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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3年第12期|林永康:虾蟹成林
来源:《上海文学》2023年第12期 | 林永康  2023年12月13日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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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决定好私奔,则万事都要小心。大人做事总是小心。收拾要小心。天有点暗,但莫开灯。小声拣齐东西,一定拣上手机耳机、充电宝;仅有的一点散钱;一套换洗衣服。别忘了桌上两罐可乐。烟和火机塞到背包内袋角落,别被她发现,偷偷吃就好。趁他们还在吵,小心取下挂在墙上的车锁匙。小心溜到门外。最重要的一步——插锁匙,骑车,在他们反应过来前飞蚊似逃走。

或许他忘了向我们介绍交通工具。那是一架老旧的男款摩托车,孤零零支在门外空地。漆红油箱外壳伤痕累累,生出几道银色刀疤。黑皮坐垫如沼地干裂,弹性不再,他坐上去就凹陷,尾巴伤口挤出海绵似的血。后视镜是虫生触角,左面镜裂作两半,切割他紧张面皮。车把磨得光亮。车灯上长泥斑。排气管泥更多,远看好像一个长长的褐色的蛹。比起“鬼火”,它显得邋遢丑陋,但已经是上上之选了。没时间多想,现在他坐在车上,准备用双手和臀部一齐发力,推大脚架只能一鼓作气,否则车就会前后摆动,发出巨大噪音。很好,脚架松开,抓稳车把,双脚站定。到关键了——他深吸一口气,锁匙右拧,左脚轻踩换挡杆,空档绿点亮起,再拨动点火开关——很好,一次成功,摩托车已经发出它这个年纪特有的轰鸣声,很快他们就会听到。连忙左手压死离合,左脚换到一档,右脚踩住刹车,慢松离合,慢松刹车——没有记错步骤,车开始动起来——再用右手拧一点油门,车速变快,双脚离地,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不好,神经开始紧张,他们来了。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换到二档,再加点油,这很重要,因为呼喊声已经在背后响起——虾仔!

2

疤痕不知得讲话,却能提醒镜子前的阿蟹,自己同老林更像了。疤痕斜十字状,横贯整个左胸,竖看则从左胸顶部斜切至右胸底部,颜色凝成一种深邃的粉,拱起来像虫爬过去。这疤是一个月前摔的,那时他被金顺儿骗得欠了一大笔钱,准备寻他算账,没想到被那派来要债的牛一样顶到地上,胸磨出一摊血。从镜子出来,他套上衣服,推开厕所门,汗臭白衫马上使空气的味道变得复杂。镜中老冯皱眉,怀疑他是不是随便使冷水冲下就出来了,否则闻起来怎么跟没冲凉前一样臭。但老冯手上却不停,小男孩要求把刘海剪齐,他得看着。

昨晚逃来这里后,阿蟹一觉睡到年三十下午,醒来冲个凉,冷静几分,才敢去拿手机。重新充上电,屏幕上消息通知和未接来电层层排列,叮咚声此起彼伏,一度盖过忙碌的电推剪声,他赶紧熄掉屏幕。年三十傍晚是老冯最忙时刻,远近圩街的人,都拣这个点来永东街头菜市场入口隔壁的顺意发室剪发。门口小沙发已经坐满人,阿蟹索性坐到靠里老冯的专属休息位上,躺躺椅看天花板墙皮发呆。墙皮生满裂痕,有两条尤其粗大,斜十字交叉,同镜子里他胸口一般狰狞。阿蟹吓一跳,立起身来坐,点开面前电脑上蜘蛛纸牌想转移注意力,但任凭他费尽心机,都无法正确还原一列纸牌。一个钟头过去,他一次都没有通关。好险不赌钱,阿蟹心想,又顺手拿起桌上的红双喜捏支烟来吃。

七点钟,天完全黑下来,高峰期最后一位客人起身摸摸自己刺猬一样的寸头,没看一眼镜子便扫码给钱,骑摩托赶转家吃年饭。老冯这才有闲喘一口气,顺手接住阿蟹扔过来的一罐可乐,一口气喝完,打了一个长长的嗝。阿蟹正躺着吃烟,听到不免放声大笑。

仅知得笑!老冯骂一声,也笑了,靠在小沙发上,自己也吃支红双喜。昨晚阿蟹急急忙忙过来,老冯才知得,原来他转来庵镇已经有一个月。他没赚一分钱转来,反倒欠了十万债务,昨日金顺儿带要债的寻上门,他没办法才跑来这里躲。老冯本想帮阿蟹凑点钱,但被他一口回绝,你阿妈就生你一个仔,过年家里不使钱?讲完,阿蟹倒头就睡,直到年三十下午才醒来,好像故意要睡那么久似的。

阿蟹哦,老冯讲,还不转去吗,有什么事也要转家过年嘛。又不是小孩了。

使你点水,睡你下床,现在要赶我走啦?阿蟹讲。

放宽心啦。中午时包婶打电话给我,问我知不知你去哪里。我没讲你在这,仅讲不知得。包婶就讲,要是看到你,一定要同你讲一声,家里几兄弟合本先帮你还了钱,赶快转家吧。阿蟹,我听她声都在发抖,是真真忧心你啊。

讲完,老冯特意斜睨去看阿蟹的反应,但浓密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表情看不清。阿蟹忽然讲,老冯,你好早点转去吃饭吧。我走了。老冯没送他,仰头吃烟。再看时,阿蟹不见了,桌上那包红双喜也不见了。

阿蟹不想转家。刚走出顺意,他便觉得无路可去。往右直走便是整条永东街。这是庵镇最长的街,街头连着顺意发室、菜市场和庵镇市场入口,街尾通到七星滩,往里拐几条巷,最大那栋自建平房便是阿蟹家。那是七八年前兄弟四个工作各有起色时合本起的。寻常时,他们在外地打工,小孩就丢在家,给老林和老包照看,逢年过节再转来住。年三十此刻,阿蟹站在永东街头遥望街尾,各家灯笼高挂,一盏盏亮起,火一样蹿过去。门都打开开,人一定好多。他阿蟹什么人,去广州打工好多年,厂子倒了没分到一分钱,反倒赌球欠一屁股钱逃转来,老婆转娘家,闹离婚。要债的人追到家里来,自己先跑了。庵镇那么小,谁不知得这事才奇怪。阿蟹心想,一定连各家小孩都知得这件事,他们或许连赌球网站的网址都倒背如流,晚上跟爸妈借来手机,小心翼翼点开网页,惊叹并沉醉于那硕大的镀金字体和散发着浓郁果香的丰满美女的肉体。

阿蟹也是这样被迷了魂,鬼使神差地借了十万块高利贷,又鬼使神差地在这纸醉金迷的网站把自己账户上的数字瞬间抹零。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事情过了很久,他才开始回想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那是过年前一个月,大家都在讲厂子要搬到东南亚去了,人心惶惶,都忧心自家下落。阿蟹也不例外,昨晚还因为一些小事和老婆大吵一架,愁字写在面皮上。同样是庵镇来的工友金顺儿碰巧过来,见阿蟹这样子,假意关心起来,又讲自己赌球赚了大钱,准备辞工不做。一番花言巧语下来,竟讲得阿蟹神魂颠倒,被金顺儿领着见了马哥,在写明“一月内还清本金十万,零息;一月内未还清本金十万,逐月递增本金百分之二十比例利息贰万”的借据上签字按印,又被领着登上网站,精心拣一场球来赌,随后十万块输个精光,金顺儿人间蒸发,阿蟹便像一个迷路的孩童一样徘徊在陌生世界不知所措。现在想起来,阿蟹觉得金顺儿真真是个扑街,怪不得当时看金顺儿笑得奸诈,原来一切都是设计好来骗他的。金顺儿本来就矮,还驼背,身上毛衣卫衣胡乱裹作一团,笑起来很像电视剧里的太监。奇怪的是,当时并不这么觉得。后来厂子真搬走了,在一个平常的周一早晨,制衣厂卷帘铁门紧闭,再没有一个人能联系上老板。阿蟹的打工生涯就这样告一段落。后来阿蟹老婆转了娘家,要闹离婚,租屋到期,阿蟹返家,整日锁在自己房间,一言不发。直到年廿九,金顺儿再次出现,带一帮人来家里,满客厅乌烟瘴气。阿蟹自知不妙,于是偷偷从后门溜出去,从屋挨屋之间逼仄的小巷匆匆逃离,一路走到顺意发室,躲到老冯房间,到年三十晚才出来。

