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3年第12期|胡炎:地下的火焰
火光冲天,喊杀声响成一片。刀枪的寒光在白月下交错。人影东奔西突,像四散的蜂群。城门前一人持枪而立,凛然不动。
石亮叫了一声,在他的黑暗中坐了起来。
日过午。根旺撂下碗,伸出舌头舔舔嘴角。嘴角有几粒馒头屑。他把碗收拾了,看着坐在桌边的石亮。石亮在发呆,这孩子总是这么一副呆愣愣的样子。
根旺对石亮说:“安生待在家,莫乱跑。”
石亮嗯了一声,抬起头,黑眼球定在眼窝里,似乎想看他。可他看不见,除了一点微弱的光感,五指伸到眼前,他也辨不出。
石亮说:“爹,你去下田吗?”
根旺说:“不下田,吃啥?”
根旺走到门口,看了眼牛棚。他刚要跨过门槛,石亮的话追上来:“爹,我又看见那座城了。”
根旺回过头,眉头拧了两下,还是停了脚。他不愿让石亮伤心。石亮肚里有话,不管那话有多荒唐,他都得耐心着听。要不,这孩子就觉得自己被遗弃了。
“都看见啥了?”
“我看见那座城就在咱的庄稼地下。”石亮说,“城墙老高了,还有城门楼子。”
“那是梦。”根旺吸了吸鼻子。
石亮两只手举过头顶,节奏很快地摆着。他争辩的时候就用两只手来证明,他说的不是谎言。石亮说:“不是梦,爹,我看得真真的。”
根旺咽了口水,那几粒馒头屑好像还在嗓子眼里,像几只小蚂蚁,往洞口外爬。这次他觉得口水把它们送进肚里去了,嗓子顿时顺滑了。
根旺说:“哦。”
“我看到城墙下有两个人……”
根旺漫不经心地听着,可石亮突然停顿了,身子似乎还有点发抖。
“说嘛。”根旺说。
“我看到一个人靠在城墙上,眼睛里插着一杆枪,满脸是血。”石亮抱着膀子,嘴唇在哆嗦,“那杆枪很长,从眼睛穿透了后脑勺,把他钉在了城墙上。”
根旺也打了一个战,感觉瘆得慌。
“他对面,就是那个拿枪的人,我看到他在笑……”
根旺堵住一个鼻孔,擤了把鼻涕,说:“莫说了,就是个噩梦。”
石亮又说:“不是梦。爹,我看得真真的。”
根旺的耐心到了极限,他必须出门了,误了啥都不能误了田。根旺把石生买给他的那部老人手机装进裤兜里,说:“你朝地上吐三口唾沫,再跺三脚就没事了。”
根旺走出屋子,身后“扑通”一声,他知道,石亮摔倒了。他叹了口气,回屋把石亮扶起来,想发火,又忍了。
“爹……”
“听着哩。”
“我看到那个眼里插着枪的人……是我……”
“……”
“那个拿枪的人……是你?”
根旺下意识推了一把,石亮又倒下了。这次根旺没扶,他有点来气,他觉得这个瞎儿子不光呆,还有点邪。这小子是不是撞见了啥不干净的东西?
“别自个吓自个了,安生待着!”根旺说。
老牛正在吃草,嘴角吐着白沫。根旺拍拍牛头,说:“伙计,走了。”
老牛极温顺,随了根旺去地里。出院门前,家犬老黑摇着尾巴,前后撒欢。根旺拍拍狗头说:“看好家院,出了岔子我踹你。”
老黑悻悻然吠了一声,回到院中,前立后卧,像个哨兵。
日光晴好,照得人骨头发酥。蓝天上游着几块薄薄的瓦块云。黄土小道曲里拐弯,上面叠着猪狗蹄子的脚窝,还有车轱辘印,新辙旧痕,坑坑洼洼,可踩上去却格外实在。根旺抽着老叶子烟,牵着牛悠悠地走。前面是一条小河,洪水来临之前文静得像个大姑娘。过了那座老石拱桥,就到自家的田了。
根旺坐在田边,又装上一锅烟,这是他的习惯,做活前总是再抽上一锅烟。田野里是一行行麦茬,日光像金色的鱼儿,在麦茬上翻着筋斗。看着这块田,根旺就想笑。老牛在一侧摇尾巴,一准跟他一样,心里舒坦。这才是家嘛,田生养人,人也生养田,谁也离不开谁。没了田,哪还有家啊!
