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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3年第12期|王彤羽:暮崖花园
来源:《湖南文学》2023年第12期 | 王彤羽  2023年12月20日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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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向死而生的旅程,吸引着不同个性和不同心境的人们在其中探寻或是解构着生命的意义。王彤羽在小说中用文字一砖一瓦精心构筑的这座花园,为自己也为读者营造了一片精神与思维的冥想之地,以及那座在无边的夜与海中耸立的高崖。故事内外,也许每个人都需要有那么一个孑立其上的时刻,审视自己的人生与所处的世界,然后或释然回返,或纵身一跃,万物终有其命数与依归。

——黄斌

暮 崖 花 园

·王彤羽·

晚上九点过一刻,我出了秘境,经过乌卡卡说的那片木麻黄林。因暮岛常年受台风影响,这里的树长不高,主干东倒西歪,分叉的枝干更是以各种姿态伸向天空,像无数条胳膊在奋力挥舞。这条路和乌卡卡描述的一样,两边为密林,往中间包围生长成圆拱形。说是路,也不像路,宽不到一米,堆满了厚厚的针叶,借着手电筒,能看见由上往下,枝叶从腐烂到新鲜的一个渐变,想必自有林子开始,这里的落叶从来无人打扫。林子不过百米的路程,看似很近,却又很远。完全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也看不见星月,时间凝固了一般,只有脚踏枝叶连续发出的突兀声音,恍若世间独留了这一片林。我有瞬间茫然驻足,质疑此路可有尽头,会否冷不丁遁入另一个时空。回首犹豫,只是来路与前方一样遥远,只好咬咬牙,继续前行,希望能尽快到达乌卡卡所说的那片芝麻滩。

我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便去想田桑这个女人。在码头告别的时候,我怀抱里这具女人的肉身温软无比,她传递着对我的依赖,又暗藏着某种因不确定而导致的不信任。她的不信任是正确的,一如我也无法完全信任自己——我的行为常常逃离我思想的掌控。夏何事件后,我们这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女人的命运似乎被连在了一起。我们谁也不提那一夜,可那一夜又无处不在。“别来找我。”上暮岛前我对田桑说。她拍着胸膛保证:“一定不会,大作家是要去体验生活的,我可不能拖了你后腿。”

这个美艳的女人总能给我一种奇怪的现实感,也许是她身上毫不掩饰的肉欲感,让我感觉到自己还好好地活在俗世。上岛前田桑给了我一个大拥抱,她说我知道你要去干吗,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你这人和死无缘。说着说着就落了泪。自从这个女人和我一起经历了夏何的死亡事件后,我便把美艳和死亡联系在了一起,似乎它俩天生就是一对双胞胎。我愿意这么干,这让死亡看起来并不显得有多么的孤独,它是喧嚣的,凌驾于美学之上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赋予了诗意的。我一厢情愿地给它下了定义,也只有这么武断地下了定义后,我才能从夏何的死亡游戏中得以自拔。夏何走的那个夜晚,我第一次看清了田桑这个女人看着放荡不羁的外表下有着不为人知的痛楚,我为自己先前的偏见感到惭愧:并不是所有艳俗外表下的灵魂都空荡荡。

这便是田桑式的友谊,我轻笑出声,继续朝前走。临近出口,感观又活络了起来,我似听见了飞鸟受惊拍翅的声音,虫蚁从脚下成群穿过,被压迫的枝叶扭曲呻吟,月亮仿佛被林子给一口吞掉了,手机的光晕在无边的黑暗中谨慎地跳跃。

走出林子,我能闻到大海的气息了。一点咸腥,还有一点说不出的甜腻味儿,空气变得浓稠起来,像一幅看不见的织锦,缓缓地在我周围流动。它们包裹着我,推动着我向不远处的海滩走去。出发之前,乌卡卡吓唬我说那是一片遍埋死人的海滩,可那绝对吓唬不了我。我曾两次如此近距离地和死亡擦身而过,然而折腾到最后不过是成了两个冷笑话——我被愚弄的笑话。而愚弄的结果是,我没死成,只是像个傻瓜一样冒失地误闯了别人的死亡现场,之后又有惊无险地逃离。这些荒唐的经历让我变得小心翼翼而又更加有恃无恐,我不懂在我潜意识里的欲望驱使背后,最致命的一记勾拳什么时候来到。而现阶段我的欲望是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就像一个肥皂泡,我只要一伸手,它就破掉。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它和夏何的死亡有关。暮岛是夏何死前到的最后一个地方。于是,我来了。

果然还要经过一片坟地,就在路的左侧,密密麻麻地立着许多个墓碑。我记得在岛上的城仔村是一个坟墓也看不见的,也许正如人们所说,只有贫穷的地方才会成为葬岗,而像城仔村这种以前富人居住的地方,现在有的大概只会是价格昂贵的民宿了。暮岛是一个让人欲望膨胀的地方,只要擅长经营,会赚个盆满钵满,但如果要玩理想,也可以亏个血本无归。苏三格便是一个为理想而不计成本砸钱的设计师兼老板。他的民宿占地三亩,只盖了十二间房。十二间房不同风格,以岛命名,其中他最爱的一个房间便叫“咕喱岛”。每个房间独占一个院落,里面的元素全是苏三格最前卫的设计理念。

“浪费空间,糟蹋金钱。一百平方就只种了三棵海椰枣,种的地方还换了几次。每次一喝酒我就怕他,别人喝醉了睡觉,他倒好,喝醉了去挖树,挖了重种,折腾一个晚上。现在我怎么看那几棵树就怎么地不顺眼,像三炷香插在庭院中间。”我去参观他们民宿的时候,作为民宿股东之一的南哥和我抱怨。

“小众的审美,你看着是病,我看挺好。”我说。

“樱谷你懂我。”苏三格对我说这句话时正在一边捣鼓那三棵海椰枣,他说,“我动的不是树,是理想。”

我冲他眨眨眼表示理解。

“你该去暮崖花园那边的海滩走走。”苏三格从那堆泥巴中抬起头来。

“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吗?”暮崖花园是我住的酒店名字。

“那是暮岛最美最残酷的地方。”

“残酷?”

“那里有希望,也有让希望破灭的东西。”他答得玄乎。

作为暮崖花园的店长,福歌却从未向我介绍过那片海滩,也许福歌是个正常人,正常人的眼里是看不到病态审美者所认为的独特之美的。所以,当我向福歌提出我要去酒店后面那片海滩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反对。

“就一片海滩,没什么特别的。再说了,长久以来,那片海滩因为地势独特,偶尔会从海上漂来一具死尸。当地人如果发现了,会随手埋在沙滩里,所以那一片海滩一般是不会有人去的,说不吉利。”他说。

“苏三格说那里很特别。”

“他是个病人。”

“我也是。”我坚持。

最后福歌妥协,只是他提出一个要求:“别去暮崖。”

可苏三格的说辞是:樱谷,你要是不去暮崖干脆就别去了。而后面不管我再问什么,他都闭口不谈了。他说有些事儿一说就庸俗,你得亲自去看,当然有人去看过,什么也没看到,但有些人,看到了这辈子没看过的东西。

苏三格的鼓动让我无比动心。我此行像个追寻者,而我追寻什么呢,夏何的脚步吗?每每一细想,念头就跑掉了,像和我捉迷藏。有时我会给田桑打电话,告诉她我迷失了。在夏何事件后我就迷失了,我想找回原来的我。这个女人表现得很惊慌,在上次我去死亡体验馆参加死亡体验后她就开始充满了恐惧。

“樱谷,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事情,要回来。”这个女人总像喋喋不休的老母亲那样逮着机会就唠叨我,每次都以我拥抱她那具极尽诱惑的肉体而结束。奇怪了,夏何事件之前我是不习惯与人拥抱的,这种正面表达感情的方式让我感到别扭。可后来,田桑的怀抱逐渐带给了我别样的安抚作用,尽管她时常涂抹着让我不适的浓郁香水,可那并不妨碍我从中获得某种镇定效应。

坟地边上满是半人高的草丛。乌卡卡特地交代过我要注意看脚下,说暮岛有一种蛇常常出没在丛林间,当地人叫它青竹飚。此蛇浑身艳绿,巨毒,无人迹的地方,就是它的地盘了。“你一边走,得一边唱歌,这蛇一看见唱歌的女人就逃。”乌卡卡说这话时脸上一副毫不掩饰的坏表情。乌卡卡是暮崖花园隔壁咖啡屋的老板,可他的穿着打扮怎么也和咖啡屋联系不起来。他脑门上总喜欢扎一条花式红绸,穿一件印着椰子树的绿衬衫,不扣纽扣,里面是一件白色小背心,下面配一条条纹齐膝裤,一双黑色球鞋。“你像个唱摇滚的。”我第一次看见他时说。“我是一个被爱情折磨的歌唱家。”他笑嘻嘻地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是折磨爱情。”福歌纠正。

能听见海浪声了,再过去三十米,便是海滩了。这边海岸线宽阔平整,沙滩上空无一人。月亮挂得很低,比内陆的显得更大更亮。沙子异常地白,月光下白成了银色。我脱下鞋子,踩着浅浅的海水慢慢朝前走。每走一下脚底都能出来一个小凹陷,脚心痒痒的,沙子在海水的带动下缓缓流动。

暮岛是一座年轻的火山岛,这里的地理风貌和岛中心著名的风景区五彩滩几乎一样,不同的是,那边人满为患,而这边极其冷清。走了一会儿,前面一座一层楼高的火山岩堵住了去路,据说岩壁在太阳下会闪出五颜六色的光彩,但在夜里它是黑色的,有海水冲刷过的地方黑得发亮。为了绕过它,我得往海里走。海水没过了我的膝盖,在一处并不太高的地方,我爬了上去。岩石很滑,我扶着石壁走。拐角处是离岸最远的地方,海浪有些大,扑打着岩石,旋即化为碎片。我走得更小心了,脚趾隐隐使劲儿,每一步都确保踩在平稳处。此刻,我不确定如果滑落海里,海水会不会把我淹没。

