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3年第4期|马小淘:寒假(节选)
午休时间,我同办公室的同事在看《女管家的心事》,她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声响,以示自己阅读的投入。事实上,嘴里发出吱吱的小动静是她可能自己不曾注意到的坏习惯,我已经适应了。她读的书让我想起十几年前,我大学的最后一个寒假。
那时候我大四,寒假结束也不用返校上课,按照学校要求是自己找地方实习,我刚考完研,也不打算正经实习,所以那个假期在家待三四个月完全没问题。但那个假期我家的人员配置是非常态的,一些常住人口缺席,又多了些临时人员,以至于管理起来稍显混乱。我爸爸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去欧洲交流的机会,要离家四个月。我舅妈的父母在那一年相继离世,她认为自己得了抑郁症随时处于崩溃的边缘,舅舅又正好刚刚退休,他决定带舅妈去海南度假,所以不得不把跟着他们生活的我姥姥送到我家住一段时间。我姥姥那时刚刚扭伤了脚,不适合跟着他俩一起出行,但我觉得她的脚没事他们也未必愿意带她去,谁知道她是不是我舅妈得抑郁症的原因之一呢!加上回来过寒假的我,家里常住人口变成了我妈、我妹妹,流动人口我、我姥姥。
当我下了火车踏进家门的时候,发现家里还多了一条狗。它冲我汪汪地叫唤,透着尽忠职守和尚能饭否相混合的暮气。我妹妹温柔地安抚了它,告诉它我也算自己人。
“哪儿整这么条老狗?叫得我都起了同情心。”
“我同学举家移民留下的。”妹妹轻描淡写地说。
“男同学?”
她白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所以你是喜欢那个男的,觉得替他在国内养这条老狗你俩就能保持密切联系了吗?”
“你思想太肮脏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狗一脸不高兴地打量着我。妹妹说完,它跟着妹妹走了。不知道是狗眼睛斜还是长短腿,我觉得它走路不直。
而后,我妈、我姥姥并不热烈地欢迎了我。我妈急着上班,正糊弄着简单的早饭,这上有老下有小还加上条狗的日子,够她焦头烂额的。我姥姥从来就不是个热情人,她很像电视剧里脾气古怪的知识分子,虽然她其实没什么知识,并且正暂时坐在轮椅上。我妈事先在电话里提醒了我,虽然并不十分必要,但我姥姥坚持要买一个轮椅。所有亲人都必须顺着一个七十多的老人,除了八十多和九十多的,但当时家里没有那么大岁数的。
早饭刚刚吃完,门铃响了,一位红光满面的大姐来上班了。真是热闹极了,一个已经装了四个女性的家,竟然还是另一位女性的职场。当时的房间分配非常不科学,但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搬进这个三居的家时我已经上了大一,所以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我寒暑假回来就睡在书房的沙发床上,或者说得好听点,我的房间就是书房。余下自然是我爸妈一间,我妹一间。我姥姥临时搬来,我妈想征用我妹的房间,让她搬到书房,我妹表示了强硬的拒绝,最后只好让我姥姥住进了书房。而我,确实没什么合适的地方安置,就只得被塞在我爸空出的位置,和我妈一起睡在他们的卧室。并且,由于我妈白天还要上班,我妹高二号称要全身心投入学习,我也表示了假期会经常出门,她只好雇了一个白班保姆,也就是刚刚那位大姐。大姐负责做一顿午饭,简单料理点家务,听我姥姥的指挥就好。在我看来,如果不是义务劳动,如果把这当成一份工作,能获取相应报酬,活儿还是挺轻松的,只做一顿饭,照顾一个假装半自理其实可以自理的老人,虽然约定午休一小时,但其实我姥姥午睡两小时,保姆也可以休息两小时。
据说这位大姐在我家已经干了俩礼拜,我妈认为她除了能吃没什么别的毛病。我妈和我描述她的能吃程度时举的例子是,两天喝光冰箱里一联酸奶。
