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哭泣
1
北庄联中是我踏入社会的第一站。尽管之前有所耳闻,知道这是墨镇最为偏僻的学校,但真正来到这里还是感到了意外。校园内到处坑坑洼洼,建校时用土填起来的部分操场经雨水不懈冲击,裸露着青褐色的石崖碴口,呈现出一种原生状态。那几排用作教室的平房外墙都已斑驳,点缀着大大小小的伤疤。住宿条件就更差了。房间内的墙壁已分不清什么颜色,地面高低不平像是拔光了树木的河滩。一个用砖头支起来的三抽屉桌,外加一张大木床就是全部家当。木床是最简单的那种,四根木条撑起云梯般狭长的骨架。由于地面不平,床腿垫着不规则的砖块。床身原本白色的木茬子已被时光淘洗成暗绿色,木床上铺着一张破破烂烂的苇席。刚才给我安排宿舍的校长说,这房间之前是一位叫李兰的女老师住的,女同志总比男同志干净一些。
我清扫完房间,却有阵阵恶臭传来,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嗅觉出了问题,后来感觉不是,在房间内仔细寻找污染源。直到再次走出来才发现,传播恶臭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一个鸡窝。我的房间在最东边,鸡窝靠在不远处的东墙上,正对着我敞开的房门。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我把房门稍微虚掩了一下,那股污浊之气果然就弱化了。
我不知道怎么会无端跑出个鸡窝来。整个学校,加上新加入的我只有三个住家。听校长介绍,我西边邻居是一位叫殷红的女老师,再往西住着校工两口子。校工是我现在对他们的称谓,当时没人这样正式称呼他们。我和校长刚刚走过来的时候就路过他们家门口,那位干瘦的老太太正巧颠着小脚出来,很和善地对我们笑了笑。校长介绍这是项大娘,我也随着叫了声项大娘。我注意到项大娘的气色很不好,是那种很陈旧的萎黄,密布的皱纹紧贴着骨头生长,好比透风撒气的大蒲扇。很显然,女老师养鸡的可能性不大,鸡窝应该是校工两口子的。晚些时候,我果然看到项大娘颤颤巍巍地向鸡窝走去,走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滚圆的鸡蛋。我有些气愤,这是典型的损人利己,把自己的口腹之欲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返身到办公室找校长,校长听了我的抱怨,笑了,一迭声地说:“一个鸡窝,一个鸡窝,居家过日子还能没个鸡窝?”
我失望地从办公室回来,项大娘仍然无所事事地揣着手站在房门口,随口向我打招呼:“下课了,王老师?”我心中陡然萌生了反感,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我初来乍到怎么会有课可上?我想黑着脸不回应,可她脸上硬挤出来的笑纹着实让人心烦。我白了她一眼,口气很生硬地质问:“你们怎么把鸡窝建在别人家门口?难道就没其他地方了?”项大娘呆住了,皱纹堆积起来的笑容接着就僵硬了,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儿也暗淡了下去,花白的脑袋往后缩了缩,声音低下来说:“鸡窝在那边已经好多年了。”还在狡辩!我心里更气了,正想反击,项大娘却紧接着长出了一口气,说:“搬!我们这就搬走。”
这个态度稍稍平息了我心中的怨气,我正要回自己宿舍,前面宿舍的纱门却豁然掀开了,一个身穿白色睡袍、头发蓬松的女人站了出来。我眼前一亮,似在无边黑夜中看到了熠熠生辉的星光。眼前这个女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应该出现在这破败之所的,我第一次见把妙曼身体裹在长裙中的女人,之所以断定她穿的是睡袍源于影视和文字阅读提供的间接经验。还有女人脸上那白皙而柔韧的轮廓,和周围的昏暗粗粝形成了鲜明对比,似乎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被罩在了满是锈迹的铁笼子里。
女人穿着红色拖鞋站在自己宿舍门前的台阶上,裸露着的脚踝和上面飘逸的裙摆浑然成一朵盛开的白莲花。台阶往下本来还有两个缓冲阶梯,可它们早已没有了原先的平整,只剩下些碎石块窘迫地挤压在一起。女人显然没有走下来的意思,就站在那三个不完整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我。我内心有些莫名紧张。女人的神态有着莫名其妙的隔膜,斜着眼睛冷冷地看着我,目光中包含着清冽的寒意。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少顷,女人才缓缓地问道:“你是新来的王老师吧?”我慌乱地点了点头,女人似乎没注意我的情绪也不在乎我做了什么样的回答,那高冷的眼神儿扫过我脑袋上方,不知伸向了哪个深处。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殷老师?以后还请多加……”还没等我把后面的“关照”从嘴巴里溜出来,殷老师已经转身了。我眼巴巴地看着殷老师的身影在纱门后面隐去。那纱门出奇的简易,只是两片墨绿色的纱网吊在门框上,但看起来却是如此神秘,隔着纱门向里面望去,只看到那个修长的影子在朦朦胧胧地晃动,很快影子也不见了,只剩下夕阳的余晖在纱门上迸溅出来的光晕。
这是我和殷红的第一次见面,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在整个墨镇已是一个传奇般的存在。只记得她当时有着令我不解的冷,而我在她面前却似乎变成了一只仓皇的、不知归向何处的蚂蚁。
由于跟殷红成了同事,这一年注定成了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年份。我在殷红的传奇人生中成长,在这段时间里,她对我的影响有着无法取代的力量。直到殷红遭遇了牢狱之灾,被当成现代版潘金莲,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仍固守着自己的判断,让那朵孤傲的白莲花始终盛开在心中。
2
想来,我跟殷红还是有着很深的渊源的,我们都曾就读于墨镇联中和悦城师范,只不过由于年龄的差距,我们错失在这两所学校的校园里,但最终,我却跟这位学姐在北庄联中会师了。
墨镇联中是由墨镇驻地两个村合办的一所初级中学,本来只接收这两个村子的学生,可在上级部门推出了合校定点政策、取消了很多村办初中之后,这些村子里的孩子只好跑远路到墨镇上学。当年我就是由于这个原因才到墨镇联中上学的,但殷红不是,殷红是因为她母亲的缘故。
殷红出生在一个比北庄还要偏僻的小山村,她父亲是下乡知青。她父亲下乡的第二年,她母亲便怀上了她。当时,他们是偷偷相爱的,她母亲愈来愈藏不住的肚子暴露了怀孕的秘密,在她姥爷姥娘的逼问之下,她母亲供出了知青,姥爷姥娘让知青跟女儿结婚,不然就告他强奸。知青那时候太年轻了,还不到二十岁,觉得结婚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他不想成家。他对强奸也没多大概念,对其后果的严重性更是缺乏想象,直到警察开着挎斗摩托赶来,把冰冷的手铐嵌入手腕他才觳觫不已。
关键是殷红母亲也太年轻,有着飓风般的爱与恨。知青的拒绝让她的爱发生了急遽变化,曾经拥有过的甜蜜也在转瞬之间裂变为复仇的怒火,在她的指认下,强奸罪成立。殷红出生的时候,她的亲生父亲已被执行了极刑,母亲生下她就离开了家乡,自此音信皆无。殷红从记事起就感到自己是个孤儿,只跟姥娘姥爷生活在一起,七岁那年姥爷生病去世,那三间简陋的石坯房里就只剩下了她和姥姥。
十三岁那年,殷红应该上初中了,她却面临着辍学的困境,尽管姥姥从未提起,可她知道年迈的姥姥再也无力供她读下去了。她并不甘心,一向乖巧的她表现得更为乖巧。她想,总会有办法的,相比于其他正常孩子,她已经跟他们不一样了,命运不可能继续跟她作对。那时,她已经能帮姥姥做很多事情了。那几棵老梨树和核桃树姥姥早就爬不上去了,都是由她在姥姥的指导下侍弄,春天剪枝秋天采果,然后再拿到集市上售卖。夏天她也和姥姥一起到田地里拾麦穗。冬天她帮姥姥在山上捡拾的柴火根本用不完,有时也去镇子上卖给那些开铺子的人。她知道这些还不够,她还要更加努力。
那天中午,殷红趁姥姥歇晌的时候,端着那盆脏衣服来到村子东边的小河。这天天气特别热,炎炎的太阳高悬在空中,白亮亮的光芒如火箭般射到地面,地面仿佛着火了,反射出油煎般的火焰来。这个时间,街上没有人,原本狭窄的街道好像加宽了,空荡荡、白花花的令人害怕。殷红没有害怕,也没感到特别热,反而很享受这样的时光,村子里的人都怕热不出来,没人在小河里洗澡,她也就避免了那种尴尬。
小河的水很清澈,从光滑的鹅卵石上流过,发出欢快的声响。殷红在靠上游的一个背阴处坐下来,把脚上的塑料凉鞋脱下放在靠近河水的石块上,又找了一块有着粗粝截面的石头当搓板,然后蹲下身子开始洗衣服。洗完衣服准备离开的时候,殷红才发现刚才放在石块上的凉鞋不见了一只,她心里一紧,顺着河道往下跑。她想一定是刚才那阵激流把凉鞋冲下去了,河汊勾勾弯弯,说不定凉鞋就被挂在水湾某处水草丰厚的地方。沿着流水一路搜寻下来,直到眼看着河水跟另一条小溪交汇,翻滚着流入一个宽阔的大桥下面的桥洞中,也没发现凉鞋。殷红哭了,绝望地坐在河岸边的乱石堆上。
太阳依然很烈,但岸边的柳树已把长长的影子伸了过来。殷红站起来,揉了一下眼睛,她担心刚刚洗好的衣服和剩下的那只凉鞋,若它们再丢了,事情就变得无法挽回了。
凉鞋是去年在镇上的集市花一块二毛钱买的。当时她跟姥姥去卖核桃,一大提篮子核桃卖了两块五毛钱,路过鞋摊的时候,她看到了这双漂亮的粉色塑料凉鞋,目光立刻被粘住了。她从来没穿过凉鞋,都是穿姥姥亲手做的布鞋,这几年姥姥的眼神儿不济了,已纳不了鞋底,缝不了针线。脚下的这双布鞋穿了两年了,刚穿上的时候有些大,现在大拇脚指头已经把鞋面前端挤破了。她试着把那些破碎的线头用针线拢了一下,脚指头暂时还没彻底露出来。她不敢跟同学们玩踢毽子,害怕上体育课,甚至害怕过她曾一度喜欢的夏天。她像口吃的人尽量避免当众发言那样,回避着脚上的那个破洞,即使上课也习惯于把那只穿着破洞鞋的脚翘起来,掩藏在另外一只脚的脚踝后面。姥姥是疼她的,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犹豫着把刚放进怀里的那个皱巴巴的手绢掏出来,小心地展开,数出来了一块二毛钱。她眼睛更加明亮了,小脸激动得通红,有一种梦想终于实现了的感觉。挑鞋的时候,她故意选大一号的,刚进入夏天的时候她已来了初潮,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像竹子拔节般地生长,她要让这双漂亮的凉鞋伴着她成长。
那盆洗好的衣服和那只剩下的凉鞋安然无恙,可她心里依然难受,太阳已经偏西,姥姥不见她回来应该着急了,但她仍然磨蹭着不想回家。姥姥那边好应付一些,那双布鞋去年被她收起来,存放在了饭棚子上面的隔板上,找出来先穿着,对姥姥就说这两双鞋倒腾着穿,反正马上就要立秋了。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只孤零零的凉鞋上,石面刚刚在她离开的时候还是湿重的,在阳光的炙烤下已变成了一种残酷的灰白,鞋面上那几根透明的襻带也有些混浊了,有着往下塌陷的迹象。她把它托起来放在胸前,上面的热度很快就铺满了胸口,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连续不断地滚落下来。这双鞋今年才有些合脚,很多时候她都舍不得穿,去学校上学的路上瞅着旁边没人就把它脱下来,快进学校大门再穿上,为此,她往往要比其他同学到校早。
远远就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长相很奇特的车辆,前面似乎像是一辆手扶拖拉机,后面的车厢却不是那种带着厢板的长方形盒子,而是一个半圆形的铁皮盖子,就像干旱时候放在地排车上用来运水的水桶。
堂屋里除了姥姥还有两个人,是一男一女。男人身材矮小,又黑又瘦,鬓角的头发都有些花白了。女人看起来要年轻一些,长得比较富态,上衣是一件白色短袖衫,下面是一条长长的花裙子,裙摆几乎要拖到了地面。女人看着她端着盆子进屋(她已提前悄悄换好了布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扑上来抱住她号啕大哭。她吃了一惊,挎在胳膊上的那盆衣服几乎要摔在地上,是姥姥一颤一颤地赶过来,把盆子接了过去。
女人的眼泪跟痛哭的声音一样汹涌,殷红的肩头很快就感到了一股湿热,她隐隐猜到了女人的身份。她感到无比茫然,木木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任由女人在她身上挥洒自己的情绪。
待女人平静下来,姥姥含着泪对殷红说:“红红,快叫妈妈!”