烟抽完了,根旺磕磕烟锅,为牛套上犁铧,糙手在牛背上滑过两遭,温和地说:“伙计,下田了。”
土地在犁铧下伸着懒腰,散发着潮湿的香味。根旺鼻子发痒,只觉丝丝甜意涌进肺腑,又从周身的毛孔里渗出来。一晌的活,不经意就做完了。老牛在树荫里歇着,偶尔“哞”一声长叫。根旺又燃上一锅烟,信步来到不远处。那儿有两座坟,坟上草木疯长,野绿野绿,还有红白紫花,迎风朝他点头。根旺坐在坟前抽烟,日光洇过来,慈祥得像个老太太。右边坟下葬着妻,左边坟下葬着大儿。看着坟,就像看着妻儿一样,心里踏实。
根旺说:“你们没赶上这好光景呢。”
大儿死时,才十四岁。那年妻子一场重病,大儿不打招呼,一人偷偷去南塘。南塘里有好多菱角,浅水处菱角都给人摘光了,大儿就往深水里游,摘了菱角,要为娘煮了吃。可他没能把菱角带出来,水草缠了腿,气力用完了,死在塘里,死后怀里还紧揣着一堆菱角。根旺没来得及哭,妻子撒手西去。掩埋了他们母子回到家,根旺躺了整整半个月。这么大的事,他没死就是万幸了。
根旺不能死,根旺还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是双胞胎,大的叫石生,白白胖胖;晚几分钟的是石亮,枯干瘦小,像个饿鬼。一胎俩儿,根旺好一阵欢天喜地。可他后来发现不对,石亮学着爬,头往墙角上碰;学走,板凳在眼前,却不知道绕弯。根旺这才明白,石亮天生眼盲,那个“亮”字,算是白瞎了。
石生聪明乖巧,又极懂事。根旺生病那会儿,石生为他做饭,饭不好吃,可入口只觉香甜。
石生说:“爹,你别伤心了。”
根旺的泪落到碗里,拍拍石生的头:“嗯,爹不伤心,明儿个,爹就去地里做活。”
石生说:“爹,我帮你。”
“爹不让你帮。儿,好好上学,啊?”
“嗯!”
根旺病好了,痛痛快快浇个凉水澡,去了田里。石生争气,学习总在班里挑尖,老师就常夸,根旺的手上,也就格外有劲,锄头抡得起劲。一年年过去,坟头上的草,青了一度,又黄了一度,枯了又荣荣了又枯。石生长大了,考上大学,光宗耀祖,毕了业又到城里工作,娶了洋气媳妇,有了自己的窝,他老根旺在村人眼里,就是太上皇样儿的人了。虽说家里还有个瞎儿子,爷儿俩厮守着,也好作个伴。就算将来他走了,还有石生呢,不愁没有石亮的活路。人这辈子,活到这份儿上,还图啥?知足了。
根旺的烟抽完了,他又磕磕烟锅,向着坟里的人说:“歇着吧,我回了。”
牵上老牛,优哉游哉,在暖暖的日光中回家。路上,接到石生的电话。石生说,刚给他银行卡里打了五百块钱,让他多买些肉吃。他眼窝一湿,说:“生儿,别再打钱了,你在城里拖家带口不容易。”
石生说:“爹你想多了,我不缺钱。”又问,“我弟咋样?”
根旺说:“好,都好,别挂心。”
石生说:“往后少喝酒。”
根旺连声答应。答应归答应,他哪改得了,这辈子就这一个爱好,每天晚上喝半斤苞谷烧,晕乎乎地好睡觉。
石亮坐在门槛上,鼻子下有血渍。不用说,他又乱动,磕出了鼻血。根旺又气又疼,拴好了牛,拿毛巾浸水,给石亮擦脸:“你说你,咋就不能叫人省心!”
石亮挤挤眼,想掉泪,根旺的心软了,扶他进屋坐好,自己去灶房弄饭。锅里水刚沸,根木来了。根木是根旺的弟弟,还是村支书。根木掂了一只杀好的鸡,还有猪头肉和苞谷烧,进了根旺的院。
根旺说:“你这是做啥?”
“跟哥喝两盅。”
“我这儿有酒,想吃肉我去街上割些,弄鸡做啥?”
“反正不下蛋了,咱哥俩吃了它。”
根木便顾自进了灶房,将鸡放在案板上,操起刀,剁成大块,丢进了锅里。根旺忙着找葱姜青椒,只是没有八角肉桂,若是有,味就更足了。
根旺说:“别光咱吃,把弟妹侄娃叫来,一起吃。”
“叫啥,这也是你弟妹的意思。”
鸡肉的香味飘出来,勾人的肠胃。根旺拔下一条鸡腿,给了石亮。老哥俩坐在桌前,苞谷烧倒进碗里,端起一撞:“喝!”仰脖干了。
酒过三巡,根木说:“哥,跟你商量个事。”
“说嘛。”
“还是我上次提的……”
根旺的腮帮子停了蠕动,拿眼瞪着根木,让他住口。这事根木跟他说过多次,可他不答应。村里统一规划,旧房改造,清一色二层小楼,徽派建筑。可这老房子,得拆。
“哥,别家都同意了,就你一人挡着,你让我这个村支书咋干?”根木苦着脸。
“那就让他们住楼,我不眼红。”
根木说:“全村都住楼了,就咱一家破瓦房,难看不?”
根旺说:“难看啥,狗还不嫌家贫哩。”
根木无计可施,做个揖,说:“就算我求你了。”
根旺青着脸,指指房梁:“我问你,这房子你小时候住过没?”
根木说:“住过。”
根旺说:“咱爹住过没?”
根木说:“住过。”
根旺说:“咱爷住过没?”
根木说:“住过。”
根旺说:“咱爹咱爷都住过,这是祖宅,祖宅没了,咱还有家吗?”
根木张张嘴,找不到合适的词。根旺说:“你走吧。这顿酒我欠你,下回补上。”
“哥……”
“走!”
根旺拍桌子,鸡骨头直蹦跶。根旺的眼珠瞪得比牛眼还大。根木怕了,他从小怕哥。根木知道话说不下去,他叹了声,灰溜溜地去了。根旺望着根木的背影,适才的怒气,转而也化作一声叹息,沉沉地吐了出来。
石亮手里抓着鸡腿,只吃了一点,在屋角床沿上愣着。大概刚才根旺嗓门太大,把他吓着了。根旺走过去,说:“咋不吃?”