不愿转家,也不敢去挤年三十晚庵镇市场人群,阿蟹千分犹豫,还是决定右拐进入幽深深菜市场待一会。菜市场无名,卖最生猛东西。内里砌多少石台,便摆多少摊档。一入去便是猪肉档。切糕似的带血长条猪腿肉,使锋利挂钩吊在档口,生造出一个乌蝇大本营。风扇叶转得缓慢,像是靠惯性在吹。案板血腥、油腻,陈列猪的外皮内里。经过这里时,阿蟹有时也会暗笑,觉得猪肉档老板也好似只猪那样肥。老板中意赤膊,白花花堆在一块,分不清肉和皮。右胸纹身耷拉,龙虾也变软脚虾。阿蟹会想,为什么猪也会卖猪肉?想来想去,唯一能解释的就是猪最像人,比抖音里讲的人类祖先猿猴猩猩更加像人。所以猪和人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对同类残忍,甚至吃掉同类,面前甜言蜜语,背后手起刀落。年三十晚猪肉档收摊,台上只剩下一个案板,可血腥味还附在上面,在黑暗中扑鼻而来,猪血和人血闻起来那样相近。往后一石台使来摆卖海货,成蛇皮袋虾米、干贝,散发腻腥气味,油渍透过蛇皮袋小孔,在石台上渗出一道道斑纹。再后边卖烟草,一簇簇黄色烟丝也塞在蛇皮袋里,论斤称卖(卖烟草老头中意使秤砣,认定电子秤是骗人什物,经年累月,秤砣托盘也浸上一层烟油黄渍)。老林最中意来这买烟草。继续往里走。卖烧腊,吊烧鸭三只,盐焗鸡两只。卖水豆腐、油豆腐、手打肉丸子。卖海鲜面前摆几个澡盆,橡胶水管往里注水,盆内鲜鱼乱跳,虾公汹涌,老蟹横行。最里边才卖菜,小板凳一字排开,面前放一张蛇皮纸,摆上萝卜、白菜、苦瓜、茄子等。最好寻年轻菜贩买。卖菜的越老越精,不容易讲价,还往往缺斤少两。小时阵,老包带阿蟹去买菜,就这么教过他。菜市场无灯,棚顶又遮去大部分天空,阴暗潮湿,只得从棚顶缝隙中借一点天光来分辨东西好坏。行路须小心,一不留神就沾身油腻,沾身水污。

这个菜市场,白天那样喧闹,晚上却静得吓人,尤其是在年三十晚,根本无一点声音,仿佛来到另一世界,收集了世上所有的暗。阿蟹在那片黑暗中站了好久,想让眼睛适应这种暗,却仍然什么也看不清,反而连来时入口也遗失了。黑暗中没有东西,只剩下气味在绕。阿蟹感觉自己也成气味一种,或案板油腥,或地皮污水,轻微地,没有任何心机地,蹲在市场角落,好像又回到读书时阵,老林开摩托车载返他上落学。那时阵,阿蟹家是有摩托车的少数,出入庵镇市场,喇叭声大,惊吓人群,阿蟹就在车后座上一阵大笑。一日,老林让阿蟹放学先去菜市场等他,他要在菜园做暗一点。阿蟹听话,放学便在菜市场角落望棚顶一线天发呆。档口老板问,阿蟹,摩托车呢?阿蟹就回答,等多阵就到。来买菜的也问,阿蟹,摩托车呢?阿蟹也回答,等多阵就到。后来被问得烦,索性不答,直到天光消失,人群散去,才惊觉市场只剩自己一个。四周黑得人怕,气味古怪,棚顶滴水,惊吓阿蟹细小脖颈神经,令他迷失方向,行一步跌两步,身水身油,难过无助,又等不到老林,终于眼泪滴答,放声大哭。那时刻他多希望老林出现,开摩托车来接他转家,做一守承诺大人。但是又过了很久,他才明白,眼泪的尽头没有摩托车,只有老林一身的血迹斑斑。摩托车从此不见。

三十年后,阿蟹仍是蹲在角落,泪眼朦胧,好像在等三十年前那辆摩托车。这么想着,一支车光突然打在他身上,描摹亮黄色光芒中他的瘦弱身体。摩托车声轰鸣。时间好像模糊了界限,重叠了两个相似的时刻。阿蟹抬头,以为是老林,定睛看,才发现是虾仔。

3

约定时间是六点半,地点是老街,摩托车停在芳姐小卖部门前。选在老街接小敏是因为这里人少,离她家也不远。千禧年前,除了永东街头的菜市场,老街原本是庵镇最热闹地。窄窄一条街,两边起楼屋。大都是二楼住人,一楼卖东西的小铺头——米粮、油酱、零嘴、香烛等,沿街排开去,似虾仔坐过一次的多厢列车。清晨则属于那些卖早餐小贩。扁担挑到店门前,吆喝卖包卖粿,粽子粉面,糯米糍芝麻粄,脸对脸成两排,分占两侧,互相看不惯眼,比谁声大。后来大家都搬去新市场,错落在云新街、长兴街和荔园街。这几条街路宽,地方大,人沿市场一路行来,各方都能光顾到,不必再争生意,大家便平和起来。还留在老街的都是房子建在这儿的住人家,只剩下几家小卖部懒得搬,生意简单,赚点小钱。芳姐小卖部是这其中一间。窄窄一间店面,发光灯泡惨白,古旧墙面熬出霉斑,两排三层货架从里墙伸到门口,不分类堆满各类物什,大多是零嘴饮料。货架后靠门口搭一小小带屉木桌子,桌面上布满刮痕,角落摆放一桶真知棒、绿箭、硬盒白沙烟。长头发女人消瘦,嘴嗑瓜子,声音似虾仔屋外一遍遍点火机,桌上瓜壳堆成小丘。桌面另一边卧一只猫仔,眼皮半睁。女人仰头,目光越过货架,看高置墙上的老电视机,画面不断闪烁,波浪层叠,记者正在后台采访排练春晚节目的明星。

第三个未接电话打完,虾仔已经吃完两支烟。原本最中意吃的薄荷烟一点味都无。两罐可乐早喝完,捏扁了罐狠狠踩两脚,脚尖踢远。虽然是年三十,但老街因为人少,反而更显得冷清。这里大都是老人住家,入夜早早闭门,屋顶红灯笼高挂。偶尔跑过几个小孩,新衣服颜色张扬,仙女棒花火闪烁,烧出淡淡焦味。吃多一支烟,虾仔从摩托车上下来,行入小店,在一堆物什中翻出两罐可乐,怕新衣服沾灰,又小心绕过货架,然后才到收银台前。芳姐移一下眼,敲两下桌,两罐五块,扫码这里扫,又继续嗑瓜子。付完钱,虾仔也转头去看电视,模糊的画面里,无人机正在航拍北京繁华的长街,灯火通明,像另一世界,收集了世上所有的亮。虾仔无聊,又点一支烟,发现桌上趴有一只猫仔,于是很有兴趣地弯下腰观察它。猫仔瘦弱,毛发脏乱,颜色灰黄,背拱起来时会像一把用过了很久的刷子。此刻它安静趴在桌上,尾巴蜷在脚边,在一阵烟雾中眯着眼和他对视,让他短暂地入了神。他把燃着火星的烟递到它嘴边,问它要不要来一口。它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扭头转过一边。虾仔觉得无趣,站起,问芳姐怎么不转去过年。芳姐吐掉瓜壳,哼一声,摇摇头讲,问这种问题真是小孩。虾仔不服气,我怎么小孩了?我吃烟吃酒,不是你这里没酒我都要买几罐了。芳姐没理他,于是虾仔又讲,还有,小孩仅识得骑单车,我还识得骑摩托车。芳姐讲,不是讲这个,这算什么?正因为你是小孩,你才能去吃烟吃酒骑摩托。真的大人是没闲的,做一堆走不脱事情。虾仔不懂,还想问下去,但芳姐已经失去耐心,摆手让他出去。