殷红看着眼泪兮兮的姥姥,又看了看眼前满脸期待的女人,心里倏然塞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她使劲张大嘴巴,向上提气,想努力把那个叠音发出来,最终却如没有搭箭的弓弦一般,只是空空地回弹了一下。
3
即使后来来到墨镇,跟母亲生活在一起,殷红始终也没把那个叠音发出来。“妈妈”这两个字在她心目中从来都是间接的,是别人家孩子的口中蜜饯。记得刚记事的时候,和自己玩得很好的一位小伙伴叫他的妈妈,她也不自觉地跟着喊了一声,却被那位小伙伴猛然扇了一巴掌。从此她恨上了那个小伙伴,再也不跟他玩了。渐渐长大,她有些明白了,妈妈不是一个简单称谓,而是寒夜里的火炉,是酷暑中的清凉,是爱。这么珍贵!怎么能轻易喊出来?又怎么能轻易与人分享?
当天下午,殷红告别了姥姥,跟着母亲和继父老藤坐上了那奇特的车辆。面对刀螂一般的手扶车,殷红有些无措,不知道它如何载着他们前行,也没踅摸到可以坐上去的位置,还想着是不是把后面那个盖子掀起来坐进去。正想往后面奔,母亲却狠狠地往后拉了她一把,力气之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她有些意外地看了一下母亲,母亲却对着她朝老藤身后努了努嘴。此时,继父老藤已坐在了手扶摇杆后面的驾驶位上。她这才注意到,在老藤身后,铁皮盖子前的厢板下面横着两块木板。她不知道那两块镶上去的木板是可以坐的,是母亲上前把她安顿在近旁的木板上,然后再绕过车头坐到了另外一边。
殷红很快就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用力拉住她了,原来这是一辆殡葬专用车,那半圆形的铁皮盖子是用来遮掩尸体的,老藤的主要营生就是把尸体拉到火化场,而母亲则在墨镇卫生院门口开着一家寿衣店。他们是半路夫妻,却共同拥有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母亲的产业在上游,老藤的殡葬车处于下游。
把寿衣店开在卫生院门口,显然来自于母亲在城市闯荡的经验,可这经验在乡村并不适用,乡下很少有人愿意在医院离世。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乡里人对死亡也没那么恐惧,知道那是一件必然要降临的事情,都是由家人提前准备好“送老”的衣裳,用工业化手段生产出来的寿衣几乎没有市场,幸亏还有花圈扎彩这些送葬用品支撑,不然母亲的寿衣店是很难维持下去的。与此相反,老藤的殡葬车却很红火,总要有人把离世的人送往一个安妥之处,更何况,老藤不但收费合理,服务还非常到位。那个铁皮盖子不仅维护了死者的尊严,他还在底下的厢板上铺上了席子和褥子,尽量给往生者提供一个温暖而适意的最后旅程。可老藤每次把尸骨送往火葬场后总会喝醉,这个时候整条街上就会有好戏看,先是有打骂声从寿衣店里传出来,之后就是醉酒后的老藤脚步踉跄地往外跑,身穿拖地花长裙的母亲则紧跟其后追打。
寿衣店开在简易的二层楼上,楼下是店面,陈列着花圈寿衣等一些丧葬用品,楼上算是活人的生活区。本来是一个大通间,只有一张床和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殷红来了之后,老藤用纤维板专门隔出来一个单间,但纤维板很不隔音,殷红常常会被半夜闹出来的动静惊醒。
店铺是租赁的,殷红住进来不久就见到了房主。这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肿眼泡男人,这种长相的男人在乡村非常少见,殷红由此深深地记住了他。更让殷红印象深刻的是母亲对这个男人的态度——母亲那张还算润泽的圆脸盘在这个男人面前绽放得无比娇媚,而那个男人也很配合,一边促狭地笑着,眼神儿在母亲胸前晃来晃去。时间久了,殷红发现,母亲不但是对房主,对好多男人都会以那样的姿态绽放。开学不久的一天,殷红从学校放学回来,发现母亲没在一楼,她想赶紧去楼上自己的空间写作业,却听到二楼传来的动静不对。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悄悄躲在叠加在一起的花圈后面,过了不大一会儿,就见母亲嬉笑着跟一个男人从楼梯上下来。她在那些花纸做成的假花丛中浑身颤抖,想义正词严地站出来斥责母亲,但她最终还是尽量把自己的身子缩了起来,只任眼泪无声地从面颊上流过。
当初,离开姥姥的时候,跟母亲并排坐在一起,随着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前行,殷红心中充满着幸福和向往。她想,她终于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家了,她终于可以把那声妈妈光明正大地喊出来了,她为乍见到母亲时的茫然后悔不已,为在姥姥家喊不出的那个声音而内疚。那时,随着眼前一掠而过的风景,她在暗暗操练着那个藏在心底的珍贵称谓,她对生活充满着信心,她对自己充满着信心,她想她会是一个好女儿的。可现在,她却仍然喊不出那个叠音,那个来时的梦想也逐渐破灭了。母亲不是她心目中的母亲,这里也不是她的家,她想逃离,可她又能逃往哪里呢?
墨镇联中本来就校舍紧张,有了住校生后,只腾出来了两间教室,分别用作男生和女生宿舍。为了控制住校人数,学校规定,只有离家十华里以上的学生才有住校的可能,而她远远不够这个条件,母亲给她报名的时候登记住地是墨镇商业街,拃把长的距离,想要住校比登天还难。无处可逃,她只有忍了,她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努力,她想尽快考出去,离开这个所谓的家。
升入七年级后,她的生活因一个人的出现而发生了改变,这个人就是她后来的丈夫赵永河。
赵永河这年刚从莱城师范毕业,教七年级四个班的几何。殷红是数学课代表,负责代数和几何的作业收发,跟任这两门科的老师接触相对多一些。实际上,即使她不是课代表也不能不对赵永河印象深刻。在那个年代,像墨镇联中这样的农村初中,大部分都是民办教师,还有少数民办转成公办的老教师,从正式师范学校出来的毕业生应属凤毛麟角。同样是从乡村出来的赵永河,长相也算不上英俊潇洒,但毕竟在城里读了三年书,毕竟是青春最为勃发的年龄,他的到来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
起初,殷红对这位赵老师的印象并不好,赵老师上课时板书很不规范,是那种天马行空般的样态,课后留在黑板上的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线条和图案,像殷红这样的好学生还没问题,但对一些学习吃力的学生来说就麻烦了一些,想回顾一下都极为费劲。另外,赵老师也太洋活儿了,梳大背头、扎外腰、穿雪白的衬衣不说,每天三餐之后都要刷牙。当时学校还没自来水管,赵老师在办公室里挤好牙膏,端上一缸子水到办公室东墙角去刷,白浆般的污水残留在那里,晒干了就会形成一层类似白石灰状的疮疤,显得格外扎眼,看着让人不舒服……
这年中秋节后的一天,老藤把一位还不到四十岁就意外去世的男人送走,这次他醉得特别厉害,吐得寿衣店内满地都是污秽,母亲几乎把他骂了一夜。躲着纤维板后面的殷红也几乎一夜没眨眼,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迷糊着,待醒来已经八点多了,她赶紧背上书包跑到学校,第一节的几何课都快要上到一半了。她站在教室门口怯生生地喊了一声报告,正在讲课的赵老师很生气地看了她一眼就不再搭理她。她只好眼泪汪汪地在那里站着。课讲完了,赵老师给同学们布置好习题,才过来问她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面对赵老师的责问,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恣肆地流下来。赵老师看她这样,口气也软了下来,再次问道:“你不是就住在墨镇街吗?为什么还会迟到?”眼泪更凶猛地落下来,她是住在墨镇街上,但又有谁知道她真正的生活环境是什么样子的?她又怎么能把这一切对外人来讲?
