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23年第6期|王忆:一只蜈蚣在爬(节选)
导读
面对生活磨难,一个女人、一个家庭的无助、迷惘与坚强。作者王忆展示了她那个年龄难能可贵的、对广袤世间的关切与同情,并能写出年轻作家少见的岁月感。
一只蜈蚣在爬
文|王忆
1
今年入冬,似乎是比前几年稍晚了一些日子。十一月初,气温还在二十度上下,早晨八九点日照很是充足。叶兰一向体寒怕冷,往往还没入冬就能将厚些的棉服套在身上。难得这些日子太阳富足,她每天都要赶紧趁着这么好的日光浴在阳台上待个够。大约不到十点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越发炽热,她倚靠在阳台的瓷砖墙面上,或许是头皮被晒得有点痒,眯着眼不禁抬起手挠了挠头上纯棉的海盗帽。一边挠,一边还挺享受这暖得发痒的滋味。确实挺好,晒了小半天,全身暖乎乎的,双手双脚全不冷了。她继续眯眼想着此刻身上的体温,又顺便想到了几年前去世的母亲,九十多岁,也是没事就爱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打打瞌睡。晒的时间长了,也把手钻到毛线帽里挠挠痒痒。但她们打瞌睡都不是真睡,就是睡个感觉。稍微有点动静,就先睁开一只阳光照射不那么强烈的眼睛,慢慢睁开另一只。等缓过劲来了,再瞧瞧是什么声儿惊扰了这份安稳。这会儿也是这么的,叶兰分明觉着还差分把钟就要全部晒透,但是手边的电话蓦地振了两下。是叶子打来的视频,她缓过神来,调整了身子重新往后边瓷砖墙上靠了靠,点开接听按键,两张类似的脸型出现在视频的大小框里。嗯,你在晒太阳呢?是的呢,晒了有一会了,差点睡着了!你在家呢?嗯,在家,早上出去了,回来也有一会儿了。叶子举着手机边走边说,人在镜头里不免有些晃荡。不过很快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来,画面开始稳定。那个……突然觉得眼角有点刺挠,屏幕里叶子不免上手蹭了几下。然后接着话说,前几天我上医院检查了一下,上午才去拿了报告回来。叶兰原本打算听她说完再接话,不想这时候画面和声音出现了一些卡顿,叶子那边还在断断续续说着,她赶忙打断了说,网卡了,我进房间。还听得到吗?等我一会,阳台网络信号不行……还没走到房间视频就自行中断了,等她找到信号满格的位置坐下,叶子这回只打来了语音通话。通话时长有九分二十四秒,一直只听叶子在说,她简单到嗯嗯附和。
直到李元明拿钥匙开门的前一刻,叶兰才说出了她要说的关键语:保乳!你听我的,刀能开,疗可化,乳必须要保住!
李元明拿钥匙转开了门,手里塑料袋刺啦刺啦地摩挲。叶兰从房间出来,正好把阳台上的光线遮蔽得不留一点缝隙,似乎是给原本暗淡的客厅更添了一层阴暗面。她问,你今天这么早出去干什么?晨练也不至于我六点半醒来家里就没人了吧!李元明不打紧地往厨房走去,给没完没了喧嚣的塑料袋找了立命之地。忘了跟你说了,今天跟老吴他们几个约了早酒,吃完喝完顺便一块练了练,然后又去市场买菜。我走的时候你还睡得挺好,就没喊你。你吃了吧?我把粥和包子都给你放桌上的……
李元明说话的节奏跟他做事的节奏是差不多的,基本话说完了,手上的菜也收拾好了。见他将黑色塑料袋里的草鱼倒进水槽里,就知道中午他烧的又是红烧鱼,他除了对鱼情有独钟,其他荤菜都不太感兴趣。可要是真想给她炖鱼汤,就该买鲫鱼或者黑鱼。而这条草鱼在干巴巴水槽里直蹦跶,显然是在等着李元明系上围裙伺候它。叶兰往茶杯里倒了口热水,有点烫。转个身倚在橱台边吹着热气,假装不经意地说,叶子刚才打了电话来,说查出来了!李元明也不经意地搭腔问,有问题吗?她趁他搭腔空隙,吸了一口热水把又感到冷的肠胃加热。没问题,她都不会特地打电话给我了。李元明反应很快,听出这问题肯定是跟叶兰的病一个样,也不知道是因为心直口快的个性,还是出于对这种病的见怪不怪,替草鱼在水龙头下淋浴的同时冒出一句极为伤人的大实话,没办法,你们家就这样的基因,都没逃得过。
