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3年11月刊（21期）｜陈丙杰：月夜看山
陈丙杰，1985年生于山西长治，复旦大学博士，诗人、青年批评家、学术策展人。
《虚构一场黄昏》
黄昏，外乡人张开粘网。
柴垛颤抖，麻雀弹射，欢乐的尾音
如落日入殓西山。
牛铃摇荡村庄，初开的灯火
点燃田野的蟋蟀。
隔壁闲谈正浓，和着焚烧的味道。
黄昏的粥熬煮寒气。
慢慢熬。加入风干的黄豆，
起皱的红枣。
慢慢熬。母亲尚未归，
村庄有人离去。
“捕雀”又“如何”？旧事重提
受伤的小拇指，如生锈的钢针
刺向北风。忽略之事太多！
溪水沉淤，秋水又来，从西山
汇聚，滚向村庄的边缘。
一只渗泥的解放鞋，反复
出现于两可之间。
趁儿睡，一群哑默的小影
在烟囱与西天间，来去无声
如剪翅的飞天。
远地恍如风箱。打铁人的儿子
拉动风杆，在传说与经验间
添足晚霞，慢慢烧，慢慢锤。
而村庄内，虚构落幕，
蝙蝠乱飞，撞入黄昏的年画。
《虚构一场意外》
山如围巾，村庄如婴儿入睡。
陌生人，张望，徘徊，细辨炊烟；
他，坐于豁口，像围巾打起死结。
清晨，老伴折柴，炊烟缓慢；
他拄起拐杖，坐在村庄的故事里，
耐心如一块磨光的卵石。
小溪穿过村庄，针线穿过纽扣。
她一走神，鲜红的记忆
如溪中的圆月，清晰，又晕开。
南山幽深，松针层层下落。
山谷尚有回音，但愈发古老，
仿若邮差老去。
有时，树倒，麻雀起飞。
他张望，猜测，关门。
有时，山谷升烟，焦味飘来。
他张望，猜测，关门。
夜晚，烟雾缭绕中，那封模糊的信
反复撕裂窑洞的伤口。
曾经，青春乱跑，深夜归家，
沉默与惯例
酿造村庄的性格。
但总有意外
站在村庄的豁口
如一瓶撕去商标的陈醋。
年复一年，村庄安排古老的事情，
比如，谷雨下种，秋分收割。
比如，老人酿醋，深夜有声。
远去的人，常常念起。
《虚构一场大火》
那天，村庄失火，黄昏的蝙蝠
迎头猛撞。昏暗里，墙皮下落。
我听到许多种声音
像一首老歌，迷糊中常听到
清醒中总被忘却。
那场火，与我相隔好几孔
墙皮剥落的窑洞。
那是一场潜伏于梦中的大火。
我早盼望这个时刻
便有离开的理由。
宁静安排一场场意外。
村庄的宿命，藏在生锈或闪光的
犁铧、锄头、铜勺子上，对阴谋
毫无辨别能力。
我枕着书包，看书，望秋天
渴望大火。
村庄永远安静，只要不说出
窑洞的秘密，记忆
就是爷爷扔出田地的石头。
《老人》
一整个上午，村里的老人
都在看。村庄宁静。
挖掘机的吼声
拍打着地上的烟头。
挖掘机举起手臂，缓缓放下，
深深地扎入泥土。
枣树连根拔起。
土块抓着根须
悬在空中，又抖落下来。
他们没有反对，也没有说话。
他们一整个上午都在看。
吃过午饭，又陆续来到现场。
那些树，曾经果实累累。
中秋之前，丈夫挥舞松木杆，
妻子提着竹筐。
枣落在头上，滚进沟渠，最后
挂在窑壁，漂在
傍晚的小米粥中。
后来，枣树卷叶，发黄，
树干空心，牲口
常年围着树干，啃皮，打转儿。
倒地的枣树，靠近脖子的地方
至今
还有缰绳勒出的疤痕。
《月夜看山》
我常在月夜启程，村边独坐
为了听听山的移动，奔跑
在月亮看来，山是入睡的男人
星星是男人梦中的花朵
夜里，大山耸立，静默
像一支写倦了的毛笔
窑壁、木门、马槽，还有
老掉牙的谚语
大山一一记下，又永守秘密
有时，它被尊为龙脉
它也望气，为消除村庄的恐惧
它相信，历史是一块
偶然在静夜滚下的土块
夜晚，你躺在南山顶
看夜气敛去花香
看松林偶有声响
倦了，就化作一颗露珠
被草叶托起，托到天明
你守在村边，像月亮投下的一把锈锁
夜色里，小溪就是那把钥匙
保守着村庄的往事
如果愿意，你也可以是山
抱着村庄，走入苍山深处
而村庄内，反刍的牛铃，整夜摇荡
《姑姑出嫁》
姑姑出嫁，秋日正当时。那天
红枣挂于枝头，马鬃和盖头
同时掀动。老去的妇人，站在村口
仰望雪白的腮。丰收如期而来。
玉米、大豆，院中集合。
玉米秆、灶膛，话题热烈。
风俗里，姑姑归来。木格子
相继打开。炒菜声，说笑声
飘散路口。谁家又嫁，谁家又娶，
顺便摸摸鲜红的嫁衣。
爷爷沉默。村庄外是丰收后的田野。
秋风盘旋，山坳空空。
一根被遗漏的玉米秆，在风中
等待寒冬。日子最深处，一朵云
沉在秋天的溪水里，年复一年。
《山 寺》
一段往事，磨光一条山路
你归来，捎来时光、落叶，和丰收
你说，小羊进山，时时入梦
其实，有人从梦里进山
说小羊，说山寺，说遥想之海
说庭院的盆栽，像一朵待发的红帆
《回 首》
上好的岁月里，炉边独坐
夕阳和茶香，私语前生
后悔时时来袭
从一条布满苔藓的山水小径
你说，其实也不长
我抬头，窗外早已白雪茫茫
月亮在古井一颤
梦境依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