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3年第6期 | 孔孔:动物园里有什么(节选)
孔孔,1992年出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
她是一只花豹,也是一只熊猫,这取决于那双拳头落在什么地方。
当他不用拳头而是用皮带或者鞋拔子时,她就变成了一匹斑马,一匹有着猩红色条纹的奇怪斑马。但不管她变成什么动物,发出的叫声都差不多一样。
“啊——啊——啊啊——”
一样像被拴在长凳上的年猪,喊叫的节奏应和着击打的节奏,略有延迟,只因皮肉下的神经也会在疼痛引起的麻木中变得迟钝。也有叫不太出来的时候,嗓子哑了,她就又变成一只触霉头的乌鸦。“哇——哇——”
“呸!”
没人爱听这样的声音,报丧一样,可无人死去,只有介于空瓶和满瓶间的半死和半活,啄不到冥河水的乌鸦只好绕着天花板上那盏老式的水晶灯盘旋几圈,讪讪地拍打着不祥的黑翅膀,从玻璃窗豁开的半片逃生出口那儿溜出去。乌鸦溜出去了,剩下来的她躺在地上,躺成一只被拍昏了脑袋的鱼,神经尚奄奄一息地抽搐,发红的鳞片早溅了一地,亮晶晶的,头顶的水晶灯也亮晶晶,像是动画片里坏角色们在被打倒时眼前冒出了星星雨。六七岁的她站在电视前,拧紧眉、翻着眼,妄图复制出那片星星。一旁打着毛衣的妈妈用毛线针敲她的脑袋呵斥:“少作怪!成了斗鸡眼,以后没人要你。”
没人要的流浪狗被拴在路边的大树下,瞎了一只眼,跛了一只腿,周身蔓延着皮肤的瘟病。没人要,却又被拴在那儿,只好终日对着马路哀叫。好心人送来水和饭食,几声叹息,坏心人送来凌空一脚,扬长而去。三四个下了课的孩子游荡到这里,捡起路边的灰色石子,冲着哀叫的它扔去,掉光长毛的粉色皮肉是靶心,每击中一次,孩子帮就欢呼一次,尽管他们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制造痛苦会令人开心,也或许他们认为自己在制造开心。
然后,有一天,狗死在了新闻里,一张黑白图片充作遗照。照片上,狗是白色的,血是黑色的。世界上总有些事不是因为悲伤才变成新闻,而是因为变成新闻才开始悲伤。匿名者送去了成束的鲜花,送去了短暂的哀悼,送去了已派不上用场的肉罐头、玩具球,送去了……送去的东西就那样被摆在那儿,日晒雨淋。然后,有一天,被早起的环卫工人混着疲惫的哈欠声扫进了垃圾车里。然后,有一天,树下没有了狗,也没有了人,只有一堆蓬乱的落叶,像是秋日里拱起的无名坟头。
那是她与他在一起的第五个秋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总是待在那个窗边,正对着那棵如今已开始落叶的树。窗户被防盗栏封上了,横平竖直的铁杆像鸟笼的单调截面,她是截面后的呆头鹦鹉,一只用放弃语言而不是学习语言来讨好卖乖的变种鹦鹉。她在经验中学习,明白的道理之一是,人们希望鹦鹉说话又不希望它真的会说话,他们只希望它说出自己想听的东西,譬如:
“知道了。”
“好的。”
“没关系。”
“是我的错。”
……
她学会了这些,不仅嘴学会了,大脑、神经、眼球、耳朵、肌肉、心脏也都学会了,它们是她豢养在身体里的巴普洛夫狗队,被日复一日地训练,严苛程度甚至超过了他的要求。有时,命令无须下达,话语的唾液就开始在口腔的腺体上分泌。他则坐在那里,攥着皮带的金属头,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沙发扶手,面色阴沉地检查着自己的训练成果。她的心随着拍打声颤抖,匍匐如同树下的那只老狗,可她脖子上并没有绳索,牵住她的是另外一些东西,譬如他在暴怒间掐上来的双手,或者一条会留下均匀红痕的皮带,红痕在她纤细的脖子上流成一条肿胀的河流,她在河水里挣扎着快要窒息。第二天,他又替她上药,指腹一起一落变成将她从冥河里拉扯出来的起搏器。