过了转角,视野开阔起来。这边的海滩和方才的又极不相同,近处是连成片的火山岩石,大大小小的坑洼里装满了海水。再过去是壮观的礁石群,往远处一直延伸。大约在一百米开外处,我看见了一座高耸的火山崖,崖的中下部因长年被海浪冲刷腐蚀,凹陷了进去,崖顶便显得过于突兀地往前伸出了。我猜想这正是他们所说的暮崖,没有太多的新奇感,和我以往看过的山崖并无太大区别。夏何画过暮崖,我对暮崖的第一印象来自他的画。我往前方礁石群走去,寻找和他画中相同的角度,选了一块光滑平整的石头,坐在上面。我伸出手指比画着眼前的暮崖,刚刚好,和夏何画中的几乎一模一样。夏何的画里是黑色的天空,灰蓝的海水,没有星月,但崖是红色的,崖顶还站着一个人。这人是谁?他站在黑夜的崖顶要做什么呢?是这个站在崖顶的人鼓励了夏何的死亡之约,还是,这人就是夏何自己?如果此人是他,为何不选择往前一跃,而是在离开暮岛一个月后以游戏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我和田桑也因此卷了进来。就在那夜,他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一幅画作,他把我、田桑和他、黑夜的老街以及他苦心设计的游戏通通画进了那幅画里。他选择了我和田桑在未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他的死亡游戏,这是何等的残酷。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田桑的理解是,夏何只有我们两个朋友,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而我更愿意理解为这是他一次最清醒的选择,这是一个没有退路的游戏,对于被选择的对象而言,意味着责任与信任。可是,我仍然对此耿耿于怀。是因为他义无反顾地赴死,还是我被蒙在鼓里?也许二者都有。为此,田桑又有另一种说辞,“他拯救了你,樱谷。你对生活有所怀疑,并为此自我折磨,他在成全自己的同时也丢给了你一个思考的命题,你在探索中变得更勇敢和坚强了。”田桑在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时,我感觉她像极了一只充满智慧的妖,这只妖平时无头无脑地寻欢作乐,但关键时刻总能对我一击即中。也许,她比我更了解夏何,也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她站在最简单原始的层面去看问题,那往往比我绞尽脑汁的思考更接近事情本质。从某个层面来说,我该感谢夏何,他的死让我在某段时间里无力顾及自怜自艾,我对他的死发起了追问,并寻找答案,哪怕那个答案并不是夏何的,而是我的。我还因此写下了《画家的游戏》《约定》两篇小说,那算是夏何留给我的精神礼物。“扯平了。”田桑笑嘻嘻地说,“夏何成就了你的精神冒险,让你的写作走出困境。”不可否认,夏何的死让我在身体的某个角落发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精神领地。我曾和田桑调侃:“夏何的死犹如佛光普照,打通了你我的任督二脉,我陷入了无休止的寻找,而你倒好,陷入无边的情感纠缠,我俩何时才能回头是岸啊?”关于我这个说法,田桑是极力否认的,她说我活得像个苦行僧,太憋屈了,而她偏不,她就要在死之前轰轰烈烈地谈无数场恋爱。“每一次都是真的。”“真假如何分辨?”“我还有痛觉。”这是她给我的答案。我佩服她在身经百战后依然有爱的能力,这点,我远不如她。

黑夜里的暮崖神秘而肃穆,当夏何画中的暮崖真实地呈现在我跟前时,又显得多么魔幻。我遥望着崖顶,居然希望看见有一个人站在上面,正如夏何画里的那样。然后呢?我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而后又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可耻。

“在想什么呢?”一个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回头一看,是福歌。

“你怎么来了?”他问我。

“大家喝着酒,你忽然就不见了,我来揭开你的神秘失踪之谜。”我开玩笑。

“又是乌卡卡那小子忽悠的吧?”他在我旁边坐下。

“我心甘情愿被忽悠。”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暮崖还有一个名字。”

“是什么?”

“圣崖。”他眺望着远方海面。

“圣崖?”我反复念叨这两个字,“不过是招揽游客的一个噱头吧,我倒没看出这崖圣在哪儿了。”

“当你成为局内人的时候就会知道。”

“我是局外人?”

“尚未入局。”他看了我一眼说。

“局在哪儿?”

“你心里。”他答得玄乎。

“你还记得夏何吗?”夏何来暮岛正是住在暮崖花园。

“夏何?”福歌皱着眉头回忆。

“一个画家,他还画了暮崖。”

“当然,我记得他。”他看了看四周,指着前面一块更矮的岩石说,“他来芝麻滩的时候喜欢坐那个位置,每次都是同一块石头,有时一坐就是一个通宵。”

“看来你对他印象深刻。”

“他是个特别的客人,常常到这儿来,深夜如果客人不回店里,我会来找。”

“然后你告诉你的客人不要上暮崖是吗?”

“是的。”他点头。

“你的忠告反倒像是引诱。”

“哦?”

“人大多会被禁止的事物所诱惑。”

“越不能为越想为之。”他点头。

“那么,他上暮崖了吗?”

“上了。”福歌犹豫了一下说道。

“显然暮崖没有你自认为的神圣,夏何的死亡决定也许正是在他登上暮崖的时候萌发的,不是吗?”我嘲笑他。

“心里如有魔鬼,一切皆是魔鬼。”福歌看着暮崖有些出神,“所谓圣,就是你能聆听到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哪怕是发现一个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魔鬼。站在崖顶,往前一步,或退后一步,都是最正确的指引。”

“死亡也算是正确的指引?”我有些激动。

“我们都无力阻止一个决心赴死的人,有时候理解和顺其自然是最高层次的善意,因为你看不到他的痛苦,你远不是他。”

“如果要寻死的人是你的至爱,看你还会不会这么说。”

福歌低头不语。

“你好像对于夏何的死并不感到意外。”我在黑暗里观察对方。

“他那晚选择了下崖,我以为他解开了心结。”福歌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想了想,又说:“又或许那晚后,他更坚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只是他想换一个方式,一个他认为更有意义的赴死方式,而这个新鲜的念头正是他站在崖顶上的时候想到的。”

“心里的魔鬼跑出来了?”

“也许是他内心最大的欲望被触动了。”

“是什么呢?”

“也许是理想,也有可能是爱情。”

“爱情?我从没见过夏何谈起任何女人。”

“也许他把理想看得比爱情更重要。”

“你的理想又是什么?”

福歌的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脚下,笑了笑:“我卑微地活着,没有理想。”

“知道我刚到的那天,你给我的印象吗?”

“你说。”

“你绷着脸,像个刚被老板炒鱿鱼的员工。”我打了个哈哈。

“如果你一天要工作将近二十小时,而恰好那天又遇见了一些麻烦事没处理好,会恨不得一个人也不要看到。”

“你那天遇见什么烦恼事儿啦?”

“有人上门追债。”

“你欠债了?”

“不是我,是酒店。暮崖花园之前的确一直在赢利,老板便有了再开个店的想法。这几年,那边酒店动工需要投资,这边又没有多少收入,差点儿关门大吉。去年有几个月时间一个游客也没上岛,老板发不出工资,所有员工都被裁掉了,整个酒店就我一个人在驻守和维护。我记得情况最严重的一次我吃了一个月红薯苗,足足一个月我连一点儿肉都没碰过。酒店因为没钱交电费还被停电了,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像个行走在黑夜里的幽灵。知道岛上的壁虎是怎么叫的吗?”他停下来看着我。

“壁虎会叫?”我惊奇。

“我原来也以为不会,当我习惯了与黑暗为伍时,才现了它们叫声的秘密。”他用手掩嘴,给我模仿起壁虎的叫声来。“它们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向我发出了友谊的天籁之音。”

“那恭喜你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友谊。”我打趣他。

福歌腼腆地笑笑。

“在你最艰难的日子里,会常常到这儿来吧?”

“是的,有时一待就是半宿。我会想起在这里遇见的每一个客人,还有陌生人的每一次上崖、下崖。”

“有人上去后就没下来的吗?”

“有。”

“对此你是怎么想的?”

“人在最艰难的时候,自杀也可以成为一种理想。”

“你有过那样的理想吗?”

他沉默。

“你也上过暮崖吧?”我紧追不放。

福歌站起身来,说:“回吧,夜深了,今夜是没人上崖了。”

我细细琢磨着这句话,觉得哪里不妥,又觉得没有任何不妥。

令我颇感意外的是,田桑也来到了暮岛,并入住暮崖花园,而且来之前并没有和我打招呼。

“不是说你不会来吗?”我揶揄眼前这个穿着性感的美艳女子。

“樱谷,我是来拯救你的。”田桑以一个大拥抱堵住了我的嘴,香水味扑面而来,这具温软的躯体再一次给了我踏实的感觉。入住后,我带她参观暮崖花园。

暮崖花园是一个花园酒店,一共分为两个区域。客房区叫花园,有三十六个房间分布在庭院四周。房间的隐私性挺强,每间房门前都有一堵暗红的砖墙。这些砖是加了火山岩烧制而成,颜色既鲜艳又沉稳,比普通的砖厚,上面打着好几个银币大小的气孔。透过那些气孔,站在房间门口的人可以看到整个院落,而站在院里的人却看不见你。主楼有三层,呈L型,有电梯可以上下。副楼是两层的复式小套间,墙壁全部由珊瑚礁打造建成。副楼的墙边停着一辆年代久远的人力黄包车,车的前方地上摆着一个旧式行李箱。院子不大,风格简朴,铺着暗红的泥砖。边上是一个方形水池,池里泡着几个大型的白色珊瑚石,还有一个插满了竹子的大水缸。大堂呈长方形,一边是书吧,书占据了高达三米的整面墙,另一边是个东南亚风格的类似咖啡屋的小场所。大堂与外面只隔着一大面玻璃墙,视线毫无阻挡,可以看到一个干净的池塘,池塘里有两只漂亮的鸭子在嬉戏,一黑一白。从酒店大门进来到大堂大约要走三十米,其中二十五米两侧皆是水池,一大一小。临近大堂有一截路的两侧是用火山泥砌成的两米高的土墙,墙头长着红艳艳的三角梅,挂着旧式的煤油灯。大的水池中央有一个小酒吧,四面是透明的玻璃墙,只在夜晚十点后对店里的客人开放。花园的后门有一个艺术展厅,里面是酒店老板的一些摄影作品和东南亚风格的艺术品。以展厅为界,再下去一直到酒店的边界,便是暮崖花园的另一个区域,叫秘境。用乌卡卡的话来说就是,什么秘境啊,就是一个无人区,岛上最荒凉最原汁原味的地方。但乌卡卡只说对了一半,秘境分为两个区域,均处于陡坡中。向右的坡上种满了高大的植物,在临水处有一个约八十平方的书屋,叫暮屋,是供客人在里面看书、拍照和看海上日落的。向左的斜坡颇为荒凉,未经人工雕琢,偶尔可看见一棵被台风吹得奇形怪状的木麻黄。满眼皆是落叶,没有明确的路,没有客人会去那边,但要去暮崖,这倒是一条不错的捷径。

