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3年第12期|张锐锋:西厢随记
陡峭的石头台阶,一步步延伸到高处、更高处。飞檐翘角、气势张扬、砖木构筑的层次和秩序,沿着中轴线向上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飞升仙羽形象。进入山门开始,就进入了一场精彩的戏剧。物质建筑留住了一段往事,大幕拉开,一个个角色渐次登场,剧情一点点推向高潮。观众不能置身事外,而是要进入其中。天王殿、钟鼓楼……,高点伸到白云——莺莺塔高耸的尖顶。
东侧是经院,后面是僧舍,西侧是塔院和西厢书斋,后面是花园。紧凑的布局,凝集了一座寺庙的精华,静穆的氛围,凸显了佛寺的神圣。然而,它沉浸于一幕紧张的戏剧之中,它有着峰回路转的古剧情、爱情的奇遇、荷尔蒙的激情、书香袅袅中的神奇感,以及险象环生的兵情劫遇,也有着化险为夷的反转,海誓山盟的私定终身和有情人终成眷属。奇遇、爱情、夜半逾墙的私会欢愉、兵险之境和潇洒脱困、闺阁幽思和好事多磨的花好月圆,暗伏悬念和充满了紧张感的冲突元素要有尽有,酿造了几百年经久不衰的经典名剧《西厢记》——它在乡村和城市上演,无数人对婉转曲折的剧情耳熟能详。
这就是永济的普救寺,这就是《西厢记》的发生地,这就是虚构和现实的结合,这就是一曲戏剧的物质支持。一个虚构的世界在实在的物质环境中生成,古代戏剧家王实甫运用自己的智慧创造了一个精神高峰,它就在莺莺塔的塔尖上,在塔尖之上的的白云中,它不断从几百年前向我们闪耀,让我们不断仰望它的光芒。
剧中人物张生读书借居的西轩,他读书的书桌,光线从纸窗铺展到书卷上。这一切场景曾在剧中讲述。虽然这乃是重建的场景,毕竟使得虚构的情景获得现实的指认。《西厢记》的题材来自唐代传奇的《莺莺传》,元稹所写《莺莺传》故事中始乱终弃的悲剧转化为圆满的理想结局,重建了爱情的信任和中国式的戏曲审美,未来的不确定性有了可推理、可期待的希望逻辑。张生和莺莺的爱情不仅有着浪漫的开头,也拥有了美好的结果。
无论是张生与相国千金莺莺的奇遇和一见钟情,还是夜逾东墙和梨花深院红娘接应的幽会;无论是叛将兵围的遇险,还是修书白马的从容淡定和书生运筹,以及白马将军率兵解困救危;无论是崔母食言赖婚,还是张生相思成疾、隔花阴人远天涯近,以及十里长亭的深情送别和赴京应试高中状元……。《西厢记》剧情始终在紧张的悬念之中运行,精微传神的唱词,雅俗共赏的文字,优美婉转、声情并茂的曲调,迷雾重重、悬念迭出和峰回路转的剧情和爱情踪迹的无定,以及纷繁复杂、阻路曲折的未知,营造了云遮雾障、云迷雾深、情理相融的氛围……
先有普救寺,后有《西厢记》。普救寺什么时候建造?这已经成为历史的秘密之一。我们知道的是,这里在隋代之前已经有了寺庙,唐朝的时候对原有的寺院进行了修葺,《西厢记》就有了一个华丽的住址。从前它在文人的脑海里流浪,元稹乘着浪漫的幻想漂浮到了美梦的寄居地。一个非凡的奇迹应该发生在普救寺。一个新奇的构思逐渐成型。从元稹的《莺莺传》中获得灵感,从普救寺找到爱情和结局,从民间的智慧中找到叙事形式,从愿望之中寻到偶遇、青春的碰撞和激动、冲突、受阻、转折和最后的团圆。元代四大剧作家之一的王实甫按照自己的美学理想对《莺莺传》做了激情四射的改编,一个故事转变为另一个故事。若是有一个爱情愿望,就应该实现它。若是一个出身贫寒的书生,应该被激励。为什么人间不能获得爱的平等?为什么在阶层之间必须有一个隔层?爱应该是有力的,应该充满了激情,应该有着冲破一切的可能。
这是一次不朽的尝试,一次梦幻般的爱情之旅,一个伟大的惊叹号。唐代诗人杨巨源在游普救寺之后写道:
东门高处天,一望几悠然。
白浪过城下,青山满寺前。
尘光分驿道,岚色到人烟。
气象须文字,逢君大雅篇。
这里是杨巨源的家乡,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熟悉这座古老的寺庙。他似乎已经感到,一部永恒的文学大作就要出现,这样的寺庙配得上非凡的文字。他感受到了这座寺庙不同凡响的气象,必须有一部大雅之作才可以表达伟大的情怀。东门高处,望眼悠悠,黄河的白浪从城下涌动,青山在寺前奔腾不倦,驿道上车轮碾起了尘土,天上的光芒辉耀人间,岚色飞扬中衬托着繁华的城邑,难道不应该有什么奇迹值得记录和想象吗?这首诗就是对《西厢记》诞生的预言,就是对家园的质朴赞颂,就是对大自然和人间的观察和理解,就是对一座寺庙的致敬。
