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女真，本名张颖，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小说集《晚霞中的红蜻蜓》《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等。曾获中国图书奖、《小说选刊》年度优秀作品奖等多种奖项。现居沈阳。

多年前，她跟小艾去领结婚证那天，心底莫名闪过一个不吉的念头：总有一天，小艾会离她而去。岁月流逝，小艾变成老艾，这一天，像她曾经预感的那样，真的来了。

老艾说走就走了。离开的方式有些残酷。

老艾身体其实不错，平时除了血压稍微高些，没发现别的毛病。老艾五十岁以后，她认真负责，每年都仔细研究他拿回家的体检报告，替他盯着血脂、血糖、血压等关键指标，拿新报告跟头一年的各项指标逐一比较，他自己倒不大认真看，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一直以为未来的某一天自己会先走，毕竟她比他大五岁，最近几年身体不大好，大概也是更年期的缘故吧，睡眠不佳，大小病不断，还住院做了一次供血手术。很多年前，床上欢娱过后，她跟老艾说笑：等我没了，你再娶年轻的！当初决定结婚，除了他们两人，亲朋好友少有赞成。她有婚史，离婚后，儿子被前夫带到深圳去了；老艾那时还是小艾，据他自己讲，谈过两次恋爱，都没成功。他身材有型，人长得洋气，头发是自来卷，眼窝深，体毛也重，祖上可能有异域血统，但他说家里长辈也不太能讲清楚。他在学校的素描课兼职做模特儿，后来两个人就恋上了。决定结婚时，双方家长都没有祝福。他们去民政局扯了结婚证，没有办世俗婚礼。日子是自己的，祝福的匮乏、旁人的冷眼，不影响他们一日三餐、早起晚睡。结婚后，两个人过得还不错，既激情澎湃，也相敬如宾。他从原来那个不景气的行业小报转到行政机关做职员，不再兼职做模特儿；她还是在大学里教课，业余时间画工笔。她三十八岁做了高龄产妇，生下女儿小晚。这是她改了主意的结果。答应他求婚时，她对他说，她年纪大了，不想再要孩子。头胎是儿子，难产，差一点要了她的命，心理上有阴影了。他说可以两个人过一辈子。结婚以后，跟朋友出去玩，她发现他经常抱别人家的孩子稀罕。后来她就说：咱们还是生一个吧。

有了女儿小晚，小艾就变成老艾了。

一晃儿，小晚上大学了。

老艾却说走就走了。她没有心理准备。

那天早晨，老艾照例去北陵公园锻炼身体，他出门时她还没起床。她习惯晚睡晚起，学校的课通常都选在下午。小晚住校，不牵扯他们的时间安排。他们俩性格上一静一动。她不爱运动，在画室里一待一天，能乘车不走路，能坐不站着；老艾一年四季早起跑步，中午在单位打乒乓球，下班偶尔晚回，一般会先打电话回来，嫌公交车太挤，或者说车上空气不好，他准备走路回家。饭后他有时还在家里的跑步机上运动，再加练几组哑铃。他的线条和肌肉一直保持得挺好，五十岁以后还有人以为他四十多。她白天在画室涂抹，出门去写生、上课、看展览、会友人，不论多忙多累，只要他不出差、不在外面应酬吃饭，她都会回家下厨房认真操作一番，等他回来共进晚餐。每个晚餐都非常正式，有跟前一天绝对不会重样、色香味俱佳的美食，有烛光灯影，有葡萄美酒，像庄重仪式，多少年雷打不动。她得把他的胃抓住。当年离婚，她反省过，前夫可能也是因为她只顾关在画室里涂抹，忽视家里的饮食、厨事而出走的。至少是原因之一吧。她年轻时超级不爱下厨房，厌恶厨房里的油烟味。她不能在同一件事上摔两次跟头。下厨房当然烦琐、油腻，常常让她想到无意义，跟她笔下那些花草的纯净、清新没法比，但如果你带着热爱去做，也能从中体会到一些乐趣。第一次婚姻中，她没悟到这一层。也许，就是爱得不够深，不想为那个人多付出。而对老艾的晚餐，她自认为是很下功夫、很努力的。