“大气,沉稳,古朴,时尚。”站在庭院中间的田桑发表了观后感。

随着田桑的到来,这里很快便热闹了起来。田桑就是有这个本领,容易和人打成一片,只要给她半天时间,她能和陌生人熟成多年的老朋友那样。我住进来好几天了,今晚才第一次走进水池中央的酒吧。我进去的时候,田桑和乌卡卡已经喝了个热火朝天。乌卡卡明显对田桑有意思,像个绅士那样鞍前马后地对田桑献殷勤。

酒吧里只有我们一桌。“都是一些住店客人在玩儿。这里不是岛上的中心地带,客人如果晚上不外出,会到这里喝一杯。”福歌说。

“嗨,你又是闻到什么味儿过来的?”借着酒劲儿,田桑问乌卡卡。

“听说这里来了小白兔。”乌卡卡坏笑。

“小白兔?”田桑一愣。

“岛上的民宿有一个不成文的叫法,管年轻漂亮的单身女客人叫小白兔。”福歌说。

“那樱谷算不算?”田桑笑嘻嘻地看向我。

“不算。”福歌说。

“年轻漂亮的单身女客人,难道樱谷不是?”这女人不依不饶地说。

“对于不好下手的女客人来说,约等于不单身。”乌卡卡说。

“樱谷不好下手,那我就好下手?”田桑鼓起腮帮子假装生气。

“应该说,樱谷明显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福歌说。

“我就有这心思?你们都错了,我压根没有,我此行是来修行的。”田桑说。

“当尼姑吗?”乌卡卡说。

“对,喝酒吃肉的尼姑。”

“可禁色?”乌卡卡吹了下口哨。

“当然。”田桑说。

“不信。”乌卡卡说。

“你信吗?”田桑看向我,急于争取我这个同盟。

“田桑,还真不怕实话实说,你是一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我看了看田桑黑着的脸庞又说,“你要是离开了男人,那是男人的损失。”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田桑咬了咬牙。

“什么赌?”乌卡卡来了兴趣。

“如果我在岛上修行的七天里犯了色戒,我就从暮崖上跳下去。”田桑说。

“呸呸,吐口水重新说。”乌卡卡说。

“你知道暮崖?”我说。

“乌卡卡科普的,说那里美得让人想往下跳。”田桑一副向往的样子。

“一个连暮崖都没上过的人没有发言权。”福歌说。

“我真是来修行的,樱谷,你信我。”田桑看着我,眼眶忽然红了。

“修行自在心里,不必拘泥于形式。”我说。

“不,我要身心同修。”田桑举起两个手指。

我细细打量这个酒吧,从外面看它毫无出彩之处,但走进来后,才发现其中玄机。酒吧的头顶是一个无边泳池,我们在下面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观赏脑袋上方的一对小情侣。这俩人正在池中抱成一团,双腿像植物那样缠绕。泳池底部装着小灯,小情侣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酒吧里所有人的眼睛。

“你说他们知道我们正在底下看着他们吗?”田桑提出疑问。

“我猜知道。”乌卡卡说。

“知道还这样。”田桑扁嘴表示不屑。

“就是知道了才更有意思,满足了他们被偷窥的心理。”乌卡卡说。

“那么,设计师是为了满足偷窥者还是被偷窥者的心理?”我问。

“也许都有,又或者只是满足设计师本人的心理。”福歌说。

“太有意思了,设计师是谁?”田桑说。

“一个玩理想的人。”福歌说。

“苏三格?”我问。

“除了他还有谁会设计这么奇葩的东西?”福歌轻轻摇头。

“他那三棵树迟早要变成三根光棍。”乌卡卡笑。

“什么三棵树?”田桑问。

“苏三格说了,那不是树,是理想。”我说。

“我觉得更像是一种执念,或一个标签,这三棵树就是苏三格往自个儿身上贴的标签,他摆明了要和世道格格不入并抗争到底,誓必和庸俗划清一道界限。”福歌说。

“有时理想让人变得更庸俗。”我说。

“有理想的人都认为自己清新脱俗。”福歌笑笑。

“这三棵树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我问。

“大约是前年,苏三格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这三棵海椰枣,当宝贝一样种在院子里,还不让人碰,像他的命根子一样。”乌卡卡说。

“准确地说,是他从暮崖回来后不久。”福歌说。

“他也上暮崖了?”我说。

“是的,去了。回来后剃了个光头,胡子倒是越留越长,现在像头发那样扎了起来。”乌卡卡喝了一口酒,接着说,“这几年他们家民宿亏大了,要是我早从暮崖往下跳了。”

“你的店也亏损不小,也没见你跳。”福歌说。

“我有小白兔理想。”乌卡卡笑嘻嘻的。

“流氓。”田桑说。

“那倒是真的,乌卡卡曾经发大愿说不集够十二星座女朋友死不瞑目。”福歌说。

田桑又“呸”了一声。

“哎我说,你是什么星座的?”乌卡卡嬉皮笑脸地问田桑。

“魔鬼座。”田桑答。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乌卡卡吹了下口哨。

“求求你别把地狱想成天堂那么美好。”田桑说。

“天堂是怎样的?”乌卡卡问。

“也许和站在暮崖顶的感觉差不多,对不对?”我笑着问福歌。

“对,福歌也上过暮崖,说说看,天堂是什么感觉?”乌卡卡说。

“你小子要是想知道,可以亲自跑一趟。”福歌说。

“那是传说中的自杀胜地,我去那儿干吗?”乌卡卡说。

“自杀胜地?”我说。

“看来福歌没告诉你啊,上暮崖的人大多只奔一个念头去,就是从人间最美的地方往下跳,一了百了。”乌卡卡说。

“很多人在那儿英勇赴死?”我说。

“十个手指掰不过来。据说有一个从外地特来赴死的人曾经从暮崖往下跳,命大,没死成,然后他就被列入了黑名单,从此不许踏入暮岛一步。”

“福歌说暮崖是圣崖,可我无法理解那样的地方它到底圣在哪儿。”我说。

“就如我之前所说,它能让你看见不一样的风景。”福歌说。

“那么,你看见什么了?”我说。

“海水清清。”福歌耸了耸肩。

夏天的暮岛比内陆的温度平均要高三到四度,白天的紫外线很强,我几乎足不出户,窝在房里写日记,记录暮崖花园的点点滴滴。我穿梭在花园区每个角落,研究着这里的结构,然后用房里免费提供的蓝色圆珠笔画地图。我只画了花园区,秘境那片区域仍然是一片空白。每到晚上十点,我和田桑、乌卡卡照旧在酒吧里小聚,听着乌卡卡八卦岛上的各种小道消息。比如昨晚哪个游客又被青竹飙给咬了,咬了后也不求救,淡定地拍了一个视频,发朋友圈,说自己命不久矣,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然后有人在朋友圈里调侃他说,兄弟啊你唬谁呢,在暮岛最求死不能的就是被蛇咬了,你随便逮着个卫生院都有一堆的蛇药,够你被咬三年了。田桑像只小母鸡那样咯咯咯笑了个前俯后仰。乌卡卡一看田桑高兴,来劲儿了,于是又讲了一个,说还是昨晚,一对情侣从“夺命坡”开个小电驴下来。那坡可不是吃素的,自从封神后没人敢挑战,可小情侣偏向虎山行。这不,俩人杀猪一样从坡顶喊到坡底,坐过山车都没这么刺激过,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有不怕死的又来遛坡了。完了你猜怎么着,俩人直接摔进了医院,没一个月出不了岛,恐怕治好后看见坡都得打个抖搂。田桑说,你刚说的那两样随便敢做哪一样我都服你。乌卡卡说,我不要你服,你爱我就成。田桑说,你滚。福歌从吧台那边抬起头说,老段子,你俩别上当。田桑向乌卡卡翻了个白眼儿。

过了一会儿,福歌给我们每个人调了一杯鸡尾酒,说那酒叫“自杀飞机”。名字听着有冲击力,但外表看着普通。下面是酒,淡黄色,上面有一大块冰,四方形的,占据了三分之一个杯子,杯子边缘挂着一朵黄色小花,从侧面看,像一只黄蝴蝶。田桑对这杯酒特感兴趣,她并不着急把眼前的黄色液体干掉,而是细细地打量着它们,然后她开始提问:

“这酒为什么叫自杀飞机?”

福歌说:“在回答这个问题前,你们得先喝一口。”

于是我们三个人举杯,各自喝了一小口。

“自杀飞机”刚入口时像汽水,一点儿酸,一点儿甜,还有一股子气,喝完让人想大大地叹一口气,叹完气后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停留在舌尖。那股味儿并不陌生,田桑显然也想到了,她抢着说:“是辣鼻虫的味道。”

“对对,就那味儿。”乌卡卡附和。

福歌说:“再想想。”

我又小喝了一口,忽然想带一下节奏,便说:“有亡魂的气息。”

田桑“啊”了一声,猛灌一大口。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头,试图去抓住一点儿亡魂的气息,然后她使劲儿点头说:“有腐朽感。”

“骷髅头,我想到了那个。”乌卡卡说。他撸起花衬衫的袖子,上臂那里文了一个巴掌大的骷髅头。

“可是,亡魂只能解释死亡,自杀是死亡的其中一种。飞机呢?飞机去哪儿了?”田桑抓住这个不放。

“有可能是说喝了这酒,感觉就像坐进了一架自杀飞机,上面有上百号人,这些人在濒临死亡时,提前散发出了亡魂的气味。”乌卡卡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不对,这酒喝起来是开心的感觉,可是飞机都要坠落了,哪还能这么高兴?”田桑嘟着红唇说。

我打算钻一下牛角尖:“自杀在这里不是动词,是形容词,自杀的飞机。”

乌卡卡抢着说:“对,自杀的飞机,说明是自愿的,为什么不能高兴?”