微信仍然没回复,电话还是不接,看钟已经快七点,天全黑了。虾仔忽然觉得很冷,黑白格毛绒外套拉链拉起,又看一眼车镜里模糊的两半面皮,觉得自己很幼稚,终于决定骑车离开,绕上永东街来。除夕夜车多,他只敢沿马路右侧慢慢开。风很大,抓得他脸疼。路灯昏黄,影子在地上跑。全挂着红灯笼。一路上都是味道。未点燃鞭炮的火药味道,烟花爆炸后滞留在夜空的淡淡的硝烟味道,丹红色春联的胭脂味道。漂亮人群走过,他又从风里辨认出了艾草冲凉水,香橙沐浴露,生姜洗发水,水蜜桃唇膏。接下来去哪?不知得。一个人走还能叫私奔吗?不知得。虾仔没有答案,只想一直开下去。虾仔想,他变大人计划又失败,成了个失恋的小孩。

车绕一圈,开到菜市场入口,虾仔把车停下,打算吃支烟解闷。隔壁大哥也停架摩托,红油箱外壳同样伤痕累累,银色划痕在夜里自己发光。唯一的不同是车头安了条漆银的长支架,撑一顶巨大遮阳伞,伞面延长到后座尾,红蓝配色黯淡。支架底部绑一装有泡沫盒子的塑料袋,虾仔闻到酸梅酱味道,里边估计是烧鸭。虾仔感觉有点饿了。大哥招呼他,小弟,吃烟么?递一支白沙烟,又问,这么暗还来载客吗?吃年饭了吗?虾仔明白过来,对方把他也当作摩托佬了。心里窃喜,无意解释,宁愿享受自己被当作大人的时刻。他想开口讲点什么,但一想到自己刚刚失恋,便又悲伤起来,最后只轻轻点了下头。大哥也不介意,又自顾自讲起来,我等阵载多最后一个就转去吃饭啦。他指了指泡沫盒,嘴上露出笑容,买多份烧鸭算加菜,过年嘛,吃靓点。有一妇人下了公交,提着大小箱零食饮料急匆匆过来,问大哥去环卫路几多钱。大哥忙掐灭烟头,把它塞进口袋,讲,六块钱讨个大吉大利好啦,送你转去我就转去过年啦!他把年货使牛皮筋在车尾巴绑好,载客上车,向虾仔扬扬下巴,点火加油,一气呵成,飞驰而去,少讲是三档。虾仔眼望过去,他们的身影逐渐与金灿灿夜晚融在一起,一眨眼不见,好像跑进烟花炸响天边。

做大人梦碎后,虾仔想,还是转家吃饭吧,家里肯定做好了一大桌菜,白斩鸡卤水鸭,蒸鲈鱼炖猪脚,鱿鱼花甲,虾公老蟹,紫菜肉丸汤。他仿佛已经闻到了从七星滩一点一点飘过来的香味。于是他右拐车头,打算横穿菜市场行小路转家。菜市场太暗,他把车大灯打开,光如利箭飞出,射中一瘦弱肉身。揉眼睛仔细看,不是阿蟹吗!阿蟹也发愣,他从来不知得虾仔这小孩已经会骑摩托车了,更无从想象他是怎么知得自己藏在这里,又是如何克服了许多艰难险阻来到这里的。这一瞬间阿蟹突然不再怕黑,触电一样站起,很大声地问他,谁教你骑摩托车的?你还敢一个人骑摩托车来这里,不知得过年车几多吗!虾仔偷翻个白眼,心想,谁知得你会在这里。自己欠钱跑出去跟条虫一样,看到儿子又开始摆架势了。阿蟹讲,下车,给我来骑。虾仔不让步,很生气地讲道,我自己骑出来,做什么给你骑转去?我又不是小孩子!僵持不下,阿蟹大手一挥,几乎要拍下去,却见虾仔直直仰面,丝毫没有躲闪之意,手又像泄气皮球,慢慢放下,讲,我不想讲你,骑车,载我。虾仔讲,我要转家。阿蟹听了,心里着急,讲,莫转,转去他们会怎么讲我!虾仔讲,你几大个人,不知得做事要负责任吗?阿蟹讲,不使你来讲我。语气又软下来,载我去广场兜一圈先。

载人骑摩托,对虾仔来讲还是第一次。此前他都是一个人骑车,虽然摩托老旧笨重,但骑起来却分外轻盈。阿蟹一坐上来,虾仔想保持平衡就变得困难了,摩托车左右摇摆,像老汉酒醉,好像随时会跌下去。阿蟹在后面喊,都讲你做小孩不识得开车啦!虾仔不服,分神嘴咬一句,我不是小孩!又赶紧回神稳住车头。压死离合,左脚再往前一踩换成二档,油门稍拧,车速提上去,总算开始平稳起来。去广场要先进庵镇市场,从云新街再拐到荔园街尽头。市场街道路灯不多,只零星吊着几盏光,反倒是那些贴在店面外的春联,殷红色反光闪烁,搭配顶上大红灯笼颜色,竟亮得出奇。街上人多,虾仔只好又换到一档,慢慢降低车速。云新街是庵镇市场最大一条街,左右店面无数,又连通长兴街和荔园街。街头是庵镇市场入口,紧邻菜市场,街尾一拐便到老街。一家家数过去,左侧卖冷粉,汤粉面,杂牌奶茶店,何强杂货店,五金店,卖家用电器,牙科小诊所;右侧卖肠粉,烧腊档,老字号饭店,建发小超市,批发行,修家用电器,草料化肥店。行一条街总是这样,你一定先经过吃的,再来考虑用的。平日虾仔从街头行到街尾,从修理电器老头店里被拆开的电视零件上捉到肠粉酱料味,又从街尾行返街头,从浇灌在冷粉上的花生油里拣出细微的机油气味。现在这些店家都关了门转去过年,取而代之的是在众多店面门前摆摊的烟花贩子,玩具档主,以及卖烤肠关东煮的,像以往吸引虾仔那样吸引了一群孩子簇拥。

往何强杂货店门前拐上荔园街,经过左右两家互不对付的包子铺、文具店和服装店,到街尾拐角就是文化广场。广场很小,只有一个篮球场,两张乒乓球台,几台室外健身器械和一个主席台,不过大部分时间,这里是庵镇人最多的地方。除夕夜这里挤满了人,小孩玩烟火,冲天炮,沙炮粒子像地雷,隐于地面尘埃,等待幸运儿踩一脚,冲撞他们心脏。中年和老年成团,互相交谈,话题却离不开第三代。也有烂仔头,头发染棕黄,并不好看,嘴叼支烟,随地吐痰,爱讲脏话。一架“鬼火”挤四五个人,排气管轰到最大声。老林总跟虾仔讲,你骑摩托车做得,吃烟做得,但是莫做这种短命鬼。

停下停下!阿蟹在身后忽然喊。手脚并使把车刹住,阿蟹一把跳下车。恍惚间,虾仔看他跑到正在推转推揉器圆盘的矮个男子身边,开口交流着什么。广场烟雾弥漫,人声鼎沸,又夹杂沙炮炸声。虾仔听不见也看不清,朦胧中只觉得他们两个人像是在演一出默戏:拍肩、交谈、对视、手舞足蹈、然后是推搡、挥拳。阿蟹把矮个男子推倒,跨坐在他身上,不断挥动拳头打在他身上,一拳,两拳,拳拳到肉,不避讳打脸。人群冲过去,阿蟹冲转来,跳上车,大喊,跑啊!于是点火、挂挡、加油,像肌肉记忆一样,车一下飞出去老远。