那天早晨老艾没按时回家。通常他晨练以后回家吃早饭，然后再去单位上班。八点半时，打他手机，却听到铃声在卧室响起。这个老艾，又没带手机。他早晨出去跑步偶尔不带手机，有时是忘记了，夏天一般是嫌累赘。他没按时回家，她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自己吃早饭。现磨的五谷豆浆，是老艾最爱喝的，放到晚上不新鲜了，她勉强自己都喝掉。饭后她又往他单位打电话。以前也有这种时候，他在公园锻炼时，告诉她忽然想起单位还有事情没处理完，或者领导临时有紧急召唤，他会从公园直接去单位上班。早饭他也可以在单位食堂解决。每次不回来吃饭他都会打电话告诉她。她不担心他吃不上早饭饿肚子，无论单位食堂还是街边小店都很方便，她就是心里不大踏实，想确认一下他在哪而已。

办公室的座机电话没有人接，她有点生气，想给他哪个同事打手机问问情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作罢。婚后这些年，她经常提醒自己不要看着他。男人不是能看住的，如果他生了外心的话。她比他大了五岁，让外人感觉她在看着他，会让人瞧不起，伤他自尊，也会让他不自在。她不想让他不自在。她认为守住这个男人的方式，除了抓住他的胃，最好是在自己身上做文章，所以她贴面膜、泡温泉，穿显年轻的衣裳，用法国香水和口红。她要增强自信，保持好心态。虽然比他年纪大，但她给他生了漂亮女儿，这些年辛勤工作，参加过全国画展，几次获奖，画作有人收藏，也陆续在卖，经济上还算宽裕，比他的收入要高出一截，她认为女画家兼大学教授的身份应该可以给自己加点分，让她能配上他。自己不过比他早几年来到这个世界而已，总有一天他也会老。五岁很多吗？看看那个嫁了年轻总统的法国退休女教师！人家满世界走动，频繁出现在聚光灯下，完全不在乎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挑剔他们在年龄上不般配，有多少女人看着她眼红，而她不过才比他大了五岁。

快到中午时，她直觉还是有点儿不对头。放下画笔，进老艾卧室里，她不但看见了老艾的手机，还看到他平时上班带的那一长串儿钥匙、月票卡，几样东西整整齐齐都摆在床头柜上。老艾应该是带简易钥匙出的门，那上面只有小区门禁卡和家里入户大铁门的钥匙，是他偶尔去小区门口超市买东西或者去公园锻炼时带的，携带比较方便。这说明老艾本来是想回家的，他去单位也进不了办公室。她心里慌乱起来，又给他办公室打电话。这回电话有人接了，是他同事小铁的声音：嫂子，我正想跟您联系呢，老艾什么情况？不舒服吗？他好像没请假，处长正急呢，给他手机留言他也没回复。有个文件压他手里，下午要报送的……

他们开始四处寻找老艾。

找到傍晚，他们在柳条湖那边的第四医院看到老艾时，才知道老艾早就走了。老艾早晨在北陵公园跑步时猝然倒地，热心人打急救电话叫了救护车，送去医院挺及时，人却没抢救过来。他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医院只能等家属来认领。在太平间认人时，如果不是小铁扶着她，她当时直接就倒地上了。

办后事的过程，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木头人。老艾父母头几年走了，她自己父母也早走了。她是独生女，前夫和十多年未见的儿子不会管她这事，小晚又那么小，哪经历过如此打击和场面，想处理好这种事真是欠能力。幸好老艾单位非常出力，派了专人，加上老艾还有个亲姐出头。老艾当年决定和她结婚，老艾姐上门找她谈话，转达他们父母的反对意见，所以她跟老艾姐一直拧着劲儿，平时不怎么来往，只在春节艾家吃团圆饭时例行见面。公婆去世后，老艾家的团圆饭自然也就取消了。眼不见心不烦，他家里人的反对，成了她必须对老艾好的无名动力。但这次，办后事多亏了老艾姐。

办完后事，挺长时间，她拒绝出门。学校秋季开学，她以再下一个学期多开一门课的代价换来本学期休息。系里最近会多，她也总是请假。她平时在系里不争抢好事，刚刚经历丧夫之痛，又接近退休年龄，刚上任不久的年轻系领导还算通情达理，每次她说个理由就行。她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懒下楼，少出门，吃饭改成一日两餐，通常是面包、点心加一盒牛奶，靠手中的画笔和颜料消磨时间。日常用品基本网购，小晚周末从学校回来，她能吃上小晚买的水果和青菜。小晚在家时，她不错眼珠地盯着长得很像老艾的小晚看，感觉她不像女儿，倒像个成熟的小妹妹。眼见小晚围着她忙来忙去、真心疼她，她庆幸当年决定做高龄产妇，再生个孩子的决定真是太正确了。至少她还有一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亲闺女。