“坐在自杀飞机里体验自杀,先是因无知而高兴,没准一会儿就会痛哭。”田桑表示不理解。

我说:“也有可能飞机只是借喻,其实还可以指星球、轮船、出租车或电梯什么的,又或者什么都不是,仅仅是一个虚幻的载体。”

乌卡卡说:“也可以是马桶。”

田桑说:“那为什么非要选飞机?”

我说:“简洁,好听,押韵。”

乌卡卡说:“听起来高大上。”

在田桑把“自杀”两个字和所有的载体都组合在一起读过一轮后,她终于认同了我的说法。

我给“自杀飞机”带来的体验感做总结:“在成为亡魂前最后的快乐。”

田桑说:“成了亡魂后还快乐吗?”

乌卡卡说:“那不重要,死就死了,一了百了。”

田桑有点儿激动地说:“我不想死,我痛恨自以为是的一了百了。”

我猜田桑想到了夏何,便说:“转频道,别老死死死的。”

福歌从吧台前伸长了脖子说:“各位冷静,不过是一杯酒。”我看到他得意地笑了笑,似乎在为他调的这杯酒带来的效果感到满意。

田桑说:“那说什么呢?漫漫长夜,又不能谈恋爱。”

我说:“你谈,没人阻止你。”

乌卡卡使劲儿点头:“对对,暮岛是一座欲望之岛,就是专为谈恋爱而存在的。”

“我不能违背誓言,你真想我从暮崖往下跳啊?”田桑又嘟起了嘴。

“那就是一句笑话,没人当真。樱谷你说是不?”乌卡卡看向我。

我说:“人生苦短,不必较真。”

乌卡卡说:“换频道吧,说点开心的。”

田桑说:“你开个头。”

乌卡卡说:“那就说弹虾刺身吧。”

田桑说:“为什么要说这个,你饿了吗?”

乌卡卡说:“为什么一定要饿了才能说。”

福歌说:“饿的时候说是本能,不饿的时候说有可能是哲学。”

田桑说:“好吧,说就说。”

乌卡卡说:“你们知道吃弹虾刺身前一定要先干什么?”

田桑说:“干什么?”

乌卡卡冲福歌眨眨眼说:“让福歌说,他肯定懂。”

福歌说:“我不是吃货。”

田桑说:“快讲。”

乌卡卡说:“放血。”

田桑睁大了眼睛说:“怎么放?”

乌卡卡说:“刺它尿管一刀。”

田桑说:“尿管在哪儿?”

乌卡卡说:“下面,你刺就对了,怎么着都对。”

田桑说:“放血后会怎样?”

乌卡卡说:“死得比较痛快,类似于安乐死,它一痛快我们也会吃得痛快。”

我说:“忽悠谁呢,没听说过。”

乌卡卡说:“不信你问福歌,他准懂,但他装不懂。”

福歌喝了一口酒,不接话。

乌卡卡说:“你们吃过象鼻螺吧?吃象鼻螺前得先按摩,它一爽就会喷水,像你们女人一样,这时候就是下锅的好时候。”

田桑说:“流氓。”

乌卡卡说:“哪儿流氓了?”

田桑说:“说螺就说螺,扯我们头上做什么,流氓。”

我说:“我算听明白了,不管爽不爽,结果都得死。”

田桑说:“怎么又说回死了,晦气。”

乌卡卡说:“在暮崖边上的花园酒吧里喝‘自杀飞机’,不讲死讲什么?多应景啊。”

田桑说:“樱谷有文化,你来说一个话题,别像乌卡卡那么庸俗。”

大家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我说:“我没文化,有文化多累啊,得端着,让自己横看竖看都像个文化人。”

田桑说:“得得,你没文化,但你得开一个有文化的话题,是不是?”

我想了想说:“不如回到我们刚刚那个话题吧。”

田桑说:“不管哪个话题,不带‘死’字就行。”

我说:“刚刚福歌说,饿的时候谈吃的是本能,不饿的时候谈有可能是哲学。那我们就来谈谈饥饿。”

田桑说:“饥饿?那有什么好说的。但总比说死好,我同意。”

福歌说:“有点儿意思。”

乌卡卡说:“行,你开个头。”

我说:“我提议来玩一个饥饿游戏。”

田桑说:“樱谷,你电影看多了吧,饥饿游戏里那个丛林法则?我们四个人里面只能有一个活着走出这个酒吧?”

我假装失望地说:“你对我的认知还只停留在原始的层面。”

田桑说:“先岔开一下话题,我忽然想到,如果说我们四个里面只能活着走出去一个,会是谁呢?”

大家都看着福歌。

福歌咧嘴一笑,开玩笑说:“看我做什么,我不是黄蓉,我又不会武功。”

乌卡卡说:“你有三节棍。”

田桑说:“他的三节棍在哪儿?”

乌卡卡指指脑袋说:“这里。”

田桑说:“你是说我们没有脑子吗?”

乌卡卡坏笑着说:“不算太有。”

“你作死。”田桑伸手打他,完了又说,“我觉得如果只能有一个人胜出,那人一定是樱谷。”

乌卡卡说:“请摆出你的证据。”

田桑说:“因为大家都没看见过樱谷的脑子,低估一个人的实力绝对是致命的。”

乌卡卡说:“你这话说得有点儿水平,我开始对你刮目相看了。”

田桑说:“如果我们四个人玩饥饿游戏,先死的那个一定是你乌卡卡。”

乌卡卡说:“别诅咒我,我还没集够十二星座小白兔呢。”

福歌插话进来说:“樱谷,说说你的饥饿游戏。”

我说:“很简单,就是让自己饥饿。”

乌卡卡:“哪方面?”

我说:“你最想要什么,就让自己饿什么,就是让欲望饥饿,所以我们得先搞清楚自己的欲望是什么。”

乌卡卡说:“我的欲望是集够十二星座小白兔。”

田桑说:“你可以退出游戏了。”

乌卡卡说:“男人的好斗决定了我必须要挑战一下。”

田桑想了想,说:“我目前最想做的是压制自己的情感欲望,那么,我该让自己饿什么?”

乌卡卡怪笑一声说:“那就要反着来,是放纵,哦不对,应该说是释放天性,田桑,我支持你。”

我说:“也不大对,田桑骨子里的欲望是对情感的依赖,压制只是到了暮岛后对自己的暂时要求,可以归类于假象,最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让情感饥饿。”

乌卡卡冲田桑眨眼睛,说:“那我俩一个样。”

我说:“你俩又不一样,你更多的是生理欲望,而田桑的是精神上的。”

田桑说:“对,他那是兽欲,他得让自己的身体饥饿。哈哈,报应来了,当然你要是怂了可以认输退出。”

“老子偏向虎山行。”乌卡卡想了想又说,“我有个疑问,田桑要饥饿的是情感,就是说不包括她的肉体?”

“可以这么理解。”我点头。

“恭喜你,获得了身体自由。”乌卡卡冲田桑做了个坏笑的表情。

田桑说:“福歌呢,你的欲望是什么?”

福歌闭着眼睛想了想,说:“我的欲望和樱谷的恰好相反。”

田桑和乌卡卡几乎同时转向我,说:“樱谷你的欲望是什么?”

这下倒是难住我了。这是我抛出的命题,可我的欲望是什么,我似乎从没有好好地去理清过。我只知道夏何死后我开始了无休止的寻找,而寻找的是什么又不是那么的清晰。是真相?是理由?还是真理?是夏何的还是我自己的?我仿佛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懂该往哪边走。生与死的念头纠缠着我,像两个巨大的欲望旋涡,那么地矛盾,却又友好共存。

“是什么?”田桑推了一下发愣的我。

“大概是死吧。”我脱口而出。

“樱谷——”田桑惊呼出声,瞪大眼睛看着我,仿佛又回到了夏何死亡游戏的那一夜。“你保证过的。”她的眼眶变红了。

乌卡卡说:“放心,这回她死不了了,她得反着来,得活。”

田桑松了口气,才几秒又惊叫起来:“那么福歌的欲望便是活了,那他就得去死,游戏还怎么玩啊?”

福歌喝了一口酒,转向我,说:“你确定你的欲望是死而不是活么?”

我愣住。

福歌说:“或者连你自己都被蒙蔽了,你只是向死而生。”

乌卡卡挠了挠脑袋说:“那你俩到底是谁死谁活?”

福歌说:“不用马上给出答案,樱谷和田桑不是还要在这儿住几天吗?最好先了解自己真正的欲望是什么,然后根据游戏的要求执行就好。这个游戏也不存在监督与输赢,只是难得和自己较劲儿一回。”

乌卡卡说:“对,咱们走着瞧。”

田桑略为紧张地说:“那么,游戏要开始了吗?”

