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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12期|凸凹:画山(节选)
来源:《草原》2023年第12期 | 凸凹  2024年01月11日07:17

地区美协主席王见潮一早起来就有些心潮澎湃。文艺界在倡导“新山乡巨变”创作,那么,作为基层的作者,理应第一时间响应。再说,自己多年来就认为,乡村振兴,岂能没有“新乡村美术”的在场?

北沟石庐村的支部书记魏建功是他的高中同学,曾几次邀他前往,说:“村子不仅有原生态,还有现代景观,你应该在这里建个写生基地。我是这么想,如果你们画家影影绰绰地来,必定会招引游客影影绰绰地来,也算是帮老同学干点儿事了。别整天关在画室里,蹲在屋里只能憋大粪,憋不出杰作,嘿嘿。”

那么,就远离大粪,走进杰作,去他那里。

去石庐村有六十公里山间公路。虽然路况甚好,铺着平展展的柏油,虽然也通了公交,33路小客每四十分钟就有一趟,甚是方便,但是,自己好歹也是声震京西的名画家,乘公交而去,还不让魏建功笑话?自己曾多次对他吹嘘,说自己的画作荣宝斋给定了很高的价位,一平尺就六万,一幅平常的斗方,就能卖上二三十万。所以得开车去。

他悄悄进了儿子王磊的房间。那小子正蒙头大睡,他不忍惊动,因为儿子是专修北方史的博士研究生,每天都是长夜苦读,睡得很晚。他刚要抽身而退,儿子猛地撩开被子:“说,什么事?”他一笑,用商量的口气说道:“你能不能开车跟我进趟山,跟我搞一天乡村美术?”王磊说:“你家又没车,开个莫名其妙啊。”他说:“你去借一辆来。”王磊说:“要借你自己去借,然后再自己开走不就齐了吗,干吗烦我,我困着呢。”他涎笑着说:“一我没有车本,二我好面子,老爸就求你了。”

见他这么坦率,王磊说:“好吧。”

王磊出门之前,王见潮叮嘱道:“借就借辆大奔,至少是新款奥迪。”

王磊说:“酸腐。”

开着大奔上路,王磊压着车速。王见潮说:“你能不能开得快点儿,这么慢慢腾腾的,对不起这么好的车。”王磊说:“这车贵重,又是借的,剐蹭了怎么办?别让不值钱的面子付出超额的代价。”

路基下是一条河,本地人叫大石河,在郦道元的《水经注》称其为“圣水”。据说他踏勘时,县太爷招待得殊好,这让他一个芒鞋行者内心盈满,本能地谄媚一下子,就“圣水”了。

河水极其清澈,河底的鹅卵石历历在目。二十年前他经过时,水体却是黑的,而且浮滓漂泊,那是因为沿线烧石灰,上游又开着无量数的小煤矿,污染的结果。后来强令关矿,搞生态涵养,河水就清了。王见潮心里说,这很好,这是新山乡应有之义。但是他又发现,河道两侧逶迤地竖着铁丝网护栏,一路的山体上都挂着一种叫爬山虎的藤本植物,绿则绿矣,却千篇一律。河道被封闭,山壁被梳篦,是一幅呆画。他不禁摇摇头,真操蛋,这就是今人的审美。

一路上车辆很少,也鲜见行人,美丽得空旷,有些辜负头上的蓝天白云。王磊问起原故,王见潮随口答曰:“这里的青壮,都外出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幼,岂能不空旷?”王磊点点头,说:“这很好,山水之美,美在它的静态价值,不宜被人声噪扰。”王见潮说:“你这纯属歪理。”王磊一笑:“你这人真没劲,总是用线性思维看问题,其实所谓旅游,多是景区的人往外走、外边的人往景区走,美在陌生化。朝夕相处的人有什么可爱?司空见惯了的事物有什么可感?兴致和趣味,是疏离甚至离间的产物。”王见潮觉得他说得在理又不在理,但又不知如何反驳,便摇摇头:“你们这些当学者的,总是蹈虚弄玄,用抽象糟蹋形象,真操蛋。”王磊说:“你堂堂的美协主席,怎么一张口就操蛋操蛋的,德不匹位,嘁。”王见潮说:“这是我们画画儿的习惯用语,一遇到美的客体,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赞美,就操蛋了。操蛋是惊叹,状客体的无言之美、不喻之美。你小王八蛋懂什么?哈哈……”王磊拍了一下方向盘,“哈哈,我懂了,你这个人,虽然画得不怎么地,人倒还很有趣,哈哈。”