那天小晚在家，饭后在画室里闲坐，她想到一个问题，问小晚：去集安的照片，你还有没发给我的吧？

小晚回说：我拍的第二天就发给你了。

去年秋天，他们一家三口开车去吉林集安住了两晚，看高句丽遗址兼一路观赏红叶，往返路上拍了不少照片。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全家旅行。回来他们走了一段鸭绿江，在浑江大转弯那儿停留了半天时间。当时她手机没电了，照相的任务自然交给了小晚和老艾。浑江大转弯真挺壮观的，头一天上游下了大雨，他们幸运地赶上江水丰沛的时候。站在观景台上俯瞰，进入眼帘的汹涌江水遇到山的阻挡，借山势来了个U形大拐弯，再一路冲向下游。河岸上的庄稼已经成熟，树木五彩纷杂，河水像一条流动的带子。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她心头震撼。她很遗憾自己画不出这样的壮观景象。她记得当时为拍全景，老艾和小晚转来转去寻找合适角度，既要把大转弯的景象收下，又想尽量避免游人进入镜头。那么，她印象中拍过但没见到的照片应该就是老艾拍的了。老艾并没把照片及时转给她。她想了想，对小晚说：去把你爸手机拿来，在卧室五斗柜最下面那个抽屉里。

老艾走了以后，她把他常用的一些东西收藏起来，哑铃、剃须刀、盛京通交通卡、钥匙，包括手机。她想尽量看不见老艾用过的东西。她想用看不见来减少悲伤。

小晚拿来手机，说：早没电了。当初忘记关机了。

小晚把手机跟充电宝连上一会儿，问她：我爸手机什么时候设了密码？

不知道。

她真没注意老艾手机什么时候设了密码。以前没有的。老艾知道她不会偷偷查看手机，为什么还要设防呢？她想了想，也许老艾是防外人的，万一手机丢掉了，别人打不开吧。

小晚聪明，几下就破译了密码。是小晚的生日尾数加上老艾的生日尾数。这真挺好，外人拿了手机打死破解不了，而家里人很容易猜出来。小晚告诉她说：妈，有一堆照片呢。我爸真懒，他一向这样，不催他就忘，去集安的照片好像都没转给咱俩。我下载到电脑上，电脑上放大了更方便看。

好。

小晚回学校以后，她打开电脑反复看小晚下载的照片。新建的文件夹放在桌面上，名字叫“集安—爸手机”。集安一行，老艾拍的照片都不错，默默地给她们娘儿俩拍了不少特写。她最喜欢在枫林谷那张单人照，应该是偷拍的，她一点没有察觉到他拍过。当时是爬山累了，她坐到一个斜坡上远望群山，背景是绚烂的红色枫林，那天她穿一件显年轻的裙子，蓝天、红叶加上她身上的翠绿，还有心静如水的表情，三种颜色搭配得特别纯净、得体，她喜欢。她不明白这么好的照片老艾为什么不给她转过去。包括他给小晚在路边小溪旁照的那张也特别好，小晚把脚丫伸到溪水里，长发盖住半边脸，青春的气息却还是洋溢而出。小晚说，她也是头一次看到这张照片。还有她和小晚的几张合影也好，小晚倚在她身旁，真是小鸟依人。老艾当时为什么不把照片转给她们呢？

翻看了一阵照片，仍旧睡不着，她去把老艾的手机打开，翻看手机相册。老艾的手机相册里居然有一万多张照片，在集安拍的只是很小部分。她有点奇怪小晚为什么只下载去集安的那些。顺便把照片都下载了不好？真是个小懒丫头。小晚性格有点像老艾。老艾虽然爱运动，但在日常生活中办事情挺肉，做什么好像都不着急，慢慢腾腾，经常是她已经忍耐到极限了他才开始行动。好在相处时间长了，她已经了解他的性格，碰到事情，不再跟他急。老艾做事有自己的规律和节奏，她不强求他。