叶兰顿时觉得头顶热腾腾的,帽子里好像焐出了汗,但她不能轻易发作,只用眼神死死盯着李元明还在抚慰草鱼的侧脸。你这么看我干吗?他一抬头也被吓了一跳,叶兰丢下茶杯,说早酒喝完了,是不是还有晚舞啊?去吧,把饭烧好家里收拾了就去吧!确实,不管是早酒还是晚舞,叶兰从来都不会拦他。这好像是他们夫妻快四十年的相处之道,你玩我不拦你,前提是一日三餐,领叶兰去医院看病,你李元明得负责到底。听到李元明没心没肺说了这话,叶兰钻进洗手间,扯下帽子快意地挠起发了汗的头皮。对着洗脸镜左右望了又望,快大半年了,竟然一撮头发还没长起来。
二十二年后,还不到六十岁的叶子也得了这病,不能说是女人的通病,要说是遗传基因也并不是完全没道理。可是突然听到这消息,叶兰还是替自己的妹妹捏了把汗,她怎么也得了这病。虽说如今乳腺癌是医学上最容易治愈的一种,可毕竟是个癌症。这玩意儿一个大意就不好对付,自己不就是个鲜活的例子。不过母亲也经历过这样的痛苦,但叶兰觉得她是比几个女儿都幸运的一个。一刀切地利落干净,一点后遗症都没频发。而这会叶子不同,要让她经历手术化疗吃药,掉头发,估计就够她受的了。这要是再切掉乳房,成为一个赤裸的残疾人,以她的精神状态必然是难以接受。
叶兰查出得了乳腺癌那年,她刚满四十,儿子李晓明才上初三,而她和李元明那时已经下了岗。但她却很不服气,三天两头跑回娘家,让娘家人帮忙出出主意。不是要你们一个个伸手救济,救得了一时又救不了一世,她总不能带着一家三口每周末都回娘家蹭吃蹭喝吧。娘家人说这事得让李元明出去找活干,他一个才四十几岁的壮年人怎么不能出去找找事做。这话压根不用旁人提醒,叶兰一早就跟李元明说过,夫妻双双下岗,你是家里顶梁柱,得把一家人的担子挑起来吧!可李元明不以为然,踩扁了吸到尽头的香烟头,嘿嘿一声,问她,那你说我能出去找什么事做?打工,找个地儿替人看门也行啊,每个月多多少少总能往家里进钱就行。李元明听了这建议恨不能像吐烟头似的,把㨃她的话从嗓子眼里吐出来,打工?看门?那你怎么不去呢?我可干不了这丢人的活,反正单位发放的补偿金还够我混的,我不去!说着他又从三块钱一盒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根别在耳根后面,双手朝裤子口袋一插优哉游哉地出门晃荡去了!叶兰也看惯了他如今这大器不成的模样,便没再往下说什么。她一直认为李元明是心气高拉不下脸出去打工,好歹下岗前也是做过单位经理的人。可下岗是大环境造成的结果,李元明天天哼着:“下岗工人困,社会不过问。物价拼命往上涨,一家老少太难养。”下岗变失业,大部分的人和家庭救济没有保障。人到中年,要是想再另找份稳定牢固的职业养家糊口,恐怕只会是难上加难。但现实是很多一家两口都没着落了,大人不吃不喝都可以,还有孩子怎么办?难道真打算把一家三口的嘴都缝上。好,你拉不下面子,就只能我去了。虽不能说枪打出头鸟,但总没人出头也不是个事。
后来某天,李元明晚上八九点晃晃悠悠跟几个同是下岗职工的哥们从一家浴城走出来,一抬眼就看到了叶兰裹着大围巾也站在浴城门口,而她是背对着他的,正面冲向自行车停车棚那方,大冬天双手互插袖口,双腿原地踏步取暖。一盏几瓦的路灯下,叶兰跟着刚来的一辆自行车后面,帮忙找空隙让人停下来。那人掏了一把口袋,将一张破烂的五角纸币递给了她。那回幸好叶兰没转身,李元明也就从黑地里溜走了。那晚,他跟几个哥们夜宵吃到凌晨三四点才回家。趴在桌上敲着酒杯骂道:你他妈的这算什么鸟事,凭什么让我们下岗,凭什么要我这么才不到四十的人出去打工,我他妈才不去干这种拉杂事呢。我还有钱,我就出来喝喝酒,洗洗澡,我就不信这日子还过不下去了。