见她一直流泪,赵老师看起来有些烦了,说:“你不说话就在这里站着吧。”说着就准备返回教室。她抬起泪眼,看了一下眼前有些模糊的赵老师,忽然来了勇气,坚定地说:“老师,我想申请住校。”
这梦想已藏在心中好久,自然也想好了理由。她对赵老师说她本来来自于一个遥远的小山村,只是寄宿在墨镇街的亲戚家,亲戚家在卫生院旁边开寿衣店,没有多余房间给她提供,她睡觉的地方是用花圈隔出来的一个空间,面对那些妖艳的假花,她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惊醒。
这是她有生以来撒得最大的谎,竟然没有一丝障碍,而且还颇为真诚,讲到动情的地方声泪俱下,居然还真把年轻的赵老师感染了,这让她自己都感到奇怪。赵老师为她找了班主任,又找了教务处主任,女生宿舍的门终于向她敞开了,尽管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只是在木板上铺了一层麦秸,她已经很知足了。
4
赵永河真正注意到殷红是在死过一回之后。
私下里,赵永河把自己分到墨镇联中当成了一次人生失陷,所以,面对下一个阵地,他绝不允许自己再次失手,这下一个阵地就是他的婚姻。
几乎一考上师范,赵永河就存有婚姻焦虑,知道像他这样的乡下孩子,无背景无门路,要留在城里教书太难了,而回到农村,若再找一个农村户口的媳妇,还不是照样种地?那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辈又有什么区别?也因此,虽说是站在讲台上成了一名人民教师,他却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踅摸对象上。怎奈在这乡下,吃商品粮的适龄女孩太少了,正式师范毕业的女生,即使分回来也都想通过婚姻回城,供销社那几个女售货员都是合同工,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毕业一年之后,他终于锚定了一个合适对象,是墨镇卫生院新分来的护士,他对其展开了猛烈攻势,护士值夜班他提着熬好的鸡汤过去陪着,护士节假日回家他用自己新买的永久牌自行车接送……对这些无微不至的照顾,护士一开始还有些抗拒,几次之后就开始半推半就地接受,这给了他莫大的信心,暗暗期盼金石为开的那一天。可转过年,护士突然上调进城,去了大医院,他再找过去,连护士的面都没见上。这事对他打击很大,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回去不久就喝下去了半瓶农药,幸亏同宿舍的老师发现及时,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痛定思痛之后的赵永河及时调整了方向,他把目光放在了潜力股殷红身上。灵感来源于他的母校——在莱城师范学校,有很多年轻教师把学生发展成对象的例子,那些在大学校园里不太自信的教师,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却有着莫大优势,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受此启发,赵永河也觉得这样操作会有较大把握。此时,殷红已到了八年级的下学期,是升学的关键时期,几次模拟考下来,殷红都是位列前三。按照以往经验,殷红考上中专的概率应该很高,这也是赵永河之所以选择殷红的原因所在。当然,届满十六岁的殷红出挑得也很不错,已盛开成了一朵汁水饱满、青翠欲滴的鲜艳之花。
对自己的学生不能像追护士一样明目张胆,这点分寸赵永河还是能把握的,好在他已跟班成了毕业班的数学老师,又成了班主任,这就给他带来了很多便利。学期一开始他就把殷红任命为学习委员,接着就是入团。那时候北京市海淀区出的一本学习资料比较抢手,学生很难接触得到,他把自己手上的这本交给她,名义上是让她带着班里的同学一起学,但真正的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他就是要提前刮下春风等那秋雨的到来。
可殷红当时并没有那么灵透,她在班里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当学习委员没人会感到意外,这样品学兼优的学生入团也再正常不过了,至于掌握学习资料那更是她分内的事情。她并没有把赵老师开的这个小灶独吞,她认真从其中选了一部分新颖的题型和独特的解法,利用自习时间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跟同学们一起来分析理解。说起来,她虽然处于情窦初开的年龄,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更何况赵老师是老师、她是学生,无论是所处环境还是年龄都是不对等的,她不可能领会到赵老师的心思。
面对殷红的迟钝赵老师并不着急,他知道殷红已成了瓮中之鳖,尽在其掌控之中了。果然,一切都很顺利,先是过了学校预选和镇上预选这两关,然后再来悦城参加最后的角逐。赵永河作为带队老师之一跟考生们住在考场附近的宾馆里,经过前两轮的筛选,来悦城参加考试的只有八位同学,按照以往的战绩,其中至少有一半的同学能进入中专学校大门。两天考试下来,同学们都觉得自己没出现重大失误,带队的副校长觉得今年应该收成不错,一高兴就答应让考生们在城里多玩一天。
当天下午,其他同学在副校长的带领下都去逛百货大楼了,赵永河把殷红单独留下来说要带她去见一个人,是他师范同学,现在悦城师范学校团委工作。这对殷红有着足够的吸引,那个年代大部分的中专生都要进师范学校,殷红已经了解到了,悦城师范是省重点师范,不但师资力量雄厚,而且历史悠久,她最想报考的就是这所学校。
赵永河带着殷红来到悦城师范,先找到学校团委办公室,结果办公室人都下班了,去旁边的教导处打听,说团委的郭老师有可能回宿舍了。按照指点来宿舍找,也是铁将军把门。没找到郭同学,赵永河看起来有些沮丧,殷红却一直处于兴奋状态,这是她第一次进这样的学校,宽阔的操场、耸立的教学楼都让她觉得新奇。此时正处于放暑假的前几天,也是毕业季,校园里那些青年学子似乎都很忙碌,那些洋溢着青春激情的身影匆匆掠过,有一种让人着迷的暗香。
在校园转了一圈之后,赵永河把殷红带到门口一家叫凡米力的餐馆,点了两个菜,还叫了两瓶啤酒。这是殷红第一次进饭店吃饭,紧张得有些无所适从。口袋里还有五块钱,这是老藤偷偷给她的。来参加考试,需要交食宿费二十块钱,母亲黑着脸把这钱拿给她,并没有再多给她一分钱,是老藤悄悄追出来,把这五块钱塞给了她。
热腾腾的菜端了上来,餐桌上却没有开啤酒的起子,赵永河起身去找起子。趁着这个空当,殷红来到吧台想先把账结了,吧台后面的老板娘报给她一个数字,超出了她的想象,口袋里的那五块钱根本不够,她想先把这五块钱放在这里,剩下的再想办法,还没等她说出来,赵永河赶了过来,一把把她扯了回去。
重新坐回餐桌前,赵永河看起来有些生气,硬邦邦地说:“老师就不能请自己的学生吃顿饭了?”殷红有些害怕了,低下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般嗫嚅着说:“我想请老师吃饭。”殷红说的是真话,她多少已感觉到了赵老师对她的关照,想借这个机会表达一下对老师的感谢。赵永河看她这样,脸部的表情随即松弛了下来,柔和地说:“你这次能考上也是给老师长了脸,老师要先感谢你。”说着就把啤酒瓶子伸过来,往她面前的玻璃杯里倒酒,嫩黄的酒液流进杯子里,上面立刻泛起了一层厚厚的白沫儿。赵永河也给自己杯子倒了酒,然后端举起来,笑盈盈地说:“来!祝贺你!未来的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个提法让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自豪,她也不由自主地端起了酒杯。
她第一次喝啤酒,轻轻抿了一口立刻就放下了,很不适应那种酸涩的滋味。赵老师却一下喝进去一大口,然后拿起筷子往她眼前的碟子里夹菜。她本来以为赵老师会有一番类似于继续努力、好好学习之类的嘱托,没想到,赵老师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刚刚寻访不遇的郭老师身上了。
郭老师跟赵老师在莱城师范是上下铺,平时还在一起搭伙吃饭,像一块掰不开的鲜姜一样整天腻在一起,可在分配的时候却有了天壤之别。他分回了农村,而郭老师却来到了比莱城师范还要重点的悦城师范,而且还进了极有发展前途的团委,这一切都有赖于郭老师有个在地区教育局任副局长的舅舅。要知道,郭老师在学校时的表现根本不如他,不但补考了两次,连普通话都有没达标。说到这里赵老师就有些愤愤不平了,说:“这个社会太没真事了,没关系没路子简直寸步难行。”
吃完饭,走出凡米力餐馆,街上的灯光已亮了起来,有种流光溢彩的感觉。墨镇也有了路灯,但那几盏孤零零的灯光跟眼下又是多么不同呀!街上到处是吃过晚饭出来遛弯儿的居民,暖暖的光亮裹挟着人流,带给殷红的是一种怡人的芬芳。赵永河领着她来到了悦城师范东面的双龙公园,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
起初,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赵永河没说话是在斟酌如何向殷红表白,殷红却是在认真感受眼前这风景。过了一会儿,赵永河靠殷红这边坐了坐,突然说道:“你知道老师一直很喜欢你吗?”殷红脸涨红了,但她还是没有深想,以为老师说的喜欢就像长辈喜欢小辈那种一样,这也足够她害羞的了。
殷红表现出来的羞涩给了赵永河莫大鼓励,他把手伸过来攥住了她的手,然后用力把她往自己的怀里拉。殷红惊呆了,没想到赵老师会这样,赶紧挣脱着站了起来。谁知,赵老师并不想放手,接着也站起来,上前就把殷红揽过来,随即嘴巴贴上来对着殷红的脸颊乱啃。
殷红的内心渐渐悲凉起来,这让她一下子想到了去寿衣店找母亲的那些男人,那个大腹便便的肿眼泡男人,还有那种促狭的笑。她再也无法忍受了,拼命把眼前的赵永河推出去,仓皇地跑出了公园。
5
七月快要结束的一天下午,赵永河带着悦城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来到寿衣店,同时还带来了几样看起来比较高档的礼品。母亲和老藤乐开了花,坚持要留下赵永河吃晚饭,赵永河没怎么推让就答应了。
母亲难得地做了一桌子好菜,老藤也拿出了自己平时舍不得喝的好酒。在一楼的铺面里,在那些追忆逝者的假花丛中,述说着美好的祝愿和对未来的期望。母亲故意客套着埋怨赵老师不该这么客气,来送通知书已经是天大的喜讯了,还带着礼品过来。赵永河却给出了另外一番道理,说殷红这次能考上给他这个班主任挣足了面子,他是来感谢的,感谢父母培养出了这么优秀的女儿。这个讨巧的说法让母亲和老藤更加欢心,不住地给赵老师往碗里夹菜,还一口一个老师地叫着。对老师这个称谓,赵老师接着又提出了不同意见,说自己虽然是老师,但年龄比殷红也大不了几岁,殷红考上了师范,不久也会是老师,他和殷红的关系就变成同事了,所以,现在应该改口了。
“你们是殷红的父母也是我的长辈。婶子和叔,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赵永河认真地反问道。
这对母亲和老藤来说又是一个惊喜,他们没想到年轻的赵老师居然会这么论事,既然话已说到了这个程度,已没有客套的必要了,直接就把那两个称呼应承了下来。
殷红当然也兴奋,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可眼下,赵老师的反常行为又让她多了一层疑虑。自从悦城的那夜之后,殷红一直躲着赵老师。成绩还没下来的时候,她去学校填了一次志愿,赵老师要留下她单独聊聊,她借故提前离开了。此时,她还抱有着幻想,觉得赵老师不可能真有那种想法,毕竟她还未成年,又是他的学生,他怎么可能把那种心思放在她身上呢?