“那要取决于一联是多少个。现在有的酸奶一联就四个,两天也不多。”我不是想为大姐辩护,我只是爱好和我妈抬杠。
“一联八个那种。并且我和你姥、你妹都没动。”我妈仿佛在讲述什么英雄事迹,脸上全是感佩的神色。
平心而论大姐做菜也算可口,至少勉强超越了大学食堂的普遍水平。我们心里都清楚,这里不是“唐顿庄园”,我们也没花什么大价钱,找来的不过是一个市场平均水平搭把手的保姆,并不是专业的厨师或者管家,所以没人提出什么精益求精的要求。甚至每当她坐在客厅沙发看午间剧场的言情剧时,我都默默躲在我妈卧室不敢造次。我总感到一种微妙的尴尬,作为雇主的女儿,一个晚辈,我为自己经常待在家感到抱歉。放假前,我以为我肯定每天都约高中同学出去玩,可真一回来,又觉得北方的冬天太冷了,男朋友在外地,普通朋友懒得见了,还是屋里暖和舒服。
这位大姐从不午睡,所以我姥姥午睡的时候,她就在客厅看电视。我姥姥睡醒了,起来看电视,她也多半陪着一起看。我妹像关禁闭一样守着自己的房间,除了吃饭上厕所基本不出来,狗多数时候也在她屋里,好像她已经提前进入了和一条老狗相依为命的晚年。青春期少女嘛,在家人面前总是劲劲儿的。很多时候我能听到她房间里键盘噼啪作响,那是在十几年前,并没有什么网课或者网络作业,电脑对于高中生的主要用途就是娱乐。我猜想她是在和狗的前主人聊天,当然仅仅是猜想,没有任何依据。
一般来说傍晚我妹会出门遛狗,作为她一天中唯一的户外活动。我妈说这件事她少有地做到了持之以恒。我想起我们小时候,也就是我挺小我妹更小的时候,我俩很想家里能养个宠物。但是那时房子比较小,爸妈觉得宠物终究活不过人,我们会在短暂的幸福后面对必然的离别,就没有同意。这条老狗也算是一种补偿吧,让我妹在法律上即将成年的时候,终于第一次有了一只宠物,还是带着男同学嘱托的宠物。
有一天我妹把我叫进她的房间,小声问我喝没喝她的红牛。我朝她翻了一个白眼。她说阳台上她的红牛少了几罐。
“话说你都放假了还喝那东西干吗?放假了就没必要熬夜了,白天学习就够了。”
我妹比较迷信功能饮料,总觉得那是助力她熬夜学习的好东西。
“我没喝,但是我昨天去阳台拿东西,目测少了好几罐。”我妹压低声线,表情神秘,显然她已经有了怀疑对象。她是个对数量非常敏感的人,或者说她对自己东西的动向有着非常深切、神秘的洞察。小时候我趁她不在家吃了她桌面零食筐里的一块话梅糖,她回来只看了一眼那个筐就发现了。
“你觉得会是姥姥还是那位大姐?”基于对我妹这方面天赋的认可,我也迅速进入情境,跟着压低嗓子说话。
“大姐。”我们姐妹俩异口同声警惕地回答,仿佛对接一个事关重大的暗号。
“你看她两眼炯炯有神,从来不午休,原来是喝了红牛。”我妹若有所思地追加着自己的判断。
“这个精气神备不住是人家自带的,不喝也这么炯炯有神。毕竟你喝了也没那么精神过,看着还是挺委顿的。”
“滚。”
随后我们两人故作平静地加大了对大姐的观察力度,坦白说她干活确实挺利落的,吸尘、擦地、收拾碗碟,都比较得心应手。你看着她好像看了不少电视,但细观察该干的活儿也没落下。但一旦有人细致入微地观察你,你的特点总会轻易暴露。大姐确实太爱吃东西了,冰箱里的酸奶、水果、冰激凌,她干活的间隙会随时向体内补充。午饭后给我姥姥吃维生素,她也会顺手给自己同等待遇。并且人家做这些的时候从没偷偷摸摸,人家是自然而然地吃。我妈的朋友送来一箱车厘子,那在当时属于北方冬天罕见、昂贵的水果。大姐洗的时候直接洗了两盘,一大盘端给我姥、我妹、我分享,一小盘留给自己。我们三个眼神交流分明感到了一丝不合理,但又无法准确描述。好像独享一小份显得更高端一些,而分享稍大份的我们,对比下来不太高级。甚至有一天我看到她拎着一袋狗粮端详,我很想冲过去告诉她,大姐这个是狗吃的,虽然加了钙,但并不适合人类。
我十分小人地把大姐的贪吃汇报给了我妈,声情并茂地讲了一些细节,我妹也少有地声援了我,证明我所言非虚。我妈用一只手搓了自己整张脸来表示她的心烦。
“你俩现在怎么变得抠抠搜搜的?”