叶兰总说李元明年轻时候就很潇洒,高挑的个头,一到冬天那身带毛领的皮夹克穿起来,跟她回到娘家热热闹闹地烧出一桌好菜,再说上几句深得人心的俏皮话。要说他是青年才俊一点也不为过。但就是这潇洒劲也不能当饭吃不是,你得想办法挣钱养家养孩子才是正事。那时叶子就嗤之以鼻地骂过,他这真不是玩意儿,叫自己老婆出去替人看车养家,他天天弄个杂牌酒喝得快活。怎么做得出来?
相比较起来,当年的叶子是比她幸福的,至少家里家外不需要她操心。她觉得叶子似乎生来比她命好,这不能说是妒忌,也是羡慕。当她面临下岗停滞,一日三餐都岌岌可危的时候,叶子却被人称为程太太。程太太住着装修前卫的房子,每到周末一家三口都要下馆子,穿的衬衫也是真丝的。就连小侄女同时见到两个姑姑,都只会向叶子要好吃的。程太太对此尤为不满,怎么每次只跟我要,不问你要?叶兰也只能干巴巴笑着说,连孩子都看得出来你家里生活条件好!程太太的日子过得一度富足潇洒,叶兰不好比,也不想比,或者说把李元明和妹夫放在一起也确实没了可比性。叶子把淘汰下来的衣服送给她,然而叶兰身材远比叶子的细腰细胳膊大了一个码,拿来也穿不下。叶子说,看看,一年也没看着你买件新衣服,身上这件都穿多久了。你真不能这么惯着李元明,他心气再高也得面对现实,孩子正是上学花钱的时候,靠你一个人,这哪天才是个头啊。叶兰手扒拉着袋子,企图真能找到一件适合自己尺码的衣服。她左一件右一件面朝全身镜比对,无可奈何冒出一句:随他。
2
事实上程太太似乎并没有外人看起来那么舒心。日子过得越是富足,精神上难免也要受点委屈。程先生升职为公司副总,终日在外灯红酒绿地应酬,十天有九天不着家。即使半夜回来,也是喝得五迷三道的状态。这一夜觉睡的,要么从床上滚到地上,要么就睡一夜吐一夜。一觉醒来如果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便无中生有地大发雷霆。你干什么吃的?怎么让我在地上睡一夜不管不问。叶子也很是委屈,就为了能将他一百五十斤的人弄到床上,愣是折腾到凌晨五点,最终实在没办法,只能给他在地上裹上几层被子以防万一被冻着。至于程家小姐,有一阵也是被金钱利益惯了又惯的肉身。程小姐比李晓明小一届,在市重点一所中学,成绩没人想象的那么好,当然也没谁说的那么差。九十年代就买了最时髦的随身听,成天塞着耳机在校园里晃悠,弄得一些男孩子也追在她身后瞎转悠。大约是有一回放学被正在赶去应酬的程先生撞到,半夜回家带着酒过三巡的醉意又将管教不严的叶子怒斥了一顿。
谁过得好,谁过得糟,这么一来,还真不好判断。
至于后来,李元明确实也去打了一段时间的工,在一家电器店做起了推销员。不过两人收入加起来也只够家里日常开销的,何况这里面还有李元明每月克扣下来留给自己喝酒抽烟的碎银子。叶兰很清楚他对自己的私心,可他不说她就当作不知道,至少日子能过得下去就行。毕竟这两人一直就没有过什么大富大贵的想法,只有一个儿子,除了偶尔学习上闹腾了点,其他都还过得去。而生活往往是你不想折腾,它就越要反过来折腾你,所有的暴风骤雨来得不仅猛烈,而且压根没商量。这会叶兰具体不记得事情发生在哪一天了,就想起那段时间不知道是哪来的“闲钱”去医院体了个检,然后天翻地覆的灾难就落到她头上了。乳腺癌!最先通知到的不是李元明,而是回家的路上正巧碰到自己的妹妹,叶子问她这是从哪来?她这时才定神一看走错了方向,不知为何从医院出来就走到了叶子家的方向。她只觉着一头雾水地问妹妹,我就感觉乳房上有块硬硬的东西,估摸着稍微揉一揉就能消掉,怎么能是癌呢?