酒醉饭饱之后,赵永河站起来告辞,殷红随着母亲和老藤送到外面。赵永河推起自行车准备离开,眼睛却一直看向殷红,母亲随即推了殷红一把说:“你去送送赵老师。”
殷红本来想拒绝,但看赵永河一直推着车子站在那里,只好跟了上去。绕过卫生院路口,就是往墨镇联中的一条大路,路边还有几个零星乘凉的人,窗子里透出来的灯光跟寥落的路灯光亮或有交织,把前路映照得半明半暗。赵老师慢慢推着车子往前走,殷红跟在后面,正想着要不要跟赵老师说一声就转身回去,赵老师却倒退了几步,来到殷红身边,一下子攥住她的手说:“殷红,我是认真的。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些早,但我可以等。”
这次,殷红内心想着逃离,脚步却不听使唤地站住了,她努力把自己的手抽出来,郑重地对赵老师说:“赵老师,请不要再这样了。您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我的老师,现在是,今后也是。”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开学前的这一个多月,殷红回到了那个小山村。姥姥年龄大了,基本的生活还能自理,但像挑水劈柴这样的重活已做不动了,好在周围的邻居对她非常照顾,暂时还不令人担忧。自己养大的外孙女这么有出息,姥姥自然感到无比高兴,逢人便说殷红成大学生了。在这个不足五十户的小山村,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飞进了那些柴门小院。这是从这个村子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那些看着殷红长大的婶子大娘纷纷要给她发脚儿——这是当地一个风俗,把即将出远门的亲人请到自己家里,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以此来表达一种美好祝愿。
面对乡亲们的热情,殷红非常感动,是这块土地养育了她,她同样也眷恋着这块土地,她很想做点什么。小学校的教室在假期里闲置不用,她找到了村小学校长,拿来了钥匙,把那些整天在街上疯跑的泥孩子集中起来,根据各自情况开始给他们补课。
初中最后这个假期,殷红过得非常充实,一般上午陪陪姥姥,帮姥姥干点活,下午给孩子们上上课,有时晚上还和孩子们一起组织个故事会什么的。到开学的前一天,她准备返回墨镇的时候,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赵永河找了过来。
赵永河带来一辆后面有车厢的大头车,司机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驾驶室门上喷着“墨镇食品站”五个黑体字。这次赵永河所带的班级有两个考上了悦城师范,除殷红外,还有一位姓严的男生,他父亲就是墨镇食品站站长。赵老师对姥姥说他是来接殷红的,明天就要开学了,担心殷红错过了报到时间。姥姥自然对赵老师千恩万谢,一边还叮嘱着殷红:“老师对你的这份恩情,你永远也不要忘记。”
第二天一早,本来说好殷红要跟严同学一起坐着大头车去报到的,但殷红却给母亲留了张纸条,坐上了最早的那辆去悦城的班车独自走了。她知道赵永河也许会去送行,她就是要以这种姿态来表明自己的决心。昨天回墨镇的时候她就不想坐那辆大头车,但看赵永河还算本分,又有司机在旁,再加上姥姥在旁边添油加醋,她就不能再硬犟了。
师范生活给殷红带来了一种全新感受,她多么想让所有过往成为序章,眼下这份生活才是一个真正开始,可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班里的团委书记给她捎信,说郭书记找她有事,让她到团委办公室去一趟。她是有些感觉的,不想去,但又不敢不去。来学校报到的第一天,交接团关系的时候,郭书记手里拢着她递过去的材料,格外对她说:“我跟赵永河是同学,有事可以单独找我。”
赵永河果然在,郭书记很快就借故离开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俩。她想再次说明白,又想到赵老师为了她专门跑了这么远的路,内心萌生了一种不太忍心的感觉。正犹豫间,就听赵老师说:“我刚才已跟郭振才说了,让他想办法把你弄进学生会,成了学生会干部,毕业分配的时候就能为你加分不少。”
她心中陡然产生了反感。她想,他还是看轻了她,她内心已经树立了很高的目标,她想通过自己的奋斗来实现,不想依靠任何人。刚才的顾忌被冲淡了,她很坚决地说:“我不想进学生会,根本也没考虑过毕业分配。”说着就要往外走。
赵永河有些意外,赶紧上前想拦住她,她却已快速地跳到了门外。她站在外面,返身对门口的赵永河说:“赵老师,我回教室了。你回去吧,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她还是太单纯了,以为跟赵永河说明白了就能摆脱他,殊不知,此时的赵永河已经孤注一掷了,她成了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尽管她不理他,但他几乎每个周末都来学校,天晚了,有时会跟郭老师挤一下,郭老师那边不方便就找殷红班的男同学,跟那些男生住在一起。很快,周围的同学就都知道她有了男朋友。
她愈来愈不想见他,经常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并且对他的做法愈来愈反感,连曾经作为老师的那一丝感激都没有了。她少女的心灵像露珠一样晶莹,她一直认为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宝贵的,是一种自然萌发的情愫,而不是靠这种死缠烂打能获得的。
然而,二年级上学期,猝不及防的爱情来了,却是发生在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身上。
6
姬长松是一个满足了她所有少女梦想的男人。他第一次带着吉他给他们上课就深深吸引了她,那修长的身材、飘逸的长发、弹吉他时那陶醉忘我的神态都在她心里打下了烙印。从此她喜欢上了音乐课,喜欢上了吉他,她人为地制造了许多接近姬老师的机会。悦城师范学校在城东,姬老师家在城西的省煤炭学校,听说姬老师爱人是煤炭学校的物理老师。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姬老师就住那间单身宿舍。这样的日子就成了她的节日,她总能找到理由去姬老师宿舍向他讨教,那是她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心中装满爱整个人就会变得特别阳光,眼前的世界也会晴空万里。但她却盼着天天下雨,因为这样她就能天天见到姬老师了。
她做梦都想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吉他,可她打听了一下,最便宜的吉他也需要四十多块钱,这对她来说可是一笔巨款。自进了悦城师范,母亲就对她断了供,她的学业全靠国家提供的生活费和微弱的奖学金来支撑。生活费通过餐票的形式发到手,每月二十七元,对她来说足够了,但对有些男生却远远不够,尤其是体育班的部分男生,这就形成了一个地下市场,多余的餐票可以通过这个市场来换取一定份额的现金。她获得这个渠道之后,每餐就只打最便宜的半份菜,只买一个馒头,她用三个月的时间攒了接近三十元,再加上过去节省下来的十来元,她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在那个秋天快要结束的下午,她战栗不已地把吉他从琴行抱回来。之所以战栗不已,不是因为眼前这满地的落叶,这微寒的风景,而是因为爱情有了活灵活现的呈现,有了表达的途径,如同困囿于岩壁中的泉水在左冲右突之后,终于寻得了奔涌的渠道。
她的反常逐渐引起了赵永河的察觉,在跟踪了几次之后,赵永河寻到了根源。此时的赵永河已被调入墨镇政府,成为党政办公室秘书,行事作风比过去自信了很多。他专门来学校找了姬老师,又通过郭书记找学校领导反映,说姬老师道德败坏,身为有妇之夫却勾搭女学生。校长让班主任找殷红谈话,她坚决地否认了,可姬老师却从此开始疏远了她,她几次抱着吉他上门,姬老师总是匆匆地躲开,并且几乎不再在学校里留宿。
她从来也没奢望过姬老师能爱她,可她也不想让姬老师认为她是一个轻薄女子,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姬老师,每时每刻都在捕捉姬老师的身影,第一次感到爱一个人原来是这么辛苦,但她却是快乐的。她想这就足够了,她就是要做一只扑向火焰的飞蛾,让爱情的火焰把她痛彻地燃尽。
一九八六年的元旦是殷红终生难忘的日子,这天晚上他们班举行元旦晚会。经过一年多的磨合,同学们都已熟悉了起来,那些有一定艺术天赋的同学也不再端着了,晚会进行得非常热闹,同学们也都玩得比较尽兴。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姬老师来了。班长本来早早就去请了姬老师,不知为什么姬老师到现在才出现。姬老师的到来又给晚会掀起来一个高潮,同学们起哄让姬老师出个节目。姬老师显然在外面喝了酒,起初是红着脸推拒,后来说自己没带吉他过来。殷红赶紧把自己的吉他拿过来,姬老师在接吉他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殷红一眼。殷红注意到了姬老师的目光,那里面包含着的内容非常复杂,殷红看到了里面的暖意和爱怜,心里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那天晚上,姬老师唱的是《亚细亚的孤儿》,这虽然是首流行歌曲,但并没有在校园里传唱起来,知道这首歌曲的同学并不多,但殷红喜欢。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儿有白色的恐惧
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
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
姬老师怀抱吉他,目光深邃,沙哑的歌声伴着吉他的和弦犹如冬日飘零的树叶,似有归处,却又不知飘摇去往何方。眼泪渐渐从殷红的脸颊上滑落,她觉得姬老师的这首歌就是唱给她的,她就是那个亚细亚的孤儿,父亲从未出现在记忆中,虽有母亲却从未感受到母爱的襟怀。
晚会结束之后,殷红眼巴巴地看着那个修长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外,同学们也在逐渐离开。外面下起了小雪,冰冷的雪花无声地飘落在滚烫的脸颊上,瞬间就融化了。这一丝丝的清凉并没有使她清醒起来,她反而执念于内心的某个决定,她想,她应该把这份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让他知道她有多么爱他,然后,她再决绝地转身离开。她知道这个想法极度自私,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内心已盛不下这么多的思念,她每天都在心中默念成千上万的“我爱你”,只有在确定周围无人时才敢悄悄让那三个字发出声音,这种做贼般的感觉让她感到羞愧和亵渎。今夜,她就要对他面对面表白,这是她留给自己的唯一机会。
姬老师好像知道她要来,看到她并没感到意外。房间里弥漫着重重烟雾,床边写字台的烟灰缸里还有未燃尽的半根香烟,那闪动着的光点在昏黄的台灯光下呈现着迷离的色彩。姬老师坐在床边,显然要把写字台前那把唯一的椅子留给她。她没想要坐过去,静静地站在写字台边,酝酿着自己的情绪,她要勇敢地把那三个字说出来。
姬老师看起来好像比较颓废,长长的头发在幽明的灯光下拖着湿重的暗影,瘦长脸颊的轮廓隐现在暗影中,显得凝重而悲伤。姬老师抬了一下头,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可传出来的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气。她的内心突然涌现出了无限的爱怜,眼前这个男人的所有身份都消弭了,他只是她的爱人,只是她的孩子。她扑上来,猛地抱住了他,他似乎也没感到意外,张开怀抱很自然地接纳了她。
他们很快就吻在了一起,在晕眩中,她把这尘世抛在了脑后,初次的战栗使她的身体抖动成了一台无法控制的机器,任其奔涌。她想即刻死去,让这幸福的瞬间石化为永恒的爱。
一阵嘈杂声之后,几束手电筒的光亮肆无忌惮地照射过来,紧接着几个身影闯了进来。其中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冲过来,一边还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这对该死的狗男女!我打死你们这对不要脸的狗男女……”
女人是姬老师的合法妻子,是赵永河找来的。
赵永河本来是找殷红过元旦的,但没找到殷红,了解到他们班要开联欢会就早早守在了教室外面。殷红和同学们联欢的时候,赵永河一直在窗外窥视,联欢结束,眼看着殷红走进姬老师的宿舍,赵永河的妒火和愤怒达到了极点。他本来想直接闯进去,又一想这样不足以让姬老师身败名裂,就连夜打的到城西的煤炭学校找到了姬老师的妻子,又找到了学校教导处主任和保卫科长一起来捉奸。
当夜,把姬老师和殷红押解到校长室的时候,赵永河单独把殷红叫到一边,他让殷红咬住自己是被迫的,让殷红告发姬老师强奸。殷红定定看了赵永河一下,什么也没说,抬手狠狠地扇了赵永河一巴掌,然后昂首追上了前面的队伍。
面对校长的盘问,殷红承认整个事件都是她主动的,是她勾引了姬老师。说这些的时候她内心涌动着一种悲壮和痛彻的感觉。她想到了她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当年,他一定也是以这种姿态面对法官的,为了爱去赴死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这种感觉让她的心灵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她想她要比她的父亲幸运很多,她相信自己的爱情,她相信姬老师是天底下最值得她去爱的男人。
学校的处理决定很快下来了,在姬老师妻子的不依不饶之下,学校把殷红劝退了,姬老师也被调离教师岗位,去锅炉房做了一名锅炉工。殷红离开学校的时候并没有太多难过,唯一不舍的就是姬老师,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这个男人,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另外一方面,她反而感到了某种轻松。她想,她失去了马上到手的铁饭碗,赵永河也就不会再纠缠她了,她重新回到了自由的怀抱,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爱了。
但后来的情形并没按照她的期望往下走,赵永河没有放过她。从悦城师范退学之后她想到外地去谋生,一切都准备好了却没有走成,被赵永河和她母亲阻止住了。此时的赵永河正在谋求墨镇财政所副所长的职位,在这关键时候他把自己的形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要塑造自己不离不弃的光辉形象。还有一点也极为重要,一开始赵永河追求殷红可能只是为了城市户口,但后来,他应该是真的爱上了殷红。重新回到墨镇,赵永河利用自己的人脉把她暂时安排成了民办教师,想找机会再给她转正。
殷红本来对这一切是抗拒的,她不爱赵永河,更放不下姬老师。其间,在一个夜晚她悄悄回学校去找姬老师,在锅炉房那个简易木门前等了好久姬老师都没为她开门。后来,她在外面的台阶上弹起了吉他,台阶正对着那个房间的小窗口,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窗口,她的吉他声也只为这个窗口开放。她听说他已经跟妻子分居了,觉得也许有了某种可能。她弹的曲目就是《亚细亚的孤儿》。那个晚上,她对着他的窗口一遍遍地弹着,她要告诉他,她是多么孤单,她是多么想得到真爱。她希望她的琴声能走进他心田。可那个窗口却一直沉默着。她几乎在那儿待了一夜,快天亮的时候她知道他快要出来了,她却逃了。她想让他为他们的爱情把门打开,而不是为了去伺候那粗黑的锅炉,既然他不能为爱开门,她还有待在那里的必要吗?!