她因为那只狗哭了一场。眼泪在画纸上落下一场雨,墨迹被咸湿的水渍晕成一团久不散去的铅云,不是所有雨后都会有一道彩虹或者一轮镶着金边的太阳。雨后面也可能还是雨,抽抽噎噎的、优柔寡断的、停不下来的雨,云被泡发了,青一团、黑一团地挤满天空,就像她皮肤上那些久久散不去的瘀肿。幸好已经是秋天了,秋天意味着可以用高领毛衣将自己裹成一只从落叶上跌下来的毛毛虫而不被狐疑的目光注视,冬天就更好了,冬天满大街都会爬满隆起的灰扑扑的壳,寒冷掩护了那些不愿意暴露在外的软体。
可软体动物也并不脆弱,至少不像看上去那样。它们拥有鼻涕一样黏糊糊的难以甩断的生命力,被踩成两段的蚯蚓还能在泥地里一头一尾地蠕动,几天之后就长出了新的头,新的尾,被生物学家切割成279段的涡虫再生出279条新的涡虫,每一只都留存着最初那一只的记忆。像是电影里杀不死的怪物,它们在血肉模糊的痛苦里分娩、繁殖。当她在反光镜里看见脑后那块秃掉的头皮又开始长出青黑的茬时,她才明白自己其实也是一只蚯蚓。愈合的机制一天也不曾失灵,血小板、凝血酶、白细胞在发炎的洪水里前赴后继,堤坝被重建,在短暂的平静后,再度被一片拳头的暴雨冲毁,然后,救援重演,故事继续。她想,大概白细胞不会思考任何关于为什么的问题,因为那会引入迟疑,摧毁坚定,让红肿的炎症变成无法扑灭的瘟疫,那会带来死亡。让她难以相信的事实是,她依然恐惧死亡。
她也曾拿起过那把能把西瓜开膛破肚的水果刀,可在刀锋逼近蓝绿色静脉时,她迟疑了。站在半米外的他一下就捕捉到了那份迟疑,轻而易举地宣告胜利。
“怎么了,不敢?”
她是一段被他破译的密码,被揉皱了推到一边,末了,他还要带着恶意的笑踩上几脚。
“要不要我帮你?”他停顿片刻,摸着下巴掏出藏在嘴里的诱饵:“还是说,你想杀的是我?”
最后干脆将她的一截手腕合围,扭过刀尖对准自己的脖子,鼓起的大动脉在迈着蝴蝶步挑衅。只要扎下去,扎下去,眼前这个活人就会在几分钟内迅速地坍缩成一具房间里的尸体。
可应该怎样去处理一具尸体?拖拽着它,在木地板上拖出一条血色长地毯,就像他们结婚时走过的那条。用另一把刀身更厚的砍刀顺着薄弱的关节砍下去,一块块躯干也许会散落如他最爱的乐高零件。厕所里的那把拖布能将一个八十公斤的男人的血吸干净吗?也许要重复多次,就像擦拭灶台上凝固的油渍或者马桶里发黄的污垢,只要足够耐心、足够仔细。
可事实是,她甚至没办法处理一条死鱼。
不过,他倒很少让她处理死鱼。“画家的手要好好爱惜”,尽管转头他又有可能把它掰成个快要折断的样子。去年的家庭聚餐,他连鱼刺也一并帮她挑除干净,挑出来的鱼刺在白餐盘上摞起来,摞成座腥味浓郁的“尸山”。“尸山”冒出森森寒气,她在对面,冷得牙齿都开始结冰,一旁的他却像发烧一样红着脸,连带着脖子都被酒精烧成滚烫的烙铁,每当他倾身俯过来时,都像是要给她一个剧痛的烙印。母亲微笑着为他夹肉,一整块肥瘦连着皮,完整、饱满是母亲对他们的婚姻的祝愿。父亲则举起酒杯,三巡过了还有三巡,酒酣耳热,到最后干脆揽过肩膀耳语,像是老战友,又像是亲兄弟。只剩下她孤零零坐在那里,成了合家欢上应该被截去的多余剪影。
“我看小陈平时对你挺好的。”
母亲悄悄拉过她的手,握住的衣袖下还有半块未褪的瘀青。
“你呀,还是好好跟他过。我跟你爸已经说过他了,要是再这样,绝对不饶他!”