虾仔问他,你刚先打的那个人是谁?阿蟹回答,没谁。虾仔一听,气上心头,急刹车,阿蟹没提防,整个身子撞到虾仔身上,又被弹回来。他忽然发现,原来虾仔已经比自己壮了。他又想到,自己仓皇逃转家的一个月里,竟没有留心过虾仔有没有比自己高。阿蟹问,你做什么停车?虾仔转过身,几乎是瞪着阿蟹喊道,总是这样,把我作小孩,什么也不同我讲。欠了钱不讲,要离婚了也不讲,没一个人同我讲!不是偷听他们话,我都不知得你们要离婚!你们都没问过我!阿蟹被问得有些发懵,但心里又焦急,连忙讲,好好好,我讲我讲,你先快点开,他们要追过来打我了!虾仔的肌肉动作几乎是在瞬间完成,阿蟹差点因为惯性摔下车,急忙抓稳车后座。转上三档,虾仔开得飞起。他想,原来三档一点都不可怕。刚学骑车时刻,连二档他都怕。老林提醒他,莫踩到三档了,很快很危险。虾仔问,那五档呢?老林讲,踩到五档最快,就同天上的飞机那样了。

过了一阵,阿蟹才清一声嗓,讲,我刚刚打的那个人喊作金顺儿,之前同我一个厂。年前一个月那阵,大家收到风,讲厂子要搬了,要被炒鱿鱼了。虾仔问,做什么要搬?阿蟹讲,你不懂。又看虾仔脸色不对,急忙解释道,因为厂要搬去更便宜地方。东南亚,知得么?那边人又多,要的钱还少。廉价劳动力,知得么?虾仔哦一声,又问,这同你打那个人有什么关系?阿蟹讲,我现在正要讲到他。金顺儿这个扑街,有一日同我讲他准备辞工,寻到了赚钱法子。我问他什么法子。金顺儿就讲,赌球啊。买足球输赢比分啊!什么世界杯,欧冠,买多赚多。我讲我没了解过。他一听就奸诈地笑起来,假模假样转下头四处看看,刻意细声讲,蟹哥,我看我们同个镇,不是外人,我介绍个网站给你,在这里买球稳赚。网站上面都有推荐的,买哪队哪队赢,连比分都同样,看你想赚多少的事。虾仔讲,他讲你都信!这不是骗你去赌博么?阿蟹讲,我哪里知得,我看厂子要搬了这个人还到处走来走去,以为他真赚到了钱,信了他跟那个马哥借了十万高利贷。虾仔讲,你傻啊,这不是下圈套骗你吗?电视上经常放的,你怎么还同个小孩一样被人骗?听见虾仔这样教训自己,阿蟹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边呢?虾仔问。阿蟹不耐烦,后边你们不是都知得了吗!十万全都拿去赌球,输了个精光,金顺儿人就不见了。我跟你妈讲了,气到你妈转娘家,要同我离婚。这金顺儿真真扑街啊,我怀疑他就是同马哥合起伙来骗我。他还专挑年廿九带一帮人来,我一看就知得他们是来要钱的,一着急就跑了。讲完,阿蟹沉默下来。虾仔也沉默,闷头把车骑到云新街,对背后的阿蟹讲,我包里有可乐,想吃拿来吃。

关于后来的那些事情,即便阿蟹不知得,虾仔也有印象。当时他想像一个大人一样参与这件事,试图在坐满人的客厅挤出一个旁听的位置,却被大伯赶到一边。小孩子别来!他这么讲。虾仔不服气,走进房间,一脚把门踹上,又悄悄趴在门上听。应该是领头的矮个男人的声音,讲,巧哥啊,我也不想这么难看,但是明日就过年了,你小弟讲好同马哥借十万块钱一个月,超一个月多还两万,签名按了手印的,现在过了时间,你小弟不还钱,是要喊马哥喝西北风,发不出工钱,给家里包空红包么?听他这么讲,家里人全呆住。老包急得捶腿,大伯母一直骂阿蟹不是人,二叔婶三叔婶窃窃私语,听不清楚,老林没有讲话,大伯则一直在道歉,讲,阿蟹是我小弟,他不懂事,我没管教好,能不能宽限点。最后讲定,家里三兄弟先合凑十万本金还回去,两万利息年后拿,结清了一笔勾销。送走他们,大伯大怒,讲,家里人要死在他手上!虾仔走出来,大伯气没处撒,让他滚远点。虾仔吓一跳,脑袋嗡嗡,反应过来后,使全身力气造出一口痰,吐在地面上,随后跑转房间,重重把门摔上,然后倒在床上,点开手机,给小敏发了条微信:一起走吗?我受够家里了。我们像大人那样远走高飞吧。

想起小敏,虾仔又伤感起来。他很想现在掏出手机看看小敏有没有给他回复,或是再去确认一下小敏是不是真答应和他一起私奔(尽管他没有提起这个名词)。但他分明记得,无数次点开微信对话,她的回复永远是“好的”。那样确定无疑的应允,那样莫名其妙的消失,令他疑惑不解。言而无信算是一个大人吗?虾仔想起来,从他们相识,到决定私奔,不都是为了长大成人吗?虾仔和小敏上一个高中,心情不好时阵,两个人会一起到教学楼楼顶天台坐着。天台是灰蒙蒙一片布满裂痕水泥地,风吹过会扬起一阵尘埃。他们经常坐在阴影处,一起望着远处蔚蓝的天空。有时候他们讲很多话,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讲,听飞机像粉笔一样划过天空,留下一道确定的、明亮的,也终究会淡去的白色痕迹。讲话的时候,他们的话题常常围绕家庭而非学校生活。他们固执以为,上了高一自己就成大人了,而他们的家庭仍然把他们当作小孩,把他们排除在事情之外,却让他们见证那些争吵,见证那些殴打,见证突然的疾病与死亡,并对他们永远保密发生这些事情的原因。有一天,小敏讲,我好想离开家里,这样我就是大人了,我就只用管自己的事情了。虾仔想了想,讲,到时我们一起走。

后面突然响起摩托车喇叭声。他们追上来了!阿蟹喊。从车镜里看,几个光点闪亮,不断变大。虾仔想,这帮人少讲也开到四档,可能还开到五档了。虾仔吞口口水,心一横,压死离合,左脚连踩两下,直接换上五档,油门拧最底。摩托车轰鸣声更重了,排气管像是要炸开来,化蛹成蝶,造云机器一样吐出绵延的白烟,样子好像虾仔在天台上见过的那些飞机,在云新街头画出一道笔直的痕迹。是的,摩托变飞机了。金顺儿,我扑你母!虾仔大骂,然后大笑起来。阿蟹好像也被这种情绪感染,抓稳车座,在后面喊,虾哥,小心点!于是车就飞起来。在烟花爆炸的硝烟和排气管的迷蒙废气当中,他忽然辨认出了一种熟悉的气味。他小时候就闻过的。从红色破旧塑料袋里捻一撮细细黄烟丝,再放到薄薄卷烟纸上,慢慢卷成一枚精小的子弹,点燃,一模一样的烟味。它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出发,弯弯曲曲,千回百转才寻到了虾仔,引领他奔向某时某地。