在谈笑间,石庐村到了。

村口筑着一座拦水坝,把水憋进了山沟的远处,一望无际。王见潮脚一落地,就上下左右环视了一番,就对前来迎接的魏建功感叹道:“一弯清水,一脉蓝天,一山翠绿,美得如静虚之地,不染凡尘,好,好!”魏建功说:“要不让你来一趟呢,如果不入你们画家的画面,岂不可惜了。”他突然又惊叹道:“看来你真是有钱,这大奔起码得一百多个(万)吧。”还没等王见潮炫耀,王磊就插话道:“借的。”他很尴尬,冲着王磊就捶了一拳:“你这个人真操蛋!”他难为情地看了魏建功一眼,突然就来了话题:“唉呀,我说建功,你小子也抖起来了,一个会见老同学,还弄得西服挺括,裤线笔直,领带鲜艳,皮鞋锃亮,你要干吗?”魏建功也难为情了一下:“许你装阔,就不许我显摆一下?怕你小看,昨天到县城临时置备的,哈哈。”

“俗。”

“对,俗。”

既然哥俩都俗,就找到了同学的感觉:既然石头碰石头都是石头,那么接下来讲话的时候,就应该实打实地说了。

魏建功到大队部换了一套便装,迈着朴素的步子,在前边引路,带着他们看村里的风貌。

憋起来的一弯清水很亮眼,但清水之岸却傍水依山地修起了高大的木护栏,且都刷着通红的漆,很刺眼。王磊嘴快,大声说道:“俗,恶俗!”

魏建功嘿嘿一笑,说:“我也知道俗,但乡里说,新农村的标志是硬化、亮化、美化,路即便没人走也要铺上水泥,街道即便没人耍也要点上路灯,设施即便没人用,也要统一着色,便指定我们把护栏刷成红色,说什么这是石庐村的文化地标,叫做‘西山那一抹红’,哈哈。”

王见潮拍拍老同学的肩膀:“既然俗不在你,你就不要往心里去,如果有人说俗,你也就跟着说俗,俗俗反而见雅,还显得你有水平。”

见王磊又笑又摇头,王见潮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虚头巴脑。”

王磊说:“如果就你一个人,我自然就说了,但有我魏叔在,我就放不开了。因为你们俩加起来,就有了长辈的阵势,黄口小儿便不敢造次。”

魏建功说:“你爸说你操蛋,你还真操蛋,别小绳儿吊着烧饼逗弄狗,你就直说。”

“既然你们乡村俚俗都上来了,逼着我不得不文化一下子,那么我就不客气了。”王磊面向王见潮说道:“我魏叔邀你来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建美术写生基地。那么,这红彤彤的一片人造景观怎么入画?画出来也是庸品、俗品。”

王见潮觉得这小子说得对,便朝魏建功缩缩脖子,说:“建功啊,我看你的村容村貌咱就别参观了,因为我还发现,本来你们石庐村得名就在于你们传统的石板房子,可是你们都翻建成了水泥预制板的盖板房,已经失去了原始特征,不如找个向导领我们上山吧。”

“人我已经给你们找好了。”

魏建功说罢,仰头朝上边的一个地方喊了一声:“刘占棉,你听到了没有?该你了。”

“听到了,小六子。”

循声望去,见两个盖板房之间夹着一间低矮的石板房,从石板房里闪出来一个人,一边答应着一边往下走。

“他怎么还住石板房?”王见潮问。

“这是个钉子户,死活不肯翻盖,说是要给村子留个历史文化标本。”魏建功说。

“有意思了。”王磊说。

“看他的面相,年龄不算太大,可看他的腿脚却像七老八十的了,腿都弯成了内八字,走路一蹦一蹦的。”王见潮说。

“那是他常年走山路走的,要想在悬崖边走得稳,脚下必须踩牢,久了,膝盖就内弯了。”魏建功说。

“这就更有意思了。”王磊说。

待这个人走近,魏建功给他介绍:“这是大画家,我的老同学王见潮。”

“嗯嗯。”

“这是他的公子,北方文化学者王磊。”

“嗯嗯。”

“你去领他们二位上山。”

“你不去啊?”

