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的断裂处:日本文坛上的深泽七郎
深泽七郎(1914-1987)的出现震惊了当时整个日本文坛。其天赋无疑令所有人赞叹,但其特立独行的、富于勇气的笔力最终令其遭到了驱逐。在历经漂泊之后,他终于回归田园,过上了相对安宁的晴耕雨读的生活,但无法掩饰其中有着深深的无奈,其人生经历令人唏嘘。深泽七郎出生于山梨县八代郡石和町的一个经营印刷业的家庭。因患角膜炎,右眼几乎没有视力,这反倒激发了其听觉和音乐方面的才华,这一点从其文坛处女作《楢山节考》(1956)中的音乐性可知。他从中学时代开始喜欢弹吉他,中学毕业后在东京的药店、面包店当学徒工。他浪迹天涯,1938年在明治生命讲堂举办了第一场吉他独奏会,至1952年共举办过18场吉他独奏会,1954年开始在日本音乐厅长期演出,并开始尝试小说创作。1956年11月,以短篇小说《楢山节考》获得中央公论新人奖,由此登上文坛。“节”在日语中有“曲调”之意,“考”是考据之意,作品题名即“楢山曲调考”之意。深泽七郎另有代表作《笛吹川》(1958)、《风流梦谭》(1960)、《庶民列传》(1970)、《陆奥偶人》(1979)等。其中,《风流梦谭》被认为有对天皇不敬的内容,遂引发了日本右翼的追伐,他因此度过了长达四年的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可见日本社会存在着的诸多“禁忌”。相马庸郎指出:
战后日本文学史上再也没有像深泽七郎的《风流梦谭》(《中央公论》1960年12月)那样轰动社会的文学作品了。虽说是梦境,该短篇小说涉及对昭和天皇一家处刑这种惊人的题材,使诸多评论家围绕着作品是否否定天皇制、是否革命小说这一政治课题参与了讨论。且作品发表两个月后,一个右翼少年袭去了小说所刊杂志出版社社长的住宅,引发了杀伤事件,这直接在国会和论坛掀起了关于战后的右翼对策、恐怖主义和言论自由问题、天皇制禁忌问题等政治话题的广泛议论,其影响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风流梦谭》事件象征着战后日本右翼恐怖主义的复活,此后有关天皇的诸多话题成为禁忌。《楢山节考》是深泽七郎的成名作,作品以日本信州大山里的一个贫穷村庄为舞台,描写了那里的“弃老”习俗。因为山村口粮不足,村里的老人们到了70岁就必须上楢山,即在冬天里被丢弃在楢山上活活饿死或冻死,以便把节约下来的口粮让给儿孙辈。
作品的主人公阿伦即将70岁了,不幸儿媳妇在山上捡栗子时摔死了,留下了儿子和三个孙子、一个孙女。阿伦身板硬朗,还是个操持家务的能手,她一边拉扯着孙辈们,一边急着要为儿子再找个媳妇,以便自己上楢山前把儿子一家安顿好。所幸新来的儿媳妇阿玉很贤惠,才16岁的长孙袈裟吉的媳妇阿松也进门了。儿子和儿媳妇舍不得阿伦上山,但阿伦决心已定。那天,山上下了雪,村里的风俗认为那是一个好兆头,阿伦在雪中口诵阿弥陀佛,独自静静地坐在山里,等待着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
作品取材于古老的民间传说,同时导入民间说唱式的文体,以民谣推动作品铺叙展开,作品结尾处还附有作者本人作词作曲的“楢山曲”等歌谣,在内容、形式方面均有鲜明的创新性,且不乏深刻的思想内涵。《楢山节考》的出现令日本文坛震惊,中村光夫指出作品揭示了拾人牙慧的日本现代人道主义的虚伪性(中村光夫《日本的现代小说》,岩波书店,1991年,P191)。也有较多评论者认为作品展现了前现代的“日本”,但这些论点并未得到充分展开。实际上,“弃老”首先是一种“历史”的断裂,虽然阿伦婆婆一心赴死,但邻居家的阿又爷爷贪生怕死,由此衬托出人类共通的“求生”本能。
一般而言,民谣质朴纯真,但《楢山节考》中的民谣满含了话语暴力,时时提醒着老人们赴死的时刻,尤其十六岁的长孙为了迎娶自己的小媳妇,在村里带头传唱羞辱祖母的歌谣,令争强好胜的祖母为自己的“健康”感到羞耻,终于自行击落了两颗大门牙,以便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更衰老一点。村落共同体的“话语暴力”无处不在,雨屋一家人被逼得乘夜逃离村子亦是极好的证明。日本自古以来有“村八分”之说,指某一户人家受到全村人的“绝交”制裁。雨屋一家为了逃避“被绝交”的命运,只得乘夜逃离故乡,可见日本社会无处不在的“欺凌”现象。
从上下文语境看,“弃老”是旧俗,但老人可以选择不上山,只要能够抵挡住整个村落共同体营造出的话语暴力氛围。其证据是阿婆的儿子、儿媳妇不忍阿婆上山。与善良的儿子、儿媳妇相比,长孙所代表的孙辈冷酷至极,不但到处传唱充满了话语暴力的歌谣,当老人终于被丢弃在楢山的那天,小夫妇俩迫不及待地把阿婆的衣服穿在了他们自己的身上,对阿婆即将死去的命运没有流露出丝毫同情。这种功利主义、利己主义行径,完全颠覆了阿婆为了子孙后代的福祉而赴死的传统价值观,其中横亘着历史的“裂痕”。孙媳妇阿松对家务一窍不通亦说明了“代际”的裂痕。也就是说,作品亦包含了对“伦理”的拷问意味。阿婆的名字用日语写作“おりん”,其中的“りん”与“伦理”的“伦”字日语发音一致。作者亦确实将代表儒家伦理的“仁义”二字嵌入在文本中。
阿婆即将上山前,请有过上山经验者介绍注意事项,当时的场面充满了庄严肃穆的仪式感,介绍者以“仁义”之法传授了相关经验。无论如何,生死事大!可以说,深泽七郎的成名作《楢山节考》向当时的日本社会提出了历史、记忆、生命伦理等诸多问题。当时的日本作为美国的桥头堡,在经济方面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但战争责任等重大问题被遮蔽,正如在逼走了雨屋一家后,全村人都像商量好了似的,“所有人都不再提这件事”,这种“沉默”难道不是另类的“语言暴力”吗?通过“沉默”来抹去历史记忆,这是更深层次的“语言暴力”。不仅如此,这个小山村亦是“日本”共同体的象征,所以《楢山节考》还是一篇充满象征意义的“日本人论”,它揭示了日本民族的诸多国民性格,例如对弱势群体的欺凌、无视“生命伦理”的冷酷等等。其中,对“历史断层”的形象化叙事手法令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