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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剑吟诗岁月稠——胡代松诗词品鉴
来源:《文艺论坛》 | 聂鑫森 张雄文   2023年12月20日09:16

浩漫的中国文学长河中,军旅诗词无疑是最澎湃的急流之一,涌现过无数脍炙人口的名篇佳句,也涤荡出无数豪放沉雄的“马背诗人”。吟诵“慨当以慷,忧思难忘”的曹操,长啸“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岳飞,悲歌“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辛弃疾等人便是古之杰出代表;近世则以抒写“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毛泽东为翘楚,“善七律”的叶剑英,“善五律”的董必武等也是当之无愧的大家。

《尚书》云:“诗言志,歌永言。”军旅诗人或出身军旅的诗人笔下诗词,多抒发忠诚、报国、勇敢、必胜的高尚情怀与豪迈气概,是中华民族精神在军事领域或军人身上的诗意表现形式。纵览当代诗坛军旅出身的诗人及其近体诗词,胡代松先生是可圈可点的诗人之一,其代表作诗词选集《弹剑吟诗岁月稠》内含五绝、五律、七绝、七律、排律及短令长调的词一百余首。其内容之丰富,体裁之广博,写作之勤奋,不能不令人叹服。翻览这些诗篇,一股军旅的磅礴之气与家国之情扑面而来,令人油然而壮怀激烈。

胡代松先生出生于湖南澧县,少年时代便深深感染洞庭湖的壮阔与浩瀚,慨然有天下之志;成年后携笔从戎三十余载,虽此前此后从教或从政,但骨子里始终透着军人的豪气,因而将其归为军旅诗人完全合适。或许因源于长期的军旅生涯,胡代松先生平素为人豪放而儒雅,有古燕赵豪侠之风,重然诺,肯提携,却又不失江南才子的温婉细腻。品读他厚重的诗词集,陌生读者会陡生壮逸之气,而熟悉他的读者又将深深体会到文如其人之说诚然不虚。

胡代松先生笔下的诗词,绝非“小我”的自我愉悦和表达,而是对人间百态、亲情恩情友情的感念,以及对国家、军队历史和现实的理解与感悟。细品其诗作,题材主要为两类:一是以家国为已任,以天下为萦怀的理想主义精神抒怀,二是对少年时代纯真烂漫时光的记忆与怀想。

在词作《忆江南·平生愿》中,作者的家国情怀跃然纸上:“平生愿,塞上展雄姿。携笔从戎提劲旅,吟诗弹剑取仇魁。谈笑凯歌回。”其中,“携笔从戎提劲旅,吟诗弹剑取仇魁”二句最见其平生抱负,与唐代浪漫主义诗人李贺“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李贺终究未能成为横枪跃马的军人而立功万里之外,留下一生的遗憾,而胡代松先生则如愿“携笔从戎”,且历三十余载,逐渐成长为人民军队一名高中级干部,为国防与军队建设呕心沥血、竭忠尽智,可谓“何其有幸也”,诚如他自己笔下所言“书生何幸带吴钩”。

2020年开始肆虐的新冠病毒,是史无前例的病魔猖獗,令亿万国人陷入长久凶险与恐慌之中,也极大牵动作者之心。他在《水调歌头·庚子冠毒肆》写道:“庚子冠毒肆,武汉首封城。瞬时侵虐神州,寰宇为之惊。举目乡村城市,罕见人车踪迹,里巷少喧声。百姓家中宅,羁旅滞归程。/病魔猖,传染快,面目狞。家邦有难,自有猛士勇从征。天使御风飞赴,迷彩逆行听令,誓把疫妖平。待到瘟神灭,把酒敬群英。”水调歌头是较难驾驭的长调,作者却运用自如。上阙细腻描摹新冠病毒肆虐带来的恶果,下阙由衷感喟“家邦有难”时,猛士与天使们勇于逆行,卒章以“待到瘟神灭,把酒敬群英”一句,抒发必将扫除病毒,还世界以清平之豪情与信念。纵观全词,一气呵成,犹如风行碧水,堪为以格律诗词抒写全新生活内容的佳作。

作者“心事浩茫连广宇”,有着浓郁理想主义精神抒怀之作绝非仅所举之例,《七绝·书生何幸带吴钩》《七律·建军节抒怀》《七绝·瞻仰抗联密营》《七律·贺秋收起义90周年》《鹧鸪天·芦沟桥》《七律·庚子春记》等比比皆是。

