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6期 | 李清源:长生(中篇 节选)
李清源,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人民文学》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走失的卡诺》《此事无关风与月》,长篇小说《箜篌引》《窑变》,获《当代》文学拉力赛年度中短篇小说总冠军、十月文学奖、杜甫文学奖等奖项。
长生
李清源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一
教授对维也纳并无特别感情。他平素也听音乐,但只是休息时放松神经,说不上喜好,自然也不会为之移情,对这个音乐之都心生敬慕。维也纳的人文环境倒是不错,有许多地方值得一游,比如圣斯蒂芬大教堂和奥匈帝国的冬夏二宫,但看一回就够了,他早年跟随导师来讲学时便已看过,况且这些年在欧陆各国来来去去,各种风格的欧式建筑都已见惯,实无重游的兴致。倘若只有他一个人来开会,议程一结束他就飞回北京了,他不喜欢在陌生的地方孤身停留,没意思。
然而此行还有三个同伴:他的夫人、女儿,以及博士——他的得意门生和助手。博士随行是工作所需,夫人和女儿则是借机来游玩。夫人管理着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终日忙碌,教授也把过多的时间和精力用在他的研究上,都未善尽陪伴孩子的责任,一直心存歉疚。教授收到国际脑科学峰会邀请的那晚,他们难得都有空,便一起陪女儿吃饭,又陪她看动画片。老片,迪士尼的《飞屋环游记》。女儿最爱看迪士尼的动画,最爱玩的地方则是迪士尼乐园。片头照例先出迪士尼的logo:璀璨烟花之下的新天鹅堡。女儿按了暂停,望着屏幕上的城堡郁郁不乐。教授和夫人想起曾经答应过带她去新天鹅堡,顿感羞愧,夫人当即决定推开工作,给自己放个假,带女儿跟随丈夫去欧洲。
按照两人的计划,教授开会期间,夫人和女儿先在维也纳游玩,等会议结束,再一起前往新天鹅堡。夫人也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去霍夫堡游览茜茜公主博物馆,再到美泉宫参观茜茜公主生活过的房间。她奶奶喜欢茜茜公主,在那个一切都匮乏的年代,守着黑白电视追看长达五十二集的《茜茜公主》,是她老人家童年最快乐的事。夫人母亲早逝,是奶奶将她带大,奶奶总是以茜茜公主的形象来打扮她,给她穿洋气的蓬蓬裙,戴洛可可小花帽或星星发饰。此时来了维也纳,正好去拜访一下茜茜公主的宫殿,替奶奶看看她偶像生前的住所,以此向故去的奶奶致敬。
会议如期结束,夫人和女儿也游遍了全城。教授带她们去一家餐厅,共进在维也纳的最后一次晚餐。餐厅在格拉本大街,靠近骑士团教堂,门庭不大,也不甚著名。上次来开会时,一个曾长期在维也纳生活的巴黎同人做东,带教授去吃过一次,教授对那里的烤鹿肉和苹果卷印象深刻。刚要出发,忽有一人来访。那人是欧洲科学院的院士,早年与教授有过几次通信,神交已久,素未谋面,此次听闻教授来维也纳参加学术会议,特地赶来拜访。教授连称幸会,邀请院士共进晚餐。院士欣然应邀。院士谈兴甚浓,晚餐后意犹未尽,教授便让夫人、女儿和博士先回酒店,自己与院士找了间酒吧,继续叙话。教授要了杯干邑白兰地;院士嗜好波希米亚风苦艾酒,先来了一杯,然后又要一杯杜松子酒,与教授促膝谈心。
院士再次回忆起两人的相识。院士以前也是生物学家,任教于维也纳大学,在基因工程领域颇有建树。教授则师从著名基因学家刘肇之先生,致力于人寿基因的研究。2026年,教授在《自然》杂志发表一篇名为《基因谜题与文明困境》的论文,详审论述了他的最新研究成果,并对人类文明的前景做出悲观判断。人类的寿命已经接近极限,人类的文明创造却持续以几何裂变的速度迅猛积累;一个人要掌握足够的知识以胜任未来的工作,已经越来越难,终将有一天,人们穷尽一生,也学不完最基础的专业知识,更遑论进一步的文明发展和创新。
