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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3年第6期|光盘:宝林寺看花灯(节选)
来源:《百花洲》2023年第6期 | 光盘  2023年12月28日08:36

陈大鹏邀曹慧玪去宝林寺看花灯,曹慧玪没答应。在她眼里,陈大鹏是仇人。陈大鹏并没得罪过她,但他在另一个大学女同学李天虹身上搞出轰动全校的大事:他以恋爱的名义对李天虹耍流氓,李天虹告到学校。曹慧玪恨品德差的人,从此将陈大鹏拉进仇人名单。三十多年没联系的陈大鹏突然出现,像只苍蝇,令她恶心。为了赶走这只讨厌的苍蝇,她回老家去。老家在农村,那是一个没有了父母的故乡,但有一个回乡创业的弟弟。

回到老家,她没有预想中的安定,心像被绳子吊在半空,白天莫名慌张,夜晚无法入睡。深夜的光线带有声音似的,曹慧玪轻开电灯,光线从门缝漏出去时,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吵醒了。曹慧玪的失眠症由来已久,即便好不容易睡着,也会半夜醒来,孤独面对漫长黑夜。

“我这就回城去。”曹慧玪对弟弟说。

“一百三十公里呢,大半夜的,不安全。”弟弟说。

“我放心不下,必须回去。”曹慧玪固执,没人劝得住。

“想开点,儿孙自有儿孙福。”弟媳说。

曹慧玪患失眠症,跟女儿苗苗有关。苗苗35岁,只恋爱不结婚,谈了一个又一个。正处着的这个男朋友,苗苗谈了半年,曹慧玪认为瓜熟蒂落,两人可以结婚了,谈得越久分手概率越大。今夜,曹慧玪惊醒过来源于梦中跟苗苗的争吵,苗苗手持菜刀对曹慧玪说,再逼我,我要么砍死他(男朋友),要么砍死我自己。噩梦醒来,全身湿透,曹慧玪换掉衣服。山村夜风吹来,冰凉冰凉。

弟弟、弟媳提着她的行李送她。她开车回来的,说好了在村里多住几天,这才住不到两夜。弟弟欲开她的车送她一程,送到城里也行,再坐动车到县城,搭公交车回村。她说我能行,开着车我才不会想痛苦的事。村里通公路好几年了,路面有四五米宽,修路时将早先的山道降坡、拉直,外出的距离缩短不少。她从小踩着这条泥巴路去大队部读小学,去镇上读初中,去县城读高中,去省城读大学。小时候行走,道路曲折漫长,却也快乐无比。车灯驱不散夜幕,她车开得小心谨慎。回到城里,天还没亮。她不回家,去苗苗住的小区。城市仍在沉睡,她在苗苗门前徘徊几圈,走到楼道给廖冰打电话。

“怎么现在才来电话!”廖冰埋怨说。她失眠,料定曹慧玪也正失眠。

“我开车不方便。”曹慧玪说。

“你回城了?”

“对。”

她们换成微信电话,李子轩被拉进来。三人是师范大学同学兼好友,建有一个名叫“三人行”的微信群,三人时常半夜视频。她们的话题单一,唯有儿女婚事。聊着聊着,一激动,曹慧玪忘记了形象,声音很大,像跟人吵架。深夜里出现如此不和谐的声音,令人反感。声音挤入门缝,吵醒苗苗。苗苗听出她的声音,开了门,叫住她,说:“曹老师,请你注意素质!”她挂掉电话随女儿进门。苗苗继续说:“三位伟大而光荣的人民教师又在谈论子女婚姻,累不累啊?”

她说:“你男朋友叫什么?对,小钟,婚期定了吗?”

苗苗避开话题,说:“你不是去小舅家了吗?半夜逃回来了?”

她说:“我睡不着,小舅家跳蚤太多。”

苗苗讥笑,说:“是你心中跳蚤太多。”