虾仔忽然信心倍增,眼睛一亮,从何强百货店的铁皮门与门前支撑铁皮棚子的柱子间的缝隙华丽拐回荔园街,后边有车调方向不及,人直接撞上铁柱子。然后是右转,虾仔嘴里默念,捏紧离合,轻踩刹车,摩托车就顺利拐进荔园街后的农贸街。这条街左右都是老房子,隔几间水泥平房便夹杂一间瓦房或土坯房。年三十晚他们家门大开,里边露出白的或黄的亮光。一家人要么聚在客厅看春晚讲话,要么坐在饭桌上吃饭吃酒。恍惚中,在一间平房,虾仔瞧见饭桌上一盘吃剩的烧鸭。旁边摆一小碗酸梅酱。摩托佬大哥车停在门外,他正坐在上面剔牙,很高兴地挥手向虾仔打招呼。那一刻,虾仔觉得自己承担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任务,在这辆摩托车上真正长大成人。淡淡的烟味在一处细小巷口忽然扭转方向,虾仔也随之扭转车头,十分漂亮地、摩托车手似的飞入平房挨平房之间的小巷。若你是在后面追逐他们,你会惊诧,他们怎么突然就消失,像一阵烟似的离去。

虾仔和阿蟹当然可以安心。此刻他们已经像走迷宫似的穿越了许多条小巷,远远甩开追兵,从古老的缝隙中钻出来,虾仔发现,原来整个市场的街巷是相互连通的。从云新街拐进农贸街,再拐入小巷出来,居然到了老街。虾仔这时降到二档,从被大红色灯笼影描边的路上穿过,芳姐小卖部已经关门。往前骑,烟味越来越浓,虾仔下坡,把住刹车,像最自由又最老练的摩托车司机那样在最低点把车定住。

黑漆漆荒废戏台上,一点火光凭空停住,像黑夜无端端生出一只眼来。再眼看,一支烟燃着,只是烟雾隐入黑暗中,仔细分辨,你会发现一小片夜空像海浪一样波动。老林坐在那。

4

三十年前夏天的一个傍晚,四十三岁的老林在自家菜园刚做完一日的活,坐在田垄上吃自己卷的纸烟。那是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明亮的光透过云层边缘把田野的每一处都涂成金色。不远处的田埂上停着一架亮红色油箱的摩托车,霞光照耀下,在田地里几乎要燃烧起来。那是一架二手的摩托车,老林玩虾公老蟹赢转来的。虾公老蟹是一种赌博游戏,刚在庵镇流传起来。置一张小桌子,上边放一张长方形白面图纸,使线划分七个区域:六个小方格包围一个大方格。小方格分绘不同图案:鱼、鸡、虾、蟹、葫芦、铜钱,使来给赌徒押宝。图案栩栩如生,红色画肥鱼公鸡,绿色染虾公老蟹,蓝色浸葫芦铜钱。大方格上写字,从右开始读是“大公无私,翘骰不算”,使来做庄,摇骰盅地方。骰盅里放三个骰子,每个骰子六面皆印图案,对应六小方格。庄家摇骰盅,停下,赌徒押宝,把钱小心放在自己押的图案上。开骰盅,若骰子上有所押图案,庄家就要按倍数把你押的钱返还给你,一个图案是翻一倍,两个翻两倍,三个翻三倍。反之,若没有你所押图案,则钱归商家。赌法简单,却极具诱惑力。这种把钱财寄托在确定图案而非飘渺数字的冒险令人着迷,大多数情况是死,可若是侥幸活下来便有机会腰缠万贯。这就是赌博。

老林也赌。若是赌骰子点数或牌九组合,他会输得一塌糊涂。若是玩虾公老蟹,他就像掌握通关秘籍一样,赚得盆满钵满。秘密简单又神奇——老林鼻子灵敏,闻东西甚至到了以形通灵的程度。方格上的图案,对他人来讲只是图案,对老林来讲,却像活物一样散发出独特气味来。不过这种天赋在老林人生前四十三年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益处。嗅觉的灵敏让他比常人更轻易闻见周边难闻的气味:粪尿味、动物尸体味、植物腐烂味。它们从遥远的树林深处爬上老林床头,让他入夜辗转难眠。他的鼻子也更加脆弱,轻轻一碰也会有痛感。对老林来讲,它唯一的用处是可以快速寻到出现问题的青菜,杀虫施水,以便及时妙手回春。因而他种出来的菜口感一流,反倒觉得也不怎么亏。

当老林第一次接触虾公老蟹后,一切都改变了。在骰盅停止摇动那一刻,他闻见了曾在河边捉过的活虾气味,鬼使神差地在虾公图案上押了五角钱——几乎是当时一包靓烟的价钱。众人笑他,老林你第一回玩就好敢,前把已经开出两个虾公了,哪还能再开?老林尴尬笑笑。随后开盅,三只绿油油龙虾摆上台面,众人大惊,好你个老林,还讲没赌过,一把翻三倍,多赚一块五!老林心中又惊又喜,又怀疑刚刚只是巧合。于是第二把细鼻再闻,闻见了鱼蟹海腥味,不过螃蟹气味更浓。隐匿在海滩上的螃蟹腥味会混有泥沙气息,这是鱼没有的。又下定决心,丢五角到螃蟹图案上。众人又疑,老林,今日可是一把螃蟹没开出过,你敢押?不过买定离手,众人也只是感叹一下,并不想破坏赌场规矩,何况输钱的并不是自己。结果开盅,两只绿色大螃蟹,一只红色大肥鱼,老林净赚一块钱。众人又惊叹,老林真神了!庄家面臭臭,再度甩起骰盅。老林知得这次该聪明一点了。鼻头闻闻,公鸡铜钱酒葫芦。脑筋一转,放两毛钱押肥鱼,众人趋之若鹜,皆把钱押到鱼上,毛票叠了一堆。开盅,一葫芦一铜钱一公鸡,众人哀叹,老林你做什么这个时候不神了。老林表面尴尬,实则内心狂喜。庄家也笑,假意讲声抱歉,把那一沓钱收转来。

在玩虾公老蟹这件事上,老林做得尤其聪明。不能太张扬,可以赢但必须输。输几把小的,赢几把大的,偶尔也故意输几把大钱;不能连赢太多,赢两把就得输一把;不能押太准,骰盅开三个不同图案时只押一个,或同时押点错误图案上去,这样大家才不会怀疑。凭此策略,老林顺利地在输少赢多当中赚了许多钱,甚至从经商赚了大钱的老金手中赢转来一架二手摩托(它被保养得很好,几乎没怎么骑过)。从那以后,老林再去菜园就是开摩托车去了。也送阿蟹上下学,在校门口出尽风头。没事时阵,他就开摩托在永东街上晃悠。摩托车开得轰响,绕来绕去,像火到处烧,烧出许多条弯弯曲曲的黑印子。

当然有转折点。老金讲他好赌,特意取了大钱,想同老林再赌一把虾公老蟹。大赌危险,地点被老金定在后山山脚。老林脑筋嘀嘀转,想不到自己有输的可能,便一口答应。载阿蟹去学校路上,老林对他讲,今晚我要在菜园做暗点,你放学去菜市场等我下。放学时间是五点,赌局开始也是五点。老林风尘仆仆,摩托车停在山脚棚屋门口,入屋烟雾缭绕,众人微笑,好像都在等他入座。那时刻,鼻子灵敏的老林竟没有嗅到空气中潜藏的危险气息,毫不犹豫坐下,讲,老金,你摩托车好开噢。又讲,今日赌多大?老金依然笑面,他胡子蓄得很长,胡须被他捻着,卷在手指上,讲,老林你莫急,好会赌,当然要赌大一点,我就不信你能回回赢我。老林讲,不是我讲假,我有信心今日还是我赢。老金胡子一吹,大手一拍,掏出一沓钞票给老林,讲,这里一万块钱,算我先借你,不使利息,你赢钱还我一万块就行。要是你输了,我看你就要卖屋卖田还我钱了。敢不敢?老林被突如其来的金额吓了一跳,先前老金讲赌大的,他就带了五十块来,可没想到这么大。但听见老金这么讲,他几乎只使了一秒钟时间思考,就答应下来。这个山脚空屋现在挤满了人,窗口正对着五点钟落山的日头,光亮一点一点从老林面庞顺下来,为他蒙上一层阴影。热。蒸出许多汗,顺着老林脖颈往下滴。都屏住呼吸,小屋寂静,庄家摇盅的手在抖。老金讲,你莫抖,今天不使你出钱,就作看戏。庄家旁边堆几大沓钞票,全是老金的钱。又对老林讲,我们两个一起下注,你赢了,庄家按倍数帮你算我的钞票。老林点头,身体有些发抖,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狂喜,心里默默想,我等下就变老金了。