“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当有涯的人生最终不能胜任无涯的知识,人类的文明也就走到了尽头。”教授在文章中说,“锁死人类文明的,不是外星人的智子,而是人类自身的寿限。”
彼时的院士正在研究染色体端粒酶。他和他的团队试图人工合成这种酶,用以干预新陈代谢,延缓细胞衰老,却一直没有突破。他读了教授的文章,心有戚戚,披衣走出实验室,仰望浩瀚星空,生出无边惆怅。几天后,他便宣布解散团队,跨界去研究脑机了。
“正如先生所言,人类寿命的增长,已经远远赶不上知识的累积。面对人类生命那个可怜的天花板,一切旨在延长寿限的努力都显得幼稚而徒劳。”院士在写给教授的邮件中说,“解决这一终极困境的唯一办法,或许就是脑机革命。”
院士所谓的脑机革命,就是炒作已久的脑机互联,借由电脑超强的存储、检索和运算能力,一劳永逸地解决人类知识传习的短板。院士认为这是未来的方向,如果成功,将是人类进化史上的伟大飞跃,其意义不亚于直立行走和使用工具,因此称之为脑机革命。院士进入这一领域时,全球大大小小同类科研机构已不下五十家。他不认为自己是盲目跟风,也不认为自己起步太晚,只要是对的事,什么时候做都不迟。
院士退出基因工程领域后,便从国际生物学界消失了,与教授也再没有过邮件往来。不料时隔九年,他却忽然在现实中现身,教授在惊讶之余,隐约有一点不安。教授那个基于生物学的悲观论调发出后,收到不少批评,尤其是虔诚的宗教人士,指责他是在贩卖智能焦虑,为日益邪乎的脑机研究推波助澜。单从院士的转行来看,这种指责并不冤枉。然而教授仅仅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做出自己的专业判断,既不接受其他领域施加的影响,也无意对其他领域施加自己的影响;而且正是因为对热炒的脑机并不看好,他才会对人类的未来那么悲观。人生在世,总有些骂挨得莫名其妙,教授只能一笑了之;但也因此对脑机有了更多关注。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并未见过院士有任何科研成果的报道,反而多次在社会新闻上看到一些不太正面的消息:八年前,院士的团队涉嫌以不人道的方式使用恒河猴做实验,被欧洲动物保护组织告上法庭;五年前,又因非法使用倭黑猩猩做实验,被奥地利农业部告上法庭;去年春天,再次因为使用脑障流浪汉进行人体实验,被巴伐利亚残障权益联合会告上法庭。至于院士的个人情况,教授并不了解,直到今晚叙话,才得知他生于奥地利因河畔的布劳瑙市,早年信奉天主教,业余喜欢绘画,有个相爱三十六年的妻子。他的研发总部设在慕尼黑,平常沉溺于工作,很少外出走动,也不怎么运动。
“看看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院士抚摸肥硕的肚子,又取下半旧的渔夫帽,拍拍光亮的脑壳。教授看过他十几年前的照片,穿英式塔士多礼服,侧袋插一条白丝帕,脸有棱角,眼有光芒,俨然一个英俊倜傥的绅士。眼前的院士却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半老胖子,言谈举止也有些神经质,脸上的肌肉偶尔抽动几下,仿佛西西里黑帮退休的师爷。在餐厅时,他总是因为说话而忘记进食,需要教授提醒,才拿起刀叉慢腾腾地吃一点。而他所讲的话题,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就是与教授相识的缘起与经历,说完还要教授予以认证,两只略显僵硬的眼睛盯着教授,以商榷的口吻询问:“我没说错吧?”