《西厢记》是一个家乡诗人所写诗篇的应验,是人世岚色和尘土的欲望的辉映,佳人才子的一见情牵,门掩梨花闲庭院和粉墙儿高似青天不过是尘世的暗喻,永恒的爱情原是尘世生活的极致心愿。人生的戏剧不是在戏台上,戏台上的戏曲仅仅是生活的提炼和浓缩,它也是由真实的生活于现实中的人来扮演。无论是戏台上的扮演者还是被泪水蒙满双眼的观赏者,他们既是生活中的人也是戏剧中的人。看起来《西厢记》是王实甫所作,实际上是他们共同创作了他们表演和观看的戏剧。《西厢记》的一折折戏曲,既是浪漫的也是真实的,既是生活中的人生,也是幻想的人生。更多的人既不是其中的书生,也不是其中的莺莺。既没有这样圆满的爱情,也没有这样的奇遇和可能,既不可能赴京赶考高中状元,也不可能迎娶绝世佳人。是的,更多的人乃是在极其平凡的日子里,每日都在艰辛的劳作中,甚至在极度贫穷中煎熬,然而他们的内心却怀着某种不可能的愿望。他们为了愿望而劳作,也为了愿望而煎熬,若是戏剧不能概括自己的生活,至少给予一个美好的、虚幻的愿望。所有的戏剧中都包含了实验中的可能的自己,你是观众,也是剧中人。
几百年来,人们一直喜欢《西厢记》,这不仅是因为它有曲折复杂的故事,也不仅是因为它有充满期待的悬念,而是因为每一个人都渴望爱情。你阅读的时候,你就在文字里,你的情感浸湿了文字,你的激情和文字连为一体,你的心跳和文字的心跳发生共振。你观看戏剧的的时候,戏台上的人物形象已经和你的形象重合,你会随着剧情的推进紧张不安,会为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所感动,也会为爱情遇阻的时候感到愤怒和不平,他们最后团圆时刻的欣喜之情也会打动你,你也感到了纯洁的内心狂喜。好像这些事情不是在戏台上,而是在现实中,甚至不是发生在别人之间,而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中国文学的巅峰之作《红楼梦》中,曹雪芹借助自己塑造的人物重现了自己的阅读惊喜。他在许多章节中多次说起《西厢记》,并对之表达了极高的敬意。他借主人翁贾宝玉之口说:“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又借林黛玉之口说:“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而且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第一次爱情表达也是借助了《西厢记》的戏曲佳词——“我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倾国倾城貌。”其中漫游四方、见多识广薛宝琴也在自己的怀古诗中写了自己的古迹旧游《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这首诗所说的蒲东寺就是坐落于永济的普救寺。因为普救寺的位置在蒲州老城东部的丘陵上,所以被称作蒲东寺。这首诗所讲述的就是《西厢记》中张生与莺莺私会情定的爱情故事。它所影射的谜底虽说是红楼梦中的人物,却采用了蒲东寺中发生的西厢待月、红娘引线、私掖偷携的剧情,这样,人们就可以对号入座地猜到故事之中的故事、故事之外的故事、故事影射的故事。红楼梦善于设谜,一个谜面接着一个谜面,一个谜底还未揭穿,另一个谜面接踵而来,纷纷谜团飞雪飘,仍有谜团迷梦中。那么普救寺本身何尝不是谜团纷繁?《西厢记》何尝不是谜团纷繁?戏剧中的人物是不是真的人物?戏剧中的剧情是不是真的剧情?戏剧中的爱情是不是真的爱情?戏剧中的结局是不是真的结局?剧中的挑拨者郑恒编造的谎言就是真的谎言吗?郑恒被揭破的谎言是不是另一种真实?郑恒阴谋的破产是不是仅仅为了成全一个美好的团圆之梦?现实的悲剧是不是要用戏台上的喜剧来掩盖?
普救寺是一连串问号,《西厢记》也是一连串问号。若是没有这座寺庙,这台戏剧将发生在哪里?若是张生没有在赶考中借居西厢,莺莺一家也没有恰好路经普救寺借住,怎能发生奇遇?若是没有奇遇又怎能演绎戏剧?爱情若无阻力,它的价值如何体现?青春的激情又为何喷发?戏剧中若无谎言,它的真实又会怎样呈现?若是没有意外的波折,人又怎样看见圆满?愿望若是必然实现,愿望又怎能称其为愿望?希望若不能转化为真实,希望岂不是绝望的前兆?希望若仅仅是希望,人又怎能获得生活的理由?