石亮说:“爹,你刚才发火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人。”
“谁?”根旺故意装糊涂,这个呆儿,陷在梦里出不来了。
“那个拿枪的。”石亮说,“我知道他为啥杀了另一个人。”
“为啥?”
“那个人想跑,他老想跑到城外去,可拿枪的人不准他出城,所有的人都不准出城。”
根旺嘀咕了声:“城外有啥好?”
石亮没接他的话茬,接着说:“那个拿枪的,是守城的。”
根旺说:“噢。”
根旺走到屋外,天已黑透。星星瓢虫似的,爬满了天。老黑啃了几块鸡骨头,难得解馋,美美地卧在门口。根旺钻进牛棚,拌好草料,接着铡草。老牛满足地吃着,大眼睛里,流露出感激和亲昵。
夜深时,根旺站起身,伸个懒腰,三个哈欠打出来。“歇着吧,伙计。”根旺拍拍牛头。
回屋上了栓,根旺瞧石亮睡得很沉。根旺回了自己卧房,脱了个精光,钻进被窝,这才安然睡了。似梦非梦中,就想着石生现在干啥,是不是又喝醉了。前几年,石生结婚就闹出了洋相,把自个儿喝得酩酊大醉。这娃!好在石生媳妇贤淑大度,不仅长得漂亮,心肠也好,这真是他李家的福气哟!根旺喜欢听媳妇唤他“爹”,嗓子咋就那么甜,那么润,听着就跟喝蜜似的……
想着想着,根旺睡熟了。
石亮是在拂晓时分来到根旺床头的。天光映在窗户上,依旧昏暗。根旺在梦里,依稀听到有人叫他。他翻了个身,没醒。静了一刻,叫声又响起了,听上去怯怯的。根旺咂摸咂摸嘴,努力把眼睁开一条缝,模模糊糊看到一条黑影,立在床前,鬼似的,吓了他一跳。
“谁?”根旺光着脊梁坐起来。
“爹,是我。”
根旺摩挲着找到灯泡的拉线。灯光照着石亮的脸,那两只黑眼球正在吃力地找他。
“又做梦了?”根旺开始穿衣服。
“爹,我没做梦。”
“去,回去再睡会儿。”
“爹,我心慌。”
“慌啥?”
“不知道,就是心慌。”
“你这孩子……”
根旺开始套裤子,两条腿搭在床沿上。他想踹石亮一脚。好多次他都想踹石亮一脚,可也就是想想。
“爹,我老觉得今天会出事。”
“出啥事?”根旺站起来。
“我也不知道……”
“见鬼!”
根旺啐了口痰,拿鞋底子来回蹭。他得把这股晦气蹭干净。蹭完他又朝着窗户的方向,双手合十,眯着眼嘀咕了一阵子。等他嘀咕完,石亮正转身往外走,两只胳膊在空中划拉着,探路。根旺牵着他,进了他的卧房,又把他放到床上。这次,石亮一句话也没说。
早饭弄好时,石亮睡着了。根旺没叫他,让他睡吧。根旺喂饱了自己,又喂饱了老黑,照例叮嘱它看好院门,牵牛下田。
事情是在近午时发生的。最后一块地就要犁完了,牛好好的,根旺也好好的,远山近水安安静静,泥土一轮一轮打滚,像个调皮的孩子。可犁铧突然顿了一下,根旺听到了一声金属撞击的闷响。他看到一个物件裹在泥土里,黑不溜秋,像个葫芦。根旺拿脚蹬了蹬,挺沉,心里寻思是个啥玩意。犹豫片刻,他蹲下来,用力把那个物件翻过来,使劲拍打底部,好让葫芦里的泥土脱落。拍了一阵,效果不大,索性运足力,把那物件抱起来,朝地上狠摔,如此三四个来回,葫芦空了,分量还是不轻。根旺把它扔在一边,接着犁地。到了地头,根旺把牛拴在树上,自个儿蹲下来抽了锅烟,眼睛瞄着那个物件,瞬间竟有几分恍惚。
后来,根旺又走过去,里外看了一番,看不出究竟。他把它抱起来,往小河走去。他想把它洗净,弄个明白。河水“咕咚咕咚”灌进葫芦口,好像这物件已经渴了几百年。泥土和物件粘得太牢,根旺就用手抠,一点一点,模模糊糊抠出了面目。整个像青铜,有的地方像金玉,内底有图案,像鸟也像兽,还有字,奇形怪状,一个也认不出。根旺心里咯噔了一下,这玩意不寻常,说不定是个古物,他得把它弄回家,还不能让人看见。等石生啥时回来,让他瞧瞧。
根旺脱了布衫,把这物件包起来,扎口,正要走,脚下不由自主一滑,人掉进了河里,呛了好几口水。那物件没丢,贴着根旺肚子,根旺抱得紧。等根旺落水狗似的上岸,他才想起石亮的话,不由一惊,这孩子莫非真有啥灵应?
想到这些,根旺打了三个喷嚏。
老黑迎上来,显得特别兴奋,两只前爪直往那个物件上扑,还拿鼻子嗅,呼哧呼哧,像是嗅到了什么稀世美味。根旺没想到,石亮会走过来,走到院门口。他走得很快,两只手前后摆着,脚下没有一次磕绊。根旺有点怀疑,走过来的到底是不是他的瞎儿子?
