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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城亦暖
来源:文艺报 | 王国平  2023年12月15日08:38

东北有道菜,叫“乱炖”,地道美味。其实,“乱炖”不乱,食材的搭配是很有讲究的,每一种食材在风味上都不冲,没有属于刺头的类型,都能开放怀抱互相接纳。至于色彩,整体偏向沉稳甚至有点闷的时候,玉米的黄和胡萝卜的红,顿时把氛围给点亮了。“乱炖”是家常菜,本来居家过日子就离不开“乱炖”,哈尔滨人干脆把这种融会贯通的功夫视为城市的性格来经营了。

大话不必讲,细处见真章。中央大街中间地带有个房子,门口的招牌是“一楼酒吧,二楼烧烤,客官里边请”。“酒吧”是西洋流行文化的标配,“烧烤”是现今华夏大地上的一个热门,“客官”是旧时店家对宾客的敬称,这好几个层次,都被一个招徕生意的广告牌“一锅端”,一并收纳,顺顺当当,感觉没有什么不妥。

距离中央大街不远处的索菲亚教堂,是哈尔滨的一处城市地标。这个典型的拜占庭式建筑,是远东地区最大的东正教堂。哈尔滨是“音乐之城”,索菲亚教堂这么富有特色和风情,建筑本身就是一首交响乐,都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音乐是流动的建筑”,这个外地游客来哈尔滨的打卡地,现在已由原来的建筑艺术馆改为了索菲亚音乐厅。建筑美和音乐美,在这里合二为一。

索菲亚音乐厅的营业时间一般是上午的八点半到晚上十点,冬季是下午五点结束,属于“超长待机”。早上八点半就能欣赏到现场正式的音乐演出,不知道还有哪个地方有这个雅兴。我们是下午来到音乐厅的,节目是钢琴独奏。一个年轻姑娘,一袭黑色连衣裙,长发披肩,正在钢琴前向人间播撒美妙的音符。坐在椅子上,乐曲在耳边漫步,举头望,穹顶在高处,有旷远空灵之感。人来人往,步履声声,自然还少不了压着嗓子的人声低语。几乎人手一部智能手机的时代,人们有着随手记录的冲动。对于此中喧嚣,姑娘大多时刻是置若罔闻的,“且将心事付瑶琴”,但偶尔也扭头张望一下,可能是出于好奇,也可能是对曲目烂熟于心。这一瞥,有几分可爱,也是烟火生活的一张切片。平常剧场里的音乐演出,音乐家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几乎跟听众没有多少语言和眼神交流,通过音符的传递进行心灵“对话”;平常剧场的音乐演出,也都有一套规范的“温馨提示”或者说是“观演须知”,比如不能随意走动,保持安静,避免不必要的交谈与噪音,禁止使用手机和其他录音录像设备等。索菲亚音乐厅则不同,好像暂时搁置了这些“规矩”,尽力营造出一个开放的空间。这里是哈尔滨的城市“公共客厅”,是一个庄重的地方,也是一个家常的地方,故而来者可庄重,亦可家常。

家常往往指向普遍性。哈尔滨普遍给人的印象是寒冷,所谓“冰城”。第一次到哈尔滨是在隆冬时节,冰天雪地,又是夜晚,看不真切。入住松花江边上的宾馆,早晨起床,拉开窗帘,眼见有吉普车在缓缓往前走。定睛一看,这不是马路啊,汽车是在江上行!可见气温有多低,冰层有多厚!这个冰雪世界也太有味道了。我的老家在鄱阳湖边上,哪里见过冰上跑车的情景。