“我在山下给你们预备午饭。”

“用不着你预备,我婆娘已经开始预备了。”

“是村里请来的人,干吗让你破费?”

“嘁,你真操蛋,既然让我领着上山,那就是我的客人,我不管饭谁管饭?”

“嘁,你也真操蛋,本来我爬山发怵,想省省腿儿,一下子就让你给否了。”

“否了怎了?还支书呢,待人得真诚。”

王磊在一边不停地笑,觉得这一番对话,文化含量很大,特别是“真操蛋”的感叹语,美协主席和山村乡民均脱口而出,如出一辙。那么,山里山外,高山平原,在文化上都有相通的地方,或许是进化的记忆,或许是文脉的传承,或许朴素的东西不择属地,有意思,真有意思!

别看刘占棉是内八字,但走路的速度却很迅疾,远远地把王见潮三人落在后面。王见潮走不惯山路,刚急走了几步,就脚下拌蒜,气息犯喘。“刘占棉,你能不能慢一点儿,你得照应一下客人。”刘占棉也不回头,向着前面答应道:“知道了,小六子。”

看来“小六子”是魏建功的小名,所以王见潮问:“你家里是不是兄弟姊妹很多,你正好排第六?”

“屁,我父亲就我一棵独苗,是我爷爷有十八个孙子、十二个孙女,在孙子辈里我大排行居六。”

“看来你在村里还是很讲民主的,一个村民出口就小六子,你也很习惯。”

“屁,那是刘占棉民主意识强。为什么?因为他是我父亲的拜把子兄弟,按理说我得叫他叔,但是我一个堂堂的支部书记,当着众人叔叔叔叔地叫,成何体统?再说,我在村里的辈分低,大多数人都是我的长辈,如果叫了他,别人叫不叫?一叫,不是他们的儿子就是他们的孙子,我还有什么官威?我就统统叫他们的名字。他们就有意见了,说:“既然你对长辈不尊,那我们也就有样学样,就叫你小六子,嘿嘿。”

“嘿嘿,这倒很有意思,你们村里不论尊卑老幼,没大没小。”

“基本是这样。”

“怎么是基本,难道还有例外?”

“在婚丧嫁娶的场合,就得按辈分叫,这样的场面是讲纲常的地方,再没大没小,就忤逆了。平常你可以随便,这时候必须遵礼,绝不能乱了辈分,不然的话,会吓着了新人、惊动了死人,嘿嘿。”

谈话间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平台,那上边密密丛丛地坐落着一片房子。魏建功介绍说,整个石庐村有三个自然村落,大公社的时候,依此分成三个小队。车停的那处平地,是一队,叫杨树台子;现在这处山腰,是二队,叫栗树台子;快到山顶的那片人家,是三队,叫楝树台子,都是以周边的树木命名。

眼前果然有一棵栗子树,不高,却粗壮,主干上有空洞,树洞周围环生着几丛细枝,有老树发新芽的意象。魏建功说,这的确是一株老树,树龄至少在二百年以上。它已经不结果了,每年春天勉强萌出几支新绿,证明着它的不死。如此衰老近似枯,看着就让人心焦,年轻人说,索性把它砍了吧,再栽一株新树。老人们集体反对,屁,你们想得忒简单,因为它不简单是一棵树,它是岁月的记忆,是出生的胎记,是村子的地标。如果把它砍了,多年后在外的游子回来,他们会认不出老家了,他们会伤心地哭。所以,你别看它丑陋,不死不活的,却是村里的圣物,没人敢动。

老栗子树下,有一盘石碾。碾框用粗麻绳捆绑着,碾道墁着的一遭青石板,由于常年踏踩,白光光的,像涂上了一层石蜡。碾砣也清洁如洗,身上的镂纹也深浅有致。刘占棉挤过身来,说:“这以后就都由我介绍吧,我既然是向导,别人就不能抢我的饭碗。”魏建功说:“你真矫情。”