她不语,想起半年前,这番话也曾出现过一次。她不知道,是母亲忘了,还是她不应该记得。
“不是妈不疼你,你三十多了,要真离了,一个人怎么办?”
怎么办?问题既简单,又复杂,她有许多答案,但想必都不是母亲想要听的。于是,只好木着一双眼,盯着面前白瓷盘里完整幸存的一截死鱼头装傻充愣。
然而鱼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变成昼夜长醒的木鱼,嗒嗒嗒把时间敲碎了,这样才能咽得下去,她想起来,那是奶奶的办法。
木鱼前,佛端坐在半尺见方的龛笼里,而奶奶跪坐于一只褐黄蒲团上,彼岸和此岸终日面面相觑。佛说,众生皆苦。奶奶说,大慈大悲。七十岁的爷爷还在背着佛堂的房间里为新来的女徒弟把脉,在反复的举、寻、按中,青春跳动的火焰从指腹被引渡。奶奶却从十七岁就开始老了,老成一盘卷曲的回纹檀香,过去在她身后一截截烧落,一截少女,一截妻子,一截母亲,一截老伴……一截一截,碎在铁盘里,碎成难以辨认的名字。名字被刻上墓碑后才开始清晰,朱玉芬,十五岁的她盯着那三个字只觉得陌生,她更熟悉的是“奶奶”,就像父亲更熟悉的是“妈”,爷爷更熟悉的是“欸”。
奶奶、妈、欸和朱玉芬拼图般拼成一张黑白照,被供奉于莲纹浮雕大理石碑正中,前面列一排供果塔、数炷明黄立香、两盏长明油灯,像是把家中佛台原班人马搬到了这里。爷爷的墓穴就在一旁,碑已打好,只不过还未刻上字、贴上照。生同衾、死同穴。坐在轮椅上的奶奶偏着头,不知道自己的婚姻已经被续期进了坟墓里。
不止如此,那时,奶奶早已辨认不出爷爷,也辨认不出儿子,仿佛终于摆脱了分别心,成了饿了就哭、饱了就笑的孩子。她为变成孩子的奶奶洗澡,以回报童年奶奶为她洗澡,时光把她们里外调换了位置。脱光了衣服的奶奶坐在澡盆里,松软耷拉下来的皮像是快要融化的泥,一尊从来都自身难保的菩萨,肉身泥胎上斑驳皲裂的是旧日的痕迹。一块凹陷的圆疤烙在腰上,毛巾揉过时,奶奶啊呀着喊疼,把洗澡水拍了满地。怎么会疼呢?她不解,那块疤久得都发白了,像是数万年前被陨石砸过的坑。她不知道的是那并非陨石,而是爷爷“情急之下”摔出的秤砣,和那些年出现过的算盘、茶盅、饭碗、热水壶、半导体收音机一起,从天而降,用搪瓷、木头、塑胶、不锈钢谱写了发生在奶奶身体上的蛮荒史。
有一段时间,她时常会想起奶奶,想她坐在床上背身擦药酒,满屋子都飘散起辛辣刺鼻的气味。有一次,她悄悄从背后爬到奶奶的膝头,却看见奶奶那张长满皱纹的脸上挂着泪,她只见过小孩流泪,没见过大人流泪,一时像偶遇新大陆的旅者,有种不知所措的茫然震惊。奶奶有些慌张地用手背抹了抹眼,说气味太呛了,把奶奶都熏哭了。听完她咯咯笑起来,世界重新变得简单清晰。五岁的她,只知道见人哭就要划着脸做羞羞,做完又一骨碌跳下去,跑出屋子,继续和一只长耳毛绒兔玩过家家的游戏,剩下奶奶一个人在那间灌满了药酒的房间里,被浸泡成一截湿漉漉的黄连。
她没想到多年后还能再闻到那股气味。当他合着一只手给她搓揉腿上的瘀青时,她便一瞬间又被推回到奶奶的房间。只不过这次药酒被装在一只油黄色扁形玻璃瓶里,那是他去南方沿海出差带回来的伴手礼。送给四位老人各一瓶,余下一瓶放在了家里,像是已提前料到有一天能用上似的,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他总是细致又用心。揉药酒时也是如此,先按压、揉捏,再拍打、捋顺,由轻到重,不慌不忙地徐徐推进。她低头瞥见那只来回搓揉的手,忍不住想,他的手真是大啊,在她眼前扬起时就像突来的浓云,一秒即可遮天蔽日。指节粗大的人打起人来更疼,得出这个心得的人大概也像她一样,经历的疼痛太多太乱,以至于都忍不住开始分门别类,设立等级,好像这样就能把一些疼痛变成轻微,另一些疼痛变成中等。可她不知道的是,巴掌和巴掌之间是否真的有所区别。