“你不是也说过她喝了很多酸奶吗?”我不服地嘟囔。
“我那是提醒你,她比较能吃。我都告诉你了,你还天天盯着人家干吗?”随后,我妈长篇大论地讲述了现在保姆有多么难找,她是面试了几个简历看着不错,真人看着糟心的人之后才敲定了这位大姐。她说现在简直不是雇主在挑保姆,是保姆在选主顾。而且把一个陌生人引到家里来,原就是需要适应的。这个保姆身强体壮,看着也合眼缘,能吃已经不是什么大毛病了。
“你们要是有什么珍贵的零食就自己收好,其他的随她吃吧。而且人家也不是偷吃,人家坦坦荡荡的。你们俩都这么大的人了,什么责任都不想承担。要是你们俩行,我还用请人照顾你姥姥吗?自己不干,还管人家吃多吃少。另外,人家是辛苦操劳凭本事吃饭的劳动者,要尽量对她好。”这是我妈当天的结束语,我和我妹事后一想,我们也并不讨厌大姐。甚至她朴实的食欲,有一种挺讨人喜欢的生命力。有时候举报者未必怀有极大的恶意,只是一种掌握了情报的激动怂恿着我们不吐不快。
然而,几天后,当我们逐渐习惯了大姐的好胃口,大姐却在一起流血事件后主动辞职了。
那天我妹经批准和同学去看电影了,傍晚我从外边回来她还没回家,而她的狗总是蹲坐在门口汪汪地叫。我原本对它并不洪亮的叫声已经免疫了,但是我姥姥表现得略有抓狂。
“那谁,那谁,你能不能让你的狗别叫了?”她心烦意乱地指着我。
我发现她最近常常以“那谁”来指代我,也不知道她是分不清我和我妹,还是只是想不起我是谁。
“姥啊,这不是我的狗。”
“那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它别叫?”
随着我姥姥语毕,狗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也在问我,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它别叫了。我只好给我妹发了条短消息。
我妹从电影院打来压低声音的电话,说狗大概是想便便,是遛狗的时间了。
狗仿佛听见了电话,竟然叼起了狗绳朝我走来。当然,不能说径直朝我走来,我依然认为它走得不直。
我从没有任何养狗的经验,对带着一只想要便便的狗出门感到恐惧。
“要不我去遛狗吧。我在农村老家,家里一直有狗。”大姐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主动请缨。
那个瞬间,我感觉大姐、狗都冰雪聪明,至少是比我聪明,只有把我叫“那谁”的姥姥似乎略逊一筹。
我觉得这是极好的主意,几乎就要答应了。转而想起狗对我妹来说的重要意义。据说,它的前主人,也就是我妹的男同学原是打算带它一起去国外生活的,可是它年事已高又体积略大,不能进入机舱,只能托运。经过多方评估,他们觉得它受不住有氧舱里巨大的噪声和黑暗,不适宜长途飞行。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万一再有个延误,不敢担这个风险,它才被忍痛留在了国内。虽然结果是狗被留下了,但前主人痛彻心扉的心路历程我已经听了不止一遍,说是他思来想去,最终不舍地把它留给了我妹。
为保万无一失,其实是担心得罪我妹,我不敢就这么把这条可以引申为情感信物的狗交给大姐,我和大姐一起去遛狗了。毕竟我姥姥不是完全离不开人,遛狗的工夫,她还是应付得来的。并且,她也提出了一起去,被我拒绝了。一条狗三个人遛,其中一个还坐着轮椅,未免有点过于隆重了。
大姐果然非常麻利地处理了狗的便便,在北方深冬的傍晚意气风发地拽着那条往好了说算是老当益壮的狗。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狗被一辆自行车撞了个趔趄,骑车的小男孩也随着车栽倒在了花坛边。由于用手撑地,小男孩的手都破皮了,隔着脏土露出血迹。大姐一把将狗紧紧抱在怀里,我被这突然的场面震慑了,一时间脑子转得飞快,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狗拴了狗绳,大姐也牵着,是北方的天黑得太早了,小男孩看到狗时一着急失去了平衡。从道理上讲,好像是怨那孩子的,可他看起来只有十来岁,手又摔破了皮。他又惶恐又气急败坏地站起来,似乎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你走吧。”我对小男孩说。