“儿,你的眼……”
石亮愣了一下,好像也有点奇怪:“我的眼……”
“你能看见了?”
“爹,我啥都能看见,看得真真的。”
根旺觉得血往头顶蹿,可根旺心里还不踏实,他把那物件放地上,伸出手,在石亮眼前晃,石亮说:“爹,你的手晃啥?”
根旺嘿嘿笑,儿子的眼亮了,跟一个熄了许久的灯泡似的,“啪”一下,就这么亮了。根旺把那物件抱起来,抱得更紧。他现在确定,这不光是个古物,还是个宝物。不会错,绝对是个宝物。
“儿,回屋。”
根旺把门闩死了,又把饭桌擦洗了两遍,这才把那物件小心翼翼放上去,解开他的破布衫,金属葫芦站在那儿,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石亮全身开始发抖,他似乎想触摸,但他的手悬在半空,定住了。石亮的眼在流泪,他垂下头,像是躲避啥。根旺不明所以:“儿,咋了?”
石亮说:“光太刺眼。”
根旺四下瞧瞧,屋子里一片昏暗,哪儿来的强光?
“又看见啥了?”根旺问。
“刀光,枪尖上的光……还有血光,”石亮抬起头,往前面看,“日头照着血光,像镜子……”
“你这孩子,又自个吓唬自个。”根旺感觉汗毛倒竖,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石亮没辩驳,他的眼睛好像适应了,探过头,往葫芦里面看。根旺指着底部的图案,问:“那儿画的是啥?”
石亮说:“不知道,像只怪兽。”
“是有点像,”根旺说,又指着那些字,“上面写的啥?”
石亮闭上眼,好一阵,说:“爹,那是咒语。”
“咒语?”
“这片土地被诅咒了,”石亮退了几步,坐在椅子上,忽而颓丧下来,“地下那座古城,是个监牢;还有我们,我们的田地、房子,我们的家,都是监牢……”
根旺古怪地笑了一下:“照你这么说,咱们都是囚犯。”
石亮看着他,摇摇头:“你不一样。”
“为啥?”
“你是守城的,你永远守着这座监牢,可你又永远是囚徒……”
根旺越来越听不懂了,石亮的话太深奥,这话不可能出自他口,他一定是被什么邪祟附体了。
“爹,你不该把它抱回来。”良久,石亮说。
“咋?”
“我看见了火,大火……”
“尽说胡话,哪儿来的火?”
石亮不接腔:“咱得把它还回去。”
“还哪儿?”
“在哪儿埋的,还埋在哪儿。”
“放屁!”根旺终于压不住火,爆了句粗口。
村民很快都知道,瞎子石亮不瞎了。自从那件宝物进了根旺的门,石亮就跟别人没啥两样。有人问根旺:“咋治好的?”根旺说:“我儿做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朝他脸上喷了一口水,石亮一觉醒来,就好了。”村人不信,又问石亮,石亮任他们问,闭口不答。
石亮不能答,爹再三嘱咐,宝物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就算爹不说,他也不能透露,否则,会天下大乱。他好多次听到厮杀声、哭喊声,他看到地下那座古城在大火中坍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到处都是血光……
石亮在村里逛,他把每一条小巷都逛了一遍。他现在终于知道,村子是啥模样,家是啥模样。他还想走出村庄,看看村庄外面是啥模样。他来到山脚下,抬起头看山。山很高,裸露的岩石奇形怪状。他呼了口气,开始爬山,爬了大半天,到山顶了,可外面还是山,更远的地方,也是山……
石亮有些丧气,他走不出去。如果可以跨过那座老石拱桥,穿过田间的村道,就能通往另一个村,通往镇上、县里,可他试过不止一次,只要走到石拱桥上,他眼前就黑了,像个无底深渊。
石亮听到有人在哭,这哭声像是他心底发出的,又像是来自地层深处,来自久远的岁月的另一端……
根旺当然不知道,儿子在没人的地方哭。他现在心情大好,本来,他还琢磨哪天把石亮送到邻村,跟一个老瞎子学算卦。那个老瞎子一年四季不出屋,锅里从没断了饭食,隔三岔五还有肉吃,不光这些,他连老婆孩子都有了。让石亮跟他学算卦,倒是靠谱,这孩子神神道道的,没准真是这块料。不管咋着,也是条活路。可如今,石亮好了,往后种田也行,打工也好,再也用不着他操心了。
根旺走路都背着手,嘴里哼着戏词,不成调,却有滋有味。他知道,这一切都得归功于那件宝物。宝物被他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谁也别想找到。根旺来到妻儿的坟前,蹲下,把苞谷烧洒了一些,又洒了半碗鸡汤,说:“儿他娘,儿呀,你们也吃点,喝点,别醉了,好日子长着哩。”
日头有些辣了,照得坟草蔫了叶儿。根旺抽着烟,就想石生。虽知他在城里享福,心里还是惦记。惦记着石生,心里就又生出些骄傲。一个村子,人老几辈子,不就出了石生这一个大学生?不就出了石生这一个吃皇粮的?说不定,以后石亮也会出息了,抱个金山银山也没准。有那件宝物,怕啥?根旺得看好那件宝物,等到将来,再把这宝物传下去,让他们哥俩立下字据,一人守半年,谁也不偏袒。那样,他也就可以放心地到那边去,带着妻儿和列祖列宗们团圆了。
这样多好,眼里看着妻子、大儿,心里装着石生、石亮,守着这土地、这河水、这村庄,没事和老牛说说话,困了抽袋老叶子烟,把好光景抽进喉管,在五脏六腑里转一大圈,那滋味,神仙也眼馋。
根旺禁不住笑了,嗓子痒痒的,干脆唱上一段:
妹子前边走哟,
哥在后边跟。
妹子一回头哟,
哥就慌了神。
妹子一声笑哟,
哥就软了筋。
妹子上了床哟,
哥就铁了心。
……
日头当空照着,暖透了身子。根旺忽而有些伤感。这么好的日子,真想永远留着,真想永远就这么活下去。活着多好啊!可人总有那么一天,要与这日头、这庄田告别,总有一天要睡到这片土地下。土地下那个世界,也和这边一样暖和、一样滋润吧?应该是,不,是肯定,要不,妻儿坟头的草能长这么好?