他说的基本都对,但也有些是无中生有,比如他与教授关于脑机革命的一些讨论,以及教授多年来对他的关心和支持;大概是他为了拉近关系或烘托气氛而进行的善意虚构。晚餐将近结束时,他又打翻了自己的苏格兰威士忌。那是他点的酒,他嫌红酒不够劲儿。他将今晚的失态归因于太激动,不但见到了神交已久的老友,还见到气质不凡的夫人和他们宛如天使的女儿,实在是太美好了。教授看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擦拭溅到身上的酒液,一边用力地解释,颇有一些伤感。他觉得院士已经有老年痴呆的征兆了。
酒吧不大,吧台占去了三分之一空间,没什么客人,除了教授和院士,仅有几张桌外喁喁私语的一对情侣。吧内装修是十九世纪工业风,搪瓷灯罩吊得很低,几乎要碰到人的脑袋,灯光却不甚明亮。灯罩偶尔晃动几下,灯光跟着摇荡,仿佛幽灵在眼前追逐。教授略感不适。他问院士的研究有何进展。院士说基本成功了,他们研发的新系统已在志愿者身上进行实验,植入系统后的志愿者表现出了惊人的学习和创造能力,在不远的将来,人类知识传习的天限可望得到彻底解决。
教授大惊。他一直认为脑机结合只是一种设想,实现的可能微乎其微。那些科研机构发布的所谓成果,更像是营销的话术,以此谋求资本的青睐,并无实际的应用价值。不料院士团队竟然后发先至,悄无声息地做成了!教授难以置信。
“我的风格就是默默做事,不喜欢大肆张扬。”院士说,“我讨厌应付那些无聊的人。”
院士所谓无聊的人,是指无病呻吟的社会人士、吹毛求疵的伦理专家、伪善的动物保护主义者、无事生非的媒体人,以及仇视现代文明的科技恐惧症患者。这些人乌泱乌泱,遍布全球,如果他们听到消息,一定会兴风作浪百般纠缠。正如让·保尔·里特克所言,一个人泄露了秘密,就再也不得安宁。
教授仍在震惊之中,举杯向院士表示祝贺。两人刚碰了杯,夫人便打来电话。她叫教授早些回去,也不要多喝酒;新天鹅堡在德国巴伐利亚州,路途遥远,明天得一早出发。院士立即起身,不再耽搁教授时间,以免误了行程,不尽之言后续再讲。两人在酒吧外作别。院士紧握教授的手,叮嘱他有空时评判一下那幅油画。院士傍晚去酒店拜访时,携带了一幅新作,送给教授作见面礼。
“您是饱学之士,定有高超的艺术审美。等您看过后,务请告诉我您的感受。”院士说,“这对我很重要。”
二
教授未能如期起程。回到酒店不久,他就腹中不适,很快开始腹疼胀气,继而腹泻如注,只好紧急去住院。医生的诊断与教授夫妻的判断一致:乳糖不耐。教授先天性乳糖酶缺乏,幼儿时几乎因此夭折,成年后严格控制饮食,未有大碍,然而一旦犯病,总会比别人更严重。夫人与博士仔细回忆,确定教授晚餐时并未触犯饮食禁忌,教授则坚称在酒吧只喝了一点白兰地,没碰其他东西。他们都感到纳闷。好在不是要紧的病,补充补充体液,调整一下水电解质,休养几天就好了。
只是次日已笃定不能成行。夫人必须在三天后赶回北京,与一个重要客户进行商务洽谈;这是煞费周章敲定的日程,不宜更改,倘若留在医院陪伴教授,只能取消新天鹅堡之行。女儿有点沮丧,但她愿意放弃新天鹅堡陪爸爸。女儿的懂事和体贴令教授愈感愧疚,要求夫人继续既定的行程,带她去完成心愿。夫人同意了,留博士照顾教授。教授却担心她们的安全,叫博士陪她们一起去。两人争执不下。院士忽然打来电话。他去酒店为教授送行,没见到人,询问前台,方知教授不幸染病了,深感忧心,要来医院探望。教授表示感谢,小恙而已,没什么要紧,不必劳烦大驾。院士却不由分说赶来了。他建议夫人接受教授的安排,这里有他,必能照顾教授周全,请夫人毋庸担心。然后冲女儿努起嘴,两只手掌竖在耳朵边,捏起嗓门模仿米老鼠的腔调:
“欢迎来到新天鹅堡!祝你在新天鹅堡玩得愉快!”