以格律诗词为代表的近体诗,从古至今上下千余年,写作者如过江之鲫,但囿于亘古不变之格律与日新月异的现代生活不完全相融,当今写作者尽管如唐之贾岛一般“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但若一味拘泥过时的内容与意象等,想出彩便很难,藏之名山传诸后世则更是难以企及的奢望。胡代松先生深知这一点,因而曾在一篇诗论中旗帜鲜明提出“近体诗亦当拥抱时代,情系人民”的观点,认为只有如此,才能让近体诗焕发新的生命力。

他说:“今人写近体诗,须遵循‘借古人不逾之法,用古人不易之辞,造古人未见之景,抒古人未发之情’这一不二法门,师古不泥古,尊古不复古,方能写出现代人的情感,写出当今时代的铿锵之声、金玉之言,才能赋予近体诗这一传统文学形式以新的生命,方能希冀得到当世读者的拥趸,赢得后世后人的共鸣。”此论可谓深得之。因此,他对自己笔下诗词的选材十分慎重,绝不草率,也就不奇怪了。

对少年时代童真童趣的回味与乡村记忆摹写,也是胡代松先生笔下较常见的题材之一。诗词写作者多半已是成人,而每个成人又都曾是孩童,因而在他们的笔下,总有着割舍不断的“赤子之心”情怀,有着对过去美好时光的无限感怀与念想,胡代松先生也不例外。

他在《鹧鸪天·童趣》写道:“最忆家乡院落东,无猜发小自来疯。网蝉捕鸟追莹火,泅水摸鱼捉甲虫。/掐藕带,采莲蓬,童声稚语绕山冲。阿娘来唤何曾见,没入连天荷叶中。”网蝉、捕鸟、追莹火、泅水、摸鱼、捉甲虫等意象一一呈现,勾勒出了一个天真烂漫,令人无限感慨的童年时代。最后两句“阿娘来唤何曾见,没入连天荷叶中”更写出了童年时的顽皮与可爱,极富画面感。有过类似经历的读者,必定有会心一笑,甚或掩卷怀想,感叹时光不可倒流。

在另一首长调《满庭芳·故乡行》中,胡代松先生深情回顾了家乡的往事:先辈们围湖造田,战天斗地,终于土地肥沃、盛产稻棉的官垸,不料1998年肆虐的洪水摧毁了家园,幸得国家实施退田还湖的政策,家乡才重新旧貌换新颜。作者回乡感慨之余,作长调《满庭芳》以记之:“河曰松滋,地称官垸,洞庭淤塞平原。稻翻金浪,鱼鳝满沟田。芦芷荷菱争艳,溪渠畔,村舍相连。湖风暖,蛙鸣阵阵,把酒赏汀兰。/戊寅洪兽窜,墙倾屋塌,水过桑巅。富农策,移民建镇安澜。原野葡萄万顷,堰塘内,蟹闹虾欢。抬头望,蜂飞蝶戏,杨柳弄清烟。”这种大架构的题材与大气魄的创作,如果不是有着无比炽烈的乡情以及有着极深厚的诗词功底,是根本写不出来的。

因为对童年时的乡村生活充满感情,作者成年后甚至“梦为田园叟”。他在一首五律中写道:“卸甲归田叟,逍遥自在游。晨曦听鸟叫,暮落望山幽。二两村家酿,三斤野鳝鳅。换杯推盏尽,醉指水中鸥。”晨曦夕照,鸟鸣山幽,烹三斤野生鱼虾,喝二两乡间米酒,这是作者梦想中退休归隐后的田园生活,与唐代诗人王维笔下的境界“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一脉相承,其实质是对童年生活的怀念与对家乡的无限眷念。此类诗词还有《七律·丁酉仲秋回乡偶感》《五律·乡村》《清平乐·村居》等。

此外,胡代松先生笔下对亲情友情或个人经历也多有涉及,或慰藉心灵,或感慨系之。比如抒写同窗情谊的《七律·同窗聚会感怀》:“三载求学相伴路,一生魂梦挂牵源”,感念当年从事教育经历的《苏幕遮·教师节感怀》:“三尺讲台寒暑度,鬓染微霜,常负春光约”,都是以诗言志的佳构。

胡代松先生除了遵循自己提倡的诗词创作原则“能听到时代的呼吸,能表达个人的实感,能描摩高蹈的格局,能抒发真实的情怀,能意境悠远,能回味无穷,即可称之为好诗也”外,在创作风格上还追求豪放,他毫不讳言地说:“豪放苏辛作我师”。苏、辛者,即北宋的苏东坡、南宋的辛弃疾。

