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曲高还是和寡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若无白居易的《琵琶行》,这“嘈嘈切切错杂弹”恐怕会长期居于侧幕,很难走上历史的前台。毕竟过去生产力低下,温饱尚成问题,哪儿有心思关注艺术的承传,即便是到了近代,有机会接触的人,依然有限。
浦东派琵琶传人沈浩初先生继承家学,毕生行医,闲暇时分以研究古代文学、艺术为乐;他以“养正”为座右铭,用公心作《养正轩琵琶谱》,在总结每首曲子的时代意义和演奏要领之余,详细记录曲谱,细化到每个音符在哪条弦、哪个把位、用何种指法演奏,以便后学抓住要点,“按谱寻声”。沈浩初的亲传弟子林石城先生亦出生于医学世家,因父辈喜音乐,耳濡目染,渐有所好。或许正是因为同样的从业背景,方才成就了沈浩初与林石城的师生缘。
1953年夏,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副所长杨荫浏和研究员曹安和去南汇拜访沈浩初,沈浩初特地叮嘱林石城为其带路。是年秋,沈浩初将1938年整理的《养正轩琵琶谱》(再稿本)寄给林石城,相约来年春天到林石城家小住数月,把《养正轩琵琶谱》的曲子转译成五线谱和简谱。未料后来沈浩初病重,学医的他自知时日无多,便数次来信叮嘱林石城代为“增删付梓”,以“贡献于社会”。沈浩初病逝后,杨荫浏和曹安和为了保存浦东派琵琶的声音资料,请林石城录制了《十面埋伏》《霸王卸甲》《月儿高》《陈隋》。1956年,中央音乐学院管弦系民族器乐教研室撤销,设立民乐系,时任民乐系秘书王振先邀请林石城赴京任教,面对无师资、无教材、无教学经验的局面,林石城着手启动学科建设方面的工作。同年十二月,林石城受邀录制了全本的《海青拏天鹅》,时长十三分钟,是如今能听到的年代最早的《海青拏天鹅》。
不过关于林石城演奏《海青拏天鹅》的记录,当从1950年前后就存在了。1950年,琵琶演奏家汪昱庭在收音机里听到林石城演奏的《海青拏天鹅》,特嘱弟子孙裕德请林石城来家中演奏;汪昱庭早年经商,业余爱好音乐,开蒙的琵琶老师是邻居王惠生。他上次听这首曲子,还是三十年前由浦东派琵琶传人、沈浩初的师叔曹静楼先生演奏的。汪派的曲目中并无《海青拏天鹅》,汪昱庭本想让孙裕德跟随林石城学习,但只教了两节课便作罢。林石城在1964年所写的文章中透露了原因,孙裕德并没有接触过“滚四条弦”这个指法,这个指法在《海青拏天鹅》的开头就要用到。
在中央音乐学院任教时,林石城也教过《海青拏天鹅》,他提到一个细节:1959年,一位同学中途转投林石城学习,由于从未练习过浦东派的一些特有指法,对本派特有指法的正确演奏方法也未认真学习,那位同学虽然把整首曲子的音符弹了出来,但对某些指法的特点及整首曲子的内容缺乏理性与感性的认知。
通过以上两段记录,足可看出《海青拏天鹅》的难点和要点所在。
联系明人李开先在《词谑》中描述琵琶演奏者张雄“有客倾听琵琶者,先期上一付新弦,手自拨弄成熟,临时一弹,令人尽惊。如《拿鹅》,虽五楹大厅中,满座皆鹅声”,可知《海青拏天鹅》诞生后,一直在民间流传,听者无不觉自然生动。但碍于文字记载的局限性,《海青拏天鹅》在民国的传播情况究竟如何,几乎无从查证。
传播内容决定了受众,受众也影响着传播内容。《海青拏天鹅》“曲高”吗?未必。或许《海青拏天鹅》只是那个时代纷繁星空中的一颗,有太多曲子因为种种原因散佚,不被今人所知。那是“和寡”吗?也未必。有限的传播手段和传播距离,使得古人对文化的接触更为直截,且在以文会友的“结社”风日盛的时代背景下,反倒更易培育文化的沃土。终究是时代演进,人们的审美观发生改变,加之古代音乐与现代音乐存在诸多差异,“没了观众,也就没了表演”;时日一长,由众及寡,自易到难。所幸还有“固执”的人,为后世留下可供参照的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