女儿被逗得咯咯笑。院士以东道主的姿态替她们做了决定,夫人也就不再坚持。夫人她们走后,教授请院士也回去。院士不是闲人,有繁忙的工作,连累他浪费宝贵时间,实在过意不去。院士叫他不必客气,能多陪陪教授是他的荣幸,昨晚时间有限,未能畅谈,正好借此机会好好聊聊。
午后,教授病情略有好转,精神也不再那么萎靡。院士提起那幅油画,问他可曾看过。教授很抱歉,还没顾上看。油画就在随身的公文箱里,院士主动帮他取出来,两手展开给他看。院士的手有些颤抖,教授接过来,靠在病床上欣赏。那是一幅后现代风格的作品:云雾迷蒙的天空日月交替,城市和远山皆如废墟,一只鹰鹫喙衔一枝槲寄生,在城市上空独孤盘旋;破碎的大地密布无数灰点,仿佛破土而出的草木,又似在时光中枯萎的人群。教授随喜赞叹,称其兼具西方的抽象美学和东方的物哀气质。他对院士心存感激,因此不吝溢美之词。
“您觉得它是不是在传达某种思想?”院士问。
教授笑了笑。“是的。”
“那么,您觉得它在传达什么思想?”
教授再次审视油画。“似乎是在描述一种宿命,物种的替代或轮回,试图在暴力和混乱中重建秩序。”
教授说着,抬头望向院士。院士并无喜悦之色,反而神情愀然,似乎有满腹心事。他帮教授收起油画,装进公文箱,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威士忌随身酒壶。他向教授自嘲,他是个无趣的人,平生没有别的嗜好,只喜欢此物。教授昨晚已经看出他酗酒,想劝他节制,但看他情绪不佳,喝两口可能会好些,也就不说了。教授在病中,不能陪饮,院士便自顾自喝。他接续昨夜未完的话题,向教授讲起他的脑机系统。这个已升级至第三代的系统有个好听的名字:Kuckuck。院士外婆是巴伐利亚人,院士的童年也在巴伐利亚度过,乡村森林里布谷鸟清越的鸣叫,是他最美好的童年回忆之一。那时候布谷鸟还很多,森林和山谷之间啼声相闻,如今却已濒危,难得一见了,有一年他去那边隐居,整个春天都没有听到一声。院士深以为憾。当他们开始着手研发新系统,需要为之命名时,他说他脑际忽然响起一声布谷鸟的啼叫,声音浏亮而悠扬,仿佛来自童年的梦境,于是当即决定叫它Kuckuck。Kuckuck系统不但可以解决人类知识学习的天限,还可取代因伤病致残的大脑,使患者恢复如常人。
“试想一下,亲爱的教授,一个原本已经报废的人。在Kuckuck的帮助下,不但可以完全康复,还具有了超强的大脑。”院士说,“用你们中国话讲,就叫变废为宝。”
“变废为宝”是用汉语发音,院士把“废”字咬得重,唾沫飞溅到肆意生长的胡须上,仿佛几点白色的污渍。教授身子后仰,疲惫地靠在病床上。
“原来你不只是做脑机结合。”他说,“Kuckuck能替代失智者的大脑,自然也能控制正常人的大脑,这种喧宾夺主的系统,是不是有木马的嫌疑?万一落入野心家的手里,怕是有不测的风险。”
“您多虑了。我们研发Kuckuck只为解决问题,造福人类,无意干涉人的思想和意志。”院士说,“真有野心家要这么做,也用不着Kuckuck。古往今来的独裁者已经做了数千年,他们没有Kuckuck,一样做得很成功。”
“有了Kuckuck,他们会更便利,也更高效。”教授说,“一切文明创造,最根本的使命,是让人更加独立和自由,而不是相反。任何有碍人的独立与自由的风险,都需要慎重考量。”
院士脸上浮起一层浅淡的笑意。“药物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是不是因为有杀人的风险,就不研发药物呢?我是做科研的,信奉科技无罪,有人要拿科技去犯罪,就让历史和法律惩罚犯罪的人好了。”他说,“实不相瞒,我来拜访您,除了向您表达敬意,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与您商谈。”
院士希望与教授合作。院士的Kuckuck系统虽然成功,但在植入人脑后,会产生严重的排异反应,参与试验的三只倭黑猩猩和五个失智志愿者均在十天之内死亡,现有的免疫抵制剂全无效用。排异反应是介入式脑机无法回避的问题,院士对此已有预判,但未料到如此棘手,以至于整个项目都陷入停顿。教授在院士转行之后不久,也放弃了长寿基因研究,转攻脑组织移植,并取得了巨大成就,经由他的手术恢复健康的病人数以百计。这与他独创的脑基因免疫疗法密不可分。院士想邀请教授加盟,借助他的脑移植专长和脑基因免疫技术,克服Kuckuck的排异问题,共同开创人类文明的新纪元。
教授婉拒了邀请,理由是手头有几个课题在做,无暇分身,且不懂脑机,也对脑机不感兴趣。这显然是推托之词。院士许以重酬,愿与教授平分利益和荣誉,甚至在发表论文时,可以将教授的名字放在自己前面。这几乎是将Kuckuck拱手相送。教授感谢厚爱,仍然拒绝了。院士盯着教授的眼睛。据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试图通过这扇窗户窥探教授的真实意图:他的拒绝究竟是谈判的技巧,旨在谋求更多好处,还是发自内心的决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最终相信了后者,冲教授点点头。
“我尊重您的选择。”他说。
病房里的气氛有点不尴不尬。教授再次恳请院士回去,他的病症已好了许多,再浪费院士的宝贵时间,内心将会非常不安。院士明白自己的存在已经给他造成了精神困扰,不便强留,于是起身告辞。离开病房之前,他问教授:“您知道那幅画是谁画的吗?”