“他手摔破了,咱们不用赔钱吗?”大姐望着男孩推车离去的背影小声嘀咕。
我已经冷静了下来,自认为很有条理地把我们牵了狗绳之类的讲了一遍。大姐依然将信将疑,好像那男孩的手是被我们咬破的一样。狗在大姐怀中龇着牙发出低声的呜咽,大姐说她感觉狗在抖。
狗没有吃晚饭,面对填满了的食盆,毫无兴致地转身离去。我妹回来之后,它紧紧依偎在她脚边,那张委屈巴巴欲言又止的狗脸,看起来是非常无辜的受害者,且非常有故事。我主动交代了我和大姐一起遛狗发生的意外事故,我妹勃然大怒对我咆哮。我妈出来一边和稀泥一边各打五十大板,一边说我做事不认真,一边说我妹自己不遛就不要怨别人。我姥姥忽然在客厅嚷嚷她想上厕所,我们吵得正来劲,竟异口同声对她喊:“自己去!”那一晚至少在她其实可以走路这件事上,我们早已默契地达成了共识。
第二天大姐来上班时心事重重,而我妹依然怒气冲冲。狗的事故给两人造成了方向相反的心理创伤:大姐总担心撞了狗的男孩手落下什么病根来找我们算账,在她朴素的逻辑里,人比狗金贵;我妹还是迁怒于狗是在大姐手里被撞的,虽然我反复解释了大姐遛狗完全是出于好心,而忽然蹿出个骑车的男孩纯属意外。
我妹拉着个长脸带着狗去了宠物医院,虽然我们前晚已经反复检查了狗的身体,没有出血,没有擦伤,基本上可以认定为安然无恙。但狗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太好,处在一种经历了重大事件的恍惚中。我妹为保万全还是坚持带狗去医院。
花了几百块拍了片,做了检查之后,狗的状态更差了。虽然医生向我妹保证,它除了固有的老年病,并没有骨折、外伤,狗却依然是一副受了惊吓的哀婉模样,甚至它走起路来更加摇摇晃晃,真是没有倾国倾城的貌,却有着多愁多病的身。也许它受了我姥姥的启发,想体会一下装瘸的乐趣。不知道它会不会意识到,没有人会给它买轮椅。
大姐在两天后向我妈提出了辞职。她的焦虑非常明显,食欲几乎下降了五分之四,以至于我们家的冰箱显得格外满满登登。她说她依然对受伤的男孩充满担忧,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不想再出现在我们小区了,要求尽快结账走人。我妈对她的心焦表示理解,只得被动地再次进入了面试保姆的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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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马小淘,1982年生,硕士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作品见于《收获》《十月》《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十七岁出版随笔集《蓝色发带》。出版长篇小说《飞走的是树,留下的是鸟》《慢慢爱》《琥珀爱》,小说集《章某某》《火星女孩的地球经历》、散文集《成长的烦恼》《冷眼》等多部作品。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第四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中篇小说提名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