那就睡吧,活了一世,值!
那日,石生和媳妇回来了,开着小轿车。根旺不识得这车是啥牌子,只看到车上有四个圈,明晃晃的。根旺又是杀鸡又是买肉,看着白白胖胖的石生,还有俊俏的儿媳妇,他的眼笑成了一条缝。
石生四下瞧瞧,问:“石亮呢?”
根旺说:“一早就出去了。这孩子,打能看见东西后,天天往外跑,这会儿没准在山上呢。”
石生说:“他真好了?”
根旺说:“骗你干啥。”
石生笑笑,还是犯嘀咕:“真有这么蹊跷?”顿了下,又说,“不过,还真有这种事。我查了资料,有个九十七岁的老太太,失明十三年,有天突然复明了,连医生都称奇迹。”
根旺说:“哦。”
石生说:“估计是视神经的问题,好比两条电线,接触不良,不定哪一刻碰巧了,啪嗒,这就连上了。”
根旺又“哦”了一声,神秘地说:“先吃饭,吃完饭给你看样东西。”
吃着饭,根旺才想起问石生:“这不年不节的,回来干啥?”石生吞吞吐吐,似乎有啥隐情。根旺说:“咱爷俩,还有啥话不能说?”
“爹……”石生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嘛。”
石生显见得把唇边的话收了,转而说:“爹,跟我进城吧。”
根旺只是点头:“好嘛,改天去看看,看看我的小孙子长高了没有。”
根旺前年去过石生的家。在二十八楼,珠光宝气,老岳丈有钱,儿有福呢。根旺喜得合不拢嘴,走到阳台上望景,头往外一探,晕得直想掉下去。乖乖,这有多高啊,地上的人跟蚂蚁似的,公交车像个火柴匣子,这要真有个闪失,还不成肉饼了?
当晚,根旺就做了噩梦。第二天,根旺死活要回去。石生说:“急啥?”
根旺说:“我放不下石亮。”
“不是在我叔那儿吗?”
根旺说:“托付两天行,不是长事。”
石生叹口气:“爹,您老岁数大了,等设法给我弟安排个去处,你就跟着我们过吧。”
媳妇为他斟酒,脸上漾出两个酒窝,说:“是啊,爹,你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多好的儿媳妇,又有文化又孝敬老人。根旺的心像被小河的水揉着,舒服,熨帖。可根旺就是想回去,他离不开家,离不开那两座坟,更离不开石亮和那头老牛。根旺说:“看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儿啊,一会儿就送我去车站。”
根旺还记得,那天在车站分别时,石生眼里有了泪。这孩子,见了那么多世面,还是心软。想到这里,根旺忍不住鼻子一酸。
根旺看着回来的儿媳妇,心里比喝二两苞谷烧都受用。吃着菜,又看石生。石生的眼神里,总像藏着啥。自己养大的儿,瞒不了他。
“爹……”石生放下筷子,脸色庄肃了。
“儿,你就别掖着藏着了,尽管说。”根旺靠在椅背上,猜他到底要说啥。
“这老房子,拆了吧。”石生终于鼓了勇气,话说得挺重。
根旺明白了,石生这是回来做说客,拆房改建,还不是根木的意思?根旺就来气:“大老远跑一趟,就为帮你叔?”
石生脸红了:“爹,这是好事。”
根旺说:“还是那句话,别人我管不着,这祖宅,不能动!”
石生不慌,话早在舌尖准备着:“爹,石亮今年多大?”
“废话,还不跟你一样大。”
“石亮眼睛好了,往下该不该娶媳妇?”
根旺顿了一下,这事,他还真没来得及考虑。
石生说:“这老屋,房梁子都弯了,谁愿住?”
根旺答不上话。
石生说:“爹,就算为了我弟,拆房这事,你也不能挡着。”
根旺身子一软,头垂下了。
“钱不用愁,我出。”
根旺叹了口气:“就依你吧。”
话说到这儿,石生也好交差了。根木若是得了信,不定高兴成啥样。可石生还有话:“爹,那样东西,该给我看看了吧?”
根旺愣了一下。他现在完全没心情了,心里堵得慌。
根旺把门闩了,拿了根钢钎,狗一样钻进床底下。床下有个柳条编的杂货筐子。根旺把筐子挪开,下面是一张破苇席。把破苇席卷了,下面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青石板。根旺用钢钎撬开石板,往一边搬。身子使不上劲,搬得有些吃力。喘了几口气,他两手伸进洞里,小心地把那物件抱起来,膝盖蹭着地,慢慢退出身子,那物件也就跟着到了石生脚下。
石生哈着腰看,一床黑布单裹着个圆滚滚的家伙,看不出庐山真面目。根旺又喘了几口,这才轻轻解开布单,那个宝葫芦现了原形。石生吃了一惊,蹲下来,粗粗打量下,又打开手机照明,里外看了个仔细。看完,人像傻了一样,对着葫芦发呆。
根旺说:“是个老物件吧?”