冰与雪是哈尔滨的特产。十五年前,我到哈尔滨采访过冰雪文化研究者王景富,写过一篇人物报道——《王景富:四季梦醉冰与雪》。老先生当时年届七旬,对冰雪用情很深,用力尤勤。在老伴眼里,老头子这辈子是娶了冰雪,“这个人平时啥话也没得说,蔫的,但一说到冰呀雪呀,眼睛都放光。家里来了客,客人觉得这老头子怎么不大热情。我就告诉他们,你们和他唠冰雪的事,肯定准!”他自己也一五一十“招供”了,“我春为冰雪忙,夏为冰雪忙,秋为冰雪忙,冬天更为冰雪忙——收集冰雪素材不遗余力,整理冰雪资料废寝忘食,研究冰雪问题走火入魔,撰写冰雪文章通宵达旦。”他的本职工作是《哈尔滨日报》的记者,抱着一团火的激情和炽热,投身冰雪文化的研究与阐释,成为冰雪的“账房先生”。这次到哈尔滨,听说老先生已经故去了,可他那份热心的劲头依然让我一暖。

哈尔滨的天,大多时候是冷的;哈尔滨人,一直是暖的。寒气激我怀,热忱盈身心。冰城亦暖,脑海里已经储存了好多个镜头——

呼兰是萧红的故乡,这里的人就说这里是“萧乡”,还编发文学内刊《萧乡诗词》,对萧红的敬重献上了一片真心。

哈尔滨大剧院前厅,正在展出哈尔滨学院提供的一组“风雪老道外”图片,拍摄的场景有门洞内的大杂院、破旧的木质外楼梯、低矮的煤棚、公用的自来水龙头……过往岁月的质感,都在黑白影调里得以阐发,浓郁的乡愁如热血奔流。

在深哈产业园区,得知这里要“带土移植”深圳的先进理念和经验。这个提法让人感动,哈尔滨人太想跑得快一点,跑得好一点,爱这座城,打心眼儿希望这座城好。

在太阳岛上,我不小心崴脚了,伤势还有点严重,自然让哈尔滨的朋友一通忙乎。此外,陌生人的用心也让人感动。那天下午,我正在宾馆房间里休养。前台来电话,说大堂门口的灯箱急着要维修,工人从我住的这个房间窗户跳到外边作业最合适,问是否方便。当然可以。一位大叔进门了,脸黑,背着一个工具包,高个子,大手大脚,迈大步子。他看见我右脚戴着护具,枕头垫得老高,一个人在床上躺着,就关心起来,问这是咋的啦,是不是到医院拍片子了,医生是怎么唠的。然后就是一通安慰:在外地遇到这事,糟心。不过呢也不是啥大事,东北老是大雪,崴脚、摔伤,是经常的事,哪个人不在硬冰上摔几个跤?东北人屁股大,都是冰上摔的。医院看这个病也拿手,整个几天就好了,放宽心。热情和幽默,是骨子里的。修完灯箱,他问是不是要买点什么吃的用的,他可以跑一趟,反正活儿完事了。我们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他却慷慨地馈赠自己的热心。

第二天,我伤情不减,只能坐着轮椅前往机场返京。那时哈尔滨正在迎向冰冷的怀抱,老人们像候鸟一样往三亚飞。这趟航班,就有不少行动不便的老人,坐轮椅先飞到北京,再转机前往三亚。轮椅送机的服务人员有限,她们忙得团团转,送了这个航班,下个航班就接上了,没有喘口气的时间。很惭愧,我竟然跑到这里来“抢夺”资源。轮到我要登机了,一位工作人员刚刚完成送机任务,匆匆赶来,仔细核对航班信息和个人信息,以及随身携带的物品,得知都是妥的,就推着轮椅往前赶,路上还与同伴沟通航班动态和行进路线。我看了下时间,感觉尚早,跟她说可以慢些,不用这么着急。她说不行的,您优先登机更方便一点,要是晚了跟其他旅客一起,就有点乱了。她一路小跑,步子密而实,尽管戴着口罩,我还是感觉到了她急促的呼吸正奔向粗重的临界点。如她所愿,踩着时间点我们赶到了登机口。我连声道谢,她应了一声就匆匆转身而去,想必有新的任务已经下达了。有那么一个瞬间,偶然看见了她卡牌上的名字——许培文。

点滴温热,汇聚暖流,情拥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