他第一次动手用的就是巴掌,清脆的响声后,两人都愣住,他很快道歉,手忙脚乱地用温热的毛巾为她敷脸。后来,一个巴掌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在他手心里自我繁殖。那时,她才明白,从一开始,落下的就不是巴掌,而是一座五指山,她被困在里面。
被巴掌打破的鼓膜不能沾水,为了保持耳朵干燥,有一次,整整一个月她都得后仰着洗头,他则充当起临时的洗头工。先端一盆热水,用手试一试温度,再将那一把长发浸湿,伴着百合香的洗发水慢慢揉搓,揉出一朵蓬松的云朵泡沫,她躺在泡沫下面,像一只被阳光晒懒了腰的猫咪,仰面露出肚皮,据说那是猫咪毫无防备才会显露的姿态,可她却始终紧张,生怕那双手突然又飓风一样扬起,不过幸好,自始至终,他都只是轻轻地抚摸过她的头顶。
也有过那样的日子,她将它们称为风眼中的日子,平静、晴朗、安全,被罩在一层脆弱的透明薄膜之内,是不谙世事的婴儿,即使周围已经狂风大作、暴雨连天,婴儿仍旧可以在温馨的催眠曲中暂时安睡。
在风眼中的日子里,他们会像最普通的情侣那样,牵着手走在街头,去最新的网红餐厅吃更像是为手机镜头准备的漂亮食物,去公园的湖上坐有着一只硕大黄色鸭脑袋的电动船,将头挤在一起拍照,仿佛连体婴,可连体婴的痛苦正在于“无论是富有还是贫穷、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都不能将他们分离”。他们也会去美术馆看新上的展,印象派、浮世绘、达达主义、美术学院毕业作品……她在那些画作前走走停停,他便跟着她走走停停,走成一位沉默、敬业的保镖,警惕地防备着那些画里的东西跳出来将她掳去。
他不懂艺术,却在认识没多久时,将她称作“艺术品”。不是艺术家而是艺术品。她粗心大意忽略了这两者的区别,只觉得被恭维。“像是画里走出来的。”她不细问是什么样的画,怕他答不上来,让场面尴尬,她性格里最不缺的就是多余的善心。奇怪的是,人总会认为用画作比是一种褒奖,仿佛天底下的画都只描绘美不描绘丑,只涂抹明不涂抹暗。不过打动她的不是比喻,比喻是狡猾的包装,会容易让人将漂亮的喻体误当作平平无奇的本体。那打动她的是什么呢?反倒是没那么漂亮的、平平无奇的东西,一把放在她画室外的遮阳伞,一条缓解腱鞘炎的热毛巾,能将倒刺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剪,许多盒漂洋过海被行李箱压扁的颜料,还有那些夏天背上的汗,雨天被淋湿的深色的肩。他一度待她像修复旧画,小心翼翼、细致入微,直到有一天,他终于能将她挂进自己的客厅。
客厅悬挂的那幅婚纱照上,她穿一袭曳地白纱,站在浓郁花田里,模仿莫奈笔下的神秘女子。深栗色木相框在婚后一年多后被砸碎,之后也没有再挂上去。一片格格不入的白色方块留在那里,像是疤痕,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消失。
一开始,她也给他看她的画。
“画的是什么?”他皱眉,像看符咒。
是象的海马体,柔软、广阔,夜空一样,分布着神经元的星群,那是让记忆之光投进去的空隙。她喜欢大象,因为大象能始终记得发生过的事情。
“太抽象了,看不懂。画这些干什么?画点花花草草不好吗?”