骰盅第一次停转。老金讲,第一轮,先押一百总数。怕跟押,我们自己在纸上写要押图案数额。先开盅,再揭纸。讲毕,他很自信地在白纸上写好。老林细鼻一闻,只有虾蟹腥味,虾壳味强点。老林假装沉思一会,写了个虾公。骰盅不给掀开,像茶壶一样只揭开顶部,恰好只看见骰子最表面一层图案,两虾一蟹,再揭开两张纸,都齐齐写着:虾,一百元。于是各赢两百。骰盅再响,再停。老金讲,这次押一千总数,自己分钱押。齐整整全是蟹腥泥沙味。老林又假装思考,实际观察老金表情,仍旧笑面,好像知得自己不会输。于是写上蟹字。先开骰盅,三只绿皮老蟹公;再揭纸,老金在蟹和虾上各押五百块,净赚一千;而老林单押老蟹一千块,净赚三千。围观者原本汗如雨下,屏息凝神,此刻终于忍不住叫好。老金面上有点挂不住,转头瞪住庄家。庄家毛骨悚然,战战兢兢,吓得发抖。老金吼一声,莫扑你老母在那抖了!吓得大家都静下来,唯有老林脸上憋不住笑,反而劝老金莫怪到庄家头上。老金咬咬牙,跟老林讲,这是最后一把,把你所有钱都押上去,仅押一个宝,敢不敢?老林想,任你在骰子上再做手脚,只有虾蟹两种图案,还有一半猜错可能,但我神仙鼻子真真高明,做什么不赌?只可惜老金运气差遇到我,估计要输光咯。于是老林也表现得豪情万丈,把身上所有钱,包括向老金借的,刚赢的,来之前带在身上的五十块,全摊到台面上。骰盅最后一摇,静止,留在老林鼻口边的都是虾公的味道。老林写上:虾,全押,共计一万三千贰佰伍拾元。开盅,三只绿虾整齐排列。再看老金,纸上写的蟹。他猜错了。

大门突然被踹开。蹲下!抓赌的!只听见这些声。老林立马转身想逃,几个人想拉住他,被他挣脱,翻窗跳到屋后,爬上后山。后山虽然不高,但松树丛生,小径崎岖,人在山中很容易迷失。老林玩命往林间跑,一边往山上爬,一边往身后看,没留神前边一块大石头,脚一绊,重重往前摔在地上,疼得几乎晕过去,但仍然记得抓赌的在后面,赶紧爬起来,努力忽略疼痛往前跑。胸口一大片血,鼻子也流血,流进嘴里,流过脖子,滴滴答答落一路,像密林细雨。日头完全落下去,山上开始黑了。估摸着他们不会再追上来,老林累得躺在地上,胸口不断喘息起伏,忽然意识到那些以往能够很轻易闻到的万物的气味正逐渐变淡,一点一点从鼻间流失。他忍住痛用力吸气,想留住那些气味,但血一直流,到最后连血腥味也开始变淡。老林知得,他现在是一无所有了,钱,摩托车,嗅觉,未来的生活,一切都没有了。他闭上眼睛,想睡一觉,风吹过树林,密的叶子像小孩一样呜呜开始哭起来。他猛然想起,阿蟹还在菜市场等着他。于是他不得不睁开眼,直视漆黑天空,大喊了一声,我扑你老母!随后艰难地爬起身来,循着越来越淡的油腥污水臭味,半选半猜地一步一步走到菜市场,在阿蟹满面泪痕又满眼惊愕的注视下,拉起他的手,一步一步朝家里走去。

三十年后,当阿蟹也因为赌博失去一切,老林悲哀地发现,阿蟹和他的人生有一种宿命般的重叠。他甚至可以预见到阿蟹老年的模样,大小病一身,高血糖,睾丸长瘤子,不得不时常做些小手术,不能再骑摩托车,不能再吃烟吃酒,饭和肉都不能多吃,高糖类食品更被禁止。过年,巧克力糖果买转来成袋堆在储物室,老林假装去厕所经过那里无数次,但几乎每次都有人在附近盯梢。如果儿女或者老包看他往里边望,就会摆出一副凶面孔,你不准吃这些!钉子碰多,老林有时候会想,小时阵穷,什么都没得吃,所以想要长大,赚钱吃多吃好,做什么现在长得更大,长成老人,够钱使,也什么都没得吃?

阿蟹的秘密被揭开那天,屋子里乱成一锅粥。大家吵作一团,能达成一致的话题只有骂阿蟹没良心,不是人做的事,争吵的话题则在于要不要家里三兄弟先凑钱帮阿蟹把本金还了。阿巧虽然话讲在先,打发走了金顺儿,可事先并没有问过其他两个兄弟的意见。他老婆阿娣更是指着他头破口大骂,你小弟没脑你也没脑,他拉的屎还要你来擦屁股?你钱拿出去了怎么过年?好多红包你包空纸?老二老三也支支吾吾,拿捏不定。老包心里焦急,好声劝慰阿娣和其他人,希望他们先帮小弟解决燃眉之急。

老林没有参与讨论。现在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没人会注意到其他事情。若是决定好行动,动作就要快,而且要万分小心。从房间溜出来,若无其事地路过客厅,静悄悄打开储物室的门。灯也不敢开,往几个敞开纸箱里随手一抓,也不管抓到哪些抓了多少,先藏进口袋一些,然后手握拳头,假装上完厕所捂住肚子穿过客厅,被正在气头上的阿巧喊住。阿巧讲,手打开开我看,拿什么,架势像老师逮住学生。老林不讲话,松开握紧紧两拳,几只被捏得变形的紫皮朱古力夹心烂糖,和凹得各有姿态的塌陷朱古力圆球。阿巧一把夺过,把它们重重往地上一摔,吓坏整个客厅。他大吼,讲了几百遍你不听!莫吃这些朱古力!你高血糖不知得吗?吃了就住院,又要使一笔钱。我们现在要凑钱还阿蟹欠的钱,哪还有钱给你看病?阿巧这么一讲,大家鸦雀无声,都不好意思再吵讲不凑钱给阿蟹擦屁股,叹一声气,各自转房间。老林呆呆站在那里,大脑空白,眼看老包把地上烂朱古力一个个扔到垃圾桶。

第二日是年三十,老林睡到了下午。往年这阵,他会一大早起身,四处盯梢,指挥家里儿女贴好门神春联,又帮忙在屋外搭锅炉烧艾草水冲凉。大家都知道老林在气头上,很知趣地不去打扰他。下午时,阿巧把凑好的十万块钱转到马哥账户,金顺儿又发条语音,讲,巧哥啊,不是我不帮你,我跟马哥讲两万利息年后再给,他不听。我是千讲万讲才讲定给多一天时间给你们凑钱。初二还不还钱,马哥就要喊人寻上门来了。语音外放,大家都听到,于是锅又炸开,掀翻屋顶。

没有人注意到老林出了门。他先是到屋外坐上摩托车,尝试发力去推大脚架,可胯下一阵剧痛,睾丸不久前刚开过刀,根本经不住使力。无奈之下,老林只好放弃骑摩托计划,独自往庵镇市场方向行去。他踩在一路红色的鞭炮碎屑上,又小心避开埋伏在红色碎屑中的沙炮地雷,行到长兴街四十五号这栋大房子前,使力敲了敲门。没有反应。更使力敲了敲门,一个长相干干净净的男孩把门打开,身上披一件校服外套,衣服样子和虾仔那件好像差不多。他用一口流利普通话问道,你找谁?怎么不按门铃?老林并不知得什么叫门铃,单刀直入地讲,我来寻金长山。男孩疑惑,不过还是往里面喊道,爷爷!有人来找你!

