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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响、连接与互动:印刷时代之后的读者
来源:《十月》 | 靳庭月  2024年01月04日11:37

一、读者·真实·来信

(《我应该怎么办?》发表后)收到许多读者写给我的信……许多读者对作品中的人物薛子君、李丽文、刘亦民的命运遭遇倾注了极大的同情,向作者询问薛子君等人应该怎么办?希望知道他们的结局。有的读者把小说中的人物当作真人真事,要求作者把薛子君等人的通讯地址告诉他们,要和薛子君等人通信联系;有些读者则直接给薛子君写了信,委托作者转交给她……

——陈国凯《他们这样办!》,《作品》1979年第11期

“后来呢?”——如同听山鲁佐德讲故事的国王,这个古老愿望里深植着读者翻开下一页的动力。借用科学哲学里的“范式”概念,这大概是因为用某种范式来理解世界,是人类心理上的某种基本倾向,一种基本的认知需要,它能产生意义和提供安慰。在这一点上,历史叙述和文学叙述有着相似的社会功能,如学者陈新所言,都寻求某种“心理上的确定性”。拿小说叙述来说,即使作者和读者知道小说创造的世界并非自己所经验到的世界,但是那个世界具有人的想象力所创造的潜能,而被这种潜在性吸引的人,会“对于有关开头、中间和结尾,有关潜能和原因的重现形象,有着一种固着型偏爱”。在这个意义上,克默德说小说总在某种程度上使自身成为亚里士多德所言的“完整的情节”。

当然有必要说明,在不同读者那里,这种“固着型偏爱”的保留和表现程度是有差异的。毕竟自西方意义的“现代”以来,小说读者在几个世纪间经历了重要变化。比如一些读者的期待视野,不再执着于传统意义上讲述完整故事的小说,而是关注小说呈现的生活的不确定性和对意义的怀疑。又比如,从不同层面对当代读者进行划分,也可以窥见其阅读习惯、兴趣、眼光已经发生了多样化的变革:在文学接受上,读者在情感反馈、作品评析、理论探讨等方面有不同侧重;在消费方式上,如今除了购书的读者,还有付费阅读的会员、给连载打赏的“粉丝”型读者以及盗版网文的读者等;特别是从专业性的角度,随着高等教育普及和学院体制的培养,在一般读者之外,具有文学理论素养和专业批评能力的读者日益增长。

不过,如果回顾20世纪的中国文学,那些受18、19世纪西方经典作家影响的、受传统现实主义以至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影响的、习惯听“反映现实的完整故事”“通过文学认识整体性的历史理性”的读者,曾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例如,“新时期”的“伤痕”“反思”小说,曾在当时众多读者间激起强烈反响,许多读者来信的内容则折射了在特定历史时期,面对现实题材小说,读者念兹在兹的两方面:一是对小说人物结局的高度关切,二是对“真实性”的追问(故事背后有真实原型吗?)。开头的引文,即是这种反响的一个缩影:作者谈到《我应该怎么办?》发表后,引来大量读者来信,有人倾诉了与小说高度相似的亲身经历(这不是巧合而是历史投下的高密度的“均质阴影”),经历刊出后又链接起了更多现实中涌起的情感巨浪。这不仅是通常情况下,读者对人物结局的好奇和移情,在读者来信所依托的情感动力中,还包含着当代历史的特殊性——彼时读者对“真实性”的重视,也意味着一种将文学与实际社会生活高度对应的阅读方式。曾作为制度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以其意识形态力量,将文学现象注入政治隐喻以实现种种社会动员,也为读者预置了这种阅读方式。

此外,“新时期”的这类读者来信,在与“前三十年”某些“读者来信”的比照下,也显示出读者表达空间的扩大,以及随着主体意识复苏,交流个体情感的普遍需求。这就不得不提到,“当代文学”前三十年间,“读者”一度是一个含糊但又被赋予极大话语权的概念,“读者意见”被等同于“群众意见”“工农兵大众读者的意见”并因此获得合法性。“读者来信”成为体制化的文艺路线后,就像斯炎伟指出,无论是真实的来信、被编辑组织加工后的来信还是冒充“读者”的来信,它们的功能都逐渐往发动批判上倾斜。进入“新时期”后,“读者(人民群众)”意见的权威性仍是官方意识形态和文艺界共同倚重的话语。尽管前期读者来信的语言依然带有政治话语层累的痕迹,尽管在重建文学秩序的过程中,一些“读者来信”同样不乏建构性,但随着“思想解放”和历史语境的逐渐变化,“作为权威批评的一种延伸”的“读者来信”的总体面貌,毕竟改变了。