小舅上过大学,学的是农业种植,多年前辞掉公职回村里种槐树,发了大财。舅妈见有利可图,便提前退休,回去帮衬小舅。小舅儿子在长沙,比苗苗小几岁,已经宣布当独身主义者。曹慧玪兄弟姐妹七个,当年全都考上大学,有稳定且体面的工作。大家庭什么都好,就是儿女婚姻大事令长辈头疼。兄弟姐妹七个分散于全国,平时难得在一起,后辈之间更是没有交往。当年热热闹闹的大家庭,转眼就变得冷冷清清,各自为家。苗苗前面谈的男朋友,无一例外都是曹慧玪逼走的。曹慧玪贸然找上门,给苗苗男朋友出一道选择题:结婚或者滚蛋。不想结婚者跑了,没能力说服苗苗结婚者跑了。苗苗呢,也不着急,不跟母亲计较,“你打跑我这个,我再找一个呗”。苗苗早有言在先:恋爱没问题,结婚问题大。找男朋友方面,苗苗随意,你今天打跑她男朋友,她明天就能给你找一个。反正不是奔结婚去的,可以在追求她的小伙子中随便抓一个。小钟是她抓阄抓来的,那天她在三张纸片上分别写上三个名字,折成纸团,伸手抓来小钟。小钟说:“你来得及时,我计划今天傍晚去见一个女孩子。你来了,我就不见那个女孩了。省事。”

苗苗朝九晚五,今天还没到正常起床时间,好梦让母亲扰了,埋怨声不断。曹慧玪建议她再睡一个小时,睡过头也没关系,偶尔迟到,领导不会怎么样。苗苗头埋在沙发里,不愿上床。她似乎睡着,又似乎醒着,呼吸声像打鼾,又像纯粹的呼吸。曹慧玪蹑手蹑脚离开客厅,走进苗苗的书房。书房灯亮着,不知是否亮了一夜。苗苗有不随手关灯的习惯,有时候出门空调也忘记关。“不就多开了几个小时空调吗?有那么严重吗?”她顶嘴。孩子眼里,世上没有大不了的事,更不会心疼钞票,所以心里才松松垮垮,满不在乎。曹慧玪关掉灯,拉开窗帘,心想要把损失的电费补回来,就着还不太明亮的自然光给苗苗留言。书桌上笔筒里插满圆珠笔,台面有两沓笔记本。现在会议多,每人都会发一支笔一本笔记本,年轻人宁可将会议内容记在手机上,也不写在笔记本上。

曹慧玪打开笔记本开始写字。她说,小舅家跳蚤多,它们钻进我的身子,咬得我噩梦不断。我且说前天晚上的第二个噩梦吧。我手持菜刀追杀一个人,我飞一样跑,就是追不上,对方比风跑得快,不,比闪电跑得还快。我从山上追到山下,从丘陵追到平原,从此岸越过河面追到彼岸。此时,天空飘来一个声音说,你知道为什么你总追不上不?因为你追杀的是你自己。我突然明白过来。我停下脚步,立即追上了自己。我对“我”说,快叫苗苗结婚,不答应我就砍死“我”!“我”并不答应。我的菜刀于是砍向“我”,“我”跳崖逃亡,我追……我从梦中惊醒。苗苗,你知道我为啥做这样的噩梦吗?总有一天,梦会成为现实。曹慧玪眼泪滴在纸上。

苗苗早从沙发上起身,站在曹慧玪背后。她递给母亲纸,说:“你不要拿一个梦来逼我。说不定哪天我想结婚就结了。”

“谈了那么多个,就没有一个你愿嫁的吗?”曹慧玪说。

“没有。”苗苗说,“不全对,有一个。”

“人呢?”曹慧玪说。

苗苗不回答,叹叹气。曹慧玪追问,苗苗懒洋洋回答:“他心已死。”

“挑伴侣,越挑越花眼,越不中意。青春不等人。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曹慧玪继续上课说。

“这些话把我耳朵摩擦出了厚厚的茧。有新观点吗?”苗苗说。

“没有。日子本来就是重复,哪能时常出新。”曹慧玲说。

“你回去吧,在我这儿补一觉也行。”苗苗说。

苗苗上班后,曹慧玪收拾屋子。苗苗自身收拾得整洁时尚,屋子却乱糟糟。曹慧玪三天两头过来收拾,收拾整齐苗苗还有意见,因为苗苗方便使用的东西被搞乱,用时找不到。在曹慧玪这里是乱,在苗苗那里却是有条不紊。为防止曹慧玪随意进屋子,苗苗有一回将锁换了,母女俩起了大冲突,后在廖冰、李子轩的艰难调解之下,矛盾才化解。顾及苗苗,收拾屋子时,此处收不收拾、如何收拾,曹慧玪做着多种选择,但选择对否,全看苗苗的心情。袜子内衣内裤又被放在同一个盆子里,苗苗不讲究,有时袜子跟内衣内裤泡在一个盆里,有时候丢在洗衣机里跟别的衣物一起洗。总之没有分门别类,不讲究脚上的还是隐私部位的。苗苗理由充足,有必要这么精细吗?几勺消毒液倒进去,什么病毒什么味道都不串了。

