中学生题材。她信手拈来地写下来。我关注的是两个空间在叙述上的转换。武茳虹自信自如地完成了。

武茳虹究竟有多少写作的能量?自从她“弃明投明”,离开苏童来到我这里,我开始考虑她接下去应该怎么写。

我给过她一个建议,希望她的荒诞小说的叙述调转方向,不要先弄出一个荒诞的想法,再用生活细节去缝补,而是从一个真实的生活细节出发,扩张,不断扩张,扩张出荒诞来。像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那样的小说。堵车,这个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在科塔萨尔笔下扩张出了荒诞。荒诞不是离开生活或者不像生活,而是放大生活,放大现实。武茳虹是一个信任老师的学生,为此读了两遍也可能是三遍《南方高速》。摸索之后,写出了正是我想要的《河桥孝子》。虽然《南方高速》给了武茳虹启示,但是在《河桥孝子》里,无论是情节还是细节,丝毫看不到与《南方高速》有相似之处。

《河桥孝子》给予我们一个焕然一新的武茳虹。她用一种热火朝天的方式写下人性和社会性。死亡和葬礼闹剧般地演出,人生百态、世事无常尽情演绎,讽刺无处不在。这篇锣鼓喧天似的小说可能是武茳虹第一次大大咧咧的写作。她达到了我的期待。

与武茳虹不同,叶昕昀是我在北师大的硕士。叶昕昀当时给我的印象是不怎么说话,一副冷眼旁观的表情,即使在微信群里讨论某个文学话题时也不发言,只是在结束时会发上来一句“谢谢老师”,这也是跟在其他同学的“谢谢老师”后面。她第一次给我私信是想考博,理由是继续学习写作。那时候我对她文学方面的才能不了解,没有读过她的作品,也没有听过她对文学的见解。我回信说欢迎报考,没有录取的话不要生气。可能是意识到应该让我这个导师对学生有更多的了解,她给我发过来三个短篇小说。其中两篇收录在小说集里,即《孔雀》和《乐园》。另一篇《慈航》没有收入进去。

叶昕昀是一个对自己的写作和作品有些刻薄的人。我们在讨论小说集的目录时,她不想把《慈航》和《乐园》收入自己的第一部小说集,觉得这两篇小说不够优秀。我觉得可以放弃《慈航》,因为《慈航》与整个小说集的风格有冲突,但是《乐园》应该在里面。

我认为她低估了《乐园》的价值。家人之间的冷漠在她笔下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重要的是,冷漠在她的叙述里不是僵硬的,温情在冷漠里时隐时现,从而让冷漠显得尤为生动和真实。因为冷漠不是一成不变的。从故事的角度说,通常情况下母亲和女儿各自失去儿子,会让读者感到过于巧合。在《乐园》里没有这个问题,因为成熟的叙述抹平、填补和消解了故事中的不合理因素。《乐园》虽然是叶昕昀最初的写作,可是她出手就已成熟。况且,《乐园》的叙述风格与这部小说集也是吻合的。

《孔雀》是叶昕昀的成名作,是我读的叶昕昀的第一篇小说,是她建议我先读《孔雀》。我读完后很惊讶,这不是学生的习作,这是一个成熟作家完成的一篇优秀作品。尽管小说里还存在些许不足,但是足够令我满意了。我把《孔雀》发给莫言,请他读一下。我给莫言的微信里说我们学生的作品普遍缺少烟火气,这篇《孔雀》有烟火气。莫言很快读完,他很欣赏这篇小说。他认为小说还有上升的空间,应该好好修改一下。我和莫言准备用一个下午的时间与叶昕昀讨论《孔雀》。我们国际写作中心其他老师知道后,不同意只是我们三个人讨论,应该让所有学生参与进来。于是,有了后来的写作指导工作坊,给一个又一个学生的作品开讨论会。我们开的不是表扬会,是指出学生作品中的不足,这有益于他们的成长。

我把叶昕昀修改后的《孔雀》发给苏童。苏童读完后给我电话说写得好。他的声音很高兴,为我们有这样优秀的学生高兴。之后,《孔雀》在《收获》杂志的青年作家专辑里重点推出。叶昕昀因此崭露头角。