由是窥之,在80年代这样一个“文学的年代”,“读者”身上体现出了过渡性,在媒介、市场迎来变革的前夜,也孕育着文学观念、阅读体验表达、与作者的连接方式等方面的变化。

二、不仅仅是“下蛋的母鸡”

一个女工!一个天真而又美丽的姑娘!她看过莫泊桑的许多短篇小说,生平只见到过莫泊桑一次,就爱上了他,用她整个心——像她晶莹的双眸一样纯洁的心——的全部热情爱上了他。

——帕乌斯托夫斯基《金蔷薇》

在《金蔷薇》这部讲述“作家劳动的美好实质”的札记里,有一则伤感的故事:一位巴黎的年轻女工读了莫泊桑的小说后爱上了他,她攒了一年的钱置办衣履,怀着倾吐情怀的决心来拜访他。莫泊桑不在家,而他的一位居心不良的朋友告诉她莫泊桑和情妇出游了。姑娘大受打击,被这个朋友乘人之危地占有,后来沦为妓女。莫泊桑当初听朋友讲起这件事时,并没有太大反应,然而他在弥留之际却为此痛苦不已,“愿意跪下来吻她的足迹,恳求她宽恕”。熟悉现当代文学史的中国读者,不难联想起那些文学能显著地赋予作者偶像光环、引发崇拜、催化爱情的时代——尽管有时对作家的崇拜也裹挟着某种青春的狂热、幻想或错觉。也许文学理论知识和丰富的阅读经验,能帮助读者意识到隐含作者与作者本人的区别。考虑到很多时候隐含作者的人格更加高尚,读者也许爱上的是前者。

不过,笔者更想指出的是,这则故事还持久地提示着一种情感规律:如果读者对作品里的世界产生了感情,往往就会对(知之甚少甚至素未谋面的)作家产生感情。这种感情的范围可以很广,包括喜爱、仰慕、好奇、同情、希望与之交流等等。——尽管听起来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然而这对于恒久渴望与他人产生情感联结的人类却意义非凡,并且将在新媒介时代释放出原本蛰伏的与作者建立连接的潜能:

首先,从现代社会的一个典型特征——知识领域的分化所带来的专业化——来看,专业化能促进分工协作和科研探索,但也造成了不同专业领域之间的信息壁垒和文化区隔。专业化和科技进步不足以给人提供“终极意义”,也尚未能提供一种促进沟通理解的新语库。而文学与科技不同,“它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人类经验的共同分母之一,通过这一分母,人类可以交流和对话……”(略萨)其次,其实从现代社会的发展进程来看,作家与读者的分野,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社会分工。但值得注意的是,进入后工业时代,随着生产关系的调整、服务型经济的发展、智能技术的应用和新媒介的兴起,作家与读者的界限出现消泯,并且在以新的关系模式容纳、激发连接的动力。由于网络空间极大改变了读者接受和互动的方式,社交工具的留言、评论和私信功能让读者更容易联系到作家,乐观地说,这有助于实现表达的权利,为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交流带来可能性。

在文本生成层面,读者的反应可能参与到创作过程中,比如有的连载小说作者,会根据读者反馈来调整后续内容,也有网络小说邀请读者进行接龙创作。文学阅读和交流,也成为读者发挥主体性的过程,例如“豆瓣阅读”和豆瓣网的文学小组,目前之所以有文学生态活力,与用户群体的文学趣味和对内容质量的注重有关,有些作者会首选把作品在发布这里,并可能引来文学编辑的注意。

在线上线下的交往层面,当作者和读者的“生产者—消费者”关系进一步凸显时,读者对作家作品的情感,将被一些更直观、更外在化的关系机制所编码。简言之,读者为爱付费,除了买书,更典型的是网络文学网站的读者打赏,这是网站维持运营的重要盈利方式,放大了读者对作品的控制权,也使金钱关系与情感关系密切交织。除了网络文学圈尤为显著的互动方式——打赏、催更、粉丝群交流等,还有的读者故事,似乎葆有某种“乘兴而行”的轻盈。譬如2021年3月,音乐人高晓松在微博上说:“因为喜欢一位年轻作家的文字,从出版社要到联系方式,一个人背着包翻山越岭来看他。在下雨的泉州打着摩的找到一处干净的小民宿,心里潮湿湿地去街上逡巡了。”(这位作家就是《夜晚的潜水艇》的作者陈春成。)对既定规则的“逃逸”,以个体经验探寻“存在的瞬间”——也许是这样的小说与读者的精神连接点。