怎么不能是癌呢?她恍惚忘记母亲二十年前也是得了同样的病,可是母亲得病的时候已然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叶兰这会儿才四十岁,怎么就能出现这种情况?她来不及想明白,娘家人就召集起来替她找医院,计划治疗方案。只是连她自己后来都觉得奇怪,当时令她恐慌的好像不是得了癌症,而是要切除一侧坏掉的乳房。娘家人劝慰说,没关系,比起完整性,一次性切除是规避后顾之忧最稳妥的方案。母亲当初就是这么做的,后来不仅没复发转移,还稳定地活到了九十多岁。她一想也没错,这种病斩草除根是最有效的方法,其他的……来不及想了!等李元明头脑里彻底反应过来,一切计划都已尘埃落定。他当时的心情不只叶兰看不懂,恐怕连他自己都带有蒙的错觉。唯一能表示的,就是这一切过程他全力配合和陪护。术后,叶兰第一次脱下外衣和镜子赤裸相对时,她竟然吓得没能哭出声来。这是意料和想象之中的画面,没什么好意外的,但左半边那么饱满的地方如今竟被一条蜈蚣霸占了去,实在有点不堪入目。别说自己了,谁会再对一条蜈蚣感兴趣,不恶心就算是李元明对她最大的尊重。过后又一想,他凭什么恶心?一把年纪了,为了这个家她该吃的苦都替他吃了,不好好过日子他还能想怎么样?
叶子说你这么想先不论对错,他李元明挣不来多少钱,最起码要在家里陪你吧。这大晚上的,他又去哪儿了?叶兰叹叹气,还没恢复元气使出猫的嗓音说,被他几个朋友喊去喝酒去了吧,让他出去透透也好,总不能整天都绑着他在家吧。叶子心疼她,一场手术做完大伤的何止是元气,还有这个年龄不可避免的思想负担。叶子忍不住咬着牙嘟囔,他喝酒能喝出什么效益出来,尽是无用的麻醉剂。
可想来也是,四十多岁的男人,一没正儿八经的工作,二没稳定的收入,光靠做推销员每个月千八百的工资,除了跟一些酒友混一混,他还能干出什么大事?人身上的机器迟早都有损坏的一天,谁能保证能全须全尾的一辈子,叶兰也觉得不能因为一只坏掉的乳房就自卑得抬不起头来。刀挨了,疤留了,化疗的头发也没少掉,还有要吃上五年的药,她坐在床上想就算是人生的一道大坎,这回怎么说也算是闯过去了吧!也就在她思考康复之后怎么补上这段时间空缺时,李元明拿着钥匙从外边开门回来了。他这一回来,叶兰第二道坎也跟着回来了。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6期
王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泰州市作协特聘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冬日焰火》、短篇小说集《不虚此行来看你》、诗集《拥抱月亮入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