胡代松先生作品的这种豪迈风格,与其长期的军旅生涯有关,年深日久,铸就钢筋铁骨、雄魂壮魄,于是炽热的家国情怀、迎难而上的担当精神、慷慨坚毅的人性潜质,一一渗入他的诗词中。他的《从军记怀》二首所道:“书生何幸带吴钩,弹剑吟诗岁月稠。虽未轮台千里戍,筹谋帷幄亦风流。”(之一)“鬓染微霜人未老,踏歌起舞正当时。亦诗亦剑平生愿,豪放苏辛作我师。”便是很好的例证。

与《从军记怀》二首异曲同工的,是《水调歌头·戎马倥偬久》一词:“戎马倥偬久,不识锦衣裘。山河书剑依旧,华发已盈头。作别吴钩归去,热血初心常在,谈笑看沉浮。思予云中雁,情寄水边鸥。/卅余载,横长槊,固金瓯。得偿所愿,携笔弹剑帐中筹。虽未轮台征戍,一样疆场御寇,斯世复何求?挥手辞袍泽,前路继风流。”

评家论析宋词,有“婉约派”与“豪放派”之说。开创“豪放派”词风的首推苏东坡,胡寅在《酒边词》的序文中说:“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于尘垢之外……”王灼在《碧鸡漫志》中则称赞苏东坡词:“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之自振。”继之而起的是辛弃疾等人,发扬光大了“豪放”的词风。辛词的特征之一是弘扬强烈的爱国情怀,多“抚时感事”之作,抒怀寄意壮阔沉雄,其二是用词这种文体反映广阔的社会生活,特别是写乡村生活,造境造语健朗、清新、生动。

假若以“豪放”之说来观照胡代松先生之诗,同样可看出他“抚时感事”的纯正途径和书写日常生活的健朗风致。如悼念“水稻之父”袁隆平的《悼袁老》:“草帽芒鞋素汗巾,分明乡野老农人。但求百姓三餐饱,觅得嘉禾一梦真。步履匆忙轻富贵,心胸坦荡乐清贫。英魂归去山河恸,忍顾星城热泪频。”鲜活写出了袁老的外形内质,有铺陈,有哲思,情深意切,是诗词中以刻划人物为主的“小说格”笔法。胡代松先生写乡村生活,除诗境的营造外,尤重生活细节的精选,且多用“白描法”,如《梦为田园叟》一诗中:“晨曦听鸟叫,暮落望山幽”“换杯推盏尽,醉指水中鸥”等生活细节描写,晓畅动人。

在填词上,无论短令长调,胡代松先生皆能举重若轻,且能承袭先贤“豪放”词风之特色。其《鹧鸪天·已亥端午》一诗:“锣鼓喧天角黍香,又逢端午祭忠良。行吟非为风和月,辞赋潜藏剑与枪。/艾蒲盛,芷兰藏,汨江一跃断人肠。洞庭涛涌英雄魄,家国情怀万载扬。”从题旨、意境、造词遣句来衡量,乃是“豪放”词风之正道。而《水调歌头·落叶随流水》,吟咏的是“落叶”,却是称颂品性高洁、历尽炎凉、不计宠辱、物我两忘的君子达人。“落叶随流水,率性下山峦。年年秋日光景,何作偶然观?所有红尘遇见,不过前生亏欠,今世作偿还。离枝飘零散,终是了前缘!/临深渊,涉天险,过惊滩。委身低处,无计微小入河川。尝尽人间凉薄,饱览天光云影,悲喜历周全。寻觅归栖地,彼岸共余欢。”在古今诸多写“落叶”的诗词中,此篇应是上乘之作,豪放沉雄中又有柔情百转,真好。

胡云翼在他选注的《宋词选》的“前言”中,说辛弃疾除了“大量使用散文化的句子入词”外,“用俚语白描,也是他所擅长”,比如他的《清平乐·村居》、《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诸篇便是典型的例子。胡代松先生也喜欢用这种“白描法”,撷口语、俗语入词,别有意味。前文所举的《鹧鸪天·童趣》便是典型之一。

还有他步辛弃疾《清平乐·村居》原韵的同词牌同题目的词,也写得让人刮目相看。“山高屋小,园内生衰草。晨起理荒身体好,相视自家翁媪。/摇舟布网溪东,鱼虾装满竹笼。坐睡行看由我,余生不再飘蓬。”此词写游子归家,侍奉高堂,锄园捕鱼,过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余生不再飘蓬”,何其快意!

白描体的诗词,讲究不着意去抒情和议论,写人述事设语明快洗练、真实生动,但柔情软意蕴藏其间,不露形迹。胡代松先生之词,已入此中堂奥,值得点赞。

胡代松先生正当壮岁,又阅历丰富,腹笥丰盈,于诗词创作上以“豪放苏辛作我师”,并戛戛独造,时发新声。相信他在未来的岁月里,会更上一层楼,取得更好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