回来后不久,殷红就跟赵永河去墨镇民政办公室领了结婚证。
7
我于一九九○年七月从悦城师范学校毕业,先到墨镇教办报到,八月被分配至北庄联中任教。此时,殷红已带着爱的伤痕,在这所学校工作生活有四年半了。她本可以留在墨镇中学(原墨镇联中),可她执意要来这偏僻的学校,并且把家也安在了这里,已成为墨镇财政所副所长的赵永河只好顺从。墨镇离北庄有将近二十华里,有一部分还是山路,来回并不方便,赵永河大多数时候都住在镇上的宿舍里,只有周末才会赶到北庄联中跟殷红团聚。
我见过殷红的第二天早上,来办公室早了一些。我的办公桌昨天校长已经安排好了,课程也已排好,让我教七年级两个班的英语。我根本不想教英语,一个缘由是我本身英语基础很差,我初中毕业就考上了师范,中等师范学校根本不开设英语这门课程,单凭初中那点英语底子显然不足以做老师;另外一个缘由就是我一直爱好文学,梦想着当作家,这显然教语文更合拍一些。可校长说北庄联中不缺语文老师,他们向教办打报告要求的也是英语老师,教办给学校派来的应该就是教英语的,我拗不过校长只好勉强应承下来。
殷红老师也来得很早。殷老师今天穿着黑色长裤和白色短袖衫,看似平常的衣物在殷老师身上还是显得很不一般,掐腰的上衣恰到好处地裹在身上,把本来就昂扬的胸部凸显得更加饱满。殷老师的皮肤很白,白色衬衣把脸部的白嫩发挥到了极致,乌黑的秀发盘在脑后,使挺拔的身材显得更加出挑。这是一个很有韵致的女人!昨天下午在仓皇之间我只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同,现在真正立在眼前我才发现了她作为女人的魅力。
今天殷老师的态度有了很大不同,一看到我就笑盈盈地招呼道:“王老师,早啊!”殷老师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想到她昨天那冷冰冰的态度,我还没顺过来,但毕竟初来乍到,也站起来礼貌地回道:“殷老师早!”
我们的办公桌错对着,我很容易就能观察到她的动作。我重新坐好,佯装出一副专注于书本的样子。书本是英语课本的教学参考书,我想让它教给我怎么讲授英语。可是眼前的字母和文字越来越混浊,我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总感觉殷老师昂着头一直朝向我,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抬头装作无意识地朝她瞭了一眼,果然,她正盯着我。我有些窘迫,想赶紧把头低下,殷老师却及时抓住机会开口了,说:“王老师,项大娘一家最近刚遭遇了不幸,唯一的女儿刚嫁出去不久就喝农药自杀了,她现在还经常去后面的牙山子上痛哭,以后对她说话能不能客气一点儿?”
我呆住了,没想到殷老师会对我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同时也多少明白了昨天她为什么那样对我。我心里涌出一阵内疚,那个一阵风就能吹倒的项大娘,怎么还承受着这么大的悲伤!殷老师似乎感受到了我情绪上的波动,接着又说:“你也不要对我的话太在意,你的要求很正当,那个鸡窝虽然存在了多年,但建在那里确实有些不合适。李兰一直没提是因为她借这个鸡窝让项大娘代养过两只鸡。我只是提醒你注意方式方法。这两个老人都很善良,对人也很好,我们理应对他们尊重。”
后面的话殷老师显然是想抚慰一下,但我却同样感到了一种隐含着的力度。这让我心中的挫败感明显压过了刚刚建立起来的内疚,总感到被眼前这个女人当面数落,这种复杂情绪让我更加不敢面对。
鸡窝是在周六拆除的。那天下午,我从办公室回来就看到项大爷撅着屁股在东墙边上忙活,还有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子也在塌着身子帮忙,项大娘站在旁边打下手。我有些不知所措,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帮忙。项大娘看到了我,照例打着招呼。那位帮忙的男子支起了身子朝我看了一下,然后挓挲着双手热情地走过来说:“你是新来的王老师吧?我是老赵,赵永河。咱们是邻居。”
老赵看起来并不老,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长了一张很圆的脸,这使他比实际年龄还要显得年轻一些,神情也更有亲和力。面对老赵的热情,我也本能地把手伸过去,这时老赵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土的手哈哈笑着说:“你看,你看,我这手怎么能和你握?晚上我请你们喝酒,到时咱们再好好叙。”说着又回身指了指已经拆了一半的鸡窝说:“这鸡窝有年头了,砖头都粉化了,也该换新的了。”
老赵后面的话显然减轻了我的心理负担,想到之前对待项大娘的态度我更感到不好意思了,把衬衣的袖子往上撸了一下就要加入拆鸡窝队伍,老赵说什么也不让,说我刚上完课,该好好歇歇。再说就半米高的鸡窝也用不开这么多人,有他和项大爷就足够了。见老赵执意不让,我也只好作罢。
我把自己猫在宿舍里,听着外面的声响,鸡窝很快就拆好了,接下来就是把鸡窝建在哪里的问题。项大爷一开始提议建在自家门口,老赵却提出了不同意见,说那同样不合适,不但离宿舍太近,还影响过往行人。最后老赵建议把鸡窝建在南墙边上,那里相对隐秘一些,既不会把臭味传过来,学生也轻易不会过去,只不过就是离宿舍远一些,项大娘再去鸡窝喂鸡或掏鸡蛋就要走更多的路。项大娘接上话说:“那算什么,就这几步路。我整天坐着,正好需要活动活动。”
晚饭时,老赵果然过来喊我喝酒,我心里有些怯场但想到老赵的热情还是去了。我走出来才发现酒宴摆在了院子里,就在项大爷家门口。酒菜都已备好,老赵还请了校长和教导主任,项大爷和殷老师也在座。项大娘由于最近身体不好,早早进屋歇着了。桌上的菜也比较丰盛,大多是一些现成的熟食。看我坐下,校长笑着说:“王老师可真难请,让赵所长喊了两次才出来。”我没听出校长话里有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红着脸点了点头。老赵打圆场说:“王老师正在专心看书,一开始没听到。”
开始喝酒了,他们都喝度数很高的白酒,只有我和殷老师倒了一点啤酒。校长一开始不让,说我是男人怎么能站到女人的队伍里,最后还是老赵替我挡了驾。我很快就发现,虽说校长和教导主任是客人,真正的中心却是老赵。想想也是,老赵是镇政府的干部,还是重要部门的领导,用校长的话说是全镇人民的财神爷,别说校长,就是镇教办主任也得谦让三分。所以,校长在赵所长面前极为恭敬,几乎每句话都在维护赵所长。赵所长呢?不但没有倨傲自恃,反而不断地跟他们开着玩笑,顺便把很多镇领导的逸闻趣事抖搂出来,逗得他们哈哈大笑,整个酒桌的气氛煞是热闹。殷老师是个例外,坐在那里很少说话,好像是个局外人。我也很少说话,原因显然和殷老师不同,他们讲的这些我都听不明白,话题里提到的有关人员的名字也没听说过,只好保持沉默。我感到自己被冷落了。实际上,我的位置确实也成了死角,校长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幸好还有赵所长时不时扭身叫一下“王老师”。
中间我逮着了一个机会。酒桌上,除我之外的四个男人全部抽烟,赵所长一开始放在桌上的两盒烟不大一会儿就抽光了。赵所长起身要回屋拿烟,我急忙站起来说:“别拿了,我去门口小卖部看看。”赵所长赶紧制止,我却执意跑了出来。门口的小卖部是附近居民开的,只有一个类似于给犯人送饭般的小窗口。此时,那扇微小的窗口已关了,我敲了好几下才勉强打开,探出一张满是雀斑的胖脸,带着慵懒的睡意,上面写满了不耐烦。我要买刚才他们抽的那种带过滤嘴的香烟,雀斑脸很干脆地说没有。借着昏黄的灯光我探身往里面的货架上看了一下,发现最贵的只有一种叫云门的香烟,只好买了四盒云门回来。赵所长已经把从自家屋里拿出来的香烟打开了,看到我手里的香烟说:“你跑得还真快!这烟也不错!有一阵子童镇长就爱抽这个。”校长抬起醉眼蒙眬的眼睛看了我一下说:“多少还算懂点事!”我知道校长这话是专门针对我的,算是整个晚上对我唯一的肯定。
这是我跟赵永河第一次接触,给我留下了极为良好的印象。但没想到,仅仅过了两天,他和殷老师的不和谐就爆发了出来。
8
星期一例会,校长传达了墨镇政府下发的一个重要通知,镇政府要求全镇所有工作人员集资,并分了三个档次,镇政府工作人员每人八百元,其他公职人员六百,民办教师和合同工每人二百。
这个通知对我们几个已不新鲜,前天晚上赵所长请客的时候提到过,并且说这次集资不同于以往,是为了支持乡镇企业的发展。镇造纸厂要升级改造,童镇长坚持改造要一步到位,从德国引进了一批国际最先进的设备,镇财政的财力不够因此才需要我们这些人来作贡献。赵所长透露这个信息的时候是在酒后,那个时间殷老师已回屋休息,赵所长说话似乎更放得开了,顺便渲染了一番他跟童镇长的关系,说最近童镇长老带着他出发,就连回老家去看望父母也把他带上。
校长宣读完镇政府通知,还没提具体要求,下面的老师们就炸了锅,都抱怨说没钱交集资,给我们发这点工资还来抠搜,真是阎王不嫌鬼瘦!其中喊得最响的是教导处的律主任。这个反差有些大,那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律主任虽没明确表态支持,但说到这事的时候也不住地点头,还直夸童镇长有雄才大略,现在的态度怎么像换了一个人?反差更大的是殷老师,我本来以为她应该早就知道集资的事情,没想到她居然一无所知。比起律主任来殷老师更理性一些,先跟校长算账,说:“民办教师现在每月的工资是十五元,一年还不到二百元,现在交二百块钱的集资款就等于一年多没收入,一个拖家带口的家庭一年没一分钱的进项怎么活?通知不是分三六九等吗?民办老师在最低档,民办老师在他们眼里就不算人,既然他们不拿我们当人看,我们就不能看不起自己了,我们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我们民办老师也许就只剩下这点尊严了。不交!坚决不交!于情于理我们都不应该交这个钱。”
谁都能听得出来,殷老师这番话表达的是两层意思,也就是她最后所说的情和理。于情,镇政府这样下通知本身就是对民办教师的歧视。公办教师和民办教师都是教师,上一样的课,公办教师的待遇却比民办教师高出很多。这种巨大落差已经在民办教师心里形成了伤口,镇上的头头脑脑们也许是出于好意,让民办教师少交四百,殊不知这样让民办教师们心里更加不舒服,等于往原来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于理的意思就明确多了,每月就那点钱维持生活还不够,哪有余钱来交集资?