《孔雀》是一篇宽阔的小说。叶昕昀的描述触及了不同的社会生活,这是在大约两万字的篇幅里做到的。《孔雀》并非开放结构,开放结构的优点是可以扯进来不同的和不相关的人与事,缺点是稍有不慎就会四散开去,无法追回,一盘散沙。《孔雀》有着完整的故事,故事的最后还有反转,有反转必然要有之前的铺垫,这些叶昕昀都很好地处理了。小说里面的人物也就两个,加上父亲的话勉强三个,其他有名字和没有名字的人物都是在杨非和张凡的讲述中顺理成章出现的,没有节外生枝之感。叶昕昀在处理杨非和张凡的讲述时,不是简单地让两个人讲述各自的经历,而是与讲述时的情绪、环境和故事的发展环环相扣。比如张凡当兵时因为抓捕一个毒贩,被毒贩用刀刺瞎眼睛,杨非说毒贩挺狠毒的,张凡却说毒贩没下狠手,要是朝他脖子捅的话,他肯定死了。叶昕昀是一个不失时机的叙述者,她不会放过这只被刺瞎的眼睛。杨非觉得张凡那只假眼挺逼真的,问他是不是马眼睛。因为,杨非小时候住在丝厂大院时,一个男孩被鞭炮炸瞎了眼睛,眼眶里装上了马眼睛。张凡摇头说不是,是玻璃的。这个延续性的对话表现出来的是小说的质感,也是生活的质感。

关于假眼的情节还在延续。重要的是,叶昕昀不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叙述者。上面的对话引出丝厂,然后是以前的生活片断和正在发生的生活片断。叶昕昀对人物状态和生活状态的把握十分细致,差不多6页之后,与假眼有关的情节再次出现。那时候,杨非和张凡坐在河边,耐心的景物描写和简洁的忆旧之后,思维时常跳跃的杨非突然问张凡,毒贩扎他眼睛的时候疼吗。张凡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着眼前宽阔的大桥,从前是很窄的桥。他上中学时,自习后骑车过桥,借住在大伯家只有3平米的小房间,这个房间之前是他奶奶住的。叶昕昀在这里让张凡引出了他的奶奶。奶奶很安详地死去,“那件陪伴她大半辈子,长长的玉石耳坠将她的耳朵坠到了底”。张凡小时候问奶奶,你什么时候死?奶奶说耳洞坠到底,就死了。张凡在记忆里结束有关奶奶死去的样子时,感觉当时眼睛被毒贩刺中时,自己的眼睛也坠到底了。然后,张凡说当时没感觉,后来觉得疼。杨非问那个毒贩呢,张凡说被他的战友一枪击毙。然后李哥出现了,那个击毙毒贩的战友,另一类型的生活开始被讲述了起来。需要说明的是,李哥不是紧接着出现的,是在张凡讲到毒贩被击毙的3页之后出现的。我前面说过,叶昕昀是一个不失时机的叙述者,但不是一个急功近利的叙述者。

《孔雀》就是由这样的叙述构成的,上面所举的只是一个方向。小说里还有其他方向,叶昕昀不断地写开去,又轻松地写回来,行云流水般地自如,而且描写与刻画准确到位。在这篇不到两万字的小说里,呈现给我们的是远远超过篇幅的丰富。在这样一篇有着完整故事,并非开放结构的小说里,叶昕昀写出了开放性,叙述面向了最大化。这个不是深谋远虑,是写作时即兴的感觉。叶昕昀拥有了小说家十分宝贵的品质,天赋的感觉,感觉指引她以这样的方式写下了《孔雀》。这让我意识到这个学生蕴藏的写作能量。

《河岸焰火》是叶昕昀完成的第四篇小说,是小说集里篇幅最短的。这是一篇没有表现因果关系的小说。小说写下的只是一个片断,或者说是人生中的一个瞬间。一个女人决定离开人世,之后又放弃了这个决定。这是一篇两段式的小说,第一段写下了与女儿告别的场景。叶昕昀写下了冷酷的平静,没有一丝情感的流露,只是事物的描写。小城习惯放烟花来庆祝元霄节,人们拿着烟花走向河流最为宽阔之处,只有母女两人坐在警务亭的街对面的露台上。看着走去的人们,好奇心让天真的女儿一直在向女人发问,女人只是麻木地回答。叶昕昀细致入微地写下这个生活场景。第二段是女人告别女儿之后走向死亡的描写,与第一段一样细致的生活场景描写,也是一样的随意,只是这随意里涌动着心如死灰般的机械言行。

对话在叶昕昀的叙述里占据重要的地位,每次出现都是恰如其分。她既能写不动声色里暗藏玄机的对话,也能写一目了然的生活对话。在父亲这个角色始终缺席的《河岸焰火》里,天色稍暗时刻,母亲终于点燃女儿手中的烟火,烟火熄灭后,女儿的快乐意犹未尽之时,母亲决定与女儿诀别了。