石生说:“是。”
石生像做了一个梦,梦醒了,脸上的表情活泛了。他指着底部的图案,说:“爹,瞧见没?那是图腾。”
根旺听不明白:“啥……啥叫图腾?”
石生说:“你就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根旺有点惭愧,自己这个儿子,这会儿像个老学究,对他不屑一顾。不屑就不屑吧,根旺不在乎。
根旺说:“这物件金不金贵?”
石生说:“金贵。”
根旺说:“你咋知道?”
石生说:“你忘了?我大学学的是考古。”
根旺“噢”了一声,可不嘛,石生毕业后,先去了博物馆,天天跟老物件打交道。跟儿媳妇成家后,老岳丈说他那行没出息,让他改行从政。老岳丈神通广大,没多久,石生就鲤鱼跳龙门,进了个更大的衙门,脑袋上也有了顶小小的乌纱帽。
宝物又回到了地下。这次钻到床下的是石生,手脚轻得像风。一切原样归位,石生洗了手,这就要回去。根旺说:“不等着见石亮一面?”
石生说:“下次吧,单位还有事。”
临出门,石生向根旺附耳:“爹,这事儿绝对保密,外人谁也不能知道。”
根旺说:“那还用说。”
石生还不放心,又补了一句:“包括我叔。”
根旺说:“我明白。”
连着多日,根旺没事就围着老屋转。屋脊上的兽头,瓦缝里的草,房檐下的燕子窝,他都记在心里。有时,他贴着墙面,能闻出一种深远的味道。那里面有先辈的气息,隔了岁月,依旧是温热的。根旺眼里有泪,人老几辈子的窝,眼看着就要没了……
石亮搬个凳子,坐在当院,又是一副呆愣愣的样子。根旺瞧见他,不由皱了眉。这孩子眼神亮堂了,不能老这么闲在家里,该出去干点正事。根旺想让他打工,他摇头;让和他一起做田,石亮仍摇头,闷声不语。根旺有点来气:“你倒是吱个声啊!”石亮抽抽噎噎地,说:“这村子,我走不出去。”
根旺有气没处撒,这孩子,邪性。
“爹。”石亮叫他。
根旺走近些:“干啥?”
“火……”
“在哪儿?”根旺四下看了一圈,连个火苗子也没见着。
“地下地上,到处都是,连庄稼地里也是。”
根旺没理他,老屋就够让他闹心了,哪有闲工夫听他瞎咧咧。这宝物也是,治好了儿的眼,咋就不能让他的脑瓜灵光起来?
可没想到,真让石亮说准了。不是庄稼着火,是日头着了火。从夏到秋,一滴雨没下。村人嘴上打着泡,去小河里担水浇地,可小河也亮了底。死鱼嵌在板结的泥块里,引来了一群黑头鸦。田地咧着大嘴,跟人要水喝,可灌进嘴里的,除了日光,便是干硬的风。根旺解开裤带,挤出几滴黄尿,尿一沾地,就化作一股白烟。根旺苦着脸看他的庄稼,庄稼蔫头耷脑,多半枯死了。
傍黑回到家,石亮在门口候他。石亮说:“爹,咱不能留它。”
根旺说:“留啥?”
“那个葫芦,留着它是个祸害。”
“祸害谁了?”
“全村。”
根旺哑了一刻,说:“真得还?”
石亮说:“还,必须还。”
根旺没言语。夜里,根旺取出宝葫芦,拿了块干净抹布,一遍遍擦,一星尘埃都不剩。擦完了,定着眼瞧。瞧了半夜,又包好放回去。躺到床上,他睡不着,眼里一会儿是葫芦,一会儿是田里的大口子。根旺索性下了床,走出院子,在村里转悠。夜比乌鸦还黑,远远近近几条狗,大约听到他的脚步声,乱纷纷叫成一团。根旺听出,这叫声里,还有他家的老黑。
根旺后来坐在老石拱桥上,听着枯干的庄稼叶在夜风里飒飒作响。根旺吐了口长气,把心一横,还!不管石亮说得靠不靠谱,他都得试试。田比宝物重要,田才是他的命,是庄稼人的命根子。毁了田,他就是罪人。
可根旺到底没能把那宝葫芦还回去,石生回来了。已是深秋,石生回得很急,还带了好多礼品。根旺高兴,却又忍不住纳闷:“回来干啥?不上班?”
石生不知咋就红了脸,好半天才说:“爹,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跟爹还客气啥?”
“那个老物件,我想……”
根旺一激灵:“想干啥?”
石生说:“我想……带我那儿去。”
根旺没想到,石生会打那件宝物的主意,这个出息儿,莫不是在城里混久了,心眼也多了?
“不行!”根旺板着脸。
“爹,我急用。”
“用它卖钱?”
“不是……”石生急得抓耳挠腮,“上头那人,就……就喜欢古董。”
根旺似乎明白了:“你要把宝物送他?”
“嗯。”
“休想!”