福歌说:“樱谷说了算。”

大家都看着我。

我点头:“游戏开始。”

福歌是暮崖花园的总管,客人都叫他店长,一开始我也喊他店长,直到田桑来了后,才跟着她直呼其名。这名字听着热闹,喜庆,只是我怎么也没法把它和店长这人联系到一块。他大多时候显得心事重重,是一个略为忧郁的人,从我来的那天就对他下了定义。田桑喊福歌的名字时声音甜甜腻腻的,语调夸张,带着些撒娇的意味。我喜欢听田桑那样喊他,尽管有时会起一些鸡皮疙瘩,但这样的语调对于一个一本正经的人来说显然能带来一点有别于和谐之外的惊喜。而当田桑喊多了后,我也习惯了这么称呼他。福歌显然还没习惯别人直呼其名,每次喊他,他都先是一愣,然后腼腆地笑笑,仿佛那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捉弄他的一个词语。次数多了后他开始接受,但仍能看出他对这个称呼既感新鲜又略为羞涩。

福歌年近四十,消瘦,高挑,看着温文尔雅,有着超乎他年龄的老成持重。乌卡卡说他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常常逮着机会就会数落他的“事迹”,比如,去年有半年时间发不出工资,所有员工都辞职了,唯独他坚守酒店,你就是十匹马也拉不走他。这可把老板乐坏了,上哪去找这么一个爱岗敬业的员工啊。酒店有一段时间亏损严重,没钱交电费被停了电,那时又逢最炎热的夏季,他便到其他相熟的酒店东一家西一家地蹭别人的床铺,不了解的人还以为那位一表人才的店长是个有特殊癖好之人。岛上停航封闭的日子里,买不到肉,他就吃了一个月红薯苗,明明店里的水池中养有三只肥鸭,他就是舍不得宰,说那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后面倒好,三只被人偷走了一只,为免剩余的两只再被偷走,他给鸭子戴上了脚镣,养在大堂里,夜里巡店的时候就牵着走,让偷鸭人无从下手。现在暮岛的旅游重新火爆起来,酒店生意也跟着好转,却招不到足够的人手,他就成了“救火队员”。营销,推广,守店,铺床,买菜,洗碗,维修,财务,什么都干,老板只出一个人的工资相当于请了七八个人。有时客人在店里开饭,他还得陪喝到三更半夜,谈人生,把客人伺候好了就为了得到个五星好评。“有一次泳池排水出故障,我看见他站在齐胸高的水里进行维修,上来的时候满头满脸的狼狈。只要逮着福歌狼狈的时候我就会绕着走,不忍心看他难堪。”

乌卡卡说福歌是岛上最能干却领着最低薪水的店长,总不失时机地想“策反”他。以福歌的资历,去哪个酒店都能找到一个不错的岗位和一份丰厚的薪水,可他就是不离开暮崖花园。“没救了,这辈子他的魂儿都离不开这里了。”乌卡卡有一次酒后欲言又止。田桑问乌卡卡,福歌的魂儿为什么离不开了?乌卡卡说,你要是肯当我的小白兔我就告诉你。田桑说,你滚。乌卡卡又和我说,福歌其实是一个灵魂饥饿者,说到玩饥饿游戏,没人是他对手。我问,他哪里饥饿了?乌卡卡说,你自己观察。

也许是因为乌卡卡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又或者是福歌那晚奇怪的欲望相反论,我开始关注起他来。白天里福歌是各种忙碌,身兼数职,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后把各种账单结算清楚才得消停。晚上十点后他会在酒吧里一边干活一边抽空和我们喝酒、聊天,但有时候十二点后他会忽然失踪,打电话也不接。乌卡卡喝多了后会透露他的行踪,“去芝麻滩了。”再问他就装醉,什么也不肯透露了。于是在福歌又一次在深夜里失踪后,我决定再次去秘境后面的那片海滩找他。

我沿着上次的路再走了一遍。第二次走显然比第一次轻松了许多,没到半个钟头我便到了海滩。我像上次那样下海,蹚着水爬上黑夜里像巨兽一样耸立的火山岩,再小心翼翼地扶着岩壁走过拐角处。海浪比那晚的更大了,它们舔舐着我的衣衫,舌头像带着钩子,轻轻地把我往海里拽。我的手指紧紧地抠住岩壁的缝隙,以稳住身体。过了拐角处,铺满礁石的芝麻滩像黑色的海浪在我眼前展现,我隐约看见海浪里有一个人影,就坐在夏何曾经坐过的那块石头上,一动不动,似与礁石浑然一体了。从他的背影姿势判断,是向着暮崖的方向,头微微上仰,看向崖顶。我慢慢地靠近,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好像有人正站在那上面。我擦了擦眼睛,再看。可是,这大半夜的,到那上面干吗呢?这么一想,我忽然明白了过来。那瞬间,我几乎不假思索地朝前冲去,并高高地挥舞起右手,虽然我不确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或那样干会不会是徒劳。

“别动。”福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站住。

“别打扰他。”福歌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没有一丝涟漪。

“上面有个人?”我看着崖顶,依然不太确定。

“唔。”

“他要干吗?”

“思考。”

“思考什么?”

“跳,还是不跳。”福歌的声音略为沙哑,显得异常冷酷。

“为什么不阻止?”我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没有人能阻止一个真正想死的人。”

“也许那只是一时糊涂。”

“站在那上面的人,会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清醒地往下跳,或是清醒地离开。”

“夏何也这样吗?”

“不止是他。”

“苏三格也是?还有你?”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

“这人会不会往下跳。”

“这听着像在拿别人的生命来开玩笑。”

“你是说我阴暗吗?”

“我也阴暗。”我如果努力冲破夏何的死所带来的悲伤,那里其实还有一些异样的情绪在涌动,比如兴奋。仿佛我暗地里承认了那是一个壮举,我是打骨子里认可夏何的死亡艺术的,不是吗?可我从不敢告诉田桑这些,对于一个单纯的女人来说,她也许永远无法理解我对死亡的另类阐释,她会认为那是对友谊最极限的背叛。

“如果我说我享受亲眼目睹有人往下跳的过程,你会不会认为我心理扭曲?”福歌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崖顶。

“我不想随便给人下定义,因为那局限于我们肤浅的认知。”

“那来猜一猜,这人会不会往下跳。”

“不会。”

“说说你的理由。”

“站了那么久,要跳早跳了,越久想得越多,想得越多就越怯懦。”

“你说得对又不对。”

“哪里不对?”

“站在崖顶和站在楼顶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那会颠覆你以往任何一次想当然的理论。”

“那么你是赌他跳喽?”

“我赌和你相反的答案。”

“我看你也是没有答案,你只是习惯了唱反调以示高明,就像在酒吧里提及饥饿游戏时你对欲望的看法一样。”

“又或者是,不管是你还是我都还没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管是玩游戏也好,赌约也好,不过是一个帮助我们思考的过程,往往结果并不是最重要的。”

“什么最重要?”

“看清自己。崖顶的人需要看清自己,我们也需要看清自己。有些人必须要站在悬崖边上才能看清楚自己,而有些人,只需要旁观,就能把自己看清。你属于哪一类?”

“我像看清了一些,又没完全看清。”

“看来你需要上崖一趟。”福歌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狡黠,像一个草莓味的冰淇淋,让你舔了一口,觉得有些甜腻,却无法抗拒,于是又舔了一口,一口又一口。

“你之前不是一直阻止我的吗?”

“我改变主意了。”

“在上面能看见什么呢?”

福歌忽然闭了嘴,并紧盯崖顶。我飞快地转移视线,向暮崖看去。果然,我看见了一个小黑点从崖顶坠落,和海面相撞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之后天地间短暂地沉寂了一会儿,然后又被海浪声给淹没了。

“你赢了。”我幽幽地说,泪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涌了出来。是为这位素不相识的人?为了夏何?还是为了自己?我想到了夏何的那一跳,在深夜的老街,当我和田桑按照游戏规定蒙着眼睛到达约定的地点时,夏何从高处跃下,而我和田桑对此一无所知,仍然按着游戏规则原路返回。夏何的死我在场却又不在场,它至今对我而言仍是个谜,一个没有前因后果的谜。

“什么感觉?”福歌问。

“生命脆弱,人很渺小。”我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

“所以,你能理解我到这里的意义吗?”

“借别人的不幸来治疗自己?”

“未必能治疗,但可以获得暂时的妥协。”

“你的平衡方式不大健康。”

“这的确不好理解,但只有这么做,才能阻止我上崖的冲动。”

“乌卡卡说你是最强灵魂饥饿者,看来你也有弱处。”

“每个人都有,唯一的办法是压制,让它饥饿。”

“只怕饥饿到了极限会……反弹。”

“人大多时候只顾得了当下的一地鸡毛,哪里还有力气管将来。”

“也许有理想的人会更关注将来吧。”

“比如夏何?还是苏三格?”福歌的语气里带着轻蔑的成分。“理想是一种很自私的东西,它能让人沉迷于自以为高尚,却忽略了身边最爱自己的人。”

“貌似你深受其害?”

“我只是推己及人。”

“上过崖的人大多都有过自私的瞬间吧?”

“有的人是瞬间,而有的却执迷于其中。”

“你属于哪一种?”

“我那次上崖,不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了谁?”

“一个女子。”

“后来呢?”

福歌似陷入回忆,说:“她往前奔跑的样子就像奔向幸福的天堂,令人心生妒忌。”

“你没有阻止她?”

“有。”

“成功了吗?”

福歌沉默不语,过了一阵,才说:“当一个人觉得生无可恋,死亡反倒成了幸福的召唤时,你阻止不了。”

“幸福的召唤?”我琢磨着这句话,夏何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他是为了完成人生的最后一幅伟大的画作而死,他积极地筹备着最后一跳,有计划有步骤地接近自己所谓的理想,并瞒住了所有人,在他往下一跃的瞬间,他感觉到幸福了吗?

“她离开后,我站在了她曾站的地方。”福歌站了起来,声音变得空灵、缥缈,仿佛此刻他正站在崖顶。“底下的海浪声放大了几倍,心灵却感到异常的安宁,白天所有的不愉快都被这温柔的夜的气息给抚慰了。我看向前方,黑夜,大海,还有像丝绸一样光滑的夜晚,连空气都是芬芳的。我感觉不到太多的悲伤,哪怕过往像根茎那样缠绕了上来。她在感情上背叛了我,我俩多次发生争吵,无数个夜里,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甚至产生了想谋杀她的冲动。可站在崖顶那当下,我觉得一切过往与对错都云淡风轻了。”

“可她却不能再回来。”我刻意强调了这一点,虽然我无力指控什么,但我不想让眼前这个男人心安理得地获得内心的平静。“其实你是可以挽留她的,对吗?只要你在她迈出那步之前表明态度。”

“是。”

“可是你没有。”我发出一声叹息。

“我在崖顶站了一夜,审视过去,以为不会再有未来。当黑夜过去,天亮了,我看见了底下海水清清,而自己人性阴暗,这一切是多么地矛盾,却又和谐共存。”

“那天后你经常到这儿来?”

“是的。”

“借别人的死来加深对自己阴暗的认识吗?”

“直视自己的阴暗面,是病者最大的自救。”

“真能自救?”

“不能。”

“那何以生存?”