三、并非射向虚空的箭

我把她引到那块石头前,让她看我写的诗。她默默地看了很久,然后问我要那片硬质合金,要我把我的名字刻上去。可是我不让她刻。我不需要刻上我的名字。名字对我无关紧要。我不希望人们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的胜利是属于我的。

——王小波《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

在这段引文的文本内部,“我的胜利”是属于“我”的(但“我”还有另一个重要的见证者“她”),而在文本外,“我”实际上已经有了无数见证者——是作者和我们读者共同实现了这一点。它恰恰以一种有趣的方式印证了:文学作品是在读者心中形成意义的,它真正的存在,始于被他人阅读接受的时刻。

这段引文还可以视为一个寓言——关于年轻的写作者(“我”正是一个青年)获得意义确认的“通灵”时刻,关于写作中涌动的对抗速朽的隐秘渴望。“我不需要刻上我的名字”,意味着写作的意义首先指向自我,就像在当下许多青年作家那里,比起把反映“总体生活”“整体性”作为写作目标,或是确信能通过小说向读者解释生活以至实现启蒙,他们更多的是将写作视为探索自我与他人、与世界的关系的一种方式。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需要读者——无论是从文本意义形成的角度,还是社会关系的角度。如果结合青年作家多样的写作平台、作品传播媒介和与读者交流的方式来看,这样的创作观念恰恰也会吸引、召唤、培养属于自己的读者。这里提及的青年作家,对应的是创作比较个人化、带有“纯文学”色彩的群体,大多并非高度商业化、类型化的写作,他们的读者也往往在网上形成一些个性化、小众的且相对松散的文学群落。

此外,还有更多的文学形态有其对应的读者群体,或者说消费语境下的目标受众。如果说印刷时代,作家面对的是面目相对模糊的“公众读者”,读者的想法很难直接、即时、大量地反馈给作家;而今,社会分层和多种信息渠道带来的“分众”传播也发生在文学领域,对作家而言,一个比较稳定的受众群体通常能增加写作的可持续性。

总之今天的作家依然需要读者,不过,需要什么样的读者,也还值得检视。一个问题在于,新媒介实现的连接互动和消费语境下的关系模式,也可能限制作家的写作。尤其是当作家和读者被高度纳入生产者—消费者的关系时,虽然可能给读者更多话语权和选择空间,甚至便于一些作家按照读者的反馈为其“定制”产品,但另一方面,具体的作者和读者,也容易被文化市场中其他力量裹挟或支配。迎合大众口味的作品,往往在内容、意识模式、矛盾的弥合方式上进行着罗兰·巴特所言“不光彩的重复”。比如一些粗糙、套路化的网文,为其受众“发糖”、造梦、提供“爽点”,固然有其存在的理由;但同时,由于商业机构在利润最大化的原则下,也更乐于迎合甚至制造那种消费故事的、缺乏批判意识的读者群体,所以作家有时就需要在销量与意义、生产日常消费品与追求卓越之间做出审慎的选择。

还有一个让人有些迟疑的问题——作家需要读者,但在不远的将来,读者还在乎作家是谁/人吗?比如当读者知道自己读的作品并非出自一人之手甚至有AI的参与,这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阅读体验和评价?如果仅从生产—消费层面来看,人们使用某个产品未必要了解生产者和生产过程,类似的,对于只为了娱乐消遣的读者,作者是谁似乎并不重要。如果仅从符号—实存的简单区分来看,即使在书信或印刷时代,“作者”也未必是真人(比如是不止一人在用的笔名);而电子媒介时代,读者留言打赏的作者可能是虚构人设,也可能是一个团队。

然而,文学阅读还有其特殊性,它彰显在具有文学审美性的交流中,使得读者会在意作者是“谁”,会自由、积极、主动地与作者作品进行对话——不论这种对话是通过言语文字、电子媒介展开,还是发生在想象世界。面对比特世界,对于人类这种脆弱的碳基生命而言,新的审美形式会被创造,审美活动并没有消失。而文字(无论是印刷还是电子形式)也仍然是文学读者与作者发生连接的重要桥梁;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体验文本,激发想象,调动情感,延续的仍然是审美活动。在这个意义上,文学的审美交流所提供的一种前景、一种值得努力的方向,依然是“交往理性”的展开——建立在主体之间的“动态的、双向交流的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