“你在这里玩,妈妈去买点东西。”女人说。

女孩乖巧地点头。

“一会儿天黑了,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应该去哪里,记得吗?”女人问。

女孩指了指街对面不远处的警务亭,说:“找警察叔叔。”

女人点点头,她这时蹲下来,再次为女儿拉了拉头上的帽子,女孩躲在帽子里,笑脸红扑扑的。

她说:“我走了。你玩的时候要小心。”

女孩点点头。

女人站起来的时候,又问女孩:“记得见到警察叔叔要说什么吗?”

女孩说:“记得。”

这个对话到此为止。叶昕昀没有让女孩说出见到警察叔叔应该说什么,只让女孩说“记得”。这是感觉的天赋,也是冰山一角式的对话。《河岸焰火》就是一篇冰山一角式的小说。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母亲忍心抛弃女儿去向死亡,无人知道。叶昕昀也不知道,原因已经深在海水之中。

再来看看叶昕昀叙述里另一类型的对话,就是我前面所说的一目了然的生活对话。这是《孔雀》里一段对话。杨非小时候学习民族舞,老师说她跳孔雀舞好看。杨非说到这里问张凡,杨丽萍你知道吗?张凡点头说,知道,我妈喜欢吃的那个糕点,包装上印着她。

《河岸焰火》之后,叶昕昀不再是散漫的写作,进入了正式写作的轨道。一年多时间里,她写下了《午后风平浪静》《雪山》《最小的海》《周六下午的好天气》和《日日夜夜》。

《午后风平浪静》将现在与过去、虚与实交织在一起,可以看出来叶昕昀充分自信以后放飞自己的写作。我觉得现在和过去的两个部分里的生活场景描写很精彩,这是实的部分。而虚的部分,或者说是人物精神扩张之后的幻觉描写,虽然显示了叶昕昀拥有了去进行大幅度描写的才华,仍然没有令我满意。当然文学是开放的,不同的读者会从中获得不同的感受。我这里所说的,只是其中一个读者的声音。

《雪山》是一篇让我吃惊的小说。初稿是另外一个题目,叙述是另外一个方向。我当时告诉她,我担心她的写作可能因此走上弯路。她思考了几天后将这篇小说搁置下来,去写其他的。直到准备结集出书的时候,她才把修改稿发给我。我当时琐事缠身,没有认真读,只是看看叙述的方向是否修改过来了,看到改过来了,告诉她可以收进小说集了。这次认真重读后,十分吃惊,远超我的预期。我读到的是锋利精准的描写,貌似平凡实质强劲的对话,故事充满张力,直指人性。

《周六下午的好天气》在这8篇小说的集子里有点特别,也是我读到的叶昕昀第一篇以群像描写开始的小说。“我”“大瘤”“米线”“武松”的“门诊友谊”写得十分生动。在“我”与“基努”的叙述线索里,生动的叙述很好地下沉了。我对于叶昕昀能够将人物写得栩栩如生,没有感到惊讶。这部小说集没有收入的《慈航》,大概是叶昕昀第一篇小说,里面的人物个个生动有趣。但是,她刻画群像的能力我是第一次领受。她写得秩序井然、收放自如。这让我对她接下去的长篇小说的写作充满期待。因为,长篇小说对于作者的索取比短篇小说更加贪婪。

《最小的海》和《日日夜夜》可以放到一起来说。这是两个不同的故事,各自的人物也不同,但是两个叙述指向一个方向。我在她最初发给我的《孔雀》和《乐园》里,已经看到了她写作的这个方向。当时是隐隐约约,经历了《河岸焰火》《午后风平浪静》《雪山》《周六下午的好天气》以后,逐渐明显起来。到了《最小的海》和《日日夜夜》的时候,可以说是一览无余了。那就是叶昕昀擅长刻画畸形的人性,不是那种表面的变态的畸形,而是深入人性深处的畸形。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日日夜夜》比《最小的海》更为深入。她是怎么做到的,我想这是她拥有了十分有力的叙述,娓娓道来之中让我们的阅读心神不宁。

武茳虹和叶昕昀仍是成长中的青年作家,我对她们的未来充满期望。我期望武茳虹今后的写作能够完全走进自我发现,不断自我发现,从自己的突然感到、突然看到和突然想到里诞生写作的灵感。我期望叶昕昀每次的写作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我解放。

2023年8月11日—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