老艾的相册里内容很杂。他们家庭出去游玩的照片，除了去集安那些，大部分他都转过。还有很多街拍，老艾有时候走路下班或者逛街，看见什么好玩的就随手拍下来，有一张女人大腿的特写她印象特别深，应该是在地铁的滚梯上，那个女人站在滚梯上面，老艾在她下面仰拍的。是夏天，一个穿着黑色短裤、臀部丰满的女子，右腿纹满图案，老虎、蛇、牡丹花缠绕在一起，设计得挺巧妙，而左腿却是原生态，干净、白皙，没有一丁点儿人为的添加。如果不是出自老艾的镜头，她可能不会相信这是同一个女人的两条腿，真像一个人同时长了天使与魔鬼两张面孔。老艾把这张照片保留下来，说明他喜欢，他当时拍这照片时脑子里是有想法的。相册里还有很多松鼠的特写。他常去的北陵公园里有松鼠，老艾早晨去锻炼，有时会带点花生、瓜子，他顺路去喂那些小家伙。他还说过：为什么你只画花草不画松鼠？小松鼠多可爱！他们偶尔一起去北陵公园，老艾去跑步，她写生，她画过北陵的梨花、荷花、迎春花。老艾拍的松鼠，有几张光线特别好，早晨的阳光透过松枝，把松鼠身上的纤毛一根根清晰映照出来，松鼠的团尾巴翅得高高的，像站立的旗帜，毛嘟嘟超级可爱。北陵公园的那些小松鼠也许习惯了游人拍照，面对镜头的表情自然、灵动，有一种我行我素的劲头，黑亮的眼睛仿佛在凝视着老艾。她努力放大照片，希望在几张松鼠凝视镜头的黑眼睛里看到老艾。她把松鼠的眼睛放大到满屏，发现自己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哪里能看到老艾的影子。

她在相册里还发现了让她迷惑、意外、不安的内容。倒不是女人。相册中确实有一些女人的照片，除了她们娘儿俩，基本是偷拍的，有的她甚至知道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拍的，因为那时他们在一起。都是女人的照片她可能反而踏实了。喜欢年轻貌美的女人是男人的天性，哪个男人说自己不喜欢漂亮女人，绝对是虚伪或者有病。他们偶尔一起上街时，有时候她还把进入眼帘的漂亮女人悄悄指给他看，算是夫妻之间的一点小游戏。他偶尔当着她面偷拍漂亮女人时，她从来没表现出来不高兴。她认为漂亮女人是老天爷赐给人间的美好之一，不但男人，女人其实也喜欢看。每次在街上走，如果有美女接二连三进入视野，她会感觉格外愉快、美好。课堂上那些年轻女模特儿，她看着也是赏心悦目。圆润的线条，绸缎般有光泽的肌肤，充满胶原蛋白的年轻的弹性，真好。

让她意外和困惑的是相册里出现的一些男人。这些照片她没见过。有的在户外，多数是在健身房，穿着紧身运动装，跑步，练器械，线条强劲，力量张扬。一些背影、侧影，静止状态的一些特写，像偷拍。她困惑老艾什么时候去的健身房。她不知道他办过卡，也没听他说去健身房运动。她在那些照片中捕捉到一种情绪，她想不清楚是什么，但是感觉不舒服。可以有多种解释吧。越看越胡思乱想。她退出相册，关掉手机，然后忍不住再打开反复看。

照片小晚一定都看过，所以她才没下载。如果全部下载手机相册，说明小晚心里没什么；正因为选择性下载，她认为女儿不仅仅是懒，是这样吧？女儿看过那些照片，会怎么看作为父亲的老艾？女儿还知道些她不知道的什么？小晚和老艾关系好，她看见他们在一起时说悄悄话，那种亲密无间，真是人世间美好父女的甜蜜样子。她不嫉妒，她高兴他们那样。考大学报专业，小晚不听她的建议，最后还是老艾出面解决问题。小晚听老艾的话。她想找个时间跟小晚谈一谈。老艾的事情真只有跟小晚才能谈。谈一谈她的丈夫，女儿小晚的父亲，谈一谈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是什么样的关系，应该如何相处。小晚二十岁了，应该直面这些。既然她生下女儿，就得尽力对女儿负责任，让她了解人世的真实。那样也许就会少受打击、伤害。在未来的某一天。

但在跟女儿谈话之前，她想先跟照片中经常出现的那个男人见个面，谈一谈。

她认识那个人。

……

此为节选版本，更多精彩刊于《湘江文艺》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