我们拾阶而上的每一步登高,都是对一个问号的探寻、一次对问题的求解。然而答案一次次升高,直到白云之间。普救寺的修复和重建,修补了历史现场,使王实甫的《西厢记》重现物质承载和梦幻般的证据,让人们感受到真实中的虚幻和虚幻中的真实。疑惑和解答似乎融为一体,一个无解的方程式写在了寺庙的飞檐上,写在了梨花深院的窗户上,写在了莺莺塔的塔尖上,写在了白云上。
一切都是逼真的。张生曾经读书的西轩,就在大雄宝殿的西侧。莺莺和她的母亲以及侍女红娘居住的梨花深院,就在大雄宝殿的东侧。一座大殿隔开了他们,张生和莺莺在佛的两边彼此思念。爱情也需要对称,若是没有对称,爱情怎样靠拢?若是没有佛的照应,爱情岂不是失去了中心?他们的中间需要一个宝殿,需要一个信任,怎能让爱的中心成为一个黑暗的空洞?一切都是逼真的,因为戏剧需要印证,需要戏台也需要道具,不然这戏剧还如何上演?连张生逾墙的地方都预备好了,还有一棵年轻的杏树在那里静静等待。是的,好像一切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一切不是过去时而是现在时。时光不是为了过去而停留,而是为了现在而停留。时光不是流动的而是静止的。时光不是一闪而过,而是在暗中等待。
大钟楼也在等待。这是《西厢记》里白马解围中的观阵台。蒲津桥守卫孙飞虎率兵围住了普救寺,也是为了夺娶如花似月的莺莺,爱情和暴力开始了惊心动魄的博弈。法本长老、寺僧、崔夫人、莺莺……,所有的人们惊恐不安,张生以一介书生挥笔书报蒲关,搬来白马救兵解围。于是寺庙中的人们,崔夫人、众多寺僧、莺莺和红娘,登上了大钟楼俯视山下两军厮杀鏖战,半万贼兵被白马将军卷浮云片似扫尽。在这里,书生竟有笔作阵,千军原为落叶朽。白马将军义薄云,刀丛之中擒敌酋。若是没有奇迹,怎可峰回路转?若是没有转折,怎可化险为夷?若是没有救兵,戏剧如何收场?
众人观阵的时候,普救寺也在观阵,莺莺塔也在观阵。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见证奇迹。奇迹未发生时,它们在沉默。奇迹发生之后,它们也在沉默。沉默不是存在的消失,而是存在的实有。沉默不是真正的沉默,是为了默记发生的一切,将一切铭刻在沉默之中。莺莺塔据碑文记载是在明代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重修,20世纪90年代初修葺的时候,从刹穴所出的铜佛像和捐赠记载也印证了这一时间点。这是一座漂亮、质朴,有着雄浑之气的佛塔,它的平面呈方形,底层边长8.35米,南边设有塔门,室内设有佛龛,并有八角穹隆。转角通道的台阶通往上方。砖砌的出檐表明了塔高13层,塔身40米。四方形空洞式结构,保留了唐塔的朴素雄奇的外形,讲述它对时间的独特记忆。
重要的是,它的独特结构和匠心独运,造就了这一回音建筑的声学奇绝声效。游人若是在塔西适当的地方击石,就会听见从塔上传来的类似于蛙鸣声。普救蟾声好像是一个神奇的现象,一个神奇的寺庙,一台神奇的戏剧,还有一个神奇的伴随者——神奇的蛙鸣,难道是历史的巧合?是谜团与谜团的对撞?是灵感与灵感的呼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声学专家对莺莺塔的声学之谜做了系统考察,发现产生蛙声回应的秘密来自特殊的地形地貌、建筑的特殊结构和特殊的建筑材料。打击石头时产生的声波脉冲,在遇阻折返经100毫秒左右抵达人耳,就会形成极似蛙鸣的声学效果。科学归科学,神奇归神奇。神奇的力量大于科学的解读,因为神奇付诸于人的直觉,科学乃是由复杂的数学公式表达的自然律则。
它是来自千年之前的回应,是时间凝练的语言,也是美好爱情的简明应答。普救寺里起伏的诵经,梨花深院的红娘接应,兵围山寺的惊心动魄,白马解困的内心狂喜,长亭送别的依依不舍,情侣相思的煎熬之苦,以及花好月圆的好梦成真,戏台上的锣鼓喧腾,观看者的泪眼迷蒙……书生潇洒,佳人情深,花飞小院愁红雨,春老西厢锁绿苔,一切一切,莺莺塔都是见证者。见证者不仅仅是看见,而是将记忆刻进了砖石,只有砖石的撞击,才可以将其中被囚禁的记忆释放出来。那么多的惊愕、那么多的奇迹、那么多的情愫、那么多的眼泪,怎样说出?只剩下一声声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历史借助蛙声,说出一切、包含一切,简洁、明快、单调、悦耳、美妙、诡异、神秘、神奇。
张锐锋,从事散文写作,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曾获多种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