即便很久没见,老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老金。他老得慢,眉宇间没什么变化,现在蓄一嘴长白胡须,日子不少滋润,看身形已经发福多年。老林喊,老金。老金一边往外走,一边打量老林,慢慢才讲道,哦,老林,我好久没看到你,你瘦到都识不得了。入来吃茶吧。老林讲,不使。我在门口同你讲事就好了。老金讲,你讲。老林讲,我最小那个儿子阿蟹,赌博欠了十万没钱还,现在家里兄弟帮手凑钱还了十万本金,但是还差两万块利息初二要还,屋里头实在没钱——老金打断他,你是来同我借钱?我现在没有——老林也打断他,我没讲要借钱。他顿了一下,屏住呼吸,像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讲下去。做出这个决定只花费他一秒钟时间,但要讲出来却需要花费足够多的勇气。老林讲,你记不记得三十年前我们一起赌虾公老蟹?老金讲,记得。老林讲,当时最后一把,你讲要押上所有的钱,我赢了,后边抓赌的来了,我跑了,连摩托车都没敢要,还摔伤了胸口,生好大一块疤。当时我还以为你们也跑了,后边我看见你输给我的那架摩托车又重新被你骑了,那架摩托真真好架势。老金打断他,你想讲什么?你不是同我讲来要转三十年前的钱吧?老林讲,有些事过了,我不计较。不过有些事没做定,那还是做定的好。三十年前虾公老蟹没赌完,这次再来赌。还是一万本金,你同以前那样借我。老金笑出声,老林啊,我们都是老人了,你儿子犯的错关你什么事?我已经老了,懒得再去想啊算啊了。老林往前站一步,眼睛直勾勾盯着他,讲,不是我们赌,是我们的孙子赌,刚刚开门那个不是你孙子吗?和我孙子虾仔年纪差不多大。让他们来赌,要是输了欠钱多少我卖命也还给你,赢了你就当做善事,仅给我两万,出钱帮阿蟹破个灾。老金听完,露出很惊讶的表情,又一面在想,最后讲,让我孙子跟你赌,我孙子赢了,三十年前也就算我赌赢了。老林讲,都算你赢。嗯,好。老金点头,又讲,老林,你也不使讲这样话,你要是输了,钱以后慢慢还就做得了。于是二人讲定,初一傍晚五点在老金家,赌一场三十年后的虾公老蟹。事情落定,老林却不敢转家,路上买了支火机,一步步行去老街荒废戏台。这片戏台在他年轻时演过那么多令人着迷的戏,最后也被废弃,空落落一片破败水泥地,只剩下灰在跑。他坐在戏台上,从口袋掏出随身携带的装烟丝塑料袋和一小册卷烟纸,在黑暗中凭肌肉记忆卷好一支烟,点燃,送到嘴边又停下来,一方面不敢吃,另一方面心里又纠结,这事真做得吗?再一抬眼,虾仔和阿蟹已经站在他面前。

阿蟹问,你真同他这么定了?老林点头。阿蟹觉得天旋地转,气直往上涌,大吼,你偷吃烟,我也不讲你了,赌博那么害人,你自己都知得,你做什么把虾仔扯进来?他才几多岁!你想他同我同你一样吗?虾仔听了不高兴,大声反问道,我做什么不能参与进来?阿蟹讲,你是小孩,识得什么?识得赌博吗?老林打断他们,对阿蟹讲,你放宽心啦,虾仔去一定赌赢的。阿蟹没好气讲道,做什么能赢?拿什么来赢?老林不理他,问虾仔,你怎么寻到这里来的?虾仔想想,指了指老林手中燃着的烟,讲,闻到阿公的烟味来的。阿蟹惊讶,好远你也闻得到?我都以为你同阿公讲定要来这里寻他的。老林一笑,把烟头在水泥戏台上摁灭,讲,我以前就知得虾仔的鼻子靓,同我鼻子没坏之前同样。小时阵,老包在厨房做菜,他在门外玩都能算出老包做什么菜使什么料;看我打麻将时阵,我摸到花牌或者幺鸡,还没翻开他就喊起来,阿公你摸到菊花牌!一翻开,真真是菊花牌。摸到幺鸡,他就细声同我讲,阿公你摸到幺鸡了。一翻开,真真是幺鸡。虾仔讲,好像是有这些事。阿蟹讲,我从来都不知得。老林讲,你从来没了解过,没关心过。虾仔摩托车还是我教他骑的。一放学就转来学,我就教他踩离合,踩刹车,换挡加油,摔个几次就会得差不多了。阿蟹噎住,转过头去,半晌才吐出一声,车骑得很好,都开得五档了。

虾仔发自内心地笑了。他很想告诉小敏,他终于参与大人事情了。老林也笑了,像是对他们又像是对自己讲了一句,我老了也能做点事。他忽然讲道,虾仔,现在载我们转去吧,转去吃年饭,十二点放鞭炮。阿蟹讲,我还是不转去好一点。虾仔劝他,好大个人了,转去认个错,讲声两万块钱你已经还了,保证十万以后会慢慢还不做得么?老林也讲,转吧,信你的儿子。阿蟹犹豫再三,终于答应。于是三个人挤上一辆车,车慢慢往上开,开上老街,又拐回云新街。建发小超市大门敞开,寸头老板正在刷抖音,背景音乐旋律澎湃,男人用沧桑的嗓子在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老林忽然讲,这首歌我好像听过的。虾仔问,你还记得自己听过这首歌?

怎么会不记得呢?在那个失去摩托车,失去嗅觉,几乎失去了一切的夜晚,老林领着阿蟹一瘸一拐地从菜市场往家里走。漆黑的夜空下,四周闻不见一点气味。血已经干在身上,风迎面在吹。老林忽然觉得回家的路好长。他们经过还没搬去云新街的何强杂货店,柜台上半导体里的男人歌声激扬高亢。老林拉着阿蟹站在店门口,静静听半导体里男人吼完最后一句。老林问道,何强,这是什么歌?老板何强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迹,闭着眼,像是还在回味刚刚的歌声,随后才缓缓讲道,一个喊作崔健的人唱的,歌名喊作《一无所有》。

老林也跟着念了一句,一无所有。

半导体里传出雷鸣般的掌声。

5

去,点燃鞭炮吧,你是大人了。

阿蟹这么对我讲,可能还有老林,可能还有大伯,可能全家人都这么讲过。那是一串五千响鞭炮,铺展开来像一条巨大的红色蟒蛇。蛇头呈六角形状,紧紧啃咬住从三楼天台探出来的竹竿。八米多长身体下垂,尾巴在平地上蜷好几圈,末端长出细细灰色引线,短过我手上正在燃烧的线香。这种蟒蛇每家都挂一条。零点前后,光从尾巴开始闪,它们被点燃,炸开,新年来得好架势。

第一次点鞭炮,我还是有点胆怯。以往这个活都是大人来干,现在终于轮到我,好像点鞭炮是成为大人前必须经过的仪式。在冷风中蹲下,拿线香靠近引线的时候,我没来由开始紧张,手开始发抖。我真的准备好了么?我问自己。对面人家鞭炮突然炸响,把我吓一跳,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好像听到阿蟹在后面喊,莫被吓到了!做不得就我来!那怎么行?长大的路途艰难,但我必须走下去。我深呼吸,鼻腔吸入烟灰与冷风,咳一声,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手,右手捏香往引线上烧,嘶——火星往上跑,像气球漏气,我赶紧跑转家来,鞭炮在我身后炸响,一个接一个,一家接一家。金灿灿烟火从地上烧到天上,火星四处在冒,听觉完全丧失,我捂耳看着窗外,好像一部分过去的我也随着那些爆炸消逝了。

躺在床上,阿蟹把刚刚拍的我点鞭炮的视频传给我,嘱咐我早点睡觉。我回复了个OK的表情,顺手把那段视频转发给了小敏,发了句新年快乐。绿色聊天框几乎占满一页,小敏还是没有回复。我想,可能无声的告别也是一种长大。或许她已经比我先一步长大成人了。

可是,我真的准备好了么?