苗苗玩电脑时,通常会吃东西,手上油沾到鼠标键盘上,面包屑掉进键盘缝里。曹慧玪将这两处当作重点清洁部位,花去许多时间。清理前,她通常拍照拍视频,留下证据。她传到“三人行”群里,供群友批判。批判文字,她截图传到苗苗微信中。苗苗见怪不怪,已经不再回应。苗苗屋子脏乱差的照片视频,曹慧玪偶尔传给前夫,目的是让前夫参与到管教女儿中来。她跟前夫两三年前才有微信联系,因为苗苗老不结婚,她一个人搞不定,需要前夫参与。前夫这个月退休,他遇到一个问题,因为再婚时,女方带来的孩子还差三个月才满十八岁,所以他不能享受独生子女政策,退休金少5%,算下来每个月少三四百元,心很疼。他求曹慧玪帮忙。曹慧玪有个亲戚在民政局当副局长,他想请这位副局长打个招呼加急办理离婚手续,上面有文件,退休手续月底必须办好,而离婚手续必须赶在办理退休手续之前办好,才能享受独生子女政策。曹慧玪回他一个字:呸!曹慧玪将此事告诉亲戚,叫他不要违反政策。闹离婚有一个月的冷静期,前夫不能“冷静”了,一“冷静”,黄花菜就冷了。他像蚂蚁误上了热锅,急得团团转,因为第一次接触办退休手续,没有经验,不知道政策规定。曹慧玪正忙着,前夫打通她的微信电话,说了几句肉麻的奉承话,她极不耐烦,说:“有屁快放!”前夫说:“退休手续催命一样催,离婚手续还没办。已经没有希望。你那亲戚一点不讲感情。退休金每月少了几百元,苗苗那里经济上以后我就顾不上了。”

恶心!她掐断微信电话。对苗苗结婚之事,前夫起不了任何作用,像个废人,留他微信干什么?删掉!

“三人行”群里批判苗苗屋子脏乱差的言语逐渐多起来,但只是李子轩一个人发言,廖冰沉默。曹慧玪的这两个有副高职称的同学英明,五十五岁时不退休,现在仍在教学岗位。曹慧玪可以干到六十岁,但五十五岁时她退了。她想退下来带孙子,对,将来就是孙子,不管苗苗跟谁结婚,生的孩子必须姓曹,必须叫她奶奶。生两个以上,亲家才有权要孙子。退下来,苗苗并未像她设想的那样结婚,而且不结婚的态度愈发明确。廖冰五十五岁前,在广州工作的女儿已经嫁人,她不想带外孙,因此便继续工作。李子轩知道儿子不会结婚,干脆不考虑带孙子的事。曹慧玪想来后悔,当时有私立学校主动上门聘她,她不愿;年薪二十万,她也不愿。她特别不喜欢跟满脑子生意经的私立学校校长打交道。她就这么闲着,越闲,对苗苗婚事越上心,越焦虑。

这个点,廖冰并没有课,她为什么不发言?李子轩炮轰苗苗之后,上传儿子逗逗屋子脏乱差的照片。逗逗也一个人住着一套三居室,脏乱差的程度比苗苗有过之无不及,马桶坐板上时常留下深黄色尿渍。“三人行”的群员煞费苦心,从抖音上弄来男人面对马桶撒尿的正确步骤及姿势的视频,教育逗逗。逗逗讽刺地回复说,三个老大妈男人经验十足啊!逗逗比苗苗和廖冰女儿芊芊更难教育,他连恋爱都不谈,也没有朋友,除了同事,就是自己,下班后,不跟同事玩,他一个人玩,跟电脑玩。

出于对等关心和礼貌,曹慧玪连续发言批判逗逗,她不管这些观点和文字已经重复了,只要逗逗不改,她就有理由有必要重复。“三人行”群曾有那么一天是“六人行”群,三个孩子被拉入,但三个孩子一发现入群,便立即退群,再被拉入群时,就拉黑了各自的母亲。“六人行”群不成,但“三人行”群里苦口婆心教育孩子特别是恋爱婚姻育儿的观点、论述,各自都要传给孩子。不在群,同样可以送达。当三个教育工作者扬扬得意地认为观点鲜明、论证有力、举例典型时,三个孩子根本不吃这一套,甚至都不点开信息。