我虽来了没几天,但也觉察到律主任和殷老师是学校很有代表性的人物,两个人的业务都很棒。律主任任毕业班的数学课,教过的学生曾经在全县的数学竞赛中拿过名次,据说墨镇中学来挖了他好几次都没挖动,主要原因是家中妻子有病不能走远。殷老师教七年级两个班的语文,在生源如此的情况下七年级的语文成绩在全镇也是数得着的,更重要的是她丈夫是镇财政所的领导,理应支持丈夫的工作积极响应集资,没想到现在居然是这么个态度。
在律主任和殷老师的引领下,老师们的胆色更壮了,思维变得空前活跃起来,由自身困境拓展到质疑集资这种行为的合理性上。有知道些内情的老师就说造纸厂自打建成就没赢过利,中间还承包给了一个姓郑的老板,结果被姓郑的掏空了又交回了镇上,说这次集资是为了升级改造,改造了不是还得亏?!还有个老师说他有个拐弯子亲戚就在造纸厂上班,工人的工资发不出来,厂长却整天坐着上海轿子花天酒地,说是联系业务,生产出来的产品却堆积起来卖不出去,库房装不下只好放在外面,结果被雨水重新浇成了纸浆……
当初拿到通知的时候校长觉得这事问题不大,因为全学校只有我和校长两人交六百元,其他老师都交二百,数额差距很大,他觉得自己已经率先垂范了,有了这种姿态下面的工作应该非常好做,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乱糟糟的局面。
眼看上课时间到了,已有老师拿起课本准备往外走,校长趁势说:“咱们先上课,集资的事过后再议。”
童镇长给集资设定了一个月的期限,但过了半个月交上来的集资款还不到五分之一。童镇长就给各个部门下达了死命令,到期完不成任务就地免职,并不断召开调度会,让落后单位的负责人在会上作表态发言。校长每次从镇上回来都黑着脸,他接受上次教训,不再在会上公开要求,而是把每个老师叫到校长室单独交流,但仍收效甚微。也催过我几次,我已经回过一次家了,家里也正在为我筹钱。
只剩下最后一个星期了,北庄联中成了全镇最落后的单位,镇上派来督导组前来督导,督导组组长就是财政所的赵所长。
赵所长这个督导组一共三个人,但真正进驻学校的时候赵所长却给其他两人放了假,说自己家属是学校职工,他也就变成了北庄联中的家属,回自己家办事根本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果然赵所长没出现在校长召集的星期一例会上,倒是在例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来了,手里还拿着两条带过滤嘴的香烟。老师们看到赵所长进门都纷纷站起来打招呼,赵所长谦和地回应着,校长从旁边拉过来一把椅子让赵所长坐,赵所长摆了摆手说:“你那边是校长席,我随便坐就行。”说着正巧看到殷老师边上有空座位就坐了过去。有的老师就开玩笑说:“这是在家里没亲够呀!”赵所长笑着说:“这几天忙,没来得及!所以借你们的办公室恩爱一下。”这话本来不太好笑,但校长笑了,很多老师也笑了。殷老师却一脸严肃,似乎坐到身边来的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
校长给赵所长敬烟,赵所长却一边拆着手里的烟一边说:“来,抽我的。昨天晚上才从办公室带过来的,这烟柔和。”说着起身先给校长送过去一包,然后又送到每个老师的手上。
校长点上赵所长带来的香烟说:“还是领导的烟好抽!”其他老师也都附和着说好。赵所长说:“烟本身没有孬好,抽着顺口就行!我本家有个爷爷,抽了一辈子老旱烟,他抽的那烟我小时候偷着尝过,一口烟下去半天上不来气。你让他抽我们这样的烟那还不如杀了他……”
聊了一阵子抽烟,赵所长就言归正传了。赵所长没回避自己这次肩负的使命,说北庄联中在这次集资中落在了后面不是大家的错,是他们这些专业财政人员没给大家说明白,集资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是三年以后要返还的,而且这中间还算利息,利息比银行要高出许多。最重要的是现在民办老师为什么待遇低,说起来还是镇财政不行,大河里没水小河里干。这次集资说是为了发展乡镇企业实际上就是培植财源,财源广了镇财政自然就壮大了,只要镇上有了钱我们这些人的待遇自然也就上去了。
在赵所长讲话的过程中殷老师借故出去了,赵所长仍然信心满满地把话讲完。听完了赵所长的话大家一时都哑口无言,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次集资只是挖肉不会增肥,没想到还与自己将来的待遇有些关联。律主任不甘心就这样陷落,插话说:“经是好经,就是怕这些人给念歪了,不是听说那位造纸厂的厂长只知道吃喝嫖赌吗?咱们集上去的钱就怕都让他给糟蹋了!”
赵所长说:“这个问题你还真提到点子上了,我给大家透露个消息,原先那位任厂长刚刚被免职,现在是镇上一位管工业的副镇长兼任厂长,这样的高配也可以看出党委政府发展乡镇企业的决心来。另外,我们这次的集资直接存进银行,银行收到这笔保证金之后再给我们贷款,也就是说我们直接和银行打交道,银行再和造纸厂打交道,大家不相信财政所的话对银行总该有信心吧?”
督导组的工作成效在进驻当天就显现出来,星期一下午校长室门口的小黑板上就张贴出了北庄联中的集资进度表。全校共有十七位教职员工,已有十一位老师上交了集资,其中名字排在前面的是校长,紧随其后的是殷红老师,律主任的名字也排得比较靠前,其他六位老师一看这阵势就赶紧回家凑钱去了。
我是这六位落后分子中的一员,我没想到剧情反转得这么快,当天下午急慌慌地跑回家,巧合的是这天是墨镇大集,父亲已经在集上把壳郎猪卖掉了,集资的钱凑齐了我也就不着急了。在家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返回学校,没想到集资的事情又发生了变故,小黑板上的集资进度表被人撕掉了。
撕掉集资进度表的是殷老师,据说头天下午集资进度表贴出来不久殷老师就去找校长,让校长把她的名字去掉,她根本就没交集资款怎么还上了光荣榜?校长说:“集资款是赵所长交的,你和赵所长一个锅里搅勺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交了也就表示你交了。”
校长故意带了一点色情意味本来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不承想把殷老师惹火了,她生气地说:“你怎么这么恶心呢!谁跟他你中有我了?我告诉你,我跟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是我,他是他。他交了,不代表我同意交!”
校长觉得殷老师有些过分了,强压着升上来的火气说:“你们是合法夫妻,你却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反正赵所长已经把钱交给了会计,学校也已经统计上去了,你要不同意那就去找赵所长,别再跟我理论。”
上午这边一结束赵所长就去别的落后单位督导了,想找赵所长当时也不可能。殷老师坚持说:“我不管他和你们怎么说的,现在光荣榜上是我的名字,我就有权利要求你们去掉,我还能连我自己的名字都没有自主权了?”
校长终于火了,说:“在你的名字下面已经完成了二百块钱的集资款,门口的这个集资榜就是这个任务的呈现,你完成了任务我们当然要把你的名字写上了。至于你有什么疑问,你就去找那个替你交钱的人,别在我这里胡搅蛮缠!”
殷老师也急了,说:“我怎么胡搅蛮缠了!是你为了巴结赵永河,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尊重我这个当事人。我的态度很明确,这集资款我就是不交,我不能拿自己的血汗钱让他们这些人来败坏!怎么,我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
两个人粗声大气地吵了起来,隔壁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听到动静赶紧赶过来劝架。殷老师也不知哪里来的火气,拍着桌子跟校长理论。校长此时已经弱了下来,也不看殷老师,斜着身子坐在自己椅子上抽烟。几个老师一齐才把殷老师劝出来,殷老师来到外面火气还没消,抬眼看到墙上红纸上自己醒目的名字心里更气了,上前一把就把光荣榜给撕了下来。
我去校长室交钱的时候注意到了那张被撕毁的光荣榜,殷老师是从上往下斜着撕下来的,撕得还基本合理,大部分老师的名字都在,只是把校长和自己的名字弄得只剩下最后一个字的偏旁,那不完整的墨迹苟延残喘地逗留在利剑般的缺口上。应该是当初张贴的时候纸张的最上端没有糊上胶水,往下张裂着,这就给了殷老师可乘之机。光荣榜贴在小黑板上的位置明显比殷老师要高出许多,想来殷老师是跳起来撕的,可以想象殷老师当时的愤怒程度,谁能想到平时淑女一般的殷老师会有如此豪举!
我交的这六百块钱是从不同人手里凑起来的,所以碎票比较多,校长数了好一会儿才数清。数完了钱,校长对着我眯起眼睛说:“你是最后一个完成集资任务的!”我不知道校长这是在责备还是在随意地发一些感慨,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殷老师闯了进来。
殷老师的态度看起来还是比较平和的,进门还不忘跟我打了声招呼,然后径直走到校长跟前说:“你不是说我和赵永河不分彼此吗?他既然能代表我,那我也能代表他,况且集资款在我的名下,我现在要求把我的钱退回来这总该行吧?”
校长显然没料到殷老师会有这样的要求,面容一下子收紧了,掩饰般地从桌上摸起香烟叼在嘴上,猛地嘬了一口,再徐徐地把烟雾吐出来,习惯性地把身子歪向了一侧。殷老师催促道:“你发个话,到底行不行?”校长无法再回避,把头扭过来说:“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就二百块钱吗?你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赵所长想一想吧!他是财政所领导,对他的工作家属不但不支持还给他扯后腿,传出去影响多不好!”
殷老师说:“这不是钱的事。再说我早就说过他是他我是我,尤其是在这个事情上我不能支持他,他们拿着钱不干正事我不能助纣为虐!”
校长看殷老师这么坚决,就把脑袋扭回去继续闷头抽烟。殷老师有些急了,说:“你总得有个态度吧!”校长说:“你这种要求我没法给你态度。”
殷老师说:“好!你不给态度我就写份声明,说明集资的那两百块钱与我无关,我拒绝缴纳集资款,并附上拒绝的理由。我不但要把这份声明寄给镇党委政府,寄给区委区政府,还要寄给《悦城日报》。”
校长没想到殷老师会有这样的底牌,霍地站起来说:“你这是威胁!我告诉你,我不吃你这一套!”
眼看两个人又要吵起来,我赶紧把殷老师劝了出来。
走出来的殷老师余怒未消,气哼哼地说:“真是岂有此理!这种事情还有绑架的?我就不相信了,我还做不了自己的主了?!”我原以为接下来殷老师会跟我有更多的控诉,没想到她却一转身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9
集资事件最后虽然不了了之了,但却成了一道绕不过去的分水岭。过去,在外人眼中,赵永河和殷红还算是一对琴瑟和谐的夫妻,而自此之后,人们才似乎触摸到了某种真相。
国庆节之后的某天下午,我正在房间里看书,突然听到了吉他的弹奏声。我感到奇怪,在这山旮旯里平时连唱歌的声音都听不到,怎么会有人弹吉他?