石生“嗵”一声跪下了,从小到大,除了娘死时下跪,这是他第二次下跪。石生说:“爹,这关系着我的前途啊!”
根旺一时乱了方寸,儿这一跪,他的心没法再硬下去。他明白,不是万不得已,石生才不会弯下膝盖。好歹,他也是大衙门里的官员,脸面金贵。
根旺说:“就没点别的法?”
“没有!”
“就对你有那么重要?”
“命运攸关啊!”
根旺听不懂啥是“命运攸关”,但他看得出,拿不到宝物,石生就没了前途。李家世世代代,就指望石生光宗耀祖,他若过不去这道坎,全家还指望啥?可要是把宝物给他,田还不荒了?田荒了,家还有吗?
根旺感到两腿发抖,几乎站不住了。他往墙边靠靠,拿手扶着墙。石生还跪着,根旺让他起来,可他膝盖扎了根,纹丝不动。
“儿,不送不行吗?”
“不行,爹!”
“不送他能砸了你的饭碗?”
“能,爹!”
“真对你有那么大好处?”
“天大的好处,爹!”
根旺全身都在颤,他哆嗦着手,好容易装上一锅烟,大口吸着,满屋子烟雾腾腾,看不清人脸。屋子里死寂,像早春的河冰,冰面冻结着,内里却在迸纹、断裂,随时都会炸开。末了,根旺艰难地摆摆手:“自己拿吧。”
石生磕了一个头,微微发福的身子,麻溜钻进了床下。根旺腿一软,坐在墙根下,看石生的屁股在外摇摆。他对自己说,老天爷不下雨,跟宝物扯不上边;石亮的疯话,听不得。他不能亏欠儿,当爹的和谁过不去,也不能和儿过不去。人有人命,物有物命,这物件高贵,或许命里注定就该离开这儿,到高贵的地方去。自己命贱,哪能配得上这宝物?
石生终于探出身子,把宝物取出了,额上全是汗。
根旺说:“放地上。”
石生犹豫下,不大情愿,好像生怕根旺变了卦。
根旺说:“打开。”
石生把裹布解开,葫芦静立着,发出幽光。根旺爬起来,走过去,蹲在葫芦前,生离死别似的,看得仔细。屋外老黑叫了两声,石生心一悬,若是石亮回来,恐怕又要横生枝节。石生一把抱起葫芦,说:“爹,事急,我走了!”
石生夺门而去,根旺始料不及,“唉”了一声,石生已到门外了。根旺追出去,看着石生的车卷起一溜黄尘,整个人萎瘫下来,梯田似的脸上,老泪簌簌流淌。
石亮不说话了。好长一段日子,他眼前啥都没有,只有薄雾似的虚空。就在根旺煎熬的时候,建筑队来了。施工前,根旺跪在当院,朝着老屋磕头,磕了三个,又磕三个,额头灰中带紫,眼窝里水汪汪的。工头以为他该起身了,没承想,他又磕了三个。三三得九,整整九个响头落地。工头想搀他起来,根旺一甩手,拨开了工头的胳膊,自己站起来,低着头往外走。走了一阵,定在地上回头望。挖掘机伸出铁膀子,拿大勺子一顶,老屋跟纸糊似的,轰然坍塌。此后的日子,新房便从废墟里冒出来,一节节长高,大姑娘似的,有了形体,有了模样,涂脂抹粉,越变越漂亮。可根旺瞧着它,心里说不出的别扭,这房,咋看都像别人的,一点不像是自己的家。还有这待了一辈子的村庄,也像别人的,自己倒像个外来户,寄人篱下,空落落地找不到根。
石亮待在屋里很少走动,燕窝黑黑的,像以前那样。根旺瞧着他,心里莫名发怵,听不到他疯言疯语,反而没了着落。根旺说:“儿,咱爷俩唠唠嗑。”
石亮就问:“爹,葫芦还回去了吗?”
根旺说:“还了。”
石亮又哑默。根旺心里不是滋味,宝物的事,他一直瞒着石亮。他不敢说,也不忍说。根旺想,那葫芦真就连着石亮的命?暗里给石生打电话,石生不以为意,说:“爹,你别瞎想了,这事跟宝物八竿子打不着。”
根旺说:“不管有没有瓜扯,把葫芦拿回来吧,要是石亮还这样,你再拿走也不迟。”
石生说:“拿不回了,爹。”
根旺说:“真送了?”
石生说:“早送了。”
根旺咽了口唾沫,问:“你得了啥好处?”
石生春风得意,说:“爹,我提拔了。”
根旺高兴,儿真的更出息了,说不定,将来是个大人物。可没高兴一会儿,心里又难过,他不亏欠石生,就亏欠了石亮。手心手背都是肉,看石亮这样,他心里不落忍。石生说:“爹,你放心,我会给弟弟找最好的大夫。”
石生没食言,开车回来接石亮,说预约到一位全国有名的专家,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治好石亮的病。根旺说:“这就好,这就好。”可石亮还是过不了石拱桥。车刚开上去,他的眼就钻心痛,然后是脑仁,是整个头,炸裂一样,痛得往车窗上撞。石生无奈,把车倒回来。石亮跳下车,去河边呕吐,把青黄色的胆汁都吐了出来,全身痉挛一阵,这才平静了。一张脸黄蜡似的,了无血色。
根旺眼泪没忍住,抓过石生的手:“儿呀,爹求你了,想法把那宝物要回来吧。”
石生说:“爹,你说啥傻话呢。”
根旺拿手捶桥栏,捶了一阵,仇人似的瞪着石生,只说了一个字:“滚!”