还没有想通这个问题,我便睡着了。

6

房间里挤满了人,都是来看戏的。小孩子会讲,我好像在看《赌神》。稍大一点的纠正他,什么《赌神》?又没得纸牌,玩的是虾公老蟹,赢的人应该喊虾王,或者蟹王。最小的突然喊了一声,蟹黄堡!大家都笑起来,仿佛一起在看《海绵宝宝》。

知得这场赌局的人不多,都是老金喊来的。除了过年住在老金家的自家亲戚外,还有当年也赌虾公老蟹,可能赢过也可能输过的一些老家伙。此刻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方型长桌两端,面对面站定两个人。

是两个男孩。身形差不太多,都剪碎刘海,背直直,站定定。虾仔身穿黑白格毛绒外套,两手撑住桌子一端,两眼直勾勾盯住对面同样两手撑桌男孩。对方叫小鱼儿,生得白白净净,是老金孙子。虾仔有些紧张,但不敢表现出来,于是不断对自己讲,别慌,气势上不能输。

比虾仔更紧张的是老林和阿蟹。对老林来讲,这种场面已经三十年没见过;对阿蟹来讲,虽然在外见过风浪,但这回是让儿子来给自己收烂摊子,凶险万分,额头紧张得渗出汗来。谁知得老金会不会又在骰子上做手脚?他想起临出门前问虾仔,会不会怕?虾仔讲,我不怕,我就是在想,赶不赶得到今晚广场放烟花。金顺儿脸贴绷带,怒气眼瞪阿蟹。他叔老金劝他先忍到,等赌完他们没借口走,围住阿蟹就随他打。

桌上铺一张崭新布制押宝图,样式却同三十年前那样,一个写有红字“大公无私,翘骰不算”的大方格子,上置一骰盅,里边装有三个六面图案骰子,这是坐庄处;包围大方格的是作为押宝处的六个小方格,红色肥鱼公鸡;蓝色葫芦铜钱;绿色虾公老蟹。围观者只能闻见新开封押宝布上油漆味,老林什么也闻不见,心里却知得虾仔能闻得清清楚楚。万物有灵,六种图案便生六种气味,活生生要从布上透出来。老金做庄家,讲定赌法,双方各向庄家借一万本金,第一把押定一万,第二把押定两万,以此类推,赌到一方手上没钱为止。押宝下注写在一张白纸,只能选一个图案押宝。盅停,下押;盅开,揭纸,判定输赢。

讲毕,确定两人都准备好,老金开始摇骰盅。虾仔闭眼。骰子停转,虾仔睁眼,酒葫芦味和铜钱臭味。酒味略淡,遮盖不住铜臭。于是虾仔写上:葫芦,押一万元。写完,看一眼小鱼儿,他好似也胸有成竹。盅开,两葫芦一铜钱,齐齐都是蓝色,再看对面小鱼儿,也写葫芦一万元,于是各从庄家处赚走两万块。围观老幼屏息凝神,看见结果,忍不住叫好。老金脸臭,金顺儿也脸臭。倒是围观老者兴奋,仿佛转到三十年前壮年时光,其中一个对老林讲,老林,你这孙子很似你啊!老林眯眯笑,指着虾仔讲,他做大人咯。阿蟹则松口气,心里石头落一半。他双手握拳,甚至想现在就带上老林和虾仔逃走。赢一万块够了,剩下一万块很快能还上的。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是不安定。老林嘴上在笑,其实也不放心,频频望向窗外,担心抓赌的是不是又要来。很多个瞬间,老林觉得,那些人其实就站在门外。虾仔看过来,向他们挑挑眉,表明自己很有信心。

吃杯水,两个人都把先前借的一万本金还转去,手里剩下两万块。老金依然摇骰盅。盅停,双方准备下注。虾仔细鼻闻,忽然发觉自己什么也闻不见。用力吸气,仍然一无所获。他眉头紧锁,很焦急地望了眼老林和阿蟹,又去看对面小鱼儿,已经下好注,正抱胸闭目。于是虾仔变得神情苦涩,闭上眼仰起头,忽然想起自己的名字。其实自己就是那一尾虾。这最后一轮,和一直在寻求长大成人的自己,好像有种宿命般的联系。他又想起昨夜睡觉前问自己的那个问题,我真的准备好了么?现在他明白,有没有准备好都不重要。虾仔睁开眼,提笔写下自己的答案。

老林和阿蟹此刻心已经吊了起来,虾仔刚先望向他们的眼神分明是一种求救信号。莫非鼻子失灵了?莫非老金又做什么手脚?待虾仔缓缓提笔写下答案,他们已经预感到一种无法避免的失败了。围观的人也讲,怎么看都是虾仔没有把握,瞎押了一个上去。老金拍掌,跟大家讲他预感到胜负已经分晓了。讲完向小鱼儿使了个眼色,小鱼儿微笑,点点头回应,转头又担忧地看着虾仔。虾仔摇摇头,表示自己没出什么问题。老金大喊,开盅!一把揭开骰盅,里边三只绿虾,紧密挤作一堆,折射出耀眼的光。悬念只剩下两位年轻人押的注了。揭开虾仔的纸,上面整齐写着:虾仔,押两万元。老金面色一沉,又揭开小鱼儿的纸,上面整齐写着:小鱼儿,押两万元。大家都呆住了,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跑啊!小鱼儿大喊,同时扯住赌桌布往上一掀,无数红钞票漫天飞舞,飘在空中,像鱼、像虾,在海里慢慢浮。虾仔把手中两万块钱塞进外套内袋,趁慌乱之际推着老林和阿蟹冲出房间,直接跑向房子后门,老林惊讶于他对房子构造如此熟悉。打开后门,居然是摩托车停在那,不知何时转移过来的。虾仔喊,快上车,然后匆匆插上锁匙,点火,确定他们坐稳后,一档起步换三档,用力拧紧油门,摩托车便像电竞赛车喷出氮气那样,一下子飞出去好远。老林忍不住问虾仔,你怎么知得老金家后门?虾仔把车开出长兴街,讲,小鱼儿同我讲的啊。他还帮忙先把摩托车移到后门那边。没有我们合起伙来,怎么能顺利拿到钱出去?我仅拿了我应得的两万,他们也没有借口敢寻我们事了。这次轮到阿蟹惊诧,你识得老金他孙子?虾仔笑,任老金千算万算,都算不到小鱼儿高一来我们学校插过班。我就是那时识得他,和他做了很好朋友,这回也全靠他,假装答应老金做手脚,又在最后输给我。大人做事情没有计划怎么做得?

阿蟹看着虾仔的后脑勺,看着突然就长大的儿子,鼻头一阵酸楚。他忍住情绪,对虾仔讲到,可惜广场烟花应该放完了,我们去庵镇市场买箱大烟花转家放吧。虾仔大声回答,不使啦!我知得还有一个地方看烟花。他把车又开上永东街,轻巧地碾过昨夜零点前后一路的鞭炮碎屑,在一处不起眼平房前停下。灯笼光亮,铁门半掩,推开后内里闪烁着五彩光芒。仔细辨认,才发觉都是电脑屏幕发出来的光。人在其中探险,沙漠大海,荒野森林,从一世界自由跳到另一世界。刚来的人会问老板,这里是黑网吧?老板会讲,这里喊作小乌托邦。

虾仔给过钱,带他们挤在一台电脑前,点开蜘蛛纸牌,只用几分钟时间就熟练地把一副副牌还原归位。当最后一张牌也按顺序叠好,“通关”字样出现,从屏幕底下突然绽出一发又一发烟花,在屏幕上无声而绚丽地爆炸。花火缤纷,四下飞散,又像彩色粉笔痕迹那样淡淡隐去。

那是属于他们的隐秘世界里最小、最美丽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