“习惯了饥饿就好,这世间挣扎活着的人不止你和我。”

“如果有一天,站在上面的人是我,你可会拉我一把?”我做了个假设。

福歌在黑暗里认真地打量我,然后他说:“樱谷,也许你并没有好好地读懂你自己,你那晚说你的欲望是求死,可能你搞错了,你的求生欲很强。我们无妨这么想,是夏何的死刺激了你活的欲望,你看似沉迷于夏何的死,其实只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你潜意识中一直在寻找充足的理由来反驳夏何。我打赌,你不会往下跳。”

“那你在这里观看别人的死亡,到底是求生,还是求死?”

“也许什么也不是,放空,顺其自然。”

“你倒是给饥饿游戏找到了另一条不错的出路。”

福歌笑笑,说:“有没有想过,饥饿其实也是一种欲望。”

我一愣,为此怔怔出神。

在田桑来到暮崖花园的第四天,一天晚上酒喝多了后,她扬言说谁要能喝下一煲青竹飙煮的汤,甭管那人是瞎子还是瘸子,她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二十四小时。我们都以为这只是醉话,不可当真,谁知第二日,她还真让人弄来了一条剖好的青竹飙。蛇只去了毒,却不去皮,往那锅里一扔,煮开了便是绿油油的一片,看一下都头皮发麻。

我万万没想到田桑会来这么一招,也猜不透她到底哪根筋出了毛病。可她早早堵上了我的嘴,她说樱谷你别拦我,这回你就让我闹个够,要真有人喝了我就跟那人走,咱说好了玩饥饿游戏的就绝不食言,姐要动也只动身体,不动感情。可乌卡卡不乐意了,说,你田桑什么意思,这不打我的脸么?田桑说,你有种就喝了这煲汤,姐立马跟你走。乌卡卡一看那锅绿得发毛的汤就想吐,但嘴上还倔,说现在还在饥饿游戏时间要戒色,不然老子喝十煲连眉毛都不皱一下。我连瞅多一眼那锅汤的勇气都没有,这哪里是汤,分明是一煲比毒药更恶心的东西,能喝下这玩意的人除非是个傻子。可是,还真有傻子上门来了,是苏三格。苏三格只问了田桑三个问题。一是说话算数?田桑点头。苏三格再问,可别后悔?田桑摇头。苏三格捧起绿锅,光头伸了进去又退出来,胡子被染绿了一圈,又问,唯命是从的一天?田桑猛地点头。

苏三格捧起那锅绿汤就喝,完了还吧唧着嘴说,哥喝的不是汤,是理想。乌卡卡说,你的理想是那三棵海椰枣,和这汤一毛钱关系也没有。苏三格嘿嘿笑着说,这你就不懂了,这理想得和一个漂亮女人扯上关系。说罢一把拽上田桑就走。人都走到门外了,丢了一句话回来——一天后还人。

这一天我和乌卡卡都像丢了魂,对于田桑的遭遇各种猜测。乌卡卡干脆直接把苏三格定义成了禽兽,他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他看见了苏三格把田桑摁倒在床上。我不懂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说:“田桑是个成熟女性,她有足够经验应付任何男人。”

“男人有时可以变成禽兽。”

“苏三格不像禽兽。”

“他正是一个有理想的禽兽。”

“何出此言?”

乌卡卡犹豫了一下,看了眼正在大堂忙着给客人办理入住的福歌,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让福歌知道,这哥们可别看他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急起来可是会杀人。”我郑重点头以示保证。

“是福歌的女人。”乌卡卡挪了挪脑门上的红丝巾。

“苏三格爱上了福歌的女人?”

乌卡卡使劲儿点头。

我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乌卡卡果然露出了八卦本色,娓娓道来:

“那女的也是学设计的,经常去苏三格那儿,他俩有共同语言。暮崖花园是苏三格设计的,但其中的一些奇思妙想是那女的主意,比如游泳池和酒吧的无缝设计,房间门口的隐私性和火山石艺术的巧妙结合。他俩真的是天生一对,设计理念一致,玩起艺术来都视金钱如粪土。对于他俩认定的设计方案,砸起钱来不计成本,虽说头脑风暴一流,可花钱也一流,所以岛上的老板对他俩是既爱又恨。在这一点上那女的和福歌不大配,福歌是个务实的人,那女的怎么说呢,简直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主。”乌卡卡停下来点了根烟。

“后来,那女的跳崖了?”我暗暗感到惋惜。

“跳了,白天人还好好的,听说晚上就跳了。”

“听说?”

“暮岛没多大,屁大点儿事一下就传开了,但这是福歌的禁忌,没人敢问。”

“这下可好,伤心的不止一个人了。”

“一下病了俩,苏三格剃了个光头,留起了胡子,有事没事就去摆弄他那三棵树。那三棵树是他和那女的一起从岛外运回来的,说代表了至高无上的艺术理想,他当宝贝一样供着。而福歌病得更严重,很长一段时间里变成了个哑巴,一到晚上就去芝麻滩,对着暮崖发呆,好像看多了她就能复活一样。傻。”

“按你说的,苏三格对那女的如此深情,不该是好色之徒,他为何要带走田桑?难道田桑和那女的长得像?”

乌卡卡歪着脑袋想了又想,一边摇头一边说:“一点不像,那女的长得瘦瘦高高、斯斯文文的,平时不爱说话,不说话的时候冷得像冰,只有和苏三格谈论艺术的时候像变了个人。这么说吧,她和福歌在一起时是冰,和苏三格在一起时是火。而田桑嘛,你懂的,是一个正常男人看了都想和她谈一场恋爱的女人。”乌卡卡坏笑起来。

“是想上床吧,别玷污了爱情,这么纯洁的事情目前和你搭不上边儿,你的理想是十二星座小白兔。”我白了他一眼。

乌卡卡“嘿嘿”干笑了几声,不反驳。

可我和乌卡卡都失算了,才半天田桑就回来了,一回来就坐在大堂里咕噜咕噜地猛灌冰水,像快渴死了一样。我俩很有默契地观察田桑的表情、妆容,甚至是衣服上有没有被撕扯过的痕迹。经研究,我和乌卡卡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致认为这妞在肉体上没有经受过暴力事件。

“这么快就回来,不合主人心意被提前遣返了?”乌卡卡拉张椅子坐在田桑跟前,笑嘻嘻地说。

田桑不理他,还在喝冰水,眼睛却一直在围着福歌转。我打趣她说:“苏三格虐待你,让你干苦力,连杯水都没给你喝呀?渴死鬼一样。”

田桑猛地一拍桌子,瞪大眼睛说:“还真被你说中了,这人有病,让我在他的院子里扮演一棵树,说是什么行为艺术。我足足站了一小时,天知道这岛上的紫外线有多强啊。樱谷你看,我是不是被晒黑了三个度,有病啊这苏三格。”

“愿赌服输嘛,他喝下去的可是一碗绿油油的青竹飙,一般人可没那么狠。可是,他让你过去就只为了让你扮演一棵树?他有足足二十四小时,却只让你站了一个小时就放过你?”我表示怀疑。

田桑的眼神游离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堆言不达意的废话。以我对田桑的了解,我知道她心里藏了事。果然,才坐了一会儿,田桑就说身体不舒服要回房休息了。乌卡卡对田桑的反常行为下的定义是——创伤后遗症。我问他哪来的创伤,他说一切的源头皆因不甘心,哪怕她对苏三格并不动心,但一个大美女主动送上门去却被无情地拒绝了,那无疑是一根尖刺往心头扎呀。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以田桑的性格,如果受了委屈,她一定会逮着我和乌卡卡发半天牢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

下午三点,店里那只养了四年的大黑鸭像以往一样准时到大堂溜达。不吵也不闹,围着福歌一直转圈圈。福歌那会儿是最忙的时候,有一批客人登岛,过来办理入住。他忙完一阵便会抽空和黑鸭说上几句话,摸摸它的头,黑鸭拍拍翅膀碎步跑开,才一会儿又转了回来,依然是不吵不闹,只是仰头望了望福歌,又转起了圈圈。福歌看起来很享受被黑鸭围着转圈圈,每当黑鸭走到他跟前,停下来抬头望他,他便露出宠溺的笑容。每天此时,观看福歌和黑鸭互动已成了我一个习惯。福歌对黑鸭的温柔劲儿,大家都觉得新奇。有一天夜里,它游到酒吧旁边看我们喝酒,田桑就把它抱进来放在座位上,瞪着它看了老半天,提议说要不要喂它喝点酒,没准会变成一个黑美人。“裸体美人。”乌卡卡强调。“有鸭毛。”田桑反驳。“变了就没了,电影里都那样。”乌卡卡坚持。福歌敲了一下乌卡卡的脑袋,伸出长臂把黑鸭抱怀里带出酒吧放进了水池,黑鸭临出门前还扭头对着我们大声地“嘎”了一下。“妖鸭!成精了。”田桑断言。

这会儿,我坐在院子里,与大堂只隔着一道玻璃墙,看着福歌和黑鸭在亲密互动。我前面有一堵火山岩烧制成的红砖,透过砖孔,我能看到院里的一切风景,别人却看不到我,这样的隐蔽性让我感觉舒适。

我听见楼上传来关门声,然后一个人快速走出长廊,进了电梯。电梯停在一楼,门打开,出来的是田桑。田桑的打扮不似以往的艳丽,牛仔裤,宽松的白色文化衫,戴着黑色口罩、大大的遮阳帽、墨镜。这不像她的风格,她是逮着机会就以性感示人的女人。如果不是熟悉了她的身材气质,连我都认不出她来。走出电梯后的田桑警惕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便快步向后门走去。田桑的目标显然不是后门的艺术展厅,她匆匆走过,走进了秘境。

秘境有两条路,一条通向芝麻滩,极尽荒凉,一般客人是没兴趣去的。另一条通向半山坡的暮屋,住店的客人喜欢在傍晚时分到那儿看日落和拍照。现在是下午时间,太阳暴晒,暮屋是半个玻璃房,此时是无人光顾的,何况是视紫外线为洪水猛兽的田桑。可田桑偏偏就进了暮屋,还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这一带的植物长得很茂盛,一部分是野生的,另一部分据说是花园主人受设计师苏三格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不惜重金从岛外运回,并种在半山坡里。暮屋就在那片植物中间,远远望去只能看见白色围墙的上半部分,像一张白毯覆盖在一片绿色织锦上。