教授说:“不是您的手笔吗?”
院士摇头。“是Kuckuck。”
那幅画是Kuckuck在前天晚上绘制的。院士来见教授之前,要准备个聊表心意的礼物。他对教授的个人情况也不甚了解,不知送什么东西方能投其所好,向Kuckuck征求意见。Kuckuck便画了这幅油画。院士将画看了又看,不觉间入了境,心头渐渐涌起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悲怆。他仿佛看到另一种形式的思考,听到另一种生命的呼吸。那是另外一种完全陌生却又无比熟悉的灵与在,借由画布上的图案和色彩,向他伸出它的食指。院士不由自主伸出了自己的食指,指向画布上灰烬一样的人群。指尖触及画布的瞬间,院士猛然回过神。他问Kuckuck油画的名字,Kuckuck驱动机械手,在画布下写了一个词:Schicksal(宿命)。院士瞠目结舌,脑海中轰轰作响,仿佛有个坚如磐石的东西突然之间溃散了。
“谢谢你拒绝了合作。”院士对教授说。
他将一只手揣进风衣,触碰到那支药液。那是一针特制的毒剂,提取自哥伦比亚热带雨林的安第斯毒蛙,半毫升即可致死,没有解药。他用另一只手与教授握别:
“祝你好运!”
院士的话令教授摸不着头脑。他目送院士离去,取出油画又看了一会儿,闭目思考片刻,隐约明白了院士的意思。他将画丢到床头,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傍晚时分,他被电话惊醒,是夫人打来的。她叫教授打开全息影像,查看了教授的精神和气色,确有好转,方才放下心。她们已经游玩了新天鹅堡,女儿仍然处于兴奋之中,喋喋不休地给爸爸讲述堡中奇遇。最令她开心的是,今日的城堡之行,让她集齐了迪士尼的十五位公主。她将新买的公主抱出来,向爸爸一一讲解她们的名字和事迹,直到夫人提醒她爸爸仍在病中,需要休息,才依依不舍地向爸爸说byebye。夫人指挥她去刷牙,自己则有事与教授商量:她有个好莱坞的朋友,美籍罗马尼亚人,近日回国省亲,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她发的图片,得知她们来了欧洲,极力邀请去罗马尼亚一游;尤其是那里的派勒斯城堡,有罗马尼亚的新天鹅堡之称,必须让小公主来看看,否则此行就是不完整的,也是不完美的。夫人与这位朋友久未谋面,也想借机一见。她计算时程,明日一早从慕尼黑机场出发,两个小时即达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在那边游玩一天多,再直飞北京,时间上是足够的,不会误了会议。但她挂心教授,怕他一人太孤单,因此犹豫不决。她还没告诉女儿,怕不能成行,又会成为女儿的心事。夫人虽未表现出渴望之情,但听她的语气,显然是想去的,况且可以让女儿多玩一个天鹅堡,也是美事。教授便强烈支持她去。他叮嘱她们早些休息,养足精神好出发。挂断电话前,他对夫人说:
“记得帮我要个签名,我一个同事是你朋友的影迷。”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