刘占棉说,这是一盘老碾,打我一出生就有它。虽然是老碾,却有新碾子的做派,它一年四季不识闲儿(从不停顿),碾东碾西。虽然有钢磨了,都吃大米白面了,但山里人特有的吃食还得靠它碾。年关的年糕,是由黄米蒸的,只有用石碾慢慢地碾,碾出的面才有油性,才能黏得抱团儿,拍上大豆不掉,拍上芝麻不丢,就正宗了。新玉米下来,只有放在碾盘上碾,皮肉才能自然地分开,大小也均匀,像珍珠米。如果用钢磨磨,皮和肉一股脑儿地碎在一起,煮出来的粥,就没有口感,简直是狗操猪——稀里糊涂。石碾碾出来的珍珠米,放上大豆,用文火熬,黏稠可口,有栗子味儿。人们会往死里吃,撑得直放屁,屁也不臭,嘿嘿,是五香屁。这让山里人感到日子饱满,知足。山里有一种保命的作物,叫荞麦。荞麦不挑水土,所以不占正经耕地。夏末秋初,只要有小雨滴零,就在山坡上开撂荒地,撒下荞麦种子,无论如何,都会有收成。荞麦必须在石碾上碾,一过一过地上箩,筛去麦壳留下细面,才纯粹,才不牙碜。荞麦掺上榆皮面,捏出的饺子,既筋道又滑溜,素馅儿吃起来也有肉味儿。如果大年初一能吃上荞麦面饺子,这个年就算是过妥帖了,有财主的感觉。嘿嘿,你们说,这碾子它能停下来吗?

见王磊居然不知什么时候掏出了本子,很用心地记,刘占棉一愣:“这有什么可记的?”王磊点头一笑:“你尽管说。”刘占棉说:“我不想说了。”

王见潮点点头,心中有了数。他觉得对这种有顾忌的人,没必要做过多的疏导,要想让他继续开口,就要给他一个意外的刺激。便朝刘占棉嘿嘿一笑,说道:“老刘,你虽然说得津津有味,但那是为过时了的东西唱赞歌。用文人的话说,是在唱挽歌,就如同为逝者吊孝,不喜反悲。你想啊,你的年糕吃多了,会得糖尿病,你的珍珠米吃多了,会得胃下垂,你的荞麦面饺子虽然滑溜但到底是粗粮,会拉嗓子眼儿,那么,山外来的人,是不会稀罕的。”

刘占棉脸子立刻就红了,厉声说道:“晚歌?大上午的你就唱晚歌,你还会不会说话?我说的这些吃食,它们是永远都不会过时的。为啥?它们属于命,是人本来的口味。”

“说得好!”王磊用笔尖在纸面上狠狠地戳了一下,“刘大叔,你说的话我给你解释一下,年糕、珍珠米粥和荞麦面饺子,这些可不是简单的民间小吃,它们是大餐,因为是人类生命的记忆、永恒的口味,是不是?”

“有点儿这个意思。”刘占棉紧绷的面部舒展开来,“小伙子,我觉得你比你爹招人喜欢,还有学问,嘿嘿,我想问你个问题。”

“您尽管问。”

刘占棉说,吃荞麦面饺子得掺榆皮面,那个年代,因为缺少细粮,山里人就都包这种饺子以改善伙食,这样一来,山里的榆树就都被人剥了皮,便没有一棵不伤痕累累的。那么,问题就来了——即便被无节制地剥皮、无节制地伤害,榆树居然一棵不死,还不断地漾(繁衍),野地里几乎处处有榆树。现在人们除了打牙祭之外,已很少吃荞麦面饺子了,榆皮就剥得少了,甚至干脆就不剥了,而是改成了掺更有黏性的白面。可是,榆树却少了,如果不是特意地去踅摸,很难看到榆树的影子,这真让人奇怪!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您说呢?”以为他是在拷问,而自己还真答不上来,王磊便反问道。

刘占棉挠挠头:“我也真的不知道,所以才来问你。”

王磊也挠着头,搜肠刮肚地想。同时也向那二位送上追寻的目光,意思是说,你们知道不知道?

那二位也心中无解,难为情地嘿嘿笑。

刘占棉哈哈大笑,挥了挥手,“接着往前走吧,别瞎耽误工夫。”

……

——全文见《草原》2023年第12期

凸凹,本名史长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评论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房山区文联名誉主席。已出版著作40余部,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等,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风声在耳》等,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曾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冰心散文奖、汪曾祺文学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获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全国文联先进工作者称号。