田桑进去了大约一刻钟,没见出来。我决定进去找她。

暮屋的玻璃门上方挂着个铃铛,门一动,便发出清脆的响声。屋内阳光洒满了整个空间,因为开着两台大空调,倒不觉得热。其中一面墙是大面积的玻璃,外面是斜坡,长着大片的剑麻龙舌兰。再对过去便是海了,海面碧波粼粼,闪烁起万道银光。屋内没有遮挡物,一目了然,四周摆着懒人沙发、抱枕和一排排放满了书的书架。可是,没看见田桑。我找遍了屋里每个角落,确定没有第二个出口,那只能说明,这屋里有密道,而田桑进了密道。我试图找到开启密道的机关,可徒劳无功。我只能在屋角找到一个背光的地方,坐下来,等田桑。

等田桑,这个词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夏何走的那夜,我和田桑完成游戏后回到小屋子,也是这么安静地等着夏何,可永远也等不回他了。这个念头挥之不去,令我感到烦躁与不安,尽管两者一点儿关系也搭不上。我对着四个屋角喊田桑的名字,声音反弹回来,显得格外的突兀与生涩。我试图做点儿什么来分散注意力,便随手抽出一本书,摊开放在膝盖上,眼睛却依旧盯着屋里,等视线好不容易集中在书本上时,才发现拿反了。我把书合拢,放回书架,干脆什么也不做了,只在心里默默数数。当数到七百五十六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个细微的噪音,像用锋利的锯子锯金属。我循着声音看去,墙角一排书架在缓缓移动,田桑从那后面闪出来,她怀里还抱着一样东西。

田桑一眼看到了我,愣住,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东西抱紧。

我看见她安然无恙,稍稍放了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开口。

田桑几次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看向她怀里,确定她抱着的是一幅画,一幅装了框的画。田桑的左手还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我朝她伸出右手。她犹豫了一下,把那张纸递了过来。我把纸张摊平,看明白了这是一幅用铅笔画的地图,画的正是这间屋子的布局,在田桑方才走出来的位置打了个钩,在书架第四层中间一个不起眼的装饰品那画了个圈。我猜测这个正是开启暗门的机关了。果然,田桑伸手按了几下那个装饰品,书架便合上了,从外观一点儿也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我指了指田桑怀里的画,问:“是什么?”

“没什么,就一幅画。”

“是苏三格让你偷的?”

“不是偷。”田桑咬了下嘴唇。

“那是什么?”

“是——借。再说了,我情愿当小偷,也不愿意二十四小时在那儿扮演一棵树。”田桑一跺脚,扁嘴,摆出下一秒随时会哭起来的架势。

“什么画那么重要,让苏三格伤筋动骨的。”我开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他说是他爱的女人画的。”

“苏三格怎么会知道密室,他又是怎么知道这画藏在这里面的?”

“他当然知道了,他可是暮崖花园的设计者,而画藏在里面嘛,是他猜的。”

“他既然对这里了如指掌,为何不自己亲自来取画?”

“他发过誓不再踏入秘境一步,他说违背誓言是要下地狱的。”田桑笑嘻嘻的,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个偷窃者。

“他就吃准了你会帮他。”我把“偷”字咽了回去。

“他是个可怜的人,他让我想起夏何。”田桑扁嘴。

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把画拿过来,细看。这是一幅水彩画,乍看之下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色彩的运用异常沉重,画的是黑夜里的暮崖花园。

“苏三格要这个干吗?”

“他说这是那个女人留下的唯一物品,可珍贵了,不能便宜了福歌。”

“这画是福歌藏起来的?那为何不藏在他自己房里?”我提出疑问。

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田桑的智商,她耸了耸肩。

我看了看画的底部,上面有一个艺术签名——夏叶。

“夏叶。”我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这也太巧了,和夏何只差了一个字,一个是“何”,一个是“叶”。我顾不得这些疑问,摆在眼前的问题是,这画该不该拿走?我知道这画对福歌来说意味着什么。但田桑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领坚持要拿走,说她不能失信于人,不然就没脸见人了。她总有办法令我就范,我只好妥协。

不得不承认,田桑的作案时间选得刚刚好,当我俩带着画从酒店后门溜出去的时候,福歌正混在一堆客人与鸭子中间,忙得不可开交。

我坚持要和田桑一起去苏三格的民宿。我俩到的时候,苏三格正坐在院子边上的亭子里喝咖啡。亭子是长方形的,由木头搭建而成,里面装着空调,顶上和四周挂着白纱,海风一吹,白纱高高飘扬,那台空调形同虚设。而苏三格就坐在其中一张白色麻布沙发上,很惬意地跷着二郎腿。他还是穿着前几天的那套衣服,岛上有传说他一套衣服可以穿一周,因为他每晚必醉,一醉就捣鼓那三棵树,直到累趴倒下便睡,一觉起来太阳就晒到了屁股,又得接着忙。“没时间。”这是他的借口。熟悉他的人都戏称他穿的是战袍,理想的战袍。“理想算个鸟。”他斜着眼睛反驳。

关于眼前这个亭子,南哥没少吐槽,说苏三格偏爱白色,非得在这亭子里摆放白色布艺沙发和安装白色纱幔。可下一场雨就得换一批啊,换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啊。而且亭子顶部和四周全部是纱幔,整天开着台空调,那不是为供电事业白白作贡献吗?南哥心疼钱,可苏三格说钱算老几?你愁你的,我玩我的,家具照换,空调照开,院子里二十四小时白纱飘飘。

这会儿,我和田桑掀开了飘飘白纱,走进亭子。

看见我们,苏三格一咕噜站起来,抢过田桑手中的画,一边看一边摇头,摇完头又点头,叹息:“终归是到了老夫手里啊。”然后他抱着画在院子里围着那三棵海椰枣疯跑起来。大约跑了六圈,苏三格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他回到亭子里,一边喘气一边对田桑说:“照片。”田桑做恍然大悟状,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开了锁,递给苏三格。

“看什么?”我伸个头过去。

“密室。”田桑说,“苏三格让我拍的,也没什么特别,还以为珍品满屋呢,谁知道只有一些旧家具。”

苏三格瞪大眼睛把照片一张一张放大了看,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瘫坐在沙发上,盯着屋顶,一动不动,像入了定。

我接过田桑的手机,挨个看着那些照片。密室大约五十平方米,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这是一个一室一厅的布局,另外还有小厨房和卫生间。有简单的家具,床单、桌布和沙发套都是白色的。屋子的中间有一个画架,旁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堆颜料和一些被撕毁的画作。

“是夏叶?”我蠕动嘴唇第一次说出了这个名字。

“你怎么知道她?”苏三格冲我吹胡子瞪眼。

我朝画努了下嘴,示意他看那个签名。他盯着那两个字看了许久,点头,说:“她的签名没人能模仿,两个字摆在一起看像一张荷叶。”我的心脏猛然一跳,田桑已先我一步抢过画看那签名。

“真的像荷叶。”她的嘴巴张成了O形,然后她问出了我心中的疑问:“夏叶?夏何?他俩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苏三格一反常态地咆哮起来,似乎我们只要再问出一句不中听的,会立马被他扫地出门。

田桑乖乖地闭了嘴。

苏三格抱着画坐回了沙发,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说:“我知道你的饥饿游戏,你是一个有想法的姑娘,但你不该到这儿来,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那是一座欲望花园,在设计花园的时候夏叶就这么断言。樱谷,我们不妨来设想一下,在你提出饥饿游戏的时候其实你已经感到欲望快要挣脱束缚了,你本能地想压制它,但那只会让你越来越饥饿。人永远无法战胜欲望,尤其是它顶着理想的外衣时。我建议你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我的欲望是什么呢?”我叹息。

“是死亡,那晚游戏时你说的。”田桑抢着回答,像一个小孩急着在大人面前邀功,还带着一些赌气的成分。

“不对,不对。”苏三格从上到下打量了我几遍后说道。

“什么不对?”我问。

“你的气场不对,我觉得刚好相反,你表面的症状是对死感兴趣,但你骨头里其实是想活,你用的是反证法,以追求对死的了解,来反证它的不可行。”

田桑对苏三格说:“我开始崇拜你了。”

苏三格摸了摸他的长胡子,眯着眼睛像个算命先生那样看着我,口出狂言:“三日之内,你必有一劫。”

田桑呸了他一口,说他胡说八道,让我别信他。

苏三格又开始看那幅画,他说:“我当时也这么和夏叶说过,但她不信,她觉得自己的意志强大到足以抵抗一切,然后,她上了暮崖。”

田桑说:“然后呢?”

“她从此在我生命中消失。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还没死,只是让自己失踪了,或是被失踪了。还记得秘境里那个密室吗?夏叶肯定在里面住过,我一度怀疑是福歌把她给藏了起来,直到福歌出现在芝麻滩对着暮崖出神,我又相信了那是夏叶丧命的地方。”苏三格懊恼地抓了抓光秃秃的脑袋,仿佛那里还有头发。

“你让田桑拍照,是想找到夏叶还在的证据吗?”我说。

“我心中冥冥中有一些指引,只为一丝尚存的希望,又或者是一种理想。有时理想和欲望只是一线之隔,差之千里,又跨过即越。比如夏何,他不过是以理想为借口成就了自己狂妄的欲念,他是个自私的人。”

“那么,你的理想是什么?”

“夏叶还活着。”

“欲念呢?”

“她爱的人是我。”

“难道不是?”