我走出房门,循声而去,看到是殷老师正在弹吉他,就在后面那破败不堪的操场上。夕阳西下,黄叶斑斑,周围的荒草还残留着最后那抹青色。殷老师坐在倒塌的篮球架底部的骨架上,怀里抱着深橘色吉他正在忘我地弹奏。殷老师外面穿了一件白色风衣,原本高挽着的头发聚拢在后面,变成了一截蓬松的马尾,此时正随着殷老师身体的摆动在跳跃。金色阳光下,朦胧的脸庞伴着灵动的身姿把整个背景衬托得无比美好。
我站在旁边,闭眼凝神细听。那时我还不知道殷老师的过往,也无从知道殷老师弹奏的正是《亚细亚的孤儿》,只是从那悠长的旋律中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孤独与悲伤。
我不敢上前惊扰,趁殷老师还没发现,我悄悄退了回来。路过项大娘门口,项大娘截住了我,悄悄对我说:“有好长时间不弹了,不知怎么又弹起来了。”说这话的时候,项大娘绿豆般的小眼睛难得地从眼皮后面扒拉出来,闪耀出狡黠而神秘的光泽。我有些莫名其妙,目光掠过眼前的项大娘,跟她身后那布满岁月尘埃的黑色门框交汇在了一起。
第二天一早,殷老师过来借自行车去悦城,说由于修路,通往悦城的长途车不通了。说好下午能回来,可下午突然下起了雨,到了很晚殷老师还没回来。此时,赵永河已随镇长出发去了德国,家里只有殷老师一个人,我不免有些担心。
我披上雨衣,冒雨走了出来,没想到雨下得比我想象的要大。黑暗中看不清那细密的雨线,只感到有急促的雨点敲打着身上的雨衣,眼前的视线一片模糊,手电筒的微弱光芒被不断飞溅起的雾气所遮蔽。我沿着外面水库大坝一路前行,走到大坝尽头也没有发现殷老师,再往前是一马平川的柏油路,沿着这条道路就能一直走到悦城。殷老师在这么宽阔的道路上不可能遇到什么阻碍,我决定回头再重新找寻。这次我比来时看得更加仔细,差不多走到坝中心的时候,我在坝沿上发现了那辆自行车。自行车斜躺着,一只轮子搭在坝沿的矮石墙上,另一只轮子淹没在了坝沿下。这是我的自行车,我拎着手电伸头往下看,模糊的光柱下,我朦朦胧胧地看到殷老师正在下面挣扎着往上爬。殷老师看到了光亮猛地把头昂了起来,白亮亮的雨点利剑般射下去,那张半明半暗的脸顿时变得更加混浊。也可能是没有了力气或者是坝上的石板太滑,殷老师的身子虽然努力往上攀附,但却一直沉在最下面。幸亏我车子后座上留有预备带东西的绳索,我把绳索解下来伸到下面,殷老师攀着绳索才慢慢爬上来。
幸好殷老师没有受伤,往回走的时候我推着自己的自行车,殷老师拿着手电筒跟在后面,微弱的光亮缭绕在身旁。我们都不说话,心中却有着难得的默契。她似乎也穿着雨衣,材质好像是那种透明的薄塑料。经过刚才一劫,我们的情况都差不多,浑身上下都早已湿透,雨衣变成了身上的某种羁绊。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开始换衣服殷老师就进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条厚厚的毛毯,说天凉了让我先用这个取取暖。其时我正把沾湿的衬衣扒下来,光着肌肉饱满的上身,殷老师朝我看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赶紧接过毛毯披在身上。殷老师似乎并没在意,摇着手说:“不要这样披,要把湿衣服全脱下来盖在床上才能暖过来。”我一面躲闪着她伸过来的手掌,一面一迭声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这种仓皇的状态显然提醒了她,之后她很快就离去了。
我很快就暖和过来,换上干净衣服去给殷老师送毛毯。房门虚掩着,我敲了几下才听到低低的回应,推门进屋发现房间里没人,电视机前的小凳子上摞着殷老师刚才穿的湿衣服。正迟疑,听到靠窗的布帘后窸窸窣窣地响。殷老师可能在换衣服,我放下毛毯就想离开。还没转身,帘子后突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呻吟,声音突兀而凄凉,似乎怀有极大的疼痛。我吃了一惊,往帘子前移了几步,犹豫着想拉开帘子,但最终又把手缩了回来,急遽地叫道:“殷老师?”呻吟声停止了,我放松下来,想抽身离开,那呻吟声却再次响了起来,而且比上次更加让人揪心,我不再犹豫,猛然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极为逼仄,靠东墙的地方竖着一个大樟木箱子,箱子上摞着不少杂物;西边是一张大大的木床。我想我是贸然闯进了不该进入的禁地,但殷老师肯定是遇到了紧急情况。果然,看到我进来,殷老师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中透着无助和哀怜,说道:“肚子疼,我要死了……”
我有些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殷老师病了,而且非常严重。我把手中的毛毯急忙盖在那正在挣扎着的身体上,然后准备跑出去找人。还没走出来,殷老师却又突然在后面喊道:“王老师,别慌,我可能只是受了凉。那边有个热水袋,你给我拿过来。”
我这才注意到,在那个樟木箱子旁边,放着一个暗红色的热水袋,热水袋的开口还氤氲着丝丝蒸汽。很可能是殷老师刚刚就觉察到了不妙,想灌上热水袋捂捂,还没来得及就被猝然而至的疼痛击倒了。我把热水袋的塞子用力拧了拧,塞到了毛毯下面,殷老师接过去,按压在她的肚腹上面,然后又长长往外舒了一口气。这应该是个恢复体力的信号,殷老师的眉头也有所舒展,看起来已没有刚才那么痛苦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用案板上的半块生姜做了一锅姜汤。我端着姜汤再次来到殷老师这边的时候,殷老师已经能坐起来了,但看上去还是很虚弱,有一种大病初愈的样子。
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去,殷老师脸上逐渐恢复了原有的气色,精神头也好了很多。我放下心来,正准备告辞,殷老师却拍了拍床沿说:“谢谢王老师啦!您能在这里坐一会儿吗?”口气是温柔的,而且第一次使用了“您”,内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倾述的渴望。我有些迟疑地坐到了床尾,斜着身子面对着坐在床头的殷老师,这样看起来就有了一种面对面谈话的姿态。
“刚才一定吓着你了吧?小时候落下的毛病,一受凉就会疼得死去活来的,焐一焐就好了。小时候没热水袋,姥姥就用装葡萄糖的玻璃瓶子,灌上热水包上毛巾放在肚子上,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我知道殷老师把我留下来肯定不是为了说这些,就默默地看着她,期待着她继续往下说。
“你一定也看出来了,我和赵永河不像夫妻,我们确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殷老师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溢出了泪花。
话题跟我刚才的预感吻合了起来,我却感到了心酸,不自觉地说了一句:“可你和赵所长看起来很般配!”
殷老师骤然睁大了眼睛,有些吃惊地看着我,顿了一下,才反问道:“你真这么认为吗?如果真这么认为,我就没有讲下去的必要了。”
在殷老师的逼视下,我低下头,喃喃地说:“是他们都这样说,我倒觉得他配不上你。”
殷老师听了,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幽幽地说:“我们倒不是般配不般配的问题,而是我们根本就不该走到一起。”
这个夜晚,伴着外面潇潇的雨声,在那间狭窄的房间里,殷老师向我讲述了她曾经历的一切,讲述了她与赵永河的婚姻,讲述了她与姬长松的爱情。
姬长松被贬为锅炉工的第二年就辞职了,此后一直不知所终,也几乎切断了所有联系。这么多年来,殷老师一直没放弃寻访,直到昨天下午,她才从同学那里得到了姬长松的信息,今天借我的自行车就是去找姬长松的,还真找到了,姬长松现在在一家音乐培训机构担任辅导老师。她见到了他,他早已跟前妻离婚,他和前妻生的女儿也去外地上了大学。他们之间已没有了障碍,这让她看到了她生命中的春天。
从殷老师房间出来,雨早就停了,周围一片寂然,黑暗似乎收走了所有的声音,小小的星星一个接着一个鲜明地亮了起来,是那么纯洁,又那么新鲜。它们尽着自己的力量,点点滴滴,把自己的光芒交织在一起。这世界是多么奇妙啊!瞬间就会开辟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10
一个星期以后,赵所长从德国回来了,不但给殷老师带回来大包小包的东西,还给老师们带回来一大包巧克力糖果。糖果的滋味不是单纯的甜,夹杂着浓浓的焦奶味道,微微有一点儿苦涩。大多数老师第一次品尝,都说味道有些怪,听说这东西在国外都贵得吓人,就都夸赞赵所长是个有本事的人,然后再感叹殷老师的福分,能找到这样的男人真是八辈子修来的运气。
又隔了一个星期,巧克力糖果的余味还在校园里弥漫着,就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出来:殷红老师正和赵永河所长闹离婚。这下,北庄联中又热闹了,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
本来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不应该有这么大的轰动,可是赵所长率先把这事给抖搂了出来。星期一早上,一般是各个单位最为繁忙的时候,赵所长这天却没去镇政府上班,一大早就胡子邋遢地来到校长室找校长,说着说着就压抑不住地痛哭起来。这个时间本来是学校例会,老师们都待在办公室等校长来开会。赵所长这一痛哭办公室这边就听到了动静,有两个很好奇的老师仗着胆子来到校长室门口,赵所长的哭诉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你说我这么对她,她还要跟我离婚,她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我哪里对不起她?……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消息有点儿惊人,两位偷听的老师显然是被惊着了,急忙跑回办公室把听到的内容捅了出来。老师们乍一听都感到不可能,反复问那两个老师是不是听错了?但一会儿赶过来的校长很快就证实了消息的真实性。
早上的例会本就没多少内容,这个突然来临的消息使例会变成了对殷老师的批判会。此时,殷老师已处于半休假状态,没课的时候就在家,连我这邻居都轻易见不着面。老师们对殷老师的批判就更放肆一些,总结起来不外乎四点:殷老师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是个心比天高的女人。最后校长甚至说了一句很粗俗的话:“不就是一个烂×吗,有什么了不起!”
实际上,尽管我有思想准备但也多少感到了吃惊。我没想到殷老师会这么果敢,这段时间我们见面很少,但由于心里藏了秘密,见面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我总是用怜惜的目光看她,而她的目光却一如既往地清澈。这段时间,赵所长看起来也很正常,每个周末都回来,也没什么动静传出来,比过去还安静。现在看来,这根本就是一种不正常的状态,是一种风暴来临之前的平静。
赵所长很快就把两个人的问题上升成了一个群体事件。先由校长找殷老师谈话,谈话的结果又是一个不欢而散。这个结果校长早就料到了,赵所长更应该清楚,可是赵所长还是坚持让校长出面,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难道仅仅是为了博取一点舆论的支持吗?