没等她申辩,兜里的电话响了,他把画随手撂在一边,起身去了阳台。
“哦,李经理啊?我已经跟王总说了,最迟明天……”
她坐在沙发上,像另一幅被他撂在身后的画。
他不喜欢她的画,她一开始就知道,可仍抱着爱屋及乌的童话幻想,结果发现他始终都只想驱赶掉屋顶上那触霉头的黑鸦。他撕过她不少的画,喝醉时,清醒时,过后又用胶带一点点将揉皱的碎片小心地粘回去。粘好的画像一张又哭又笑的脸,皱巴巴的,怎么也抹不平。他将它们压在一个档案夹里,压得多了,倒变成了一部用心良苦的珍藏合集。
人如何能先爱你再打你,先撕碎又黏合你?她不明白。像是捧着一个坏掉的苹果,她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腐烂的一半,啃食余下的果肉。不知不觉,她真的开始画花花草草,穿过膝的连衣裙,画室的教学工作在一年前宣告结束,因为总免不了遇见男学生和男模特,他们常常还多余地英俊又年轻,仅仅是立在那里,在他眼中就足以成为稻草人般的假想敌。
一次,他发现她手机里有学生传来的讯息,约她去某个展览。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他还只是个孩子。”
她辩解得苍白,像是已经犯下了出轨的恶行。
“我比你懂十七八岁的男生在想什么,他们没那么简单。”
“是你把事情想得复杂。”
“是你太天真,女人总是头脑简单。”
她开始生气,他比她更生气。吵架就是说了很多,最后记住的总是只有几句。比如:
“被小一轮的男人喜欢感觉很好吧?”
“嫁给我委屈你了。”
“想离婚?没那么容易!”
又摔了一地东西,她在争吵时还不忘忧心隔壁邻居,抱歉让他们也必须隔墙旁听这场战局,这样的羞耻感总让她先举起白旗。
第二天起床,又像是无事发生,他踢着湿淋淋的凉拖从浴室里走出来,用刮完胡子的清爽下巴来回蹭她还浮肿未消的脸颊。
“今天周末,晚上带你出去吃。”
她闭着眼睛装睡。
“昨天是我错了,还在生气?”
他不再用下巴而是用嘴唇去碰她的脸。
“我知道你们没什么,我这不是吃醋吗?喜欢你才会这样。”
她终于睁开眼睛,看着他。
“你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我自己,你知道的,跟你在一起我自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和鼻,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也许因为刚洗过脸,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像被抛弃的小狗,他知道她对所有流浪动物都有泛滥的爱心,他知道怎样让自己看上去可怜。他还知道,她太守规矩,过斑马线必须得等绿灯,尝了一口啤酒便拒绝开车,被人请客吃饭她总记得一一回请,而对方说了对不起,她就会说没关系。
吃饭的时候,消了气的她甚至开始自我反省。她也有错,不该把手机号告诉男孩。他却变得宽宏大量,安慰说他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顺道娴熟地帮她把牛排切成方形小块,给她的面包抹上黄油,为她递过去纸巾。她还在解释,说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作为老师也有过错。他慢吞吞地嚼着牛肉,旁听着她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审判法庭。
“休息一段时间也可以,咱们不是计划要孩子了吗?你也可以继续画画,不用那么累,钱的事情别担心,我是男人,养活老婆孩子不成问题。”
她犹豫,手里的餐刀在餐盘里无意义地划来划去,像是三心二意的连环杀手找不准分尸的部位。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