廖冰终于发言了,她刚才忙着跟女儿论战。

三位师大同学兼好朋友的母亲,她们的孩子分别是以下情况:一个不谈恋爱,一个只恋爱不结婚,一个结婚不要孩子。孩子的事不能聊,一聊都伤心,但又三天两头聊,不聊伤心,一聊更伤心,越伤心越聊,越聊越伤心。

曹慧玪、李子轩曾多次陪廖冰去广州劝说芊芊,劝得辛苦,却没有成效。三人也没少结队劝说苗苗、逗逗。如今三个孩子,见她们仨如见老虎。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没有成家的欲望,曹慧玪想不通。当初她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家,有一个能自己做主自己控制的家。这个问题,她跟廖冰、李子轩探讨过数年。最后一致认为是因为孩子条件太好,娇生惯养,连恋爱、结婚、生孩子这些人类本能的事情都懒得做。

过了一会儿,她给苗苗发微信:我去买菜,晚上回家吃饭。

苗苗回复说:No。苗苗吃食堂,周末,不回曹慧玪那里。有时候曹慧玪过来,苗苗反锁门不开。她嫌曹慧玪做的饭不好吃。曹慧玪倍感委屈,苗苗不正是吃不好吃的饭菜长大的吗?她不是嫌弃曹慧玪的饭菜,是不想跟曹慧玪相处。只有哪天曹慧玪只字不提婚姻之事,母女俩相处才会和谐。

曹慧玪打开电脑,在百度上输入关键词: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都不想结婚?出来数不清的结果,她点开头条那篇文章。

这篇文章不能给曹慧玪任何实际性帮助。她点开下一篇,但没往下看。她失去了阅读的勇气。

她想,网上的文章几乎对现实没有帮助。写文章与解决实际问题是两回事,写文章的人如果碰上同样的问题,也可能同样束手无策。给人出主意容易,自己解决问题,难度很大。

曹慧玪跟老公婚姻失败,是造成苗苗不愿结婚的原因吗?廖冰老公花心,是造成芊芊不愿要孩子的原因吗?那么逗逗恋爱都不谈,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心理有问题?性有问题?为什么现在好多孩子对性都不感兴趣?“三人行”群无数次探讨过,认为是,又认为不全是。一切似乎可解,又无解。

手机提示来了信息,曹慧玪打开一看,是个陌生号码,信息内容说有一个徒步团准备两天后出发,有意者请按联系方式报名。曹慧玪没参加过徒步团,听说团员相互之间不认识,就是搭伙玩,完了便散,不再联系。网上搜索了一下这个徒步团,组织者还挺有名。她动了心。她喜欢这种没有熟人的通常早出晚归且经济实惠的短途旅行。她立即联系了对方,报上名。

集中上车时,她认出一个面熟的陌生人,一交谈,竟然是陈大鹏。她转身而去。陈大鹏却跟在她身后,还坐她旁边。她不理他,面部朝向窗外。她浑身难受,无奈座位全满。车至徒步地点,徒步客下车。曹慧玪逃走,陈大鹏追上来,与她并肩,说:“当年的事是一个误会,李天虹看上了另一个条件比我好很多的人,为了甩开穷追不舍的我,编造谎言,陷害我。我没向任何人解释,白挨了处分。”她回忆了一下,的确没听到过他的解释。他不解释,人们认定他已默认。因为这个处分,任凭他成绩再优秀,也没拿到毕业证,以肄业告别校园。她似乎听说过,他被分配到一所偏远的乡村中学。

“我不恨李天虹,”他继续说,“谁让我招惹人家呢?谁让我自不量力非她不恋呢?她提出分手,我却穷追不舍,我对她不尊重,伤害了她。我认罪。”

曹慧玪假装没听,实际上却听得认真。行走一段路,她生气地说:“干吗跟我说这些!干吗碰上你!”