苏三格仿佛厌倦了这一场谈话,他仰面斜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显得无比疲倦。

“樱谷,上一趟暮崖吧,不虚此行。”这是苏三格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炎热了多日,暮岛终于在一天傍晚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雨。我和田桑坐在酒吧里,半躺在沙发上,看着上面被雨打乱了的池水。池里的两只鸭子早早上了岸,在大堂里到处转圈。也没看见福歌,听说是到码头接上岛的最后一批游客去了。黑鸭似乎不习惯没有福歌在的厅堂,只转了几圈,便跑到福歌平时站着的地方,蹲下身子发呆。

我告诉田桑,我准备要离开暮岛了,田桑明显松了口气。自从和苏三格谈话以来,她就一直神经兮兮地明里暗里跟踪我,生怕我忽然消失了一样。

“明天就走。”我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饥饿游戏不玩了?”田桑问。

“已经剧终。”

“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分出来了。”

“谁是赢家?”田桑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我和你。”

田桑继续用她的美丽大眼睛瞪着我,等我给她解释。

“带着欲望而来,留有遗憾离开,那便是最大的饥饿。”

田桑把自己塞回沙发里,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似乎在努力想清楚我对饥饿下的最后定义。

可我还是骗了田桑,在离开暮岛的前一夜,我要上暮崖一趟。那也许不能解开我心中的疑虑,但那是我满足自己的最后一个举动,并借此把我的饥饿感降到一个可以接受的水平,就是所谓的平衡。

我给福歌发了个信息,说我们明天离岛。他很快便回复“好”。

晚上九点后,乌卡卡照常来了酒店,他对我俩准备要离岛毫不掩饰地失落。我让他帮我一个忙,就是拖住田桑。乌卡卡很警觉,说:“你要上暮崖了吗?”我说:“别告诉田桑,省得她担心。”乌卡卡想了想又说:“你和他们不一样。”我说:“和谁不一样?”他说:“夏何和夏叶。”我说:“你知道他们?”他说:“当然,而且田桑把昨天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我说:“我们哪里不一样了?”他笑嘻嘻地说:“他们唱的是情歌,而你唱的是摇滚。”我被他逗乐了。我看了一眼在大堂里喝汽水听歌的田桑,说:“我相信你能把她照顾好。”乌卡卡说:“一如你相信自己的饥饿游戏。”我笑笑说:“游戏还在进行中。”

我借着乌卡卡和田桑说话的时机,出了花园后门,进了秘境。去海滩同样要经过那一条路,先是一片木麻黄,然后是坟地,草丛,一样也不少。

到了海滩,我绕过那座巨大的火山岩,来到滩涂上,坐在上次的位置,看着不远处的暮崖。我隐隐感到福歌会来,我在等他。

也不知坐了多久,我听见背后出现了由远到近的细碎响声。我没有回头。来人到了我身后,月亮在地上拉出瘦瘦长长的影子。我在阴影中开了口:“我一直在等你。”

“你知道我会来?”

“你不会错过看我上暮崖。”

他好像笑了笑。

“上崖前,我想再听你讲讲夏何,或者——还有夏叶。”

“唔,夏叶——你们拿走了她的画。”

“你知道?”

“当然,密室里有监控。”

“为何不阻止?”

“这是夏叶和苏三格设计暮崖花园的时候画的,对于苏三格来说意义非同一般。”

“难道对你就没有意义?因为夏叶爱的人不是你?”我抛砖引玉。

“夏叶爱的人是夏何。”福歌意外地坦诚。

“夏何,夏叶,荷叶。”我念叨着这几个词,估计夏叶这个名字也是因夏何而起的吧,也只有爱得深之人才会有如此天真而执着的举动。

“可是夏何最爱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的理想,说得好听是理想,其实就是欲望。他有才华,才华附在一个不得志的人身上就成了魔鬼,这个魔鬼折磨着他,也折磨着他身边的人。”

“夏何的欲望是什么?”

“如何让一幅画的精神永存,他到暮岛的时候就和我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一头扎了进去,沉浸在自己的各种幻想中。有一次我和他提到了暮崖,我说那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狱。”

“你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吧?偏偏听者有意了。”

“我不否认我有过那个想法,我想让夏叶结束痛苦,那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两个执着的人都可以从中得到解脱。”

“按夏何的性格,他必定要上崖。”

“是的,他上了崖,又回来了。他说,当他站在崖顶的时候,好像得到了某种启示,他觉得肉体终将腐朽,更迫切于获得精神的永恒。回来后,他的执念变得更重,说要来一场以生命为代价的行为艺术谢幕自己的人生,成就自己的画作,继而成就永恒。”

“于是,你和夏叶参与了他的游戏策划?”

“夏叶为了爱他,可以成全他的死。”

“而你为了爱夏叶,也乐于参与谋划夏何的死。”

“每个人都有被私心和欲念蒙蔽双眼的时候,我摇摆过,但抛开私人恩怨不说,无法否认,夏何的游戏就如一个巨大的旋涡,让人无法抗拒。我矛盾,自责,而又莫名兴奋,仿佛那是我们三人的一次共同壮举。我们一起秘密打造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游戏,而你和田桑是两个无辜被带进来的人,也是他唯一的朋友。从你上岛,我就知道你也被夏何卷进了旋涡,没法走出来。他有这个能耐,自私,冷酷,决绝,而又让人无法拒绝。他走后,我时常会想他让人无法抗拒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真诚和勇气。我们都想成为那个有勇气的自己,直面自己的欲望,甚至鲁莽地决定生死,可我们做不到,我们远不是夏何。”

“那个我们一直自以为是理想的东西,其实不过是欲望,包括饥饿游戏,也是欲望的一种呈现方式。”

“哦?”

“比如夏何,他下了崖,他让自己享受短暂的饥饿所带来的快感,当更大的饥饿感来临,他必将要重新上崖。”

“又或者他只是肉体下了崖,而灵魂永远留在了崖上。”

“一个人的离去看似简单,但背后的人却要承受更大的灾难。”

“你是说夏叶?”

“嗯,她在帮夏何策划游戏的时候,就没打算独活。”

“于是,夏何走后她也上了崖?”

“你相信吗?夏何与夏叶在崖顶的时候,我就在这里看着他们。”

我看向身边的男人,感到有些陌生,我说:“你很享受?”

“我说不清楚,明明是痛苦的,但又有获得了解脱的轻松感。”

“他们是两条鲜活的生命。”

“可精神已死。”

“你无权裁决。”

“我尊重他们的选择。”

“你冷酷的一面不亚于夏何。”

“不算。”

“哦?”

“有理想的人才足够狠,不管是对别人,还是自己。我只是成全。”

“成全也是满足自己欲望的一种方式,听起来高尚,把自己所有的阴暗面都理直气壮地打发了。”

福歌低头不语。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我看向暮崖。

“赌什么?”

“赌我会回来吗。”

“想清楚了?”

我在黑暗中笑了笑,忽然有一丝悲壮的感觉。

暮崖离我不到百米的距离,我沿着滩涂向前走。潮水涨高了点儿,我的凉鞋有些湿腻,沾满了沙子。越往前走,礁石群越显壮观,并逐渐和山崖连成一体。崖底的海滩长满了仙人掌,我小心翼翼地避开,借着手机的亮光找到了一条上崖的小径。

四周寂寥空旷,只有海浪呜咽,这无与伦比的夜,从我登崖的时候便开始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某种东西又一次像灵魂的饥饿那样在我体内形成凹陷,令我对世间万物保持清醒与冷漠。而一头巨兽潜伏在我的头顶,一路跟随我,并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它像饱受了折磨,痛苦、挣扎、迷茫。我盯着前方,而它盯着我。体内的凹陷感使我尽可能地保持冷静,生怕做出打扰了它的事情。它不时发出腥臭味,以此来提醒我在它伸手可及的范围。我假装轻松,并坚定向前的步子,以博取它的信任。它的呼吸声变得缓慢了下来,腥臭的味道也淡薄了许多,它迫切地渴望到达崖顶的焦虑感也暂时得到缓解。我能感到巨兽的兴奋与警惕,以及它对我逐渐产生的信任与依赖。我行它行,我停它停,它像与我合二为一。我无视它是谁的问题,仿佛它生来与我同在。而我由始至终不敢抬头看它一眼,生怕毁了它对我的信任,一直到我到达崖顶,那团神秘的气息才得以逐渐消散。

我看向滩涂,不知道福歌可有在那边看着我。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战,黑暗中似多出了一双手在把我往前推,就像曾经推着夏何和夏叶一样。那双手修长,白净,正在悠闲地调着一种叫“自杀飞机”的鸡尾酒。手的主人优雅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闭上眼睛,享受着酒特有的香味儿。当他再睁眼时,盯上了正在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的我,嘴角露出了忧郁的笑容。巨兽在我的脑袋上方虎视眈眈,控制着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叛逃。体内的凹陷处忽然发出尖利的笑声。我踉跄停下,审视起周遭——黑色的天空,红色的崖顶,而前方海水清清。那正是夏何画中的色彩啊,这个如丝绸般光滑的夜,如此地充满了诱惑。我想往后退,却又更进了一步。一步又一步。

我终于站在了悬崖边沿,却仍然在琢磨着夏何的画。整个苍穹宁静浩远,让人感觉到生死之渺小。我忽然理解了夏何曾经的意欲往下一跃,也许只有那样的奋不顾身才能体现他至高无上的艺术追求。而福歌呢,他还在看着我吗?我转身看向他的方向。我们隔空对视,暗暗较量。

只要再往前一步我就要坠落了,我感觉到了脑袋上方巨兽的兴奋,它发出的腥臭味弥漫了整个崖顶,口中滴下的唾沫汇流成溪,胁迫着我往前迈出最后的一步。凹陷处发出了尖叫——

此时,天际间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声音由小变大,令我从迷失的苍穹中清醒过来,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我的手机响了。

我打开手机微信,福歌的头像上方有一个小红点。点开,看见了一句话——不管是夏何,还是夏叶,他们都止步于你所站立的地方。

我想起了第一次问福歌在崖顶看见了什么,他说他看见了海水清清。

离岛后大约半个月,我收到了一幅水彩画,画的是暮崖花园,颜色大胆绚烂,旁边有一列小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饥饿的欲望花园。署名夏叶,字的形状看起来像一张荷叶。

王彤羽,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作家高研班学员,北海市作协副主席。2016年开始写小说,近百万字作品发表在《花城》《十月》《山花》《中国作家》《天涯》《北京文学》等刊,并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多种选刊转载和入选各种文本。曾获《红豆》文学新人奖,广西网络文学大赛散文奖,欧阳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广西“建党百年”重点文学创作奖,红棉文学奖,航海长篇小说《海上查帕卡》入选2023年度中国作协作家定点深入生活扶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