石亮又看见了火,大地在燃烧,连云彩上也是火焰……
天真的着火了,赤日烤红了天际,像铁匠铺的烙铁。大旱百年不遇,一旱连持续三年。根木找人在地里打机井,打得很深,可顶不了大事。庄稼连年减产,有些地块,几乎颗粒无收。
根旺想,老天爷,要是我犯的错,你就罚我一个人吧,别祸害了老少爷们。
老天不说话。土地不说话。庄稼死沉沉的,更不会说话。可土地上有了动静,一群人大车小车来,站在田边,指指点点。根木跑前忙后,像个小妖。根旺好奇,这么大阵势,干啥?就去找根木。根木说要建化工厂。“瞧见没?财神爷来了。”
根旺鼓着眼,心思不在化工厂上:“要占咱的地?”
根木说:“占,不占咋建厂?”
根旺说:“占了地,咋种庄稼?”
根木说:“庄稼值几个钱?”
根旺在地上踩了一脚,一股黄尘腾起来:“不种庄稼,吃啥?”
根木说:“不是我说你,哥,你就是个榆木脑袋。占地,人家赔钱,赔大钱;建了厂,年轻人进去当工人,守着家门口就能挣工资,多好。”
根旺说:“好个屁,我不同意!”
根木笑了:“你不同意能咋样?别怪我说难听话,你算老几?”
根旺说:“我不算老几,可我知道,地是咱的天。”
根木说:“放心,天塌不下来。上边大领导点的头,你胳膊有多粗,能拧得过大腿?”
根旺啐了一口:“天王老子也白搭,我找他们去!”
根旺朝那群人走去,像头抵架的老牛。这下根木慌了,忙把他拉住,语气也软了:“哥,你到底要咋样?你还是不是我哥?咋处处跟我作对?”
根旺说:“你说反了,你跟地作对,就是跟我作对。”
根木说:“我说不过你,你不是我哥,你是我爷。求你了,爷,走吧。”
根旺思忖下,说:“好,我走,我去告你们!”
根木摇摇头:“告吧,看你多大本事。”
根旺跑了十几天,有的门进了,有的门压根进不去。进去的,也找不到主事的。人家笑脸迎他,说会向上级反映,又笑脸送他出来。根旺告不出名堂,田里倒是围上了铁皮围挡。根木瞧见他,也不搭腔,脸上笑得阴诈。根旺直想扇他两个嘴巴子。根旺呕着一肚子气,一筹莫展时,就想到了石生。
根旺给石生打电话,说:“这事,你得管!”
石生说:“爹,村里的事,有我叔张罗,你操啥闲心?”
根旺说:“放屁!我就问你一句话,这事你管还是不管?”
石生说:“这事我不好管。”
根旺火了:“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
“爹……”
“别忘了你拿走的东西,你亏欠得多了。这事,就当你还债吧。地要没了,我就不是你爹!”
石生沉默半晌,无奈地叹一声,说:“我试试吧。”
铁皮围栏拆除那天,根旺喝了半斤苞谷烧。到底还是石生有本事,拿环保说事。地保住了,石生也不欠啥了。根旺喝得高兴,喝完了,往床上一躺,一口气“呼”一声泄出来。这一泄不打紧,根旺一场重病,竟多日下不得床。
这日早晨,石亮来到床前,对他说:“爹,我看见那个葫芦了。”
根旺说:“葫芦咋了?”
石亮说:“我看见葫芦在天上飞。我哥抱着葫芦,飞着飞着手滑了,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根旺一骨碌坐起来,下地,走了几步。石亮说:“爹,你好了?”
根旺又走了几步,腿也不软,头也不晕,啥事都没了。他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石生好好的,正要上班。根旺说:“没事就好,上班去吧。”转眼看着石亮,“往后少说疯话,我去田里转转。”
快晌午时,老黑一阵狂叫。紧跟着,脚步声进了院。石亮摸到门口,问:“谁?”
根木说:“我。”
石亮叫了声叔,请他进屋。根木原地站着,问:“你爹呢?”
石亮说:“一早下田了。”
根木狐疑:“你爹病好了?”
石亮说:“好了,叔。”
根木小声嘀咕:“好得还挺快。”又说,“知道吧?你哥犯事了。”
石亮震了一下,没吱声。
根木提高了嗓门:“犯的可是大事,吃牢饭的事!”
石亮还是没吱声。
根木瞧他呆愣愣的,像个木头橛子,觉得扫兴,回身往外走,一面说:“我找你爹去。”
根旺的田里空无一人。根木背着手,转了一圈,寻思一会儿,就去了那两座坟前。他终于找到了根旺,可根旺听不见他说话。根旺躺在妻子坟头上,脸对着大儿的坟,直挺挺的,早没气了。
根旺下葬不久,村里来了一支考古队。他们从根旺的田里向下挖掘,发现了一座古城遗址。
石亮站在石拱桥上,没人知道他啥时来的。他看到古城在大火中坍塌,那个守城的人,持着长枪,在大火中一动不动,任凭火焰在他身上熊熊燃烧……
石亮看清了,那人身后的城门楼上,立着一只闪闪发光的葫芦。
【作者简介:胡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北京文学》《清明》《黄河》等,出版小说集《罗裙》等四部。曾获《莽原》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