“徒步团发团信息,是不是你陈大鹏叫人发给我的?”她质问他,“一定是的,不然,天下没这么巧的事。”

徒步团由向导指引,到达山脚。宝林寺周边风景很好,数条小溪在此交汇。每条小溪都开着不同的花,其中一条溪流里满是海菜花,海菜花受人追捧,那是一道鲜美的野菜。宝林寺香客多,香客一般不徒步周边,徒步客一般不进去烧香。两股游客各干各的。曹慧玪自认缺少慧根,对佛学知识懂得少。爬山爬到一定高度,同行者俯视宝林寺,拍照。曹慧玪观看宝林寺,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她仿佛看到宝林寺像一个巨大的铁圈,系牢了万千颗信徒的心。徒步客重点在行走,不在观景,晃眼之间,曹慧玪落在最后。除去陈大鹏,她没一个熟人。因此也没人关照她的行程,组织者只负责在终点等候,徒步客需要帮助时才会出现。她掏出组织者发放的详细路线图查看,规划自己的行程。走不远,见到陈大鹏。陈大鹏没带相机,他脖子上挂着望远镜。一台高质量的高倍望远镜。他若无其事,她猜得出,他在等她。她却无声地绕过他。

他跟在她身后,有意保护她,提醒她注意脚下,提醒她停下来观看风景,还预警下一个潜在的危险。

“同学中,你跟谁有来往?”她突然说。

“一个都没有。”他说,“我早被同学们抛弃。”

“你说的有疑点,如果李天虹冤枉你睡她,她名声不也受损了吗?”她说。

“也许她跟新男朋友达成了某个约定。”他说。

“老实说,李天虹人品真不咋的,好些同学,比如我们仨都不跟她来往。”她说,“没跟她在一起,你是幸运的。”

“人会变,也许如今的她不再是当年的她,变优秀了呢。”他说。

“我真没她的消息,不然,我会全盘告诉你。”她说。

“不,我并不想了解她的现在。一切早就过去,劫难变成了波澜不惊的往事。”他说。

两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她对他有了些好感,有他陪伴,在这条山路上,她不再寂寞,有了些许安全感。绕过一座山,又能看到宝林寺了。她突然想起来,说:“那天你叫我来看花灯,寺庙怎么可能有花灯?现在是夏天,哪来花灯?”

他不回答,坐在一块磨光滑了的石头上,举起望远镜。他连看十几分钟。“你看什么呢?”她问。她拿过望远镜。

“院子里扫地的小和尚我好像认识。”她自言自语。

“对,陈浩,他是陈浩。”她说,“他是陈浩!”

她的视线从望远镜上移开,望着他,审视他,说:“我明白了。”

他点点头,说:“陈浩小名叫花灯,我带老婆到公园看完花灯回来的那天半夜,他出生了,因此小名取作花灯。”

“他出家多久了?”她急切地问。

“好几年了,从他失恋那年开始。劝不回。”他说。

“你一直知道我和苗苗。”她说。

他不置可否,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请你来看花灯,并不是让你自责,也不是要你道歉。尽管苗苗是花灯的第一个女朋友也是最后一个,尽管花灯是苗苗最不舍的一个男朋友,但我仍然不责怪你。你有你做人的原则和处事方式,我尊重你。”

“他妈妈呢?没劝过他离开宝林寺吗?”她问。

“不在人世了。大学肄业,我被分配到偏远乡村中学,她在镇土管所工作。我们志不同道不合地结婚了。她向往西方国家,想着法子偷渡出去,结果半途被折磨死了。花灯还很小,我一个人将他拉扯大。多年前,我因教学突出,从乡村中学调到县中,后因受排挤而辞职,应聘到市里一所私立中学至今。”他平静地说。

曹慧玪再次拿上了望远镜,花灯的身影在镜头下清晰无比。花灯打扫院子,劈柴,浇花,到太阳照不到的阴凉处阅读经书。想象得出,悠扬晨钟下,他完成了今天的早课。

“我下去劝劝,希望花灯苗苗情缘再续。哪怕花灯与苗苗感情不再,若他能回到红尘也好。毕竟是我的错。”她说。在所有被赶走的苗苗男朋友里,她在花灯身上费力最大。

“不,用不着。”他说,“花灯在宝林寺挺好的。”

两人坐在原地看宝林寺,看花灯,看周边风景,喝水,吃干粮。太阳在云朵的来去中,时隐时现。

返程时间将到,两人来不及徒步全程,原路返回或许能赶上时间。于是,原路返回。两人约定,下周结伴走完全程。他还告诉她,宝林寺外,他租有一块地,每个周末都来耕种。

……

选自《百花洲》2023年第6期

【作者简介:光盘,原名盘文波,广西桂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失散》《英雄水雷》、小说集《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光盘卷》《桃花岛那一夜》等。作品散见《十月》《清明》《花城》《钟山》《当代》等,多次入选各文学选本。曾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