校长找殷老师谈话的第二天,殷老师就主动来找校长辞职了。校长回复说这事超出了自己的权力范围,要上报到教委办然后再经镇政府批准才行。殷老师说:“那就上报吧,越快越好。在学校未找到代课老师之前我会坚持把课上完。”
可殷老师最终却没有把课上完,接下来发生的两件事促成了她的提前逃离。
其一是镇政府不批准她辞职。镇政府的这项决定是由校长向她口头传达的,理由是教育上现在缺人手,好不容易培养成熟一位老师不能轻易流失。
其二是赵永河被停职反省了。和他一起停职的还有墨镇镇长童德贵,根源就是上次他们的出国考察。考察本来是为了引进德国的先进设备,没想到后来发过来的机器根本没法用,经反复检查发现是一批淘汰了的旧机器,三百多万的设备款白白打了水漂。有人对此进行了举报,说由童镇长带队的这个考察团说是为了考察设备,实际上,他们到国外就是为了看西洋景,用集资来的钱吃吃喝喝游山玩水,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设备上。同时受牵扯的还有县里的一位县长,这位分管工业的县长是被童镇长硬拉进考察团的。
本来赵永河停职与殷老师没多大关系,尤其是对于目前他们这种状态来说。但实际上却严重影响了殷老师的生活,赵永河停职之后就回到了北庄联中。这时的赵永河跟原来已经大相径庭了,也不再注重自己的形象,整天裹着个破军大衣在学校里进出,胡子也不刮,粗黑的毛茬参差不齐地从那张大圆脸上冒出来,整个头部就像一个扎满了黑蒺藜的南瓜。最恶劣的是他从早上就开始喝酒,喝完酒就在房子里痛骂,骂完了就开始痛哭。到了晚上折腾得更厉害,不断有高分贝的声音传出来,是两个人的吵架声,有时还有拉拽撕扯的声音。殷老师早就应该和他分居了,有次我隔着房门注意到,在他们房间的帘子外边有一张用破凳子搭起来的小床。我住在他们旁边,感到隔壁的屋子里每天都在上演一出出惊心动魄的大戏。
殷老师是不堪其扰了,连续找了校长好几次,要求搬到项大娘西边的那间空房子里,校长都没有同意,理由冠冕堂皇,说学校总不能给职工提供两个宿舍吧!最后殷老师给校长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让我搬出来住那间房子,我可以把这学期的课教完,这样对学生也有个交代;要么我就不管你们批准不批准立即走人。”校长嘿嘿笑着说:“你吓唬谁呢?我这校长也不是为你一个人当的,不能乱了规章制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爱咋的就咋的吧。”
得到校长这个答复的第二天下午,殷老师决心离开了。离开前殷老师给七年级的同学上完了最后一课。
真正离开的时候却遭到了赵永河的阻挠,他们在门口闹了起来。此时的赵永河撕去了所有伪装,对着殷老师肆无忌惮地辱骂着,我在房间里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走了出来。
殷老师提着个大行李包朝学校大门方向奔去,赵永河一边辱骂,一边从后面追上来拽住了旅行包,殷老师返身挣脱着,嘴里喊着:“放开!你要还是个男人你就放开!放开!……”赵永河嘴里不干不净地回应着:“在你这个婊子面前,我早就不是什么男人了!我就是不让你这个烂×女人去找野男人!”我是第一次见赵永河还有这么狰狞的面目,可能是刚刚喝完酒的原因,脸上布满一大块一大块的红紫,裂开的嘴巴和肿胀的鼻子又把这些颜色分解成支离破碎的色块。那色块随着他激昂的情绪在抖动变形,这使他看起来极其丑陋而猥琐。
我上前想把赵永河劝开,毕竟夫妻一场何必闹到这种程度,事情到了这一步再留也无益了。谁知还没等我开口,赵永河却指着我的鼻子骂起来:“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吗?没有你说不定殷红还不会跟我离婚呢!我出国的时候你们这对狗男女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说不定你们早就勾搭上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赵永河一口一个狗男女地骂着,嘴里不断喷出浓烈的酒精味道。我的火气直往上撞,真想上前一拳把他打倒。又一想还是算了,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条疯狗,惹他何益?最主要的还是先让殷老师脱身。
我不再有所顾忌,直接把他紧抓着殷老师旅行包的手掰开,然后挡在了他面前。我的身材比他高一些,长得又比他壮,他没法越过我去追殷老师,只好瞪着混浊的大眼珠子恨恨地看我。我也毫不含糊,用同样的目光盯着他。最后他没办法了,无奈而绝望地看着殷老师快速闪动着的背影,蹲在地上像个女人一样呼天抢地地痛哭起来。
这时候,早就躲在边上观阵的几个老师“及时”赶了过来,说及时是相对于赵永河此时歇斯底里的状态,就整个事件来说,他们只能算不得不出现的善后者,或者是幸灾乐祸的看客。甭管怎么说吧,他们来了,项大娘也颤颤巍巍地过来了。他们有的站在旁边绞着双手做出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有的蹲下来想把赵永河拉回屋。最有意思的是项大娘,一边用那只干干巴巴的手掌给赵永河擦泪,一边劝慰:“孩儿啊,我的孩儿啊,咱别这样,先让她走吧。她想过来就会回来了。”
赵永河得此机会变得乖巧而放纵,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号啕:“她不回来了,我的大娘呀!这个臭×娘们有了野男人,她去找那个流氓老师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一来,我的位置就显得有些尴尬了,按照现在以安慰赵永河为主的价值取向,我刚才的行为显然是在助纣为虐,但我却不想低头,不想像他们一样做那种假慈悲的表面文章。我应该及时闪开,可心里还记挂着殷老师,一个柔弱女人,带着那么大的行李包要走到梨园村车站肯定很艰难。
我骑着自行车奔出校门,刚拐到大堤上就看到了殷老师。殷老师穿着一件带有深蓝色方格的薄呢外套,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西去的阳光照射着她的背影,沉重的旅行包丝毫也没给她带来负担,她挺胸抬头阔步向前,步伐坚定心无旁骛。我本来以为她会直接坐上去悦城的长途车再也不回头,不想她却在车站旁边的小旅馆住了下来。她说她要先休整一两天,要让自己的情绪变得更为饱满,要以最佳的姿态最好的情绪来面对自己的爱人,迎接新的生活。
安顿好殷老师我返回北庄联中,刚踏进校门就感到气氛不对。院子里停了一辆救护车,殷老师宿舍门口围满了人,接着就有一副担架从人群中冲出来向救护车奔去,救护车很快就吞没了担架,然后闪着车顶上的红灯急不可耐地开走了。
我赶到自己宿舍门口的时候人群正在散去,我连问了好几声怎么了?他们似乎都不愿搭理我,脸上的表情很是凝重。我更加疑惑,这时项大娘踮着小脚蹿过来咬着牙说:“我说要出大事吧!这个女人就是个丧门星,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离婚!赵所长喝药了。”
确切的消息第二天上午传了回来,头天下午坐着救护车离开学校的校长坐着警车回来了,赵永河已经不治身亡,从他胃里没有发现农药,而是检测出了一种有毒的花种子。
警察搜查了殷老师的宿舍,发现了很多可疑线索,赵永河有一个那时非常流行的不锈钢杯子,据他自己夸耀是童镇长送给他的,赵永河对此视若宝贝,经常随身携带。警察从杯子里残留的茶水中找到了致赵永河死亡的那种花种子。茶是大麦茶,赵永河由于胃不好,这大半年就只喝这种茶,花种子混在大麦茶中间很难分辨。警察随后又在后窗上面的窗框缝隙里发现了一个纸包,纸包里包着的就是那种花种子,经进一步检测,这是夹竹桃的种子。夹竹桃是种有毒的植物,但也是一味中药,当地居民时有种养。
一开始警察怀疑赵永河是自杀,但随着这一系列的发现他们逐渐改变了看法。一个自己想死的人不可能用完种子之后再把种子这么隐秘地藏起来,再说把种子掺杂在大麦茶中显然是有意为之,一个自杀者怎么可能会这么刻意?有了这种分析警察就展开了调查,调查的重点当然是围绕赵永河身边的那些关系人。
我是最后一个被警察找来谈话的,警察上来就问我和殷老师什么关系?我有些气愤,这说明他们在内心早已认定了很多事情,我想质问他们几句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后来又问我把殷老师藏在了哪里?我那种感觉就更为明显了,这有些太荒谬,殷老师怎么会成了谋杀赵永河的嫌疑人?很显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整个校园里的人都做出了对殷老师不利的证词。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想把殷老师和赵永河的真实关系说出来,刚讲了两句警察就打断了我,让我不要说些与本案无关的事情。那我只好闭嘴了,但我并没有太过担心,我相信这世界还有真理;我坚信殷老师没有杀赵永河,尽管她在心里想过一万次离开赵永河的方式,却没有一件是想通过谋杀来实现的。
可后来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殷老师承认花种子是今年春天一个学生家长送给她的,原本她是想种在自己宿舍前的,可是后来就不想种了。因此她就把种子放在后窗上面的窗框缝隙里。警察问知不知道夹竹桃种子有毒?殷老师回答说:“知道,当时家访时家长介绍过。”警察又问:“知道有毒怎么还想养?”殷老师回答:“就是喜欢,也许正因为有毒才更喜欢。”
到了这个地步,警察已经不想再问下去了,在他们看来现在已经可以结案了。动机明显,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在。到了下午殷老师就被他们戴上手铐带走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殷老师。
11
第二年春天,我考入了悦城一家新闻媒体,离开了北庄联中,而北庄联中也于这年年底合并到了墨镇中学。北庄联中不存在了,但关于殷老师和赵所长的话题却在墨镇持续了好一阵子。现实版的潘金莲和武大郎尽管数见不鲜,但出现在自己身边总是让人兴奋,热衷于传播的那些人把听到的故事不断升级换代,在这个过程中殷老师身上的罪孽不断在加重,以致在某些人的舌尖上被歪曲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女人。
今年春天,我搬进了高铁附近的一个小区,后面就是一条新兴商业街。一天下午,我正在商业街上信步走,一位白发老人突然驻足在面前,我也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良久,他试探着问道:“你……你……你是王老师吧?”我只有短暂的教师生涯,对这个称呼早已陌生,眼前的老人显然跟在北庄联中的那段经历有关。我在记忆中搜索着,很快,认出来了,老人是当年北庄联中教导处的律主任。我有些意外,隔着三十多年的岁月尘埃,容颜已改的故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我不禁心头一热,赶紧上前握住了老人的手。
律主任看起来身体还硬朗,他早已从乡村教师的位置上退休了,随着孩子来悦城居住多年了,他每个月有七千多块钱的退休金,可并没有闲下来,而是在一家培训机构看大门,说着就指着商业街里面的一栋房子,说:“呐,松果培训,听说过吧?”
我当然知道松果培训了,这是一家培训连锁机构,最近几年发展很快,光在悦城恐怕开了已不下十家。
“知道松果培训是谁开的吗?”律主任神秘兮兮地问道。还没待我回答,律主任紧接着说:“是殷红开的,北庄联中那个殷红——那个殷老师,你还记得吗?我现在就是在给她打工。”
我惊呆了,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得到殷老师的消息。
据律主任说,殷老师后来被判了死缓,在狱中待了三年多,后来是她母亲的持续上访,最终得到最高院的复审。在复审的重新调查中,发现了赵永河不但在墨镇供销社有个情人,这个情人还给他生下了一个孩子。工作人员从他情人那里找到了一本赵永河留下的日记,在日记里,赵永河详细述说了自己的心路历程,谈到了自己对殷红由爱生恨的详细过程,再加上,停职之后对他的打击,他已对人生感到了绝望,有了自杀的念头。可他不甘心就这样离世,他不能容忍殷红就这样离他而去,他要复仇,要带着殷红一起走,为此他甚至设计了好几种方案,夹竹桃种子只是其中之一。
出狱之后,殷老师终于得偿所愿,跟姬长松结婚了。两个人一起办了松果教育培训,可没过几年姬长松就生病去世了,他们没有孩子,殷老师一个人咬着牙把夫妻共同的事业坚持了下来,把松果教育发展成了今天这个规模。
这个后续故事让我激动不已,其间,彼此的联系断掉了三十多年,现在殷红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再次完整了起来,还是那个最初的样子,还是站在那三个不完整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我的样子。
第二天下午,我再次来到后面这条商业街,按照律主任昨天的指点,找到松果培训所在的那栋楼。律主任不在,大厅里静悄悄的,两边的宣传栏上布满了花花绿绿的图片和文字,左边是松果培训发展历史,右边是成果展示。我在左边看到了董事长殷红的照片,在她上面是创始人姬长松。照片上的姬长松有着高高的鼻梁,微微往里收缩的嘴巴,整个面容看起来非常清俊却出奇的冷漠。而殷红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了,齐耳短发往上收拢着,在额头中间分开,看起来无比干练,面部表情洋溢着热烈而自信的神采。
我正凝神观望,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嗒嗒声,我扭头一看,一个身着职业女装的中年女性正迈上大厅台阶,匆匆往里面奔来。只一眼,我就认出来了,她就是刚刚从照片中走下来的那个人。我有些慌乱,想背过身子躲起来,但最终却鼓起了勇气,挺直了腰杆,面朝向她,迎了上去。
(刊发于《中国作家》